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密对黎阳城发起第一波攻势那一刻起,旭子就意识到了敌军的举动不对劲儿。
他可以嘲笑李密的沽名钓誉,也可以嘲笑叛军的装备低劣,但他决不敢轻视给叛军出谋划策之人的智慧。事实上,旭子心底有一种直觉,自己的授业恩师杨老夫子就隐藏在对面的军阵里。眼前这场黎阳攻防战,就像当年师徒之间的一场小考试,是师父对自己学业的一场检测。只是当年在上谷郡,考试通过与否的彩头不过是几句褒奖,或者不痛不痒地打几下手心。而今天,师徒两人之中却必然有一个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旭子不知道夫子是希望自己通过这场大考,还是通不过。他只能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应付。杨夫子当年不经意间聊及的一些战术心得,还有那本笔记上的所有类似战例,逐一被他从内心深处翻出来,带着几分激动在眼前温习。几个经典战例翻过后,他敏锐地判断到,西城外的进攻可能是一个陷阱。随着敌军第一波攻势的结束,这种感觉在他心中愈发强烈。以叛军目前窘迫境况,黎阳城对他们涉及生死存亡,他们应该不顾一切来争才对。而李密的举止却太从容了,从容到令人无法相信其真实的地步。
所以旭子在叛军第一波攻势结束后,就悄悄地走下城头,奔向了黎阳城另一侧。他不放心,他需要亲自再将其他几侧城墙的防御再检查一遍,结果,在东城门口,他恰巧迎上了蜂拥而入的叛军。
敌军的细作和自家的弟兄拥挤在一起,分不清旁边的人是敌是友。而杀入城内的叛军却不管这么多,挥动着横刀,他们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人砍倒。东门下的士兵们哭喊逃命,在那一刻,他们已经绝望。但在下一个瞬间,勇气又重新回到了他们心头。
“弟兄们,把城门堵住!叛军入城,大伙都没好活!”乱作一团的雄武营兵士听见有人在背后大声喊。紧接着,他们看见了自家主将那杆大纛旗。亲兵营的弟兄们像一堵墙般,牢牢地扼住了城门口的官道。在他们中央,自家将军手持角弓,每箭必射一名敌军倒地。
“李志、韩建,带人封锁街道两侧,有乱跑乱撞者,杀无赦!”李旭稳住颓势后,立刻下达了第二条命令。他身后的两个亲兵旅率快速带人冲向了街道两侧,趁着混乱,将自己人和敌军一并挡在街道中央。
跑动的新兵没勇气冲撞主将的亲卫,不得不停住了脚步。背后的叛军却毫不留情,举刀将他们砍倒。这种不分敌我的暴行很快激起了公愤,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新兵们的求生欲望再次战胜了恐惧。
“弟兄们,转身杀回去啊。他们入了城,全城杀光!”几个机灵的亲兵在人群中大喊。
“弟兄们,杀贼立功,就在今日!”站在李旭身边的张秀、周大牛等人齐声高呼。“李将军来了,咱们不会败!”
“李将军,李将军来了!”雄武营的老兵呐喊着,转身杀了回去。纛旗下,站着的是年龄比他们小,但数度与他们共同进退的李郎将。有他在,雄武营就不会输,大伙的封侯梦想就不会破灭。功名但在马上取,有多少男儿是做着这样的梦想成为大隋骁果。但在入伍后,无数军中前辈却告诉他们,大隋朝注重等级,注重门第,寒门出身的子弟如果不依附于人则难以出头。在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濒临绝望时,李将军以自己为例子告诉他们,那些全是骗人的假话。男人只要努力,肯定有出人投地的机会。因为在三年之前,李将军的境况比他们还窘迫,家世比他们还寒微。而现在,他却是大隋朝的虎贲郎将,是许多豪门子弟都做不上的五品高官。
有主将在镇场,混在新兵中的细作们便无法掀起更大的风浪。很快,他们或被叛军自己杀死。或者因为冲动本阵,被亲卫们无情地执行了军法。剔除了毒痈后的雄武营重新恢复了力量,堵在内城门附近,寸步不让。敌我双方开始在城门下胶着,叛军一时无法扩大战果,雄武营一时也无法重新夺回城门。
僵持了数息之后,李旭就发现了城墙上的混乱状态。他立刻派出张秀去向宇文士及求援。当对方带着援军赶来后,雄武营慢慢获得了战场上的主动。作为后备队的四个团骁果们的战斗力和装备本来就比混编后的新兵强上许多,宇文监军又非常及时地控制住了城墙上的局势,在城头守军的支援下,大隋官军渐渐将叛军推出了内城门。
“弟兄们加把劲儿,把他们推出去!”雄武营的老兵们呐喊着,一波波向叛军发动反击。来自眼前和头顶的双重压力迫使叛军不断后退,片刻之间,半个瓮城易手。见到敌军力乏,雄武营弟兄们斗志愈发旺盛,争先恐后地向前,眼看着就要接近外侧城门。
“大牛哥,大牛哥,我又砍倒一个!”钱小六的声音在瓮城内回荡。他是跟着周大牛从汝南郡去投骁果的,本想着博一个功名,光宗耀祖,谁料到去了辽东后没几天,就被打成了苦囚。辽东之战后,他和周大牛一道被张秀从苦囚中挖出来重见天日,并成了主将的亲卫。
“美,美死你个小娘养的!”周大牛小声嘀咕,忌妒得心里直冒酸水。将大伙的斗志激励起来后,主将李旭就停止了身先士卒的冲杀,帅旗的位置也相应地从最前方移动到冲锋队伍的中间。作为将军大人的亲卫队正,周大牛自然不能丢下主将不管,像钱小六那样和普通士兵一起去抢战功。但他又无法忍受近在咫尺的功劳就这样溜走,气得双眼冒火,恨不能将钱小六揪回来与自己换换位置。
临入亲卫团之前,亲兵校尉张秀大人曾经亲口对他说过,郎将大人喜欢身先士卒,所以作为亲卫,他们的训练要比普通士卒严格得多。同时,立功的机会也远高于其他人。眼下雄武营大部分旅率都是监军或主将大人的亲卫出身,就是此言最好的明证。周大牛记得,从城门口的战斗开始到现在,钱小六至少向他炫耀了五次战果。斩首五级的战果报上去,此战结束后,钱小六的职位决不会比他这个老大哥再低。
突然,周大牛感觉到自己一方的攻势滞了滞。紧接着,他就看见几队全身包裹着铁皮,只露出两个眼睛的步卒逆着人流冲进了瓮城。挡在他们道路上的人,无论是叛军还是雄武营袍泽,都被他们撞翻在地。一直冲杀在最前方的钱小六来不及后退,被三把硕大的环首刀同时砍中,连人带兵器断成了数截。
“小六子!”周大牛觉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样痛。钱小六是他从小玩到大,一起横行乡里,一起打架,一起被打的同伴。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惨死在面前,这种打击他实在无法承受。
提盾持刀,周大牛不顾一切向前冲去。踩过几具尸体,横刀泼出一片金光,重重地砍在了一名叛军的肩膀上。耳畔只听见“咯”的一声,锐利到可以将马头从马脖子上一刀砍下来的大横刀却只砍透了敌军的铠甲,陷在敌兵的肩头,无法再深入半寸。说时迟,那时快,受了伤的叛军士卒手中的厚背环首刀一抡,硬生生地将周大牛的兵器砸成了两段。
论锋利程度,厚背环首刀远不及大隋军中惯用的大横刀。但论重量和厚度,环首刀却比大横刀高出了至少三倍。再度冲进瓮城的叛军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重达近二十斤的厚背环首刀在他们手中挥得呜呜生风。雄武营的弟兄们杀上去,要么兵器砍中了对方身体,却未能造成致命创伤,要么兵器被人家用环首刀砸折,瞬间变成了以赤手空拳对付敌军的铁甲钢刀。
两名铁甲叛军齐齐跨步,一左一右,用环首刀向周大牛劈来。周大牛手持铁盾,利用在亲卫团里苦练出来的本事左挡又磕。他被人逼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突然,他又被地上尸体绊了一下,跟跟跄跄地向后倒去。
“完了,小六的仇没法报了!”周大牛悲愤地想。他看见一把钢刀向自己劈来,然后觉得颈部传来一股大力,拖着他整个人快速向后退去。
“带着弟兄们后撤!”死里逃生的周大牛听见郎将大人如此吩咐。抬起惊魂初定的双眼,他看见李将军再度抽出了他那把黑刀,站在了自家队伍的最前方。
一把环首刀劈来,被李将军磕飞上半空。然后,那把嗜血的黑刀劈开厚重的铁甲,将前冲的敌军砍成两半。
“长矛手跟我断后,其他人退入内城!”旭子从敌军尸体上拔出刀,大声命令。紧接着,他后退一步,躲开侧面砍来的一击,黑刀逆势上兜,找上了来人的脖颈。
铁环编制的颈甲如豆腐般被黑刀切开,身披铁甲的敌方校尉捂住喉咙,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蹲到了地上。他身边的两个亲兵试图替自家校尉报仇,被李旭一刀一个劈了回去。敌军的攻势登时一滞,借着这难得的喘息机会,雄武营的弟兄们调整阵型,将刀盾手圈在了队伍中央,长矛手列在了队伍最外侧。
“别恋战,后退!”李旭一边抵挡叛军的进攻,一边命令。新冲上来的这伙重甲步兵无论在装备精良程度方面还是在士卒训练程度方面都是雄武营骁果的数倍。这样的对手无法力敌,此刻雄武营最好的选择便是缩回城内,放下隔离内城和瓮城的铁栅栏,然后利用城墙上的滚木擂石来解决战斗。
“粘住他们,粘住他们!”铁甲步卒后,叛军的将领大声下令。不能让隋军撤入内城,只有粘住这伙隋军,瓮城周围城墙上的隋军才会投鼠忌器。否则,一旦城墙上的敌军放开手脚,铁甲步卒就面临灭顶之灾。这类昂贵无比兵种的防御力虽然好,但盔甲的重量也严重限制了他们行动的灵活性。
“不要慌,且战且退。长矛手,用力前刺!”旭子挥刀砍翻一名追得太靠前的敌军,大声命令。十几杆聚集在他周围的长矛奋力前刺,捅穿厚厚的铁甲,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冲在最前方的一层叛军惨叫着倒了下去,他们的袍泽却毫不犹豫地踏过自家弟兄的躯体,挥刀横扫,将数杆长矛同时扫断。
内城的门洞很窄,雄武营的弟兄门一时无法全部退回城内。落在后方的人,不得不转身迎敌。不断有冲上来的敌军被砍倒,刺穿,也不断有雄武营的弟兄倒在敌军的钢刀下。双方有着同样的面孔,带着同样的勇气,甚至为了同样的目的而辗转厮杀。血柱一道接一道飞溅起来,染红瓮城的青灰色的城墙。
宇文士及呆立在城墙上,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如果旭子不在瓮城内,此刻他会毫不犹豫地命令士卒落下铁栅栏,将瓮城中的自己人和敌军一道隔离在外。然后用滚木擂石从四面八方打下去,将底下的人不分敌我全部砸成肉饼。
慈不掌兵。这个慈字,不光指的是针对敌人,也包括必要时刻壮士断腕。但现在,落下铁闸的命令他却传不下去。事实上,即便此刻他有勇气下达关闭内城门的命令,城墙上的袍泽们也不会去执行。宇文士及知道,旭子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身旁这些骁果们正是看到了主将的亲身经历,才满怀希望地留在雄武营中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博杀。如果他今天敢下令抛弃旭子,无论黎阳之战结果如何,大部分骁果将不会再承认他这个监军。甚至,这些无法五天的家伙都通过行刺他这个监军的方式来为郎将大人讨还公道。
宇文士及不明白李旭通过什么手段握住了雄武营弟兄的心。但他却能听得见袍泽周围焦急的呐喊,能看见许多兵器被劈断的士卒依然站在李旭身边,与主将大人共同进退。能让很多你连他名字都记不住的人选择与你同生共死,这是何等的荣耀。为将者能让士卒效死到如此地步,夫复何求。刹那间,宇文士及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已经沸腾,恨不得杀跳下城去,把那个被士兵们仰慕着的少年人,换成自己。
有这样一群弟兄在身边,足以纵横天下。宇文士及感慨着,用横刀指向了靠近外城门一侧。“到那里去扔滚木,切断敌军,切断敌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然后,看见城墙上百余名弟兄争先恐后跑到城门顶,下暴雨般的将滚木、擂石、甚至叛乱者的尸体一同砸下。
瓮城中的叛军没料到宇文士及还有这一手,登时被砸了个人仰马翻,整个攻击节奏再度为之一缓。瓮城内的雄武营弟兄把握住战机,快速后退,又一批滞留在外的人顺利躲回了城内。
韩世萼迅速调整部署,命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迫近了城墙,将羽箭层层叠叠地射进城门上的敌楼中。支撑敌搂的四根粗大的木柱瞬间就扎满了白羽,没被敌楼挡住的羽箭刺破长空,刺透铠甲,将几十名正在高举滚木的大隋劲卒射成了刺猬。
“啊――!”受了伤的雄武营弟兄惨叫着从城门上方落下,和手中的滚木一道,完成了对敌军的最后一次攻击。得到己方支援的铁甲叛军越战越勇,大踏步上前,砍翻对手,从数个方向挤往内城门。
大多数雄武营的弟兄门都退入了城内,内城门口,只剩下了李旭和二十几名负责断后的悍卒。他们以主将为核心,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且战且走。而敌军如狼群般四下咬上来,将最外围的士兵肉片一样撕下。敌军已经看出来旭子是这伙人,甚至整个黎阳守军的核心。他们知道自己如果将面前这二十几人咬住,黎阳城内门就永远不敢关闭。
但是,他们想错了。
“关城门!”李旭劈翻自己的对手,冲着城墙上的宇文士及大吼。他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伤,亏得李渊给的铠甲结实,才没有丧失战斗力。但这种幸运不会持续太久,冲过来的敌军战斗力越来越强,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顺利击败下一个对手。
“什么!”宇文士及大惊,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
“不能关,不能关!”城墙上,忠勇的士兵们大声抗议。有人顺着马道跑下城墙,试图给自家主帅以支援。有人则冒着箭雨冲进城搂,将大量的石块和滚木砸落。
以命换命,城搂内的雄武营士卒扔下滚木,砸翻数个叛军。叛军的羽箭同时也射穿了他们的身体。不断有人冲进城楼,举起滚木擂石。也不断有铁甲步卒涌进瓮城,踩着血浆向前推进。
“粘住他,粘住他!别放他走了!”铁甲步兵的主将带着亲卫冲进了瓮城,用钢叉指着李旭大喊。几名士兵欲在自家主将面前表现,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但是,他们手下的功夫实在不济,不到三招,就做了旭子的刀下之鬼。
新的一轮厮杀结束,又几名断后士卒倒下,城门口,除了李旭外只剩下了不到十名悍卒。大伙冷笑着,聚集在主将周围,就像一块礁石,死死挡住涌向城门的人浪。
“让开,我来!”铁甲叛军的主将,挤开身边的士卒,挺叉向旭子扑来。“狗官受死!”他大声断喝,身体腾空,人随叉走,瞬间已经扑到李旭身前。
“铛,铛,铛!”李旭连接对方从半空中刺来的三叉,后退半步,挥刀向敌将腰间砍去。
“啊!”敌我双方士卒都发出一声惊呼。这几下快若电光石火,没等他们惊呼声结束,那名姓吴的叛军将领于半空中一拧身,铁叉顺势向下一横,挡住了旭子的致命一刀,然后飘然落下。挺叉再刺。
“铛!”李旭又挡住了对方致命一击,被黑刀上传来的巨大力量震得两膀发麻。
“铛!”吴将军大步后退,看着和自己一样勇悍的对手,满脸都是惊诧。
“是你!”二人同时惊叫。下一刻,又挥舞兵器战到一处。“你居然做了狗官!”吴将军愤怒地骂,恨不得将李旭一叉戳翻。“你是叛贼?”李旭一边隔挡,一边追问。黑刀泼出一团乌光,再度将吴将军逼退数步。
“关城门!”李旭再次大喊,左手抓住系着半块钉拍的铁链,双腿猛用力,整个人跃到了半空中。他的身体借着铁链的牵引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死亡之圈,兜过叛军的面甲和颈甲。叛军的面甲和颈甲均为铁环编制,防御最为薄弱,凡被黑刀砍中者,无不碎裂。面甲的主人或者捂脸,或者掩喉,惨叫着蹲在了地上。
“把李将军他们拉上来,关城门!”宇文士及终于明白了李旭的想法,命令声中带着狂喜。
与他一样机警的敌军士卒也识破了李旭的打算,呐喊着再度冲上。被李旭身边最后几名士卒一一逼退。敌军退开后,幸存的亲卫学着主将的样子抓住头顶上的铁链,脚踩城墙,在城上同伴的配合下快速升高。在升高的同时,他们还没忘记再狠劈几刀,让敌军无法顺利接近。
充当内城门的铁栅栏轰然而落,隔断城墙内外的仇恨。李旭和最后的几名亲卫快速腾空,在敌军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接近城垛口。
“准备滚木擂石!”李旭望着脚下的吴黑闼,大声喊道。快走,他心里默默祷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无法大声,只能期望吴黑闼懂得审时度势。
“呜!”一杆乌黑的钢叉凌空飞来,擦着旭子的脸,射入青灰色的城墙。
“啊!”城上的雄武营将士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待看见钢叉走空,他们又兴奋地发出了一阵狂呼,“李将军,李将军平安!”
“李将军,李将军!”城上城下,欢声雷动。
“咳咳!”旭子被钢叉溅起的尘土呛得大声咳嗽,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他手臂猛扯铁链,脚尖一踩叉柄,整个人再度窜起五、六尺,如头苍鹰般,稳稳地落上了黎阳城头。
“准备滚木擂石!”旭子登上城头,立刻用黑刀指向敌军,拖长了声音命令。在关切的目光中,他看见吴黑闼带着铁甲步卒,仓惶败退。
雄武营的弟兄们用滚木擂石“留住”了十几名撤退不及的敌军,接着,东城外的战斗就陷入了沉闷的僵持状态。韩世萼麾下的叛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在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协助,他们一时无法奈何黎阳城高大的城墙。雄武营的弟兄们占据地利优势,士气高昂,但敌军不进入瓮城,他们也没法对其制造更大的杀伤。大部分时间内,双方都在以羽箭互射,叛军射出的利箭从天空中落下来,扎得城头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白羽。而那些靠近城墙外侧城垛后边的死角,则成了守军理想的避风港。他们把身体蜷缩在那里,用盾牌盖住小腿,不时探出头去放一支冷箭,像敌军示威。虽然大多数情况下羽箭距离目标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射得不亦乐乎。
李旭抱着自己的黑刀,缩卷在敌楼外侧女墙下喘息。刚才的战斗太紧张,此刻转危为安,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道。而胳膊和大腿上几处小小的伤口也开始疼了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宛若有刀子在向肉里扎。这些都不是让他最烦恼的事情,此刻他最头疼的是在敌军中又发现了一个朋友。一个曾经彼此救过对方性命,眼下却不得不拼你死我活的朋友。
吴黑闼和他麾下的铁甲步兵没有撤得太远。不甘心失败的他此刻就站在距离外城门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官道上,等待下一次进攻机会。城头上零星射下的羽箭到了这个位置已经失去了力量,即便射中,也无法穿透铁甲。除了那个曾经的好友,吴黑闼不相信黎阳城内还有第二人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给自己致命威胁。他将手中的兵器换成了巨盾和厚背环首刀,不安地来回踱步。不知道是因为舍不得失落在瓮城内的钢叉,还是出于其他原因。旭子看到他几次试图冲向城门,但几次又在半途中退了回去。“他是想跟我说话!”李旭觉得心口有一股气憋得难受,他也想从城墙上探出头来,问一问吴黑闼好好的江湖游侠不做,为什么去做被抓住后要抄家灭族的叛贼勾当。但在几度权衡后,旭子心中的冲动终于被理智给压了下去。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旭子了,官爵和名声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人身上背负的东西越多,往往做事越需要考虑后果。
“熟人?”宇文士及弓着要,贴着女墙跑过来,笑着追问。
“算不上太熟,一道在塞外贩过马而已!”李旭耸了耸肩膀,懒懒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反常表现瞒不过宇文士及,索性干脆地承认。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交往,他也发现宇文士及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可恶。
“用刀子付的帐吧!”宇文士及犀利的舌头成功地为他自己换回了一个白眼,笑了笑,他继续说道:“那家伙好身手,难怪能和你一道去祸害阿史那却禺!可惜走的不是正道,白白辜负了一身武艺!”
“他性格和你很像!”李旭用黑刀磕了磕宇文士及的战靴,示意对方把腿尽量向墙根缩,以免被流矢所伤。“他说当官的全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所以这辈子生不入公门,死不入地狱!”
“是么?”宇文士及脸上涌起一层促狭的笑意,“能在叛军中号令两个团铁甲的,至少也是个督尉吧。难得叛军的官儿就不是官儿么?若是杨玄感真有幸取了天下,难道他肯将舍命换来的功名白白送人?”
如果这两个人放手打一场嘴架,场面一定会很精彩。李旭回头从望孔里看看肃立在城外官道中央的吴黑闼,又看看吐着舌头逞威风的宇文士及,不无恶意地想。关于这个话题,他不打算讨论太深,所以主动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战况上。
“赵长史伤得怎样?有性命危险么?”
“挨了三刀,伤口挺大。还好,都是菜刀砍的,没伤到骨头。有孙郎中在,他死不了!”宇文士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仿佛发现了什么得意事情般,乐不可支。
“笑什么,我都说过和他不太熟了!”李旭被宇文士及笑得有些发毛,板起脸来强调。
“熟也没用,疆场无父子!他不杀你,不代表别人不捅你一刀!”宇文士及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后,伸手在自己护铛中上方比了比,龌龊地笑了起来,“你猜赵长史有一刀挨在什么地方了,大腿根儿,再偏半寸…….”
李旭目光顺着宇文士及的手望去,猛然,他明白了赵子铭差点被人砍成太监的窘境,心中感到好笑之余,又升起了对宇文士及的几分不满。“有什么好笑的,他是咱们的弟兄哎!你可是雄武营监军,当朝驸马……”
原来驸马督尉也这么粗俗!旭子被自己的新发现吓了一跳,敏感地闭上了嘴巴。在他心中,大部分豪门世家出身的人都是彬彬有礼,冷漠而阴险。即便跟宇文士及这么熟,他也没想到对方性格中还有如此恶俗的一面。“他好像越来越恶俗了”旭子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不已,同时觉得和宇文士及彼此之间的关系快速被拉近。一瞬间,李建成、刘弘基、李渊、宇文述等人留在旭子心中的印象也愈发清晰。
“噢,我忘了你还没成亲!”宇文士及被旭子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迷惑,一厢情愿地揣测起对方不为赵子铭的伤势庆幸的原因来。“没关系,包在我身上。此战之后,你肯定一举成名!很多人巴不得将女儿送上门。”
“监军大人,敌军还在攻城!”李旭窘得耳朵都红了,低声抗议道。
“强弩之末耳!我不信他韩世萼能用手把城墙推倒。如果他再派人进入瓮城,刚好咱们再凑一批首级去领功!”宇文士及自信地回答。他非常喜欢少年人窘迫的模样,在自己原来那些朋友中,提起婚事会脸红的人可是不多。那帮家伙从小就有贴身侍女服侍,不到十四岁就明白了什么是人道。婚姻对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来说是一场交易,家族和家族之间的交易。宇文士及看着面红耳赤的旭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妻儿。已经结婚好些年了吧,宇文士及不记得那场交易发生在什么时候了,他只知道,娶一个公主决不意味着幸福。
“将来你看上谁家的女儿,我替你去说项!”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用微笑掩盖住心中的感慨。他清楚自己并不是完全在说笑话,像李旭这样快速崛起,又没有家族依托的少年将军,与某个家族联姻,的确是一种可以保持自身独立,又能获得强援的好方式。而某些对门户看得不那么重的家族,也不吝啬嫁出一个庶出的女儿,以拉拢一个大有潜力的军中新秀。
李旭笑了笑,没有回答。‘真的会一举成名么?’他不敢把自己的前程想得如此平坦。但下一刻,各种期待却乱纷纷地涌入他的心头。‘会升官?还是加爵?还是赐给食邑?’他不无开心地想,幻想着自己衣锦还乡时,父母脸上满足的笑容。爹肯定说,“旭子,你为咱李家争光了,你爷爷在世时,就说你是咱李家坟头的一根蒿子!”而娘呢,她会幸福地穿上皇家赐给的锦缎所做的衣服,然后不甘心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抓紧时间找个媳妇,让她也早日报个孙子。
‘陶阔脱丝已经嫁了吧!’猛然,一股忧伤的感觉涌遍李旭的全身,他缓缓地站起来,用盾挡住身体,慢慢地向马道走去。
“你去哪?”宇文士及追问,不明白少年人又犯了哪根筋,刚才提起军功,脸上还阳光灿烂,转眼就阴云密布。
“此刻东门平安,我去其他几个城墙巡视一下!”旭子没有回头,背对着宇文士及回答。腿上的伤口随着走动,慢慢地渗出几滴血。被城上的夕阳一映,显得格外红艳。几根流矢飞来,旭子抖动黑刀,将箭杆一一劈成了两半。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张秀带着十几名亲卫,快速跟过来,在旭子身边围出一堵盾墙。
“请孙郎中,请孙郎中,将军身上有伤,将军身上有伤!”周大牛惊惶失措地喊道。
“别一惊一乍的,这种小伤,晾着最好!”李旭用刀背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低声吩咐。他不想惊动更多的人,疼痛可以令他清醒,可以让他忘记很多烦恼。可以让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因为周围的干扰而在旅途中迷失。
大隋的将军,在苏啜部那些长老的心中,分量应该能比得上一个突厥的王侄吧。只是这一切,来得都已经太迟。不是造化弄人,而是自己和陶阔脱丝,相逢实在太早。
少年人慢慢走下马道,脚步也慢慢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