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东都洛阳的情况正如前来传旨的钦差文公公所说,阖城军民日夜盼着援兵的到来。不知道是刻意而为,还是另有苦衷,反贼杨玄感的用兵方式极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阳据城而叛,征集了漕夫、民壮一万余人入伍。紧接着,他挥师向西直取河内。结果强攻了两天河内未果后,叛军又掉头向东去攻打修武。修武县令王玄义带领百姓据守临清关,杨玄感没有云梯、冲车等物闯关,一转身,继续东进扑到了汲县渡口,从那里南渡黄河。
渡河之后,叛军放弃沿途城市要塞,沿着黄河大堤向西直扑洛阳。一边走,一边强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阳城外,兵马总数已经到达十万。杨玄感命其弟杨积善率兵三千为左军从偃师以南沿洛水西进,命令另一个弟弟杨玄挺带领精兵五千为右军自白司马坂(注1)越过邙山迂回进攻洛阳,自己带领本部人马为后军,四下接应。留守东都的民部尚书樊子盖见敌军来势凶猛,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派河南令达奚善意带兵五千抵抗杨积善,派河南赞治裴弘策带领将士八千迎战杨玄挺。达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杨积善所部三千民壮打了个落花流水。裴弘策独木难支,且战且走,转眼已经败了四场,从郊外一直败到了洛阳城墙根底下。
老将军宇文述接到东都的告急文书,命令各路兵马分头前进,沿途自行补给,务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赶到洛阳。由于早在接应东征军返回时,宇文士及给雄武营搜刮到了一万五千多匹战马,所以诸路援军中雄武营走得最快,日前已经渡过涞水,从逎县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万余将士纵马疾驰,洪流一般从官道上滚过。先皇在世时组织民壮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从涞水南岸的逎县一直到黄河畔的汲县,数千里畅通无阻。除了几处翻越山岭的地段比较狭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宽度可并行六马。按照目前速度行军,十天之内,雄武营将是第一支从辽东赶到洛阳附近的援军。
得知官兵即将经过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去。眼下已经是七月上旬,地里的麦子却依然没有人收。黄黄的麦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麦芽从穗尖上长了出来。成群结队的鸟雀在麦田里欢唱,跳跃,听到马蹄声,拍打着受惊的翅膀,云烟般逃向远方。行军途中,大伙经常看见各种各样的田鼠、仓鼠,还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动物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摇摇晃晃地横穿官道,在即将被马蹄踏成肉酱的一瞬间,滚入路边田垄。
“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边,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时,他也摸过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艰难。眼下这地方百姓放着好好的麦子不收,却任由其在地里边发芽,喂家雀喂老鼠,这不是败家行为是什么?不收粮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们嚼裹什么?难道老天爷慈悲,会用大风把谷子给人刮到家门口不成?
“没办法,男人们还都在涿郡呢,没几个能及时赶回来!眼下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没那份力气!”张秀在旁边大声替自己的家乡父老辩解。逎县也属于上谷郡管辖,距离他和旭子的家乡易县只有一百多里。两年来,皇上为了征辽,把几个边郡青壮抽得一干二净。像张家这种地方大户,家主都逼得快亲自下田了。那些买不起僮仆,雇不起长工、短工的小户人家,还不是只能眼瞅着麦子烂在地里?
“都是杨玄感这厮闹的。如果他不在后方造反,咱们今年已经平定了辽东。辽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调民壮。地里的庄稼有人收了,咱们也不用赶路赶得如此辛苦!”雄武营长史赵子铭信誓旦旦地跟大伙解释。
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还有几个核心将领商议出来的说辞。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兵马沿途自行补给,三十余万大军蝗虫般过后,地方上的官库甭指望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官军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这笔烂账必须算在杨玄感头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们将他点天灯!”周大牛气哼哼地骂。
“他奶奶的,只有窝里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丽人去啊!”几个亲兵大声附和。
马蹄声很响,所以士兵们说话时的嗓门都放得很大。各种各样的抱怨和议论一波波传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烦乱。
‘此地距易县不到二百里。骑马一天一夜可以赶个来回。’浓烈的乡愁不断袭击着他,让他几度想命令将士们把脚步停下来。虽然爵位和金牌带来的兴奋还在,但离家越近,思乡的感觉也越强烈。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旭子很想让雄武营在遂城修整一两天,这样,自己和张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让父亲和母亲看看圣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乐。
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让父母和乡亲夸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亲脸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着父亲再喝一碗浊酒。当上雄武郎将后,他品尝过很多好酒。迄今为止,任何一种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酿那样浓。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说过的那几句话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督促着将士们抓紧时间赶赴战场。
“短期之内,对你是福。将来怎样,仲坚自己要好好思量了!”无名谷之战后,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样吐舌头,但他的话却越来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许多话宇文士及只说了一半。但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鳞片爪的分析,已经让他受益匪浅。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刘弘基一样,事事都替自己考虑并解释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没那么深,远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没有提携他的责任。昨天夜里入睡前,旭子将圣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综合起来,推测出一个结论。朝廷中某几个世代簪缨的豪门很可能会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赐自己金牌,就是为了提醒那些豪门,有皇家为自己撑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这个结论曾经让旭子激动了小半夜。作为读过很多忠义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静下来后,他又开始隐隐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皇帝陛下对自己的支持能维系多久,旭子没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这个刚入官场的菜鸟能猜测得到的。从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隐隐感觉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个高兴起来不管不顾,但事后很容易忘记承诺的人。旭子认识的很多大户人家子弟都有这种毛病,因为生活太顺,他们看问题往往好高骛远。遇到挫折后,又特别容易自暴自弃。与朋友交往,他们喜欢轻易许下承诺,但应该兑现承诺时,他们又习惯逃避责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该以看寻常人的眼光去揣测一个皇帝,也明白这种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运时,他还是忍不住就把情况向最坏处猜测。
考虑来考虑去,旭子决定自己还是听宇文士及的话,尽量少给人留把柄。所以,虽然家门就在咫尺,他还是决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后半夜,他爬起来在灯下写了一封家书,约略向父母介绍了一下自己获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讯。今早大军出发前,他让张秀派了一队信得过的亲兵快马将信送回了家中。顺道,旭子让亲兵将皇帝陛下赏赐的缣运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两百匹给张家。
“有了这些缣,爹和舅舅足够囤积些粮食,渡过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骑在马上,旭子郁郁地想。依照连日来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断,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闹粮荒。特别是河北诸郡,连续两年时间里大量青壮被征发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里的出产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们吃什么?就算家家都有钱,可又到哪买粮食去?”周大牛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在身边响起,听得周围的人心里直冒烟。他和他的五个难兄难弟都被张秀从苦囚营中捞出来作了亲兵。因为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张秀安排大牛做了队正,统辖五十人,伺候主将的饮食起居。如愿做了军官后,周大牛干得也算尽心尽力,只是他这一张嘴,除了吹牛就是唠叨,从来不得片刻轻闲。
“周大哥,嘘――”走在张秀旁边的亲兵钱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嚣张。周围马蹄声虽然乱,但大伙的说话声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主将耳朵。刚才周大牛瞎唠叨时,李大人的眉头已经皱了好几次。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惹烦了主将,说不定哪天他又得滚回苦囚营受罪。
“郎将大人怎么了?”周大牛压低声音询问,根本没意识到李旭皱眉是因为自己乱说话的缘故。“怎么了,小六子,你说么?”他向前带了带马缰绳,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心肠的钱小六怕被人误解背后议论主将,窘得满脸通红,拼命向路边躲,却逃不开周大牛这附骨之蛆。
“谁惹大人不高兴了,六子,你说啊,大人对咱们恩重如山,谁惹了他,就是跟咱们兄弟……”周大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凑得太近,不觉已经搅乱了骑兵队形。校尉张秀策马靠上去,抬手就是一记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终于记起了自己已经是一名队正,于众人的哄笑声中跑回了自己应该呆的位置。一边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一边在心里问候张秀的父母。
“狗娘养的杂种,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对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里将张秀用不同招术‘杀’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战场上‘救’了张秀若干次,心里终于恢复了平衡。百无聊赖地沉默了一柱香时间后,又开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将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长得这么高,这么宽,自然身大力不亏!”周大牛默默地在心里嘀咕,“如果我长得像他一样高,说不定也能当郎将。那身黑色铠甲不错,不知道值多少吊钱。大横刀也不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宽,这么弯的横刀,不知道他从哪买的。还有昨天那块金牌,不知道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眼睛放着光,憧憬着有着一日自己也弄块金牌花花的美梦。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将身边另一匹空鞍战马所驮的长槊吸引。
“这马槊看样子不错,郎将大人好像没使过?他会使槊么?不会使他留着长槊干什么?”周大牛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他想找人问一下这个问题,却看见大军在官道左边刻意留出的空档处,有几匹驿马快速驰近。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奉宇文大总管之命传信李将军,东都军情有变。东都军情有变!”信使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大声汇报。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时被勾了起来,伸长脖子,双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见裹着红色火漆的军书被张秀从信使手中接下,捧给李旭。然后看见李郎将展开军书,脸色瞬间发生了无数次变化。
傍晚扎营的时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在中军大帐外,他听见参军赵子铭向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转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败,樊子盖斩之。此后,兵败者皆不敢入城,俱降于玄感。’
降将之中,有开国元勋韩擒虎之子韩世、观王杨雄之子杨恭道、内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将军来护儿之子来渊、御史大夫裴蕴之子裴爽、大理卿郑善果之子郑俨、周罗喉之子周仲等四十余勋贵子弟。
反贼之中,至此涉及当朝七卿。(注2)
洛阳危在旦夕。
“本月初八,樊尚书以战事不利斩裴弘策。诸将闻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长史赵子铭的读军报声在中军帐内回荡。雄武营的将领们难得地安静了一回,整座大帐内除了夏虫偶尔不知趣地唱和几下外,其余什么杂音都没有。
“五品以上从贼者,计十一人,七品以上从贼者,四十三人……”赵子铭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这份军书后,主将和监军两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赵子铭知道任何一个对大隋朝廷派系稍有常识的将领,看到这份军报后心肝都会抽搐。就像他现在这样,每读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胃肠肝脾肾就一块儿打哆嗦。
这串名单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东都的樊尚书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几乎把当朝七大姓中留在东都的少壮弟子们全逼到了叛军一方。而这些人的父亲,要么是当今圣上身边的近臣,要么此时手中重兵在握。
“初十日,叛军拜杨恭道为征东大将军,虞柔为行军长史,出兵守慈道!”念到这句,赵子铭心里又是一哆嗦,杨恭道是观王杨雄的次子,虞柔的父亲是皇帝身边的重臣虞世基,两家的党羽加起来,占了文臣的两成。勉强镇定心神,他继续读军书上的文字,“拜来渊为平南将军,周仲副之,取伊阙道。拜韩世萼为讨逆将军,领兵攻打荥阳,遣郎将顾觉、郑俨攻打虎牢关!”
几个文职官员取出一份大隋军图,用炭笔在上面一一勾勒出敌军动向。这份先皇在世时制作的河南诸郡形势图画得很详细,东都洛阳周边的每一处山川、道路、河流都标记得清清楚楚。杨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对于前来投降的贵胄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这些世家子弟们带领着叛军,封锁了从水面到陆地通往洛阳的所有通道。
“韦福嗣从贼,为之草檄文,遣使游说东都周边郡县……”赵子铭隐约感觉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围燃烧,他微微侧过头,看见督尉李安远血红的眼睛。
“这帮败家玩意儿!”李安远忍无可忍,终于骂出了声音。他一带头,赵子铭的读军书声立刻被将领们的痛骂声所淹没。
“什么东西,脊梁骨比娘们还软!”
“樊大人莽撞了,这不是逼着大伙投敌么?”赵子铭无可奈何地停止朗读,一边低声替从贼者叫屈,一边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驽嘴巴。但他的小动作非但没引起大伙重视,却带来了更多的抨击。
“什么都不能成为从贼的理由。这帮纨绔子弟,白吃了那么多年俸禄!”李孟尝大声反驳。在寒门出身的他眼里看来,多吃一份饭就该多干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来就享受朝廷俸禄,理所当然要为国家多付出一些。而叛军攻城,他们却投敌争先恐后,对不起的就不只是他们的父母家人了。
“奶奶的,平时看上去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银样蜡枪头!”慕容罗难得和李孟尝意见一致了一回。他在军中熬了小半辈子,如果不是最后得到李旭赏识,一直到六十岁也未必能熬到从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娘胎里就带着封爵,生下来就有官坐,普通人奋斗一辈子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随便补个缺,就是从六品开始。无论因军功受赏还是牧民有功,同样的做为,他们收获的功劳永远都比别人大。
平素享受了这么多令人眼红的优待,可真的到了需要为国尽忠时刻,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变节得快。
“纨绔么,从小娇生惯养的,当然没长膝盖骨!”众人乱纷纷地骂道,压根儿忘记了监军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纨绔。不算宇文氏等军中豪门,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亲杨家外,其余六家的实力拼凑起来才能与军中豪门宇文氏抗衡。如果说来渊、郑俨等人是纨绔的话,宇文士及则是纨绔中的纨绔,家世只比这些投敌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
宇文士及的脸色阴沉如水。他很生气,但理智告诉他,此时不是跟众将们较真儿的时候。雄武营刚刚从临时编制转为大隋正规府兵,家中背景着实非常过硬的人,不会到骁果营中谋出身。所以,整个雄武营除了他这个监军外,别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侄。如果因为几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脸的话,这一刻自己绝对是极少数。
既然已经决定在雄武营做一番事业了,他就不想被大伙抛离在圈子外。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做出了上述决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在替李旭求情时,被父亲误解的那一刻开始的吧!反正,从那之后,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辈和家族的余荫,而是尽力凭自己的本事去解决一系列问题。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李旭,却看见李旭用一种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着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要知道,杨玄感之所以对杨恭道、韩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这些家伙的身份。眼下,援军无论想从任何方向逼近洛阳,都得先和投敌的世家子弟们恶战一场。万一战败,朝廷军法不容儿戏。而万一在战场上获胜了,如何处理那几个世家子弟,对领军者领来说则是一个艰难的考验。
“哈,傻小子不清楚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为什么对军书上的名字无动于衷,哭笑不得。眼下这个傻头傻脑的主将大人估计第一次听说军书上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没将人名和他们背后的家族联系到一起!
“看来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现彻底气乐了,坐直了身体,就当眼前的众将骂的人和事情与自己无关。
“笑骂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赞叹宇文士及的涵养。接到军书之后,他已经偷偷研究过上面的人名。没有什么功劳,却那么年青就做到那么显赫的官职,这些人的来历,旭子即便再愚顿,也猜到了一二。但是,与众将不同,他并不没有把韩世萼等人的投敌行为和他们的出身联系到一处。虽然在迄今为止尚为短暂的官场生涯中,旭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豪门世家的排斥。但他记得徐大眼在一个酒馆中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有人因为家族出身而轻视你,这种滥人你不理睬便罢,却不可因此坏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愿意与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错。与轻视你的滥人没什么区别!”
大眼的这些忠告,旭子从没敢忘。虽然在个别时刻,他依然对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时间里,他努力地将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类。不刻意地区分彼此之间地位的差别,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声讨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证自己于那种情况下,能在败退回城被樊子盖削首示众和投降杨玄感苟延残喘这两种行为之中选择哪一个。从读过的书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后者距离现实更贴近些。
“诸位安静一下,听赵长史将军书读完!”见宇文士及没动怒,李旭也收起了替众将打圆场的念头。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诸将稍安勿燥。
“……乱匪韩相国举兵从贼,聚众十余万。陆浑、兴泰、阳城已陷贼手。据河内太守急报,贼军目前已经聚集三十万余众。大业九年七月十三。”赵子铭终于读完了最后军书上最后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根据军书上的情报,眼下叛军的人数已经上升的到了三十万众。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将领接到军书后,昼夜兼程去援救洛阳。但目前这种情况下,第一支到达洛阳附近的援军,未必能落到什么好结果。
参照大隋朝律法,叛乱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军的公子哥们被俘后肯定难逃一死。而俘虏他们的将军呢?谁能保证他今后不成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钉!
隐藏的危险谁都能看得到,但谁也不能主动把一些敏感的话题说出来。特别是李安远、崔潜和慕容罗几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们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门的厉害手段。说实话,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紧,至少皇帝会让你死得明白。而没有什么背景的人若与那些世家交恶,则根本预料不到对方会以什么残酷的手段报复。那些世家豪门已经延续了几个朝代,手中有上百种整人的办法。并且,凭着这些人在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足可以保证他们在犯了罪后逃脱应有的处罚。
趁众人都陷入沉默的当口,长史赵子铭指挥着几个低级幕僚搬来木桌,用黍粒和算筹堆出洛阳附近的地貌。这是汉伏波将军马援首创的一种敌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图上推演军情稍为直观,但具体操作起来难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坚持,赵子铭根本不会去弄这些费神费力的鬼花样。
高低起伏的山脉和厚重的城墙初具规模后,诸将的心情更为沉重。黍筹示意,随着周围的几个县城相继被叛军拿下,东都洛阳已经彻底成为一座孤岛。方才还有人心里暗骂樊子盖愚蠢,不该擅自诛杀重臣,逼得那么多人从贼。而看了黍粒和算筹堆出来的形势,大伙却不得不承认樊子盖那样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敌众我寡,如果没有严格的军令约束和统一的指挥,洛阳城早已成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走慢些好了!”亲兵校尉张秀胆子最大,率先开口出了个馊主意。“反正援军不止咱们这一路,咱们在路上拖延几天,等别人把道路打通了再冲上去。只要不和那些败家玩意儿交手,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今天雄武营只走了八十余里,对于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大军来说,这个速度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但张秀还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诸路兵马平叛结束,雄武营才“及时”赶到现场。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的这个建议代表了很多刚受到封赏的军官们的念头。大伙混到今天这步不容易,没必要为了平叛,反而将前程和性命搭进去。况且即便雄武营及时杀到洛阳附近,对方三十余万兵马,雄武营又怎能撼得动?
“恐怕这招谁都能想到!”别将慕容罗轻轻摇头,“除了咱们雄武营,其他任何一路都没有这么多的战马!如果骑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还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烦,兵部裴大人第一个要冲出来跟大伙过不去!”
拜监军宇文士及所赐,雄武营前往辽东接应远整军时所调集的战马事后都留在了军中。辽东之战后,雄武营阖营共计还剩下一万多名士卒,可供骑乘的战马和拉辎重的挽马加起来却足足有一万五、六千匹。在没接到最新一份军报前,大伙都为本军的行军能力和突击能力而自豪,但现在,过人行军能力反而成了阻挡众人偷懒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当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声嘀咕。
“对啊,对啊,咱们贱命一条,怎配跟豪门公子交手!”有人扫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监军,又开始冷嘲热讽,。
眼下雄武营所面临的困境全是几个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着宇文士及不顺眼。
“说那些牢骚话没用!救援不及时,兵部肯定不会跟咱们善罢甘休”行军长史赵子铭用眼皮“夹”了发牢骚的人一下,不满地提醒。
几个说怪话的人耸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觉得很无趣。雄武营的诸将中,除了监军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骚也好,不满也罢,仗还是要打。否则朝廷追究起怠误战机的责任来,没有重臣帮忙解释,大伙再多的苦衷也没人谅解。
中军帐内又回复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气般的沉默。众将不再抱怨,而是绞尽脑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对军令阳奉阴违这招外,再找不出别的能不引火烧身的办法。
崔潜和赵子铭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从无名谷之战后,二人已经习惯了拿旭子当主心骨。当时几乎无解的困局,都被郎将大人轻轻松松地用一把火解决了。现在不过是想一个规避风险的对策,最后应该难李将军不住。
但旭子的表现令大伙有些失望。从开始议事到现在,他只维持了几次秩序。需要做的决断,郎将大人一个都没做。位于他身边的宇文监军也如此,皱着眉头,闭着双眼,不知道是在想对策,还是已经在借机昏睡。
“喂,老赵,其他几路援军到了什么位置?”张秀用手捅了捅赵子铭,低声追问。
“还都没过拒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们落下了近百里!”赵子铭想了想,回答。“不过从京城来的援军据说已经过了渑池,共四万禁军精锐,由卫文升大将军带领,顺路在华阴挖了杨玄感家的祖坟,据说这样可以破坏风水!”
“这个姓卫的,更不是个好东西!”张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脚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过扒人家祖坟来谋取战争的胜利,亏他能想得出!几个出身护粮军的低级将领轻轻摇头。想想去年秋天卫大将军不待大伙归来就放火烧桥的举止,此人今年的行为在大伙眼里倒不难理解。
听到卫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复了精神头。“卫大将军的兵马到了何处,其他各路兵马呢,子铭,你能在地图上标清楚么?”
“属下尽力!”赵子铭点点头,抓起炭块走向铺在大帐中间的羊皮地图。不是主帅,却擅自打听友军的动向,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举止。但利害攸关时刻,赵子铭也顾不了那么多。“据最新军报和属下道听途说,卫大将军已经到了这里。”赵子铭用炭块在洛阳西北涧水附近画了一个箭头,“杨玄感亲自带队迎了上去,估计这几天就会决战。”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张干净的羊皮,在上边画了十几条弧线,指着对最右侧一条说道:“我们在这,按正常骑兵的行军速度,十天之内肯定要赶到黄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马步骑相混,行军速度最慢情况下可以是我们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赵长史的话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时间,第一个冲上去触霉头的也肯定是雄武营。除非他这个监军动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否则,大伙没第二条选择。
“洛阳城是不是比辽东城的城墙还高些?”正在宇文士及为难的时候,李旭也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辽东城跟咱们大隋的洛阳比,只能算个贼寨!”宇文士及侧过头,忍不住又嘲讽了一句。居然有人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洛阳城?他心里涌起几分轻蔑。但旭子的话很快就让他的轻蔑转为了惊诧。
“杨玄感麾下人数虽然多,却没有攻城器械,短时间内,他攻不下洛阳!”李旭围着黍筹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图,低声道。
“那咱们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声反驳。他已经在心里立过誓,轻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误战机,无根无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御史们的一轮弹劾。
“不拖延,咱们从明天开始昼夜兼程,还是由慕容别将断后,跟不上大队的人直接闪在路边等待收留。李校尉带着斥候出动,一人每人双骑,路上遇到任何骑马的人,都直接扣下来!”李旭点点头,给了宇文士及一个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碰韩世萼!”慕容罗惊叫。韩世萼是已故老将军韩擒虎的儿子,名将之后,素有善战之名。虽然他背后的家族势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来都未必是韩世萼的对手。
“我没把握打得赢韩世萼!”李旭摇头,不在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用兵的本领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敌军人多势众,咱们去了,杯水车薪,未必,未必能帮上多大忙!”慕容罗非常惭愧地解释。虽然主将脾气好,但自己刚才太冲动了,居然当面置疑郎将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们硬拼,也没船渡河!”没等慕容罗向他表达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块,在黄河北岸,永济渠畔的某个城市上画了个圆圈。“我打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阳,大隋屯粮重地跃入了众人的眼睛。杨玄感能养活三十万大军,靠的就是黎阳仓中储藏的军粮。而此刻叛军主力都忙着在黄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阳城的将领元务本,此前只是个县尉,没有任何领兵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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