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易县向南,皇帝的车驾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时同一条官道,但于路边看到的景色却截然不同。官道两侧的饿殍已经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员早早出动人手丢到了沟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们强行驱散。再加上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雪,整个大地上顿时一片白茫茫干净,再也看不见田地里腐烂着尸体,也看不见百姓眼中隐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会熊熊燃烧起来。李旭好几次梦见那个用身体换饼子的女人,还有那些拿着木棍、菜刀,硬生生挡在自己战马前的暴民。每当从恶梦中醒来,他背上的汗都是湿漉漉的,下体部位偶尔也是一片冰冷。但这个恶梦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无法让任何人分担这种恐惧。
他没有胆量将沿途的郡县的灾情禀报给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轻言文事。经历过一次众叛亲离的他学会了更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即便他有勇气反映民间疾苦,也没办法让皇帝听到。他现在官职是从四品武将,每个月可以上朝六次。迟到或衣冠不整,则要被扣掉一个月的俸禄。但由于对辽东战事的结果过于失望的缘故,杨广已经借天气恶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从蓟县走到博陵,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旭子只上了两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见,皇帝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养伤?他答了一句伤已经养好,愿继续为陛下奔走,然后,就没有了继续跟皇帝说话的机会。第二次上朝发生在十天后,朝中言官们因为他和宇文述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争执了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吵到下午,把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晾到了一边上。
在那之后,皇帝陛下就不再给任何人被扣俸禄的机会了。早朝成为虚设,皇帝找各种借口避免出席。即便发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们也需要将奏折交道裴蕴、虞世基等人手上,由两个皇帝陛下的亲信大臣负责根据奏折上面的内容,分为轻、重、缓、急四类,依次转给皇上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旭子即便写了奏折递上去,也要先经过虞世基、裴蕴等人之手。而这种不合体制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来,根本没有让皇帝陛下看到的机会。旭子私下拜访过几个文官,期望他们能为民请命。但那些很热心替他伸张正义的文官们似乎对民间发生饥荒的事情漠不关心,任凭前来迎驾的地方官员信口开河地吹嘘在圣人治下各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车驾到达博陵的时候,终于,太史令庾质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入内觐见,请求杨广下旨赈灾。杨广大惊,将各部官员和亲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议论了小半日,最后得出了一个“因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军备粮仓不可轻动的结论”,下旨令地方官员自己想办法。
“除了杨玄感这种人之外,家里有粮食吃,谁还当叛匪?”李旭对圣旨的内容甚为不满,但无计可施。这样的朝廷远非他读书时所被人灌输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应该是皇帝勤政爱民,臣子们鞠躬尽瘁,忠心梗梗。而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发泄途径。好在经过了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才又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是一只刚刚走入狼群中的独狼,必须先学会适应,才能分享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红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绽,那些眼睛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给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这个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经出过六个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拥有很多富丽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驾经过,崔家人腾出了最好的几处宅院给供皇上驻跸,并进献百壁两双,钱二十万贯以表忠心。杨广非常高兴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于是在他离开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将军和一位郡守。
“这样升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见识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经是升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两年多仗,身上负了十几处伤才换了个武牙郎将的虚职。而崔家的人以二十万贯钱的价格,便“买”到了更高的职位。
类似这样令人长见识的事情随处可见。旭子几乎每天都在增加着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以前他与这些上层人物之间隔着一道水晶墙,只能仰望,却无法踏入对方的圈子。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应该再对官员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懵懵懂懂。
一经留神后,旭子大有发现。
先帝在世时,共有十六人担任过仆射或纳言之类的职位,其中七人出身为世家,九人在军中战功赫赫,号称军中勋贵。而本朝十二位曾经和正在行使仆射职权的人当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达十个。
先帝设立了开科举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时,科举出身的人没一个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当今圣上喜欢读书人,但如今朝中同时拥有权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蕴两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谁也没有应过科考。
大隋从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县,即便是户槽、兵槽这样的底层小吏,也很少是科举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绅保荐。而那些地方绅士们保荐的人才,绝对不会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较一下眼前事实,再想想自己当年于县学苦读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徐大眼的志愿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这个朝廷简直就是为了世家大族而设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况下只有膜拜的资格,根本没机会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旭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算寒门还是士族。他有着士族的官职,爵位,却依旧保持着一双寒门的眼睛。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令他极其孤单,越是尽力想融入周围环境,,对孤独的体会越深。
御林军的将校中有许多与旭子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他们踌躇满志,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所以,大伙对李旭这些年的经历很是神往。当与旭子有意或无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后,他们都喜欢哄闹着,要求李旭讲一讲辽东和黎阳城下的故事。
每当旭子讲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后,却在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当时我带兵,就从爬到山谷顶上,居高临下!”谈到无名谷之战,有人挥舞着手臂,奋力比划。“几十丈高的地方,随便扔一块石头都会重逾千钧。那高句丽将领真笨,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此人说得吐沫星子飞溅,根本没想想,如何爬上那么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元务本根本不懂用兵,那么多人,至少要摆一个八卦大阵。生、死、惊、兑……战马冲进去,云弥雾合,立刻迷失方向!”对于黎阳第一战,有人的看法更是独特。说话的家伙是一个易经八卦的拥敝者,脸色苍白,嘴唇黑青。旭子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只有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会拥有如此虚幻的脸色。脸色每白一分,他们距离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将军守城时,怎么不在城墙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敌军放进来,然后柴薪尽燃……”有人幻想着烈焰腾空的样子,两眼星光直冒。至于黎阳城内的粮食会不会因此被点燃,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御林军的将校们出身都很高贵,几乎从娘胎里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优越的生活使得他们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习惯于俯视,而旭子偏偏没有学会怎样仰脸装出一幅献媚的笑容。对于这些人的指手画脚,他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敷衍不了了,就干脆装做没听见。少年们见自己的“高见”不被人接受,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但他们却没有当面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气,“那个新进的李侯眼神冷得怕人,跟这个疯子比武,气势上先输三分!”。
“早知道伴驾是这种滋味,当时不如…….”李旭不止一次为自己轻易放弃的雄武营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当时向宇文述服软,然后阳奉阴违呢?他不知道如果这样做,自己留住雄武营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离开军营这段时间里真的很孤独。
南行路上的风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样慢慢变冷,像官道两边的积雪般黑黑的发着寒光。每当队伍找到大户人家腾出来的房屋宿营的时候,他总是怀念自己走过的战斗岁月。无论是在护粮军还是在雄武营,旭子从来没这么孤独过。虽然最后的结局是,他不得不从这两支队伍中离开,并且先后和两个朋友因为选择的不同而疏远。但他怀念那些谜底没有揭开前,并肩战斗、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里回首望过去,就像野兽在瞭望着篝火。
“我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军中去,那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炭盆前,抱着膝盖,旭子愣愣地想。
事情做起来总是比想的时候艰难。
大隋朝在夏天时出动了一百多万大军进攻辽东,返回涿郡后,大部分兵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内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数几支队伍还保持着完整编制。编制解散了,士兵们可以各自回家,一边清理田地一边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将军们却没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车驾后蹉跎。所以,眼下随着圣驾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职就有二十多个,四品、从四、五品的各类郎将更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其中家世显赫,或已经年过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领一份俸禄悠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龄三十刚出头,心里有些建功立业想法的少壮将领却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寻找实缺儿。
僧多粥少,实缺的位置自然贵得离谱。而旭子现在身为从四品武牙郎将,职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独领一军,则资历显得太单薄。给其他将领做下属,则其战功又过于显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着,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修身养性。
这一年是闰年,有两个九月。第一个九月下旬,东海盗贼彭孝才的势力飞速膨胀,威胁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报后,认为贼人势力不大,用不到兴师动众,所以派遣来护儿将军之子来整领兵前去征讨。
第二个九月到来的时候,余杭盗贼刘元进拿下了毗陵、东阳、会稽、建安四地,实力扩张到整个东南沿海地区。在部属朱燮、管崇等人的拥戴下,刘元进自立为帝。朝廷震怒,觉得需要派重兵剿灭,所以差遣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下鱼俱罗领军出征。
尾随着皇帝陛下的车驾,旭子从博陵郡走到了恒山郡,又从恒山郡走到了赵郡。眼看着闰九月都快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补上任何一个实缺儿。
旭子终于感觉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郁郁不得志,却毫无办法。该使的钱他已经使过了,收礼的人总是笑脸相迎,笑着脸夸赞他的卓越战功,然后笑着脸将他送出来,让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算尽头。
可怜的旭子终于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那样着急在自己手里拿走雄武营。那是唯一一支规模不大不小,适合年青郎将做主帅的队伍。手中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就等于骑上了一匹在加官进爵道路上飞奔的骏马。不但能够个人建功立业,而且还能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失去了它,自己这个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无本之木,无水之鱼。而宇文士及拥有了雄武营,就等于让宇文家在军中又衍生出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长起来的旭子对官场玄机越看越明白,也越来越无奈。,在等待补缺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赋闲武将,却很少交到朋友。他尽量让自己合群,与众将领们一同喝酒买醉,试图忘记眼前烦恼,半夜之后,头脑却异常清醒。
可怜的旭子只学到了官场皮毛,却没理解官场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几位大人要么不敢得罪宇文述,要么说得不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送多少礼也收不到成效。
“李将军,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来了,像您这样的猛将,大人自然会做出合理安排。这次征讨吕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经有了人选。主帅、副将,都有了,下官的确没办法帮忙!”兵部承务郎虞庆之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将旭子向院子外送。临时征做兵部衙门的民宅过于狭窄,三步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做押粮官,那怎么行。您是武牙郎将,好钢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远送了!”(注1)
大门“吱呀”一声,再次将旭子的希望推进呼啸的寒风里。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走向自己的战马。已经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里就是黎阳。三个多月前,自己和黑风在那片土地上纵横驰骋,意气风发。而现在,自己这个主人赋闲,黑风也跟着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轻轻抹掉马络头上的霜花。黑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无奈,低下头来,轻轻舔舔他的手背。漫长的冬天中,这是唯一的温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马脖子,给老朋友打气。黑风摇了摇头,棕毛飞舞,继而发出一声长嘶,寂寞而又苍凉。
“好一匹特勒膘,终老槽厩,恐怕非其所愿吧!”冷风中,传来一声独特的问候。
李旭闻声回头,看到一张满是笑容的面孔。这张面孔他在辽东时曾经见过,当时他刚刚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队伍中间,笑容也和今天这样,慵懒之外带着几分萧索。
“见过独孤大人!”李旭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刑部侍郎独孤学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大隋在边郡各地通缉巨盗徐达严、李富梨的荒诞文告,就是出自此人笔下。
“李将军不用客气,大冷天的,礼来礼去的麻烦!”独孤学带住坐骑,从皮裘内伸出手,还了一个平揖。“李将军不嫌冷么,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还眼巴巴地赶到这里来吃闭门羹!”
李旭知道刚才自己被人拒之门外的一幕都落入了这位独孤大人和他的随从眼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崔潜告诉过他,豪门世家不会帮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除非你对他们有可用之处。把受到的磨难跟他们倾诉,除了给对方添加些霄夜时的谈资外,不会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么着急去补实缺作甚?”独孤学仿佛没感觉到旭子隐藏于笑容后的抵触情绪,用马鞭指了指紧闭的大门,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些人都是土偶木梗,怎么动作,都要别人摆弄的。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末将唯一知道的途径!”李旭拉起缰绳,飞身上马。这不是一句实话,其他途径有的是。从他赋闲之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酒席前隐隐约约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某位老人年过五十,膝下犹虚,期待有一个义子继承家业;某人门下弟子无数,却无人成才,衣钵待传…….如是种种,每一条路都比贿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比赠送珠宝来得更大。
“建功立业,嗯,功名富贵,人人逐之,可到哪才是尽头呢?。”独孤学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旭的坐骑从后边跟上来。
“末将只是想为国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谨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独孤学今天没事跟自己搭讪抱着什么目的,但对方的确曾经于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几句就扬鞭而走,实在有失于礼貌。
“你真的长大了,居然这么会说话!”刑部侍郎独孤学摇头轻叹,不知道想表达的意思是夸奖,还是讽刺。他今天好像闲得厉害,刻意与李旭这个不得势的武牙郎将纠缠不清。
李旭再次以笑容作为回答。他本来就不善于言辞,心中有了防备,出言更为谨慎。独孤学见他谈兴不浓,也微笑着闭上了嘴巴。二人和众随从分成两波,缓缓穿过青灰色,散发着淡淡白烟的街道。伴随皇帝亲征归来的庞大队伍给这座名叫安阳的小城制造了很多难题,主街两旁模样稍为齐整的房屋都被强行征做了官署。所以,城市的主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街道两旁也没有任何炊烟,风夹着碎雪在房檐下吹出呜呜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鬼蜮。
“照这样下去,各地盗匪只会越来越多,恐怕朝廷把所有武将派出去都不够用。到时候,还怕仗没有你打的?”走了一会儿,独孤学用马鞭指了指远处巍峨的城墙,悻然道。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陈述的却是一个事实。秋天的时候,民间因为青壮短缺,没有收上足够的粮食。朝廷为了明年继续征讨高丽,不肯减免各地税赋。今年冬天又出奇地冷,从上谷郡开始,风雪几乎追着御驾的脚步同时南下。百姓又冷又饿,在冻死和当流寇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肯定会选择后者。而朝廷为了给剿匪士卒提供补给,愈发不敢动用仓库里的存粮。如此循环下去,结果必然如独孤大人所说,旭子也的确不用担心没仗可打。
李旭笑了笑,继续保持沉默。他不敢接茬,对方姓独孤,是已故皇太后的族人,无论如何大放厥词,皇帝陛下看在他自己母亲的份上都不会追究。但别人不行,他们既然没有大放厥词的本钱,老老实实地三缄其口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想不到小小挫折,居然令纵横辽东万里的李将军颓废如斯!”独孤学长叹一声,继续叨唠。
“末将是武将,不可轻言政事!”李旭淡淡地回了一句。已经陪着对方走出很远,从礼节上讲,他今天做得足够了,“如果独孤大人没有其他事,末将就告辞回营了!”
“先不急,陪我看看城外的风景!”独孤学摇摇头,用一种近于乞求的口吻说道。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无法拒绝,只好陪着此人继续在寒风中漫无目的的游荡。几匹坐骑很快穿过了城门,走上肮脏的官道。城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大大小小的窝棚以官道为主轴,散乱地向远方摊去。为了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流民、乞丐和地位低贱的人家都被官府赶到了这里,在御驾没了离开之前,无论野外风有多大,他们都不得进入城内避寒。
独孤学的坐骑在一座窝棚前停了下来。窝棚内的主人听到马蹄声,拉开稻草和树枝扎成的小门,探出了半个脑袋。待看清楚面前是两位身穿官府的老爷和数名让自己无家可归的差役时,他吓得惊叫一声,冲出“家”门,撒腿向远方逃去。
此人的举动影响了很多“邻居”,很快,李旭和独孤学二人坐骑附近的窝棚里就没了人。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逃得远远地,仿佛一旦走得慢了,就会大难临头一般。待到达他们认为的安全区域后,众人转过身,默默地蹲成一堵墙,肩膀挨着肩膀,在寒风中瑟瑟。他们不知道两位大老爷的目的何在。但无论对方做什么,他们都没有力量,暂时也没有勇气去抵抗。
很多人的命运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是写好的,也许他们挣扎过。但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他们学会了忍耐。
忍耐一切痛苦,直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你看到了么,这也是大隋!”独孤学报以一声长叹,他年龄本来比李旭大许多,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却好像仅仅三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说话时意兴阑珊,语调中带着股难言的沧桑感。
“末将看到了,末将小时,家里也很穷!”李旭点点头,回答。这种景色看多了,人早晚都会麻木。对独孤学等人来说,也许还可以抒发一下悲天悯人的感慨。对他而言,那是他经历过的,也是今生再也不想重复的过往。
“而那,也是大隋!”独孤学又指了指背后的青灰色城墙。秋天时为了防御乱匪,安阳城的城墙刚刚翻修过。贴在城墙外表的青石很新,使得整座城市都像刚刚兴建起来的。
“末将知道!”李旭轻轻笑了起来。他明白孤独学想表达的概念。在他认识的世家豪门中,此人算是为数不多还有责任心的。
城墙内外都是大隋,一面是是繁华,一面是贫困。也许不久之后,城内城外就会发生一场战争,作为武人,你必须选择一面去保护。
“其实你的性格,的确不适合留在朝中!”孤独学也笑了,拉了拉马缰绳,带领大伙向回走。
“大人见过,末将一直在想办法外放!”李旭点点头,心中的戒备渐渐放松。对方不是代表某个家族来招揽自己的。这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已经感觉到了那来自地底层的,破坏性的火焰。
野火一旦烧起来,可分不清谁的血脉高贵,谁的血脉低贱。
“你的最大靠山是皇上,根本不用找别人废话!”独孤学狠狠朝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快速向城门奔去。
“皇上?”李旭楞了一下,转而想起了怀中的金牌。他瞬间明白了独孤学的全部暗示,同时,心里又是一阵茫然。
皇上还记得我么?旭子骑在马背上,晕晕糊糊地想。
一名随从的坐骑脚步慢了慢,拉下了一堆马粪。然后,再次加速,追随着大伙一同冲进了安阳城。没等马蹄声消失,远处的窝棚中立刻冲出了几个少年乞丐,光着红肿的脚丫,向马粪上踩去。
新鲜的马粪可以治冻疮,第一个冲到目标前的小乞丐感受着粪团中的温暖,笑了起来,满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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