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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隋堤金柳,风适云闲。

  纸鸢轻飘飘穿破云层,报春柔长的花枝冒出点点金黄。进了江南繁盛的地段,正赶上胡乱穿衣的早春,结伴踏青的姑娘们更是打扮得比斗艳的花枝还更娇妍。

  林飞与拓拔焘坐在酒楼二层的雅座间,隔着背倚的栏杆,随意往楼下探看。

  “说也奇怪,这一路出奇顺畅。”林飞握着个金丝萝卜饼,小咬一口。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离开,自己也可以怞空返乡嘛。

  “顺畅?那一定是你们挑的路线好吧。”

  邻桌的客商,兴趣盎然地搭话:“如今沸沸扬扬地传说胡夏王潜入了江南,各关各口特别是水路盘察得很。我这一船货硬生生被拦着运不去,只能花钱给上面疏通关节。”

  “哦,有这种事?”林飞听着几年未听过的江乡话,很感亲切,“我们走的是官道,一路倒不觉得怎么严苛。”

  “那也是小哥生得好,看着良善吧。”商人乐呵呵道,“再说,胡夏蛮子进关,必定想方设法隐匿,断不会走官道。”

  “胡夏王也是一国之主,不会跑到这边来吧。”林飞别有深意地瞟了眼拓拔焘,夏国的国君她是没见到,魏国的太子倒是来了一个。

  她笑嘻嘻向商人打探:“要是抓到胡夏王,必定有赏钱喽。”

  “可不是怎的,赏黄金万两!”

  “如此说来……”拓拔焘撇唇一笑,“这夏王也不怎么值钱。”

  “哎!”商人摇头,“我看这小哥儒雅中带着英气,也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怎么说话如此没有见识。要论天下英雄,夏国国主算得上这个!”他左右窥探,见无人注意,便一挑拇指。

  拓拔焘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林飞笑道:“那秦、凉、燕的君主、还有咱们的新君,算不上是英雄?”

  商人叹道:“咱宋王原是强将,但如今过世,以后的事就难说得紧,眼前的繁荣昌盛也不知能撑得到几时。在商言商,若真是天下大乱,也没人光顾我的生意了。”

  林飞见他说得难过,当下安慰:“算了算了,老哥喝这一杯,天下事且不去说。况且夏国与宋年前才刚交战过,双方疲蔽,不可能再次兴兵。西秦北燕自顾不暇,北凉偏远,魏不发兵,安全无虞。”(附注:此处说的“宋”,指东晋灭亡南朝开始刘裕兴建的宋,又称刘宋。不是南宋北宋时的宋哦。而一切牵涉历史的国名为阅读的清晰,也均以后人的习惯来称呼。)

  商人接过酒一口喝了,又道:“北魏向来虎视眈眈。如今宋王已逝,无人能再保南方平安。”

  看商人意兴阑珊地付账离去,林飞奇道:“这帮汉人也真奇怪。没了刘裕,宋国便无人了不成?”

  “由此可见刘裕声势之猛。”拓拔焘转着掌中酒杯,忽然微笑,“那客商纵意评点天下英豪,却不提佛狸……”

  林飞哈哈一笑,“我便知道你在意。”

  拓拔焘勾起薄唇,傲然相敬,“不出三年,若有人再议天下,茶客酒肆,当言北魏拓拔焘。”

  林飞笑吟吟道:“你在关中树功建业,也是大王的功绩功德。平民百姓怎么知道内中详情,说起评议,不过是乱谈各国主君的不实流言而已。”

  “刘裕没当宋王前,已是父皇最顾忌的对手。王者之气是藏不住的。”拓拔焘讽然回答,“佛狸不被人知,只因不具王者器量。”

  “你是不是王者之才,又怎么样?”林飞说得真挚,“天下永永远远也只有一个我的佛狸。”

  “那便是连你也瞧我不起。”

  林飞吐舌,低头喝茶。只觉拓拔焘有时胡搅蛮缠甚为孩子气,却不知道人离得愈近,往往越不容易看清彼此。

  拓拔焘一袭蓝衣,倚栏而坐,从袖中拿出把扇子。看着便像汉中的儒生,修长的眉宇又藏着股隐隐英气。

  酒楼紫栏红窗,往下望去,街面人潮蚤动冠盖云集。远远驶来一驾马车,急驰得有几分诡异。

  “马发狂了!避开啊——”

  随着一声嘶吼,繁华的街面徒然混乱。摆小摊子的顾不上收拾东西,急往两侧避让,站于路中的行人相互推搡,眼看白马扬蹄,路人尖叫,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林飞捏了块软糕,张唇欲咬,被楼下的呼声引得探出头去,只见一团蓝影凭空跃下,在空中身形一转,已稳稳地跨坐在发疯的马驹身上,紧接着伏身勒缰。硬生生拽住马的去势。

  “好大的力气。”

  林飞感慨完毕,才发现身边的座位竟是空的。

  “哎?”她一惊,再往下瞧,蓝衣青年抬首微笑。春阳之下,怒马鲜衣。

  “佛狸?”这下糗大了,竟不知道他何时跳下去的。林飞忙不迭跑下楼,等她来到街上,马车的主人正满怀感激和拓拔焘攀谈。

  “在下魏彪,真是惭愧。”

  马车的主人年约三十岁,身着华服体形健硕,很有几分英气勃发的风采。

  “这匹马驹原不该买。卖马的人说了,我却恃着自己身手不错,硬要买来。几乎惹出大祸伤及无辜,多亏阁下出手相助。好俊的骑术。”说到最后,不忘夸奖拓拔焘一番。

  “哪里。”拓拔焘用手梳理着马驹颈部的鬃毛,淡淡地瞟了一眼自称魏彪的汉子,“这马是北漠名种。耐冷不耐热,性子野烈,适于行军打猎。如是拉车,最好换一匹。”

  魏彪不好意思地摸头,“看来它是气我大材小用。我也知道这是好马,只是路上带的东西多……”

  “好啦好啦。”林飞可没有耐心听闲杂人等解释无用的话,把缰绳从拓拔焘手中怞中,重新塞回魏彪手里,“管好你的马就行了!”扯扯拓拔焘的衣角,“我们走吧。”佛狸真是的,光天化日之下显示自己的骑术,还在这边相起马来了。一点潜入敌国的自觉都没有。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怀疑地瞥了眼魏彪。

  被林飞狭长的眼角一瞪,魏彪不觉逸出一丝诧然。

  “怎么?”林飞警觉地回眸。

  “两位留步。”魏彪一怔之后很快恢复如常,当下抱拳拦住他们的去路,“在下就住在前面街角的陆园。两位若还没有找到落脚处,请务必去舍下小住!也让魏彪尽上一份感谢之心。”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林飞狐疑地转眼珠,心中怀疑更盛。

  “只是见两位背着包裹,又从客栈出来。所以……魏某是个老粗,若有冒昧还请两位见谅。”魏彪亲热地挽住拓拔焘的手,“两位拦住了在下的马车,帮魏某避开了祸事。如不让魏某一尽地主之谊,那魏某也白算是条江湖汉子了。”

  林飞暗道,江湖人物?那更要避开了。住进那种人家的府第说不定会碰到意料之外的是非。

  “实话相告,老哥家里的厨子,是江南一代手艺最好的酒楼里请来的。两位一定要来尝尝我们真正的江南菜!”

  “那还等什么?”林飞吸着口水,一把拽起拓拔焘,“走吧!”

  “你突然变得兴致昂扬了耶……”

  陆园。

  酒足饭饱,林飞心满意足半蹲半坐在池畔一块假山石前。

  “佛狸,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魏彪很怪?”

  “在吃了人家的饭,又住到人家的院子里,甚至还在人家池塘边钓鱼的此刻……已经没有质疑别人的资格了吧。”拓拔焘哼笑了一声,眼波继续投往水面一动不动的水漂。

  “他自称姓魏,可府邸却写着‘陆园’。”

  “这很怪吗?”

  “当然。我们汉人和你们不同。很注重姓名风水。就算是从别人手中买下的园林,也不会继续挂着过去的匾。”

  “也许他与前任主人颇有渊源,也许这园子并不是他自家的房产。这些没什么好在意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皱眉?”林飞不满地用手重拍他的钓竿。

  拓拔焘瞟她一眼,也不生气,径自换上食饵,“我在想一些其他的事。”

  “是什么?”林飞追问。

  “我所有的事你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吗?”少年回问得别有用意。

  “当然。”

  “为何?”

  “我是师傅!”

  拓拔焘哼笑,“你也是父王的师傅。”

  “我师父才是你父王的师傅好不好……”

  “名义上都一样。”

  “可恶。”

  “难道不是吗?”注意着似有动静的浮漂,拓拔焘带着讽刺的语调说:“若我与父王有了纷争,你会站在哪边?”

  “当然是你这边。”林飞不假思索地答。

  “真的吗?”

  “当然啊,我们才是一边的嘛。”林飞理所当然地说,“我看到你父王就害怕,总担心他什么时候会砍我的头。”

  “那等我继位,你就不用担心了。”少年轻松地说,“那时你想怎样就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又说大话,等你继位?”林飞顽皮地吐舌,“我还是早点打包回江南吧。”

  “是啊。”拓拔焘的唇边漫起一片嘲讽,“然后又抛下我独自一人对吧。”

  “那要怎么办……”林飞不胜烦扰地仰头,望着春日明软的碧空,有点闷闷地开口:“难道我一辈子都待在佛狸身边吗?死不了的怪老头崔浩会被当作妖怪的。”

  “用你自己的身份啊。”

  “我自己的身份?”林飞学着他回以讽然的笑容,“我是什么身份?一个没有爹娘的野丫头?”

  拓拔焘看她一眼,知道勾起了林飞的伤心事,他放下钓竿,把手搭上林飞的手背,收起笑容的脸郑重地承诺:“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可糟了。”林飞却别开视线,变作一个顽皮的笑脸,“和佛狸做亲戚的话,我就变成魏国皇族了。”

  “那有什么不好吗?”

  “大概……太麻烦了吧。”林飞吐了口气,晶亮的眼睛望向幽沁碧蓝的天。她还是比较喜欢随时都可以怞身逃跑的定位呢。

  “原来是这样啊……”

  带着伤心的微不可闻的回应随水面浮起的气泡消散,吞食香饵的鱼儿顺利饱食一顿大餐。

  “你们在这里啊——”

  皮靴踩在青石子路的磨擦随着热情的招呼一并传入耳际。林飞收起疏懒的微笑,回眸对上魏彪笑容可掬的脸。

  “魏兄的生意都安置好了?一副很闲的样子嘛。”

  “是啊。”魏彪乐呵呵地把眼眯成一道弯线,“托二位的福,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等入了夜,我带你们四处逛逛,尽一尽地主之谊。江畔停泊的那艘大花船里,可是有着不少别处难见的精彩节目。”

  “有劳魏兄了。”林飞懒懒道,“只是在下也曾经久居江南,并不需要别人负责指路呢。”

  “哈哈,这样啊。怪不得林小哥的口音没有关外的感觉。不过还是由我带路比较好,现在时局混乱,官府到处盘查,没有在册的本地人作保,很容易被罗列名目拘捕,这也是我请两位到我家住的原因啊。”

  “时局混乱?”林飞诧异道,“江南一带惯常是适合缩头乌龟居住的安乐乡。会有什么大事。难不成还在查那个胡夏王?”未免太可笑了,夏王再怎么轻率也不可能跑到刘宋的领境。当然了,自己身边就有一个这么轻率的家伙就是了。

  “是魏国突然发兵的缘故。你们不知道吗?”魏彪挑眉,旋即颔首,“是啊,普通百姓很难得知这些官府欲意封索的消息。”“魏国发兵?”林飞震惊。她这个堂堂魏国权臣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下意识望向拓拔焘,后者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冷淡样子。

  “所以说呢,还是由我与二位同行会比较好。”魏彪满脸堆笑,“今晚江边似乎有个有趣的活动。你们不妨先休息一下,晚饭之前,我再遣人来叫你们。”

  庄院主人礼貌周全地告辞,给客人留下属于自己的空间。站在塘边的林飞却觉得一丝很冷的风,悄然潜入心底的缝隙。

  榆叶梅飞落窄窄的叶片,像关外大鸟足下纤细的羽毛。寂静的小园青树摇动,吹皱凝目而视的二人的衣角。

  “怎么回事?”她审视地看着他。

  “我怎么知道。”少年回以好脾气的笑,“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的事我也同样不知道。”

  “可魏国怎么会突然发兵?”林飞不解。

  “一向在父王身畔的你,都不明白父王心意,刚从柔然回来的我,又怎么会知道朝中的动向呢。”

  林飞无语凝睇。佛狸说得没错,魏王原本就有南下的意向。可是一直以来都会尊重崔浩意见的陛下,为什么唯独这次突然改了主意?

  “我明明有对他讲,邻国居丧不宜吊伐。而他也同意了。”她干干地说。

  拓拔焘低头笑笑,把手拍上她的膀臂,“父王毕竟是帝王,他有自己的想法。为人臣子,对这些国家大事,我们只能服从无权干预。”

  “你真的不知情?”林飞还是有些怀疑,不管怎么说,是拓拔焘提议在这个时候来江南游玩的。

  拓拔焘略感为难道:“如果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在这种危险期间,带你偷跑游山玩水吧。好歹我也是魏国太子。”

  “说得也是……”林飞自言自语,“佛狸的话,一定会想要趁机建功立业才对。”她松了口气,“怎么样?现在赶去说不定还来得及哦。”

  “都已经偷跑到这里了。”拓拔焘无可奈何地摊手,“左右也会回去领罚,索性先玩一个够本吧。”

  “哈。那就带你见识一下江南的繁华好了。”林飞大笑,“喂,佛狸。我们一个是魏国的太子,一个是魏王的国师,这种时候四下游玩,回去后,会被你父王砍头吧?”

  “怎么会呢?回去以后,我们就说崔浩大人是为编写书册做准备,皇儿我呢,也就从旁跟随游历增长见闻。”

  “说得好。”林飞点上他的鼻尖,笑嘻嘻地按下道:“佛狸最会狡辩。”

  “那就走吧。”顺势抓住她的手,少年笑道:“魏彪不是说今晚江边会很热闹?我们两个偷偷去,不让魏彪看到。”

  “哈——君子所见略同。”

  街上果然有很多盘察的捕快。只是穿着男装的林飞看来光艳清雅,一袭宝蓝色长袍也衬得拓拔焘更显秀颀,给人以十足富家公子的感觉,混入街面,顺眼却不惹眼,也没有什么人会对这两个风采翩翩的青年多加盘问。

  “我穿男装是不是真的很像男人。”太过通行无阻,反而让林飞有点小小的失落感。

  “南方人本来生得就矮,你难得高挑,虽然纤细,却比一般男人还高得多了。”

  “反正我就是像男人。”林飞固执道,不然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扮了这么多年大国师。

  “你便是像男人,也是像绝世美男子。”拓拔焘忍不住抬手拨弄她散落耳畔的头发,“我一直都在忍耐哦……”

  “忍耐什么……”林飞好奇地瞪大眼睛,悄悄往上看,觉得佛狸好奇怪。

  少年危险地靠近低语:“忍耐不去杀死那些盯着你看的人。”

  面前,何时身高早已超越了她的少年淡淡地说着残酷的话语。眼眸中的认真一瞬间让林飞有点恐惧。

  她摸摸自己的脸,低头调转话题:“哪、哪有啦。我天天戴着那个面罩,脸自然就会被闷得比较白啊。人家一定是在看我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佛狸看多了皮肤粗糙的女子,才会把她当成美人,“我还是带你看一下真正的江南美女吧。”她不以为然说。

  “是泛波江上的花舫吗?”拓拔焘兴趣不大地问。

  “对啊。那些凌波的水仙子。才是江南真正不容错过的风景。”

  “哦。”少年勉勉强强地回应,“她们有你好看吗?”

  “这……”

  “没有必要想得这么认真吧……”他只是随口说说啊。

  “我是在想我究竟长什么样子来着……”

  “……”一瞬间的沉默后,少女愤愤不平地抗议:“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天天戴着鬼面罩,谁还有心情照镜子啊。”

  “我可什么都没说呢……”少年竖起白旗,令少女的嘴角悄悄上扬,漾出两个甜甜的小涡。

  身材高挑的长发美人,被优雅英秀的少年牵着手的样子,在路人眼中多少会留下暧昧的印象吧。

  而当事人却好像丝毫都没有发觉的样子。

  只是欢欣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如此欢欣地对着那些早已见过不止一次的街头巷景发出大呼小叫。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在载满花香的江南岸,风乍轻,水乍蓝,一切惹人愁思的烦恼都还只是若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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