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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涂炭生灵

  唐军退兵十里后第三日,南诏突然便派出大将军段俭魏,率领两万余人出关叫阵,唐军副将姚光忌惮已方主帅出营未归,不敢贸然发号军令,便犹豫着请示了节度使何履光。

  何履光见对方仅来了两万余人,且骑兵步兵混杂,良莠不齐,便存了轻视之心。遂命姚光率四万人出营迎敌,说道要让南蛮子见识一下大唐军威。

  慕容徵有心劝阻,无奈他在唐营中既无官职,又无功绩,竟无一人将他的话听进耳内。

  晌午烈日当空,三通擂鼓齐响,姚光率兵冲出营外二十里,迎战南诏士兵。满拟以多一倍不止之数定可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谁曾想甫一交手,南诏将兵骁勇善战,情势整个大逆转,竟而以少胜多将唐军杀得节节后退。

  慕容徵虽未参与,但念在身为大唐子民,自然也不希望看到唐军落败,便掩在一旁,悄悄留心观察,只见南诏军中一年轻小将,胯骑黄骠宝驹,手持麒麟双枪,左攻右击,杀敌无算,端地神勇。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相貌俊朗,神采飞扬,慕容徵在点苍山一住三年,却怎么也想不起南诏国中竟有如此勇猛的青年将才!

  正疑惑间,忽觉那青年身旁不离左右三丈总有一骑踏雪胭脂驹的小将,手持一柄秋水雁翎刀,取敌首于翻掌之间。看似无心,状似散漫,却总在千钧一发间助那青年化解危机。

  慕容徵“咦”了一声,定睛细看,见小将虽然身着寻常将士的甲胄,然身材娇小,腰肢纤细,依稀便是个女子模样。他内心一阵激动,又留心那女子使刀的手法,更觉眼熟,忍不住噫呼道:“难道是冯一姑娘?”

  虽然距离隔得甚远,但慕容徵明显察觉到那女子对青年的深切维护之意,他内心一阵翻腾,很不是滋味,正看得心神恍惚,不察肩上有人拍了他一掌,惊得他一跳而起,反手将那人的手掌抓住,一拧一送,只听一阵哇哇大叫,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慕容兄,是我!”

  他一愣,那人竟是李宓,数日未见,李宓形容憔悴,但说话中气十足,精神尚可,慕容徵喜道:“你小子,可终于活着回来啦!”李宓遥望混乱战局,眼见场下厮杀阵阵,唐军溃不成军,死伤泰半,不禁又气又急的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徵简明扼要的说完事情始末,李宓气得直跺脚道:“那个何履光,不懂兵法,却又偏爱瞎出主意,姚光更是糊涂,我将军符交给他,为的就是不让何履光趁我不在,胡乱指挥!唉,唉,如今这种局面,可叫我如何是好?”

  慕容徵沉吟片刻,说道:“依我看也不难办,有道是擒贼先贼王,我已在这里勘察半日,发觉这次南诏军马虽似以大将段俭魏为主帅出战,然则段俭魏只负责留守后方掠阵,冲锋陷阵之时皆由那名手持双枪的青年领阵,依我愚见,此人必不寻常。若是合你我二人之力,冲入阵中,出其不意将他擒获,你觉得是否有可能将南诏大军逼退?”

  李宓眼眸一亮,喜道:“慕容兄果然雄才伟略,堪当我唐军军师之职!”慕容徵笑道:“我可不敢媲美于阮绩韬!”

  二人大笑过后,略加谋划,相继一左一右混入战阵中。以他二人武功,杀敌实非难事,但为存实力,不被对方察觉出异样,两人皆佯作不敌,跌跌撞撞的一路拥挤向那名青年。

  待到只余两丈许时,慕容徵忽然打了个眼色,李宓心领神会,两人同时跳起向那名青年扑去。

  事出突然,那青年看着如两只大鹏般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敌人,面色大变,手中双枪化起两道银弧,分别刺向慕容徵和李宓。

  这青年使枪的手法也算得是精妙绝伦了,但仅仅适合阵前杀敌,面对像他二人这般的高手联合夹击,却是毫无胜算可言。眼看手到擒来,李宓心中狂喜,忽听身侧一身清厉呵斥:“住手!”一柄凛冽的雁翎刀拖曳出一片耀眼寒光,直往他手臂上斫来。

  幸而李宓反应灵敏,足下在一名南诏小兵头上一点,已转了方向,折往一旁。那手持雁翎刀的竟是一位乔装成亲兵的貌美女郎,只见她从马上一跃而起,腰肢拧转,如一缕轻风般毫不费力的在空中折向慕容徵。

  慕容徵高叫了声:“好功夫!”“当”地声裁云剑与雁翎刀相击,慕容徵感到虎口一震,那女子不仅刀法精妙,内力居然也是惊人的浑厚,实不像她的年纪该有!联想起方才心中的疑惑,不禁脱口呼道:“姑娘可是长门中人?”

  那女子俏立在情郎身侧,雁翎刀抖出一片秋水流华,再度逼退李宓攻击。听得慕容徵呼叫后,愣了下,美丽的脸孔露出天真而迷懵的神情,道:“你认得我么?我是长门冯十一!可是我不记得哪里见过你啊?”

  李宓身子一颤,眼望那青年,脑子里似有一道灵光闪过,惊道:“难道……你便是凤伽异?!”那青年闻言一震,倏地拉住妻子跳上自己的坐骑,拍马疾驰。

  慕容徵见李宓神情迥异,奇道:“谁是凤伽异?”李宓急道:“他是南诏世子,南诏王阁逻凤的长子……”扔下一句解释,他几个起落间如流星赶月般追向凤伽异夫妇。

  若能抓住南诏国未来的储君,别说是逼退这场混战,便是要阁逻凤打开城门投降,亦是绰绰有余!如此重要的码法,李宓岂能容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脱?

  那黄骠马负了两人,即使再神勇,脚力也不胜平时快捷。眼看李宓将要追上,忽听南方一阵马蹄声响,地皮颤动,如有千军万马往这边奔腾驰来。

  李宓一个愣神,凤伽异夫妇趁机纵马拉开距离。李宓害怕南诏另有伏兵赶至,不敢再追,急忙抽身回来,只见慕容徵已然攀到一棵参天大树顶上,远眺后方,便高声问道:“可是有埋伏?”慕容徵观望良久,跳下树道:“不像,倒更像是唐营里闻讯赶来的援兵!”

  李宓稍稍松了口气,忽而耳听号角呜呜吹响,回身望去,只见南诏后阵旌旗摇动,竟尔鸣金收兵。南诏将士丝毫不见恋战,整军齐刷刷如潮水般向龙尾关急速退去。

  慕容徵问道:“可要集合援军,趁势追击?说不定可趁他们退入关门之时,一举攻进城去!”李宓眉头深锁,踌躇的道:“不……我总觉得事情并不像咱们想像的那样简单!”他心中的不祥感越扩越大,倏地振臂呼道:“传我军令,全军回营!”

  慕容徵奇道:“怎么?”李宓颤道:“要出大事了!”他一把抓住慕容徵的手,眼眸中有强烈的惧意,“要出大事了!”

  慕容徵追问道:“什么事?”但李宓已顾不得回答他,命令部下整顿好残余军队,半个时辰后,又与赶来增援的两万人汇合,共计约莫五万余人,浩浩荡荡急速赶回军营。

  未至营前,便见滚滚黑烟如一条怒龙般直冲云霄,李宓在马上痛心疾首的叫道:“完了……完了……”慕容徵顿时醒悟过来,纵马疾驰道:“无论如何,救得一点是一点吧!”

  李宓命骑兵全速前进,步兵跑步尾随,片刻后骑兵赶回唐营,只见方圆半里之地一片狼藉,尸横遍野,营中存放粮草之地已然化作一团烈火,熊熊火光映红了所有将士的眼。

  一片嘈杂呼救声中,残存的士兵们正一个个把随身水囊往火堆上浇,无奈火势太大,燃烧至此,人稍微靠近些,发梢便被烈火烤得卷曲起来。

  李宓跳下马,跌跌撞撞的奔向火源,立即被周围的亲兵拖住,齐刷刷的喊道:“李将军——”这场火直把李宓烧得心头冰凉,他面如死灰,茫然的望着满地焦炭,呐呐的道:“完了……全完了……”

  慕容徵拍着他的肩膀,悲痛沉声道:“李宓,你看这些誓死追随你的弟兄们,还仰仗着你,引导他们打胜仗,凯旋而回呢!”李宓嘿地怅然一笑,悲哀的道:“凯旋而回……如今粮草尽毁,别说凯旋,便是在这滇南之地什么都不做,教将士们饿着肚子,也撑不上半月啊!”一时火起,忍不住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履光呢?何履光——你个狗东西,给我滚出来——”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何履光衣冠不整的由两名亲兵扶着,颤巍巍的赶到大帅营帐。李宓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说,你是怎么守的粮草?”

  何履光面色惨白,像是吓破了鼠胆,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的道:“那帮……那帮吐蕃兵……简直跟魔鬼一样,他们突然……突然就从后边包抄过来,当时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与南蛮子交兵的事上了,也……也没留意到!”他越想越觉后怕,手脚抖瑟的道,“那些蛮子个个杀人不眨眼,砍人头便跟砍瓜菜一般,咱们的士兵毫无防备,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宓气得七窍生烟,将他猛一推搡,怒吼道:“给我滚回你的窝里去罢!”想到南诏本与吐蕃联合,自己一直留意南诏龙尾关方面的动向,竟忽略了还有吐蕃势力的存在,在这件事上,自己身为主帅,实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道:“传令下去,清理战场,抚恤伤兵,将殉难将士的尸骸就地掩埋……”时下天热,这些尸体极易腐烂,若不及时掩埋,必然招致大量虫蝇。滇南地区本就蛇虫蚊蝇、瘴气蛊毒甚多,稍有不慎,便可使全军惹上霍乱或疾病。

  正冥想着,忽见有三人来不及通报,急匆匆的闯进营帐来。他仔细一看,认出这些人正是随军的军医,便道:“那些受伤者甚多,几位如若实在忙不过来,可向古副将要求调派人手……”那三名军医却是一个个神情紧张,表情严峻,当先一人沉声道:“李将军,大事不好啦……”

  李宓眼皮狂跳,心被提到嗓子眼,忙问:“何事?”那军医压低声音道:“方才清理战场,有士兵发现多了十几车东西,这原不是军营里所有之物……那些车上皆由茅草覆盖,掀开一看,下面尽是一具具腐尸!”李宓“啊”地一声,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那军医接道:“下官们已验查完毕,证实这些死者确是感染了瘟疫而亡……”

  李宓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昏厥过去,当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他强行稳住一口气,道:“传我军令,全军即刻退营五里……”军医们去后,他只觉得手足疲软无力。

  慕容徵视察完军情,恰好回来,见他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忙扶了他一把,问道:“我刚才瞧见军医出去,可是你病了?”

  李宓摇头,只问道:“如何?”慕容徵神色一黯,叹息道:“集点人数,全营连伤残士兵算在一起,也已不足六万之数。这一役咱们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李宓沉痛的闭上双目,一滴眼泪自眼角慢慢滑落,他心里有种悲伤的预感,只觉得大限已至,大祸即将临头!

  脑海里乱成一团,忽然有个声音清晰的跳了出来:“这一巴掌是替南诏千千万万百姓教训你的!你这个愚蠢的东西,居然相信那些吐蕃人的话,难道凭我冯一还保不住你南诏江山么?你居然听信谗言,打算用那等卑劣手段去对付唐军!你可知道这法子固然能教唐军十万铁骑瓦解崩溃,却也可危及祸害到你南诏子民?你可有为你的子民想一想?……”

  他用力摇了摇头,摒除掉那些杂念,心头登时变得清明——原来,令冯一所不耻,怒打阁逻凤的便是这个原因!他怎么早没想起来呢?他懊恼至极的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慕容徵不明所以,急忙阻止他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如今的局面也非你所愿预见与期望的,唉,我只希望能早一点结束这场征战,不要再死那许多无辜的人啦!”

  李宓一愣,冯一的话语再次跳进他脑海里:

  “……我为的不是阁逻凤一人,为的乃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你若是还有一点为民着想,为你的将士着想,你便该早早结束这场征战才是……”

  他“啊”地一声长啸,发狂般的冲出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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