在官军的强大压力下,彼此之间互相看着从没顺过眼的河北群豪以最快速度组成了联盟。这简直是几代绿林豪杰做梦都想达成心愿,但如愿以偿的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高士达脸上却丝毫没有喜色。事实上,他最近非常郁闷,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大敌当前,他又不得不维护着整个联盟表面上的团结,以免被官军有隙可乘。
高士达郁闷的原因不是由于河北大使韦霁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两人带领兵马捅了他的屁股。几年来,在河北道南部的清河、平原两郡,官军和义军之间的战斗从来就没消停过。双方主要将领是什么脾气,谁手底下多大本事,彼此之间都摸得通透。高士达北上前留在老巢看家的好弟兄窦建德完全应付得来,凭着对地形得熟悉,他甚至有绝对的把握让韦、杨二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从最近两天喽啰们送来的消息上来看,窦建德也的确不负所托。他先派了小部分人伪装做老营兵马,带着官军围着高鸡泊兜圈子。然后以精兵跳出战场之外,在官军防守疏忽的间隙攻城掠地。把战火从清河、平原两地一直扩大到西边的汲郡和东边的渤海,害得整个黄河北岸的道路都被乱兵与流民卡断了,无论是官差还是百姓,都只能躲在南岸的渡口哭天跄地。
高士达郁闷的原因也不是由于赵万海的被杀。相反,他对赵万海部迅速覆灭的结局深感庆幸。假如赵大当家至今未死,作为河北道绿林名义上的总瓢把子,高士达就有责任倾力去救人。而赵万海部在援兵未赶到战场之前便全军覆没了,在作战方案选择上,高士达就从容得多。至少不再需要为了营救已经被打残了的赵老大部而赔进去成千上万的弟兄。
令高士达郁郁寡欢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对绿林豪杰们的态度。早在一年以前,无论是他高大当家麾下的义军,还是杨公卿所部的马贼,只要站在赤贫如洗的百姓之间高喊一声“跟老子去抢官库!”肯定能拉起数万不耗费任何军饷的流民。这些流民虽然体质很差,也没经过什么正式训练,但跟人拼命的勇气却从来不缺。几次大的战斗下来,通过自然淘汰便能去芜存精,变成一伙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精锐。所以各路英豪们从来没为兵源问题担心过,即便偶尔战败,只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杀,不出两年便可卷土重来。
可现在,高士达整合了十几家豪杰的力量,才勉强凑满了二十万喽啰。虽然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上真正能上阵跟官兵拼命者只有十万出头,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残,只能担负起装声势的任务。各位前来会盟的寨主、堡主们都非常沮丧地抱怨,说现在人心似安,百姓们宁可饿着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垦荒,也不肯跟着大当家们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里之所以有那么多无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垦,却全是托了绿林好汉们的福。如果不是这几年好汉们恣意纵横,把城墙之外的坞堡、庄园都给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贼们杀了个人伢不留,姓李的手里到哪去找那么多无主荒田去?退一万步讲,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来,没有好汉们在外威胁着,城里的豪门大户又怎会那么容易服从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会念绿林豪杰们的好处,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们也不会念。相反,一年多来,官府的声誉随着姓李的所颁发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转。而他高士达即便想学着李狗官的模式将高鸡泊附近的荒田分给百姓们屯垦,百姓们也不相信他的信誉!
这些被吓怕了的百姓宁可翻山越岭跑到赵郡、博陵、上谷去,千恩万谢地去领李狗官虚画出来的那张大饼,也不肯接受高大当家实实在在的馈赠。高士达的好兄弟窦建德花了无数力气,甚至不惜当众处死骚扰百姓的喽啰,向大伙表明他们是诚心诚意想带着大伙过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却微乎其微。
在这样百姓们眼里,绿林好汉闹得再红火,也终究不过是匪。而李仲坚即便穷得成了叫花子,只要他头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们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个仁义的好官,从来不滥杀无辜!”“李大人是个清官,从不收受贿赂!”高士达无数次听见底下的喽啰兵们议论,虽然这些喽啰兵们明知姓李的是大伙的敌人,明知道双方很快就要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未战之前已经先输了气势,这样的局面令高士达和王薄等人忧心忡忡。但如果没等见到对方战马踏起的烟尘便缩回老巢去,今后河北绿林就再也甭想团结起来。这一仗,绿林豪杰们想不想打都得打,并且至少要打成不胜不败,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门来逐个消灭的命运。
进入河间郡后,高士达带领三路大军先攻破了防守空虚的饶阳。然后抢在官军赶来之前又占领了滹沱河畔一个名字叫做芜蒌县的弹丸之地。芜蒌的县令和县丞在前年就被张金称给活剐了,由于地方小,治安差,所以两年来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员一直不肯到任。几家仅存的大姓没有办法,只好公推了一个姓时的读书人出来暂时检校县令之职。听闻绿林好汉们打来,时县令不敢抵抗,乖乖地开门迎降。
首战兵不血刃的结果让联军士气大振,高士达、王薄、杨公卿、格谦等人皆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此番迎击官军无往不利。但在接下来的战术安排上,四位实力居首的大当家却起了冲突。杨公卿坚持三路兵马齐头并进,彼此相距二十里,以一个品字型彼此呼应。如果听闻哪一路人马与官军遭遇,其他两支立刻围上去,杀官军一个首尾不能相顾。如果官军消极避战,大伙便顺势打破河间郡城,杀一下官府的威风,然后扬长而走。
“河间郡城春忙后刚刚加高过,半个月之内很难拿下。而两支官军有了半个月的修整时间,足够恢复过元气来!”王薄对杨公卿的意见不敢苟同。他读过书,自诩见识高人一筹,只是运气实在有些差,前年出门遇到了张须陀,被人从河南一路追杀到河北,声望一下子颠峰降到了谷底。所以这次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高士达将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伙看,这就是滹沱水,白马坡在这里!”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王薄指着上面无数曲曲弯弯的墨线卖弄,“这中间还有一条小溪,叫猪笼河,我刚才问过时县令,他说今年的秋汛刚刚过去,猪笼河与滹沱水的水位暴涨,人马不能泅渡,所以才导致赵大当家被人堵在东岸的白马坡,白白丢掉性命!”
在座几位当家的都看不懂舆图(注1),但从王薄吐沫星子飞溅的嚣张模样上,知道他在介绍河间郡的地形。滹沱水纵贯半个河北,所以大伙都清楚秋汛来临时,此河的凶暴模样。但猪笼河却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谁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来有什么用。
王薄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议!”他用力将舆图铺开,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军不能马上渡河迎战的机会,留一路兵马在芜蒌县虚张声势,吸引杨、李两贼的注意力。其他两路向东西迂回,东路顺着永济渠北上,直扑鲁城,去偷袭杨义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顺着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沟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贼苦心经营了一年的屯田处,他肯定舍不得咱们由着性子去抢!”
即便不喜欢王薄为人的大当家格谦,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出了一条妙计。抢一票就走是大伙所长,而王薄的计策,刚好将联军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至。隋昌城夹在木刀沟与滹沱河的另一条重要支流泒水的中间,县城周围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间,周边百姓从来不为天气干旱而发愁。收姓李的狗官组织百姓在两水之间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只要打下隋昌来,里边新收的秋粮足够十万大军吃个饱。
至于永济渠东岸的鲁城,则是杨义臣囤积补给辎重的好地方。如今杨部主力也被秋汛挡在滹沱河西岸,只要动手的人速度足够迅捷,保证能赚个盆满钵圆。
“知世郎好大的手笔!”高士达见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大笑着夸赞。既然做了总瓢把子,就必须有总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能介意被别人抢了风头,“但你刚才不说滹沱水不可渡么,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军如何飞过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沟在西岸,可咱们现在都在东岸啊!”众豪杰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七嘴八舌地追问。
“猪笼河做什么用,你还没说?”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达等人的反应,王薄轻轻地笑了笑,露出满脸的淡定与从容,“从这儿!”他信手指了指已经被众人抛在了身后的饶阳县,“饶阳城西南十五里有一个碎石滩,滹沱水在此还没跟木刀、泒水交汇,水量只有主河道的一半。大伙用羊皮扎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渡过去。过了河后向北一转便是木刀沟,沟上游最窄处不到三丈。随便砍倒两颗树,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桥!”
他顿了顿,尽情享受众人眼里的叹服,“官军要想过滹沱水,先得过猪笼河。我们多派人手盯着,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人提供警迅!”
没等王薄把话说完,群雄中已经响起一连串欢呼。与负有不败之名的李将军正面对阵,大伙心里多少都有些畏惧。而知世郎王薄的计策无疑给大伙指明了一条代价最小,并且能将博陵军逼回老巢的捷径。那姓李的一直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收拢人心,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豪杰们将其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屯田点挨个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马回救博陵,豪杰们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给杨义臣一个下马威,让官军和地方百姓知道他们绝不是任人揉捏的鱼腩之辈!
“话是好说,关键是谁领兵去攻隋昌和鲁城,谁坐镇芜蒌诱敌?”高士达被群雄兴奋的议论声吵得两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声询问。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把窦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窦建德在,凭此人的心机和手段,绝不会由着王薄嚣张。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保证自己的权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战。
“这高大当家倒也精明!”马贼头杨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无论去偷袭鲁城,还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过坐镇芜蒌。况且前两个地方与官军现在所处方位距离甚远,而芜蒌县与白马坡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余里,一旦官军冒死泅渡过滹沱水,诱敌者便成了与敌军硬撼。当真是赔本买卖,有出无进。
前来会盟的大小寨主都是这几年屡经风雨淘汰剩下的,哪个心里没有一本帐?杨公卿能看出来的端倪,他们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大伙居然冷了场,没有肯率先回答高士达的问话。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这诱敌之事,也由王某带着麾下弟兄们扛吧。只希望各位当家的动作快一点儿,别让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从众豪杰脸上扫过,笑了笑,主动请缨,把诱敌的重担主一力担了。
“我是总瓢把子,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自然是我来做。你领左路兵马去攻隋昌吧,不过所得米粮不能独吞,须拿出一半来分予大伙!”高士达见王薄说得豪气,自己反而觉得有些惭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声说道。
“总瓢把子侠肝义胆,我等佩服!”杨公卿唯恐这高士达这蠢货害得自己也没机会发财,立刻敲砖钉脚。“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镇,我等肯定后顾无忧。这杨义臣的老巢鲁城,就由我带着弟兄们来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见者有份,杨某绝不独吞!”(17k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我去助杨兄弟一臂之力!”格谦跟王薄素来不和,见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经定下,也主动提出率领本部兵马去攻打鲁城。
“我去助知世郎!”孙宣雅唯恐所有好处被众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达请战。
众豪杰你一言,我一语,几乎不待高士达做任何决定便分好了任务。十余家豪杰中,愿意与王薄去劫掠隋昌的占了一半,愿意跟格谦和杨公卿同去偷袭鲁城的也占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达地界唇齿相依的平原刘霸道讲义气,主动提出留下本部兵马与总瓢把子并肩诱敌。
高士达笑呵呵地按照大伙的要求将任务一一分派过。心中恨不得拔出刀来将王薄碎剐掉。“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王薄来做这个总瓢把子!让他也尝尝这种徒有虚名的滋味”他暗骂,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
众豪杰们做决策时缓慢,行事时却一个比一个干脆。当天夜里,左右两路大军便悄然出发。留在中军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两部兵马在分派任务时吃了亏,少不得从周边百姓头上找回来。也提着刀箭连夜出去,把芜蒌周围方圆五十里内的大小村寨搜刮了个遍。个别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挥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烧成白地。
河间各地近年屡遭兵灾,所有高大建筑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数十里外都清晰可见。如此一来,倒也起到了虚张声势的效果。河间、束城、平舒等处于滹沱水西侧的城市个个大门紧闭,郡守、县令们躲在高墙之后,战战兢兢地祈祷老天开眼,千万莫让流寇窜到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上。
“咱们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杨公什么时候能渡河?”河间郡守杨韧中擦着头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义甫商议。他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答,虽然肩负守土之责的崔义甫脸色看起来比所有人都憔悴。
“还,还是紧闭四门,严防死守吧。待,待水势一小,杨公肯定会杀回来!”崔义甫也没主心骨,只能用宽心话给众人打气。“杨公和李将军不会坐视盗匪横行,他们两个联手,高,高贼肯定扛不住!”
“可这秋汛什么时候能退?”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义甫的脸色愈发难看,结结巴巴地回答。
头顶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转眼便下起了连绵秋雨。虽然雨势看上去不大,却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间郡的官员心里也一日比一日绝望。
“要不然,咱们也降了吧。听说高士达没有屠芜蒌城!”杨韧中受不了城内的压抑气氛,私下跟幕僚们商量。
“可万一杨公打回来,他可是对从贼者决不宽恕的!”崔义甫在这一点上见识比较长远,拿杨义臣以往对待被俘者的手段来劝谏。太仆卿杨义臣素来忌恶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无论是主是从,一律以斩首相待。如果有官员迫于兵势降贼,被他救出后也是一刀杀之,也不管对方背景多深,投降时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杨韧中苦着脸,把高士达和杨义臣两人的祖宗三代问候了个遍。好不容易混了个郡守当,招谁惹谁了,居然夹在了官军和流寇之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万般无奈之下,各地官员们只能苦盼滹沱河对岸的消息。而对岸的太仆卿杨义臣和冠军大将军李旭却如同突然被水冲走了般,音讯皆无。
长时间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员们心焦,“坐镇”芜蒌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胆。几天下来,芜蒌和饶阳周围能抢的东西都被他们抢光了,日子越来越变得无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谦等人自从分头出击之后,也很快没了音信。按日程计算,如今两路兵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可高士达这里既没听见行动得手的捷报,也没见到半点战利品被送回来。
“姓李的不会玩什么花样吧!我听说那家伙一直狡诈得很!”刘霸道有些沉不住气了,拉着高士达讨主意。
“不好说,李密对此子评价甚高。他昨天刚派来了一个信使,命令咱们务必将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达摇摇头,忧心忡忡地回答。
情况十分不对劲儿,多年刀头打滚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官军绝对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浅的地方去偷袭博陵,官军也可能找到水浅的地方渡过来,抄大伙的后路。但无数斥候派了出去,却看不到任何敌军的动向。如果现在他便主动撤走,人前露了怯,将来河北道上手中这哨人马根本就没立足之地。
“他奶奶的,瓦岗军凭什么给咱下命令!”刘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瓦岗军来信的事件上,怒气冲冲地问。
“人家不是刚刚击杀了张须陀么!”高士达对瓦岗信使嚣张的态度也非常不满,撇着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当家的功劳?难道他丧家犬般的李密能大过老翟去?”刘霸道至今还记得杨玄感兵败后,李密四处找山寨求入伙的狼狈模样,冷笑着点评。
“瓦岗军刚刚推了李密为主,老翟把头把交椅让出去了!”高士达苦笑了几声,回答。
“他奶奶的,老翟疯了还是傻了?”
“人家瓦岗军的人说,李密姓李,该做天下!”高士达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绿林总瓢把子翟让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如果换了他,干脆给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么狗屁天命,扯淡!”刘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对荒诞不经的民谣甚表怀疑,“如果真该姓李的当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们面对的,不也是个姓李的么?
话说完,二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双眼瞪圆,面面相觑!
“流寇们的战意不强,无论咱们先吃下哪一路,其他两路肯定会望风而逃!”李旭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通过一个多月来的接触,双方对彼此的脾气秉性都有所了解。在没见面之前,杨义臣本来还怀疑李旭有拥兵自重的野心,现在却觉得年青人只是想法比较独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样的年龄段也是率性而为,很少计较后果。但在官场的时间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规则,不会再轻易去触那些谁碰上去都要头破血流的底线。
况且李旭在博陵等地采取的那些措施,的确也收到了稳定地方的成效。你说他借恢复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买人心也好,排斥异己也罢,其治下六郡,却是目前河北最安宁的一块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骚扰地方,并且很多其他郡县的流民还拖家带口向那里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样的话,杨义臣觉得自己就不用终日为了后路不保而担忧了。
在李旭眼里,杨义臣也是个值得相交的前辈。虽然对方的出身和阅历与他差异很大,并且看事情的观点也与自己每每相左。但难得的是老将军很有心胸,从不依仗年龄和背后的家族来压人。
两个人迄今为止唯一的分歧在对待俘虏的态度上。流寇落到杨义臣手里,下场通常只有一个。这使得剿灭赵万海的战斗拖延了很长时间,很多流寇见到杨义臣的兵马投入战场,宁可战死,也不愿放下武器成为俘虏。
李旭劝过杨义臣很多次,对方总是以佛驮也一手持经,一手持剑来回应。他不欣赏李旭的同情心泛滥,正如李旭不欣赏他的强硬。除此之外,两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为彼此之间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来才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完全以武将的方式直来直去,不顾忌对方是否为偶尔的一言半语冒犯而耿耿于怀。
“李将军年龄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杨义臣觉得李旭的回答很对自己脾气,笑着评价。
“我希望一战至少打出两年平安来!当地百姓能过一段安稳日子,自然就不会轻易被流寇们协裹”李旭点点头,坦然承认自己想来一场大的决战。齐郡剿匪的经验告诉他,只有令流寇伤筋动骨,才能彻底断了他们对地方的窥探。仅仅击而走之,不会让流寇们得到教训。张须陀调任荥阳已经快两年了,至今齐郡周围还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将军当日的威名所赐。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达这次敢找上门来,显然是被咱俩联手剿杀赵万海的事情逼急了。他来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罗子延在蓟县不知道安得什么居心,早晚会对河北有所动作。咱们的时间不多,没功夫跟流寇们穷耗!”杨义臣站起身,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叹道。
对他而言,贼军无论是四十万还是二十万,其中差别不大。有五千人足以与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视眈眈的僭幽州大总管罗艺才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贲铁骑是当年大将军王杨爽留下来的精锐,虽然人数仅有五千,却从来没打过败仗。
但流寇们总是在背后擎肘扯脚的行为却非常令人头疼。杨义臣不认为罗艺与河北道群贼有勾结,但幽州军和河北贼双方配合得却一直非常默契。当年薛世雄迎战窦建德,罗艺立刻趁机夺了半个涿郡。他率领着大隋官军威逼幽州,赵万海、高士达等人又在身后闹个没完。等官军返身杀回河北来,高士达等人又闻风远飙了。
几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杨义臣头疼的是流寇们的逃命能力。高士达、格谦、王薄这些人都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每次他都能轻松地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但流寇们撒腿向高山大泽中一逃,他立刻就没了办法。几个月过后,恢复了元气的流寇们便会出现在另一个郡县,让他带兵堵截都来不及。
这次能把赵万海一举成擒,全赖于博陵军及时出击,迎头将赵贼堵在了半路上。杨义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军倾巢而出的行为中,有没有防备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顺利剿灭一伙贼人,稳定自己的后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胁也远比南方来得大。根据当年在齐郡追随张须陀的经验,他不认为来势汹汹的高士达等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计策虽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们的执行能力实在令人怀疑。与杨义臣一样,他也把盘踞在蓟县的虎贲铁骑当作了平生劲敌。僭幽州大总管罗艺横刀立马的形象几乎贯穿了他年少时的所有梦想,如今却要时刻准备着与当年的人生偶像一决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即便将手头的四万多兵马全部练成雄武营那样的精锐,他依然没有把握自己能挡住南下的虎贲铁骑。那是他必须面对的一个槛儿,过不了这道槛儿,他永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将军。
“唉!”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声长叹。
“隋昌(鲁城)足够结实么?”目光相对,二人居然问到了完全类似的问题。
旭子笑了笑,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义臣毫不客气,向窗外指了指,低声说道:“老夫翻修鲁城,目标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农闲时刚刚加固过城墙。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坚能力,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城。但我觉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难对付…….”李旭略做沉吟,将博陵南部屯田点情况如实相告。
秋收已经结束了近一个月,以那些刚刚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士子们的热情,所有粮食肯定早就入了仓。王薄只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么都捞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着任何名义来破坏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内的五个半郡刚刚恢复安宁,任何疏忽造成的损失,都会把百姓们重建家园的信心再次破坏掉。
“你想先干了王薄?”杨义臣听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头皱了皱,追问。
“我想老将军和我联手将王薄堵在滹沱水东。他既然敢过河,咱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挡着,高士达很难得到王薄兵败的消息!”李旭点点头,非常有条理地建议。
“然后咱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到饶阳,将高士达这王八蛋堵在芜蒌!”杨义臣眼神明显亮了一下,顺着李旭想表达的意思推测。
“然后咱们就瓮中捉鳖,生擒了这位总瓢把子!”李旭笑着说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达一溃,杨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们再迎头截上去,要么他去幽州招惹罗艺,要么乖乖地和咱们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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