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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艰辛时代 第1100章

  慕容隽问得尖锐,但这种事没法跟异族讲道理,因为他们觉得,每年夏天他们去抢劫汉人一次,这是传统,这是天经地义。因为汉人是用锄头耕作,而他们是用刀剑耕作,用刀剑去收割汉人的收获。

  这是在历史中已形成了一个特定的词,叫“打秋风”,“打草谷”,“打秋围”。

  历史延绵1500年,这种抢劫仍然是个“正义”的词。比如:你家有房子有地,吃得好穿得好,而我饥寒交迫,你比我生活过得好,你就有罪。我就应该住进你家的房子,穿上你的保暖内衣,享用你的老婆与铁锅,还要镇压你的反抗,这叫“打土豪分田地”。

  在慕容隽看来,自己的军队出去烧杀抢劫,这不是罪,而是征集秋粮,是政府行为。三山反对自己的烧杀抢劫,是大逆不道,是抗拒自己的统治,任你把天说下来,也说不过这个理。

  这是传统,鲜卑族的传统,传统是要维护的,它延续了一千多年,鲜卑应该将其继续发扬一千多年。现在,抵达欧洲的匈奴,也正在发扬这一传统。

  传统,不容许改变。

  陈浩根本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来之前,高翼已经叮嘱过了。在“打土豪”上较真毫无意义,因为这些人没有财产权概念,所以与他们辩论抢劫的对错,纯粹是浪费时间。

  “我家大王说过”,陈浩悠悠地回答:“我三山国小力弱,与大国争胜,乃是自不量力、狂妄悖逆,但我三山人心似铁,若做到‘不求战胜,但求不败’,却轻而易举。”

  陈浩昂起头,语气里充满自豪与自傲:“我三山,就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们牙、歪了我们嘴、瘸了我腿、折了我们手,天赐与我们这几般儿歹症候,我等只要一息尚存,决不许片甲在我们地里折腾。

  三山求和,我王让我来强燕问问:燕肯许和么?若燕许,则我三山永作藩篱,朝朝纳贡,岁岁称臣。若燕不许,我国我民战至最后一息,也不容许他人进入我三山汉国的田地。

  我王说了,要想进入三山,只有一个方法:从汉国黎民的尸体上踏过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过,他们得到的只会是一个废墟,没有人烟的废墟。”

  慕容隽恶狠狠地盯着陈浩,陈浩毫不退缩与他对视。

  可算有机会了,青史留名啊。在燕国王庭指斥燕王,史书会记下重重一笔。风骨,我的风骨会万世景仰——陈浩调整着姿势,摆出他认为最庄严的神情,毫不回避地与燕王对视。

  你还比说,陈浩瘦弱的身躯,此刻真显露出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一种不惜鱼死网破也要讨个尊严的绝然。

  你还别说,历朝历代中,虽然有风骨的儒士比守贞的寡妇数量还少,但中华民族从不缺乏顶天立地的铁血脊梁。文天祥在《正气歌》中,历数十二位古代先贤“时穷节乃现”的“天地正气”象征,其中有“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颜常山舌”是指颜杲卿舌断仍喷血骂贼的壮烈事迹,而“张睢阳齿”则讲得是唐将张巡固守睢阳,以身徇义的浩然正气。

  陈浩现在就是一付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的咆哮张巡形象。三山特有的军礼服穿在他身上,赤红色的毛呢上装缀满了晶亮的铜扣、黄色的勋带漫不经心地斜贯胸前,黑色的马裤、锃亮的马靴、桀骜不驯的短发,处处显露出威武不屈的誓死决心。

  慕容恪忽然在一片沉寂中走近慕容隽身边,在他耳边低低耳语。旋即,慕容隽笑了,他笑得肆无忌惮。

  “昔日,铁弗高在三山收拢宇文残孽,我本以为,积翠山东麓荒无人烟,土地贫乏,加之风暴不已,任铁弗高怎么折腾,也不过是个蕞尔小臣,邈彼荒域。没想到,三年,这才三年,铁弗高已敢跟我说:“不求战胜,但求不败’。

  我听说,他是从十名侍卫起家的,现今已有七万之众。七万人竟敢对我说要当‘铜豌豆’,我燕国尽起兵马有百万之众,一人吐口吐沫,也淹死你们三山了,你敢一战吗?”慕容隽严厉起来。

  陈浩欲言又止。

  他本想说:你们燕国既定的战略是南下中原,肯为我三山耗尽兵力吗?耗得起吗?

  但是,他来之前,高翼反复警告:这是燕国的长远战略企图,千万不能点穿这点,以免让燕国警惕,并把汉国当作影响战略规划的大敌。所以他忍了忍,把这话咽了回去。

  陈浩的欲言又止没有影响慕容隽,草原民族尊讲的是威武不屈的强者,三山的不屈不符合儒学纲常,但正符合草原民族的文化。

  “三山既愿永做臣子,我给你们这个机会”,慕容隽霸气十足地说:“每年纳贡钱百万贯,甲千付,刀2000,战马一万匹,粮30万石,此喻。令铁弗高回复。”

  陈浩沉默片刻,平静地回答:“不用我家大王回复,我现在就可答复你:我三山愿意一战,生死由天。”

  慕容恪厉声喝斥:“好胆,信不信我提兵百万踏平三山。”

  陈浩拱手对慕容恪说:“将军之能,我家大王早已知晓。但我汉国只有人口七万,却要负担‘钱百万,甲千付,刀2000,战马一万匹,粮30万石’,且不说粮马兵甲,仅钱一项,我三山需人均承担20钱。

  此前,晋国封我汉国为‘西安平县侯、鹰扬将军’,只不过索贡钱五十万贯。燕之于晋,不过一‘乐浪公’也。竟索钱百万贯,此为僭越大罪,我汉国不愿与闻。

  况且,汉国既已贡晋,再贡燕国,黎民负担过重,生不如死。故而我汉国宁愿一战,唯愿死中求生。”

  陈浩是不是地叫嚣“死战”,反而使燕国君臣犹豫起来。

  两万精锐骑兵深入汉国,一战之下,慕容宜被俘,2万精骑被杀的一干二净,这让燕国君臣摸不清汉国的实力。

  辽东不是江南,冬天,没有棉衣保暖的军队在野外待不住的。

  自皇甫真出使汉国以后,燕国上下边对汉国堡垒的坚固有了清醒的认识。要想攻克这样的石堡,除了偷袭与旷日持久的围城以外,别无他法。但是,辽东的天气限制,让军队无法成年累月地围城。而三山强大的水军,让出于峡脚汉国像个硬胡桃一样难啃。

  夏天围不住,冬天必须撤围。三山的粮草供应全依靠海外,打三山,必须先剪除其羽翼,才能困住他们。

  燕国本以为汉国的羽翼只有高句丽,因此,当高句丽出兵丸都的消息传来,燕国上下群情激奋,都建议出兵惩罚高句丽,封锁三山粮食与铁器的输入。然而,陈浩刚才所说“汉国已向晋国称臣”的消息,让他们彻底无措。

  汉之不可胜矣。

  即便是燕国攻下了高句丽,汉国也可从南方的晋国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

  一时之间,燕国这些草原文化、农耕文明下成长起来的大贤们,对于三山这种纯海洋文化发展起来的国度,有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三山,明明是一片无法回旋的死地,怎么靠几片小舟、几个石头城堡,竟让我燕国空有百万军队,却拿他没办法?

  打!狠下心去,动员全国军力去打,绝对可以打胜,这连那个铁弗高也承认。但打胜了又能怎样,得到一个一片废墟的汉国,又能怎样?

  氐族,羌族,拓跋鲜卑,契丹,库莫奚……这些族人向狼群一般窥伺在强燕的周围,打胜了弱小的汉国,赢得了一片废墟,若是军力损耗过大,那么,谁将是下一场战争的幸存者?

  陈浩的强硬,若搁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受了这气,仅为了争一口气,他们也要举国动员,发动征讨,彻底打消对方的嚣张气焰。

  可搁燕国,却行不通。

  慕容恪是谁?当世的不败战神,他虽然不知道人世间有“战略”这个词,但他的战略眼光却非同凡响。当初,燕国还很弱小的时候,他能够制定出先攻高句丽,依靠自高句丽的劫获壮大自己,然后奇兵突出,直捣宇文鲜卑王庭,击败了远比自己强大的宇文鲜卑。

  而宇文部战败后,从宇文部中分裂出来的契丹八部、库莫奚五部,就与现在的燕国实力相差无几。可想而知当初宇文部的实力。

  一个连这样强大的敌人都能战胜的人,他不会审势度势?谁信?

  “晋国远在天边,我燕国近在咫尺”,慕容恪眼光一闪,反与陈浩在细节上纠缠不休:“汉国向晋纳贡五十万贯,举国上下毫无异议,向我燕国纳贡却叫苦连连。我燕国是晋朝的不贡之国,受命统领整个辽东,汉国凭什么不贡?”

  肯讨论贡赋问题,说明燕国有和解之心。

  陈浩心中一喜,拱手回答:“我汉国不是不贡,既已讲和,燕强我弱,我家大王早有纳贡称臣的觉悟,可燕国索取超出了我汉国的承受能力,故而,我汉国宁愿一战。”

  慕容恪不愧是风华绝代,他一开口,大殿上再无人掺合。燕国君臣都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只见慕容恪“妩媚”地一笑,说:“好,既然汉国愿意屈服,那就比照晋国的贡赋数量,向我燕国纳贡!”

  什么是僭越,这就是僭越。刚才慕容恪说话时,陈浩已觉得不妥,现在他知道那里不妥了。

  慕容恪身为臣下,却公然拿晋国比较,要求获得与晋国相等的贡赋。这是不臣,这是大不敬,这是谋逆。

  陈浩的目光在殿中汉臣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母国受到侮辱,但他们脸上却没有受辱的表情,反而一个个跃跃欲试,很心安理得。

  “晋国索贡50万贯,是有原因的”,陈浩缓缓地说:“晋国铸钱不足,需要我国输送。而我国纳贡之后,获得了朝廷盐铁专卖权,可自由在晋国销售盐铁。

  此外,朝廷还准许我们四个地方设立专市,自由出售三山商品,自行管理商户与市场治安,官府只遣税官入市收税。

  所以,这50万贯钱,相当于购买朝廷的盐铁专卖权与市场管理权。燕国要等同朝廷,是否愿给我们相同待遇。”

  “等同朝廷”,这个词已字字诛心了,可燕国君臣的心思不在这上面。陈浩话里透出的信息,让他们垂涎,让他们心动。

  “铸钱不足”“盐铁”、“商品”、“收税”,这些词那个不令他们心动。

  在这个杀戮时代,谁还有心思生产,大家都忙着打土豪分田地聂。乱世里,抢劫是唯一成本低廉的活——不需要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不需要织机彻夜响不停,只需要把刀一亮,什么都到手了。

  朝廷缺铸钱,缺盐铁,缺商品,燕国也缺,连粮食都缺。这时代人人都去抢劫,所有人都被抢一茬后,自然会出现“人为‘自然灾害’”,田地荒芜,粮食歉收,百姓食不果腹,抢无可抢。

  三山,那片荒芜人烟、贫瘠边远,风暴不断的穷乡僻壤,若能每年带来五十万贯的收入,而燕国所需要做的就是躺在那里数钱,如此美事谁能拒绝?

  “‘开椎场,互市,统一货币,容许市场自管’,是不,朝廷可以做到,我燕国也可以做到”,慕容恪话赶话地说:“晋国准许你们在四地开专市,我燕国各郡府都可让你们设专市。五十万贯贡赋,没得商量,否则就是对我大燕的侮辱。”

  燕国容许和解就是陈浩的胜利,五十万贯数目尚在他的底线之上,不过,陈浩不知道打通商路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他只觉得七万人的小国,要承担百万税赋,实在过于沉重,故而忍不住想再争取一下。

  “晋,天子之所在也,下国小臣,捐输50万贯,已力不能及。燕国能否再宽容点?至于开椎场,互市,等等,已超出了小臣的管辖。小臣会急报吾王,另遣人手与燕国商讨互市事宜。”

  陈浩是真没职权谈论互市通商问题,三山官吏职责分明,这事属于商务部管辖。高翼拿他当送死之人,根本没想到给他配上商务部官员。但陈浩越拒绝,燕国君臣越觉得急不可耐。

  “50万贯没有商量,汉国钱不够可以用货物抵偿。我燕国百姓交易,常用以物换物方式,对铸钱的需要并不迫切,孤准予你们以货抵偿。”慕容隽一锤定音。

  两万精锐的鲜血白流了?

  确实,在胡人眼里,士卒就是奴隶,是脸上刺字的物件,是抢劫的消耗品。谁关心?

  “至于我的宜弟……呲”,慕容隽发出一声讥笑。慕容宜可算毁了,胡人以勇力决定地位,败军之将,即使他是王族,此后也将毫无地位:“天寒地冻的,你们不着急送回来,让他待到开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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