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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薄暮 第四章 合围(二)

  蓝天白云之下,几面宋旗,在泉州城头慵懒地垂垂卷卷。

  城门大开着,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却没有几个人走动。路面上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令人有些渗得难受。偶尔在巷子深处响起一声犬吠,附近街道大大小小各种犬类立刻操着不同地区的方言,“汪、汪、汪、汪”叫个热闹。寥寥的行人马上像暴风雨来临般,瞬间失去了踪影。沿街的窗子和门以最快的速度关闭,吡哩吧啦地,比军队的脚步还整齐。

  过了好一会儿,犬吠声停了。空气中,没有任何怪异的味道飘来。临街的窗子,又“悉悉嗦嗦”地开了一条小逢,一双双闪着不安的眼睛从缝隙后看出来,老鼠般四下扫视。试探几回,才哆哆嗦嗦将门窗打开。

  街市又恢复正常,刚才消失了的人,又变戏法般凭空冒了出来。挑三拣四地搜罗着生活的必需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该死的狗!”坐在柜台后的掌柜的擦着脸上的油汗骂道。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失言提一个“死”字,连连向地上吐着吐沫,跺着脚,试图把这不吉利的字眼彻底抹掉。

  买货的客人,怜悯地看看神经兮兮的掌柜,摇着头出门。

  “死”其实并不可怕,就像蒲家兄弟,风光了大半辈子,虽然到头来稀里糊涂被属下砍了头邀功,几百万家资也被人送到了破虏军中当见面礼。但毕竟是个短痛,两眼一闭,家人朋友血流五步的惨状根本未曾看见。

  可怕的是等死的心情。军爷们开关献城已经十几天了,如何处置泉州,文大人那里还没有个说法。对城市的围困虽然解了,但城外还有破虏军一个标人马虎视眈眈在那里看着。海港中,方家和破虏军水师,还牢牢地把守着出海口,不许船只进出。

  最让人心里不安的事情还在后头,最近几天,接连有丞相手令传来,把左翼军水、陆将士,一拨拨叫到城外整训。偌大个泉州,只留了百十个差役,负责救火防贼。

  “怕是要屠城吧,不知几时封刀!”有胆小者缩着脖子如是想。越是怕,还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听逃难的人说,蒙古人屠城的时候,通常可都是把有武器的人先骗出城外去。泉州人杀了大宋皇家三千余口,这血海深仇,又岂是蒲家老小的命可偿还得完的。

  早知道这样,不如跟他们周旋到底。有人在绝望之余,后悔地想。如果不杀了蒲氏兄弟,说不定还能跟破虏军博上一博。但转念一想,连百战百胜的索都都让文丞相设计包了饺子,大伙跟在蒲家身后,顶多是个热闹,到头来还是难逃一劫。

  也有豪不在意的,该吃喝吃喝,该逛街逛街。一边享乐,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说,文丞相是最公正的,对商人也最体贴。不信,有他治下的福州、邵武、宁德等地的例子为证。那里的不但税收低,而且只收一次税。凭借着大伙称为“税花”的完税凭证,货物可以畅通无阻地从东头走到西头。

  可心宽者毕竟还是少数,并且多是纯正的汉族商旅,家业基本不在泉州的。大多数城内的居民们在几天内凄凄惶惶,有的人家甚至自己预备了毒药,就等屠城令一下,立刻阖家赴死。文丞相公正,这话不假。但公正的意思是双重的,对好人不枉,对做过恶的人却也不纵。当初杀尽赵姓归元的时候,虽然是蒲氏兄弟带的头,可大小世家宗族,有几个能保证自己手上没沾血?阖城商号,有几家能保证没趁火打劫,抢过那些被杀者钱物的?

  抱着万分复杂的心情,人们期待着,观望着。企盼着什么事情快些发生,又唯恐发生些什么。

  城门处,远远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冲了进来。紧接着,三个身穿大宋袍服的官员,在士兵的护送下,乘马走进了城内。

  “是兵,是,是,是……官!”终于有人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和队伍的规模,如蒙大赦般欢呼一声,将官员入城的消息传播开去。

  古人云,民为羊,官为牧。牧人来了,羊群就避免了集体被宰杀的命运。至于会不会有一两个倒霉的肥羊被拖出去,蒸了下酒,那是后事,暂时管不得了。

  顷刻间,新任太守大人的名讳、履历、嗜好,被好事者打听出来,以最快速度送到城中各大家族长者的书案旁。人心初定,大伙这才明白了,破虏军怪异的举止,似乎有不愿扰民之意。

  “新任太守姓陈,祖籍居然就在咱们南安,是文天祥的同榜进士,放过一任知县,是个出了名的好官儿!”有人回忆着入城时,那张古朴清瘦的面孔说道。

  旁边的人立刻补充出陈龙复不肯迎合朝中权贵搜刮民财愤而辞官的故事,仿佛他就是陈龙复的同僚,亲眼看了其作为一般。

  “跟太守大人同时入城那个胖子,好像姓杜,是丞相府财务主管,领的是户部员外郎的官衔,现在改乘财税总长。好像出身商闾,家财被元军夺了,才投的破虏军!”有人也打听到了杜规的底细,献宝般汇报。

  这个消息让聚在一处的商人们悬了好些天的心又安宁了几分。干一行,通一行的人情。杜大人既然做过行商,应该懂得商家的苦楚,不会因为出身问题看不起大伙,更不该让大伙过分为难。

  “那个扳着脸,看上去很冷,很结实的大人,姓刘,名子俊。领的是参军衔儿,主管丞相府内政司,负责监督各级官员,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一年来,已经有好几个官吏不小心栽在他手中,给锁了去矿井里当苦力!”

  刘子俊的名号一报出,把大伙刚刚放松的心又给扯到了嗓子眼。刘阎王的名号,可是远近皆知的。好端端的把他派来,不知丞相大人安的什么居心。

  “唉!我听说,各地官员,都是当地各士绅们自己推选的。惟独泉州,丞相大人亲自派了官员来,并且都是他的嫡系!”有人叹息着摇头,心里涌起不祥的预兆。

  有道是“官字两张口,长短说不清。”自古商人遇到官就没占过便宜,况且自己这些人理亏在先。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议论了一晚,串通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几个城中望族家长和商号会长穿上不知道何年何月捐来的大宋官衣,拿着名贴,来到了泉州府衙门。

  此时也顾不上你信上帝他信真主,彼此之间教派不同,教义有差别了。齐心协力保住阖城产业,把损失降到最小为目标。陪上笑脸,塞足红包,肯请侧面门房向老爷们通传。

  不多时,门子回来了。讪讪地把红包丢回了众人手上。

  几个士绅登时心里敲起了小鼓,彼此以眼神互视,交流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七品官服,卷曲胡子的人站出来,用标准的官话问道:“这位爷台,难道太守大人今天没空么!”

  “太守大人在大堂,让你们径自进去。文丞相令,收百姓红包者,每两杖十,苦役三个月!”门房悻悻地说道。看来是收红包的事情被新来的大人拆穿了,刚刚挨了训斥。

  “不关爷台的事,是草民等无知,硬塞到爷台手里的,我自去分说,自去分说!”卷曲胡子赔着笑脸说道。心中对太守大人的好感立刻多了几分,一边向正门挪动脚步,一边观察起府衙的气象来。

  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差役也是那些熟悉面孔。只是换了个主人,立刻换了幅风貌。正门口的当值的两个旗牌把以往那幅凶神恶煞的面孔收了,见了有人过来,居然主动打起了招呼。

  “尤老爷,麻老爷,利老爷,田老爷,你们几个有事么!”左首的班头拱着手,不习惯地问候道。

  “这,这,是,是刚才从侧门通报了,太守大人让我们去正堂!烦,烦劳孙头儿再通报一声!”几个士绅更不习惯当差的跟他们先见礼,结结巴巴地回道。

  虽然平素里,士绅们的地位远远高于官差,买来的官职位也高于这些旗牌,甚至能驱使官员和军人为他们奔走,但那都是暗中的行为。明面上,大家还照顾着官场的威仪。眼下全部礼仪调了个,尊卑乱了,众人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太守大人,参军大人,关税总长大人,都在里边。几位径直进去就是了!”姓孙的班头客气的说道。心里暗骂太守大人胡闹,威信威信,官府在百姓眼中的信誉,全在这隐含的威压里边。没了威压,那什么镇唬那些多事的百姓去。蒙古人只认钱,不认礼法,已经够乱了。换了破虏军,居然连钱也不认了,把衙门弄得跟集市般,百姓只要不携带武器,想进就进。

  几位士绅愈发不习惯,看看两个旗牌熬得通红的眼睛,明白他们肯定也是昨晚才被迫接受的新规矩。拱了拱手,慢慢地向内走去。

  衙门两侧虎视眈眈的差役全撤了,户、工、刑、刑四房和市泊司的大门敞开,已经有百姓来来往往。里边的从员都换了新面孔,远远看去,一个个笑眯眯的,说话也透着随和。几个外地来的海商刚刚从市泊司领了水引,兴高采烈地拿着正向外走。见了几位城中有名的大商号掌门,赶紧上前打招呼。

  “尤老爷,麻老爷,您亲自来领水引?”一个常跑倭国的商人,笑着问道。

  “我们想见见太守大人,问问朝庭有什么政令。”卷胡子尤老爷停住脚步,笑着还礼。趁人不注意,低声探询道:“郑大当家,怎么样,他们允许你出海了。交多少抽头!”

  “嗨,我白担心了好几天。这抽例(关税比率)比原来还低,如果有地方完税的印花凭证,还可以酌情再减。就是细了些,不同的货抽的比例不同。我是向外贩铁器成品的,免税!”姓郑的商人高兴地说道,把手中一个布包样的东西,向大伙炫耀着晃了晃。“他们还给了我这面旗子,说是大宋朝国旗。出海时挂在船上,如果被谁刁难了,破虏军水师会为我撑腰!”

  “有这等好事儿!”几个士绅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们都是一会之长,名下产业不少,海船业有十几条。平素给蒲家上着供,上交完给朝庭的抽例,还能剩下不少红利。如果宋朝的市泊司真的改了税收制度,像郑姓商户所说,他们每家的产业都要受到冲击,是福是祸,还要等到看到条列细则,才能算得清楚。

  “当然了,听说福清那边的市泊司,早就有这规矩。文丞相啊,公道!早知道这样,咱们早献几天城好了!”几个路过的海商大声附和。

  “嗤!”几个士绅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径自向前。他们的家业大,背景复杂,看的东西多,不会像小商家那么容易被眼前利益所诱惑。

  水师给商队提供保护,好像是尤老爷故乡那边的规矩。尤老爷年青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说过。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家族好像在故乡很不受欢迎,财产不在官府保护范围之内,所以他们才不远万里在大宋落脚。

  而不同货物,按不同比例抽税,好像是霍鲁穆斯那边的规定。大宋的市泊司也曾试行过,后来官员们嫌统计起来过于麻烦,才改成了无论任何货物,都按统一的比例抽税。

  “尤,尤先生,看来,文丞相很了解海商的心思呢?”临进大堂,走在后排,白布包头的麻老爹,拉了拉尤老爷的衣角,低声说道。

  看看静悄悄的大堂,和堂内埋头于桌案上审阅文件的三位大人,尤老爷心中也多了些忐忑,回过头,望着麻姓士绅的绿眼睛说道:“穆罕默德先生,您说,咱们这次来,机会合适么!”

  几位穿着官服的商人相顾茫然,谁也不知道一步踏进去,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许久,跟在后边的利老爷轻叹着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进吧”。

  语罢,迈步,率先走进了大堂,白腻的后颈,被上午的阳光一晃,露出两排细细的金毛。

  大堂内没有差役,三个新上任的老爷各自一桌一椅,自顾忙着。

  尤老爹小心翼翼赔了个笑脸,试图上前先打个招呼,又怕打扰了大人们的公务。脚步几次移动过了大堂中央,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按大宋惯例,老爷们处理民事,应该在二堂。处理刑狱、诉讼,才会在大堂端坐,并且敞开大门允许人围观,以示处理得公正廉明。如果是知交故友前来访问,自然要安排在偏厅落座奉茶。

  尤老爷等人既不打官司,也不告状,与陈龙复等人亦无交情,想找句开场白也无从找起。一时间,干在了大堂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惶恐的时候,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两个挎着刀的兵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趴在左首官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左首的官员“啪“地一拍桌案,大声骂道:“既然是大元的义兵百夫长,还罗嗦个什么,拖出去,直接砍头了事!”

  “得令!”两个士兵躬身施礼,小跑着出了大堂。一会儿,外边就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冤声。随着一通催命鼓响,喊冤声悄然平息。几个士兵将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呈了上来,边缘处,湿淋淋地红了一大片。

  众豪绅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商人向来都喜欢弄件官衣抬高自己的身份。一来便于跟地方官员行贿受贿时讨价还价,二来官职对地痞流氓和税吏帮闲也有一定威慑力。所以在蒲家兄弟把泉州献给蒙古人后,城里的豪绅们大小都捐了蒙古人的官职。像尤、麻、利、田、赛这些家族产业比较大的,捐的身份何止是百夫长。尤老爷清楚地记得,破虏军未入城前,利老爷和田老爷的正式官衔都是大元千户,麻、塞两位老爷和自己更高,领的义军万户的虚职。

  尤老爷低着头,只觉得一颗心普通普通,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凭借服色和对大宋官制的了解,他约略能估计出面前几位大人的名字。坐在中间那个埋头公文中,对一切不闻不问的应该是知府陈大人,右首笑眯眯奸商模样的,就是户部员外郎,负责市泊司和大宋所有关税事务的杜规杜大人。而坐在左首那个几句话就要了一条人命的,非传说中的刘阎王莫属。

  只恨自己这伙人鬼迷心窍,不肯好好在家里藏着,知道刘阎王的名号,还主动送到他面前来。这确确实实是自寻死路了,想到这,尤老爷一双膝盖再也硬不起来,普通一声,跪了下去。同来的豪绅见尤老爷突然下跪,不及思索,接二连三跟着跪了一地。

  埋头于桌案的陈龙复偷偷笑了笑,慢吞吞地抬起头,故作惊诧地问道:“下跪都是何人啊,难道你们有冤情,需要本官为你们做主么?”

  “不,不敢,草,草民,草民……”一向能说会道的尤老爷结结巴巴,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功夫,汗就淌了满脸,苏绸官衣湿淋淋的贴到了后背上。倒是同来的利老爷胆子大,拦住尤老爷话头,用略有些生硬的官话说道:“我等是城中住商,代表阖城商号,专程前来拜会大人,听大人对我泉州商家有何教诲而来!”

  “噢,几位父老倒也有心!”陈龙复将身前文卷向侧面推了推,淡淡地口吻,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嘉许。

  “不,不敢,草民尽分内之责而已!”利老爷大声答应,趁机挺直了腰,把官服上的图案露了出来。

  陈龙复又笑了笑,仿佛刚刚注意到众人今天的打扮,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客气,笑着打了个手势,说道:“原来大家都是功名在身的,本官疏忽,快快请起,来人,看座!”

  侧堂内,闻声跑出了三十几个带着刀的武士,七手八脚抬来十几把椅子,放在了众乡绅的侧后。利老爷闻言欲起,耳畔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看到旁边的大食人赛义德不停地给大伙使颜色,眼角抽了疯般向刘子俊座位方向乱挑。

  头顶上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利老爷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心中暗骂堂上的陈龙复心肠毒辣,居然以笑脸杀人。刘阎王就在侧面盯着,如果自己这伙人承认了有大宋官职在身,少不得要给大家安上一个不为国尽力的罪名。

  “大家都是大宋同僚,焉有给本官下跪之礼,来人,快把他们给我扶起来!”陈龙复面色一沉,指着众人喝道。

  “有!”武士们答应一声,快速走到众豪绅背后,伸手欲拉。吓得众人连声哀告,死也不肯从地上起来。

  最胆大的利老爷的十分魂魄吓走了七分,一边叩头,一边慌不急待地解释到:“不,不敢。草,草民等的功名,都,都是捐来的。当,当不得真,无,无论是,大宋,还,还是北元!”

  “诸位这就不对了吧。既然身上穿了大宋官服,就是大宋的官员,纵是不能为国效力,也没有转身再换一身大元官服的理由。大家都是商人,都知道诚信二字。当了大宋官员,就等于把这条命卖给了大宋。转眼再卖给大元一次,难道在这泉州城内,一份货,还可以同时卖给两家么?”杜规的声音不高,却句句都卡在理上。

  众人红着脸转过头去,看到杜规肉乎乎的小眼睛,射出刀一样的精光。想想几年来所作所为,无论从官方角度讲,还是从商家角度而言,的确都上不得台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支唔着,把目光全部寄托在带头的几位士绅脸上。

  “这,这,这本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大人勿怪,勿怪!”想了半天,胡商赛义德终于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合适的说辞,赔着笑脸哀告。

  陈龙复笑了笑,沉吟着没有说话。他本来就没打算难为这些商人。跪在堂下豪绅中,色目、穆斯林、法兰克,各族商人应有尽有,这些人五湖四海,家园被别人占了都不在乎,要求他们为大宋尽忠,那本来就是不切实际得妄想。但今天要不把这些人的气焰打下去,保不准将来他们在蒙古人的威逼利诱下,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他才放手,任刘子俊和杜规这两人施为。

  “好个一时糊涂!”见杜规用话把大伙挤兑住了,刘子俊知道接下来该自己登场,冷哼一声,端起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诸位一时糊涂,就帮着蒲家兄弟杀了大宋皇室三千余口。不知道下次蒙古人再来,这一时糊涂,会不会成为诸位在蒙古人面前的借口呢。如果城外蒙古兵势力大了,诸位会不会再来个一时糊涂,要了我等性命,然后把藏在家中的北元官服穿起来,到新太守面前邀功呢!”

  “我想,这也是难免的吧。做商人的,最怕昧良心。做过一次昧良心生意,下次肯定还会去做!”杜规的话,句句透着对众人不守信誉的嘲弄。

  “大人,大人,草民们的确捐了官,就是为了行走方便,当不得真哪!”吓破了胆子的尤老爷大声喊道。心中最后一丝底气也被吓走,趴在地板上,头磕得咚咚直响。其他豪绅也气焰尽失,或者磕头如蒜,或者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陈龙复叹了口气,慢慢从桌案后转了出来。扶起众人,一一把他们按到了椅子上。

  凭心而论,当这个泉州太守,他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既不能在文丞相面前出谋划策,感受那种运筹帷幄的味道,又占用了好多在报纸上对政敌口诛笔伐的时间。但禁不住文天祥“威逼利诱”,只好来做破虏军占领区第一个地方大员。但同时陈龙复心里也明白,经营好了泉州,破虏军就有了一个稳定的资金和物资来源,产品能尽快送出去,前线的将士们也能更快地武装起来。退一万步讲,即使与北元之间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明朗,握住了泉州,也想到于握住了整个大宋的钱袋子,行朝那边,文丞相这一系的人说话的声音,也就可以更理直气壮一些。所以打、拉、威胁、安抚,种种手段,在上任之前,已经在他心中反复演练,终归只为了一个目的,把这个商港经营好,让前方的文丞相没有后顾之忧。

  “大人,大人面前哪里有我等的座位!”几个商人惊魂初定,颤颤微微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惶恐地说道。

  “但坐无妨,破虏军治下,已废除了跪拜之礼。若是中国人,除了天地祖宗,任何人无权受你跪拜!”陈龙复摆摆手,郑重地说道。“只是诸位这身大宋官服,还是不要穿了,刘大人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见不得有人穿着官服,却不肯为国尽忠的作为!”

  “那是,那是!”众人慌不急待地答应着,陈龙复要求什么,他们就答应什么,说话已经不再经过脑子。

  “至于诸位藏在家中的大元官服…….”

  “脱,脱,回去我们就将它找出来,烧了,对烧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唯恐答得晚了,引起陈龙复的不快。

  “唉,脱与不脱,还要看朝庭的意思!”,刘子俊盯着众人的脖颈,冷冷的说道。

  “大人这话怎讲?”几个捐得职位较高的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硬着头皮问道。

  “子俊,子矩,何苦为难他们,他们也是兵威面前,一时失足。”陈龙复回头,对着刘子俊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逼人太甚。

  “陈大人,难道你忘了临来之前,朝庭上的争执!”刘子俊丝毫不给陈龙复面子,铲除内奸,是他的职责,陈龙复纵是主官,也无权插手。

  “莫非,莫非皇上,皇上不肯放过我们!”几个商人诚惶诚恐地问道。想想诛杀赵姓阖族哪个血夜,汗珠子一个个从额角向下掉。

  事实在那明摆着,没有自己这些人支持,蒲寿庚没有胆子敢闭门不纳行朝入港,也没胆子敢将赵氏和支持行朝的人全部杀光。

  “唉,尔等应知,文丞相宽宏大度,既然左翼军已经献出了泉州,蒲氏兄弟服诛,文丞相也不欲追究尔等帮凶杀戮赵氏皇族之罪。已经在朝庭上据理力争,把大伙保了下来。但诸位做了大元的官,从贼的证据,却在泉州官吏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陈龙复故意放慢了说话速度,眼神不住地漂向刘子俊。

  “大人,我等可是捐的官,没实权的啊!”豪绅们急切地替自己辩解道,走到刘子俊面前,连连作揖,“大人,北元除了要我等交钱,可没给我等任何权柄。这从贼之举,也是无奈啊!”

  “这么说来,是蒲氏兄弟逼着你们输绢买官的喽!”杜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上去宛如天籁。

  豪绅们立刻找到了知心人,几个机灵的豪绅立刻冲过去,对着杜规不断地作揖,“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逼的。他蒲家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是这样啊,不知道蒲家高价卖出的官员文凭,都是什么价码!”杜规笑得脸上的肥肉直抖,顺着众人的话头问道。

  “不等,按品级。大概是义军百夫长值一千两,千户值一万两,万户十万两以上。蒲家兄弟说,泉州富庶,所以行情高。但我们都知道,福州王大人那边,价格比这低得多,还给返扣!”赛义德站出来,大声禀报道,竭尽所能地败坏着蒲家兄弟的名声。

  “噢,既是这样,本官想让你们退货,你们可否愿意!”杜规笑着替大伙想了一个脱身的办法。

  “愿意,愿意,一切听大人安排!”众人听说可以逃避朝堂追究,哪还管宋朝官员如何退得大元官职文凭,连声答道。

  “只是这退官之法,和普通退货不一样。退货,要返还你们银钱,退官么?本官无法返回大家银两,却需要大家再把清单上的职位再买回去!”杜规笑得一身肥肉乱颤,从桌案上拿出一份官职名册来,捧到众人面前。

  陈龙复摇摇头,背着手走开了。他知道这个一肚子精灵古怪的杜规,又想了什么坏点子。反正杜规正在进行的事情,和自己所想的并不冲突,所以他也不去干涉。

  豪绅们翻开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清册,还有名字下那一笔笔功劳,惭愧地移开了目光。老实说,蒲家兄弟还算公道,大伙为北元做了哪些“贡献”,基本上都记录在案。白纸黑字,这让大伙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还是赛义德机灵,大手将名册一捂,涎着脸说道,“大人请给我等指条明路吧,我们听您的。如果能把名字从这清册上买回来,我等愿意倾尽所有!”

  “倾尽所有,那亦不必!”杜规眯缝着小眼睛,计算着众人承受能力,“这样吧,你等当初花了多少钱买了大元官职,就再花多少钱,把官职文凭退掉。咱们按老帐,童叟无欺!交上一笔钱来,我就将这清册上的名字,抹去一个,如何?”

  “这?”所有人愣在当场。几个买了“大元义军万户”官职的豪绅,面色变得死灰,仿佛有人拿刀子割他们的肉一般,连嘴唇,都痛成了青黑色。

  “难道,这个价格不公道么!”杜规笑着问道。

  刘子俊恰到好处的咳嗽的一声,抓起面前的火签,慢慢地把玩。

  “公道,公道,小的马上命人回去取交钞,不,现银,足色现银!”几个只买了百夫长官职的人,跳跃着答到。原来懊恼官职低微,现在庆幸自己官职足够小。

  “你们呢,尤老爷,麻老爷,赛老爷!”杜规捧着清册,一一对号,仿佛早就认识几个老爷般。“你们家族中,买官的人不少啊,嘶,这样吧,我买一送一。千户以上的你们赎回去,每赎一个千户,我白退一个个你!”

  “大,大人”尤老爷擦着头上的汗,躬身领命,“大人英明!”

  “我这人经过商,知道大伙的苦处。如果元军有本事打回泉州,诸位尽管投降。领他们的官职,替他们做事。破虏军回来后,我再帮大伙办退职手续,童叟无欺。还是这个价,咱们一回生,而回熟!”杜规笑吟吟地合上清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座位前的书案上,泉州的产业、府库、市泊,无数帐目等着他清理。破虏军的军械、帐篷、铠甲,无数开支,等着他去平复。杜规知道,有了这笔钱,弩弓和火炮的装备速度就会加快一些,久经战乱的福建,也能尽快走向正轨。

  至于身后看自己的那些带着仇恨和鄙夷的目光,杜规顾不得,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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