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木制的船体发出支离破碎的摩擦声。
昏暗的舱道,迫使她不得不摸索前进,她感觉全身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般,脚下就像是踩在棉花地里一样毫不着力。阿羽残忍的话语至今仿佛还不断的响彻在耳边——小靥死了,她没有救她!因为嫉妒心……
此刻她心里难受得只想立即去死!管它什么吸血的怪物,有毒的水蛭,最好马上出现把自己给咬死!她是个罪人啊!只怕即使是死了,也没脸去见晖烨和小靥!
韩凝伊痛苦的捶打自己的胸口,眼泪倒流回嘴里,舌尖品味到的却是又酸又涩的咸苦。她一心求死,高一脚低一脚的尽拣漆黑的角落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寂静的船舱内忽然飘来一阵细细的抽泣声。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静下心来仔细辩听,发觉原来不是自己的幻觉,不远处当真有尖锐的哭声时断时续的传来。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摸出随身的火绒,打着火点燃。
兹地声过后,跳动的红蓝色的火光下,淡淡的光晕散开,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天威号最底层的货舱。
货舱内空间并不逼仄,只零散的堆放着一些木箱子,然而引起韩凝伊注意的却不是这些木箱,而是囤积在一旁角落像是面粉一样的白色东西。在那上头赫然蜷躺着一个人,手脚被绳子紧紧捆住,嘴里塞进了布条。
“唔唔……”那人看见火光时,拼命昂起头挣扎,头发衣裳上沾满了白色的粉。
“小靥!”韩凝伊眨了眨眼,在确认那人影的的确确是她魂牵梦萦的小靥后,失声惊呼。
女童挣扎得更厉害了,鼻腔里带着低沉的呜咽。韩凝伊心如刀绞,也不管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幻觉,飞身扑了过去。
“小靥……”没跑两步,脚下忽然踩到软软的异物,滑溜溜的险些绊倒她,她低下头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自己的脚下,竟匍匐着黑压压成群的形同水蛭一般的怪物。水蛭铺满了整个舱底,特别是正中央摆放的数十捆的大麻袋上,更是密密麻麻的累满了这种恶心的怪物。
韩凝伊这一脚打破了安静的平衡点,原先还毫无动静的水蛭群像是突然被激活般,咕叽咕叽的发出毛骨悚然的蠕动声。她打了个寒颤,情急中一个纵身掠起,攀上一根突起的悬空横木。但她快,那些水蛭的动作也不慢,整个舱内发出一片咕叽咕叽的声响,转瞬间黑线已沿着船壁从舱底蔓延上横木。
韩凝伊不敢怠慢,眼见小靥正在自己身下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她高举着火则的左手微微颤抖,终于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松开右手跳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粉末扬起一蓬烟尘,呛得她喉咙发痒,剧烈的咳了起来,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些不是面粉,而是石灰粉,是用来排除货舱中的湿气,避免运输途中货物受潮而特意放在舱底的。
韩凝伊一把抱住小靥,紧张的环顾四周,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避免水蛭的攻击时,却猛然惊讶的发现,那些靠得最近的水蛭竟停止了攻击,原先巴掌大小的躯体诡异的缩成了鸡蛋大小,最后变得十分僵硬,蜷成一团后便再无动静。外围的水蛭仍在蠢蠢欲动,却不知为何,只敢在两三尺开外蠕动,丝毫不敢靠近半点。
韩凝伊深深的喘了口气,心脏突突直跳,撞得她太阳穴疼痛难当。趁着水蛭没有进攻的间隙,她手忙脚乱的替小靥解开绳子。
“娘……我怕!我好怕啊!娘……”毕竟是才五岁大的孩子,小靥面色苍白的扑进韩凝伊的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乖!小靥乖!”她一边尽量用颤抖的声音安慰女儿,一边打量周围水蛭的动静。那些软体怪物虽然不断蠕动,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却还是像刚才一样不敢靠近。
韩凝伊低头亲了亲小靥的额头,舌尖舔到沾在女童脸上的石灰粉,又苦又涩。她脑子里电光石火般灵光一闪,隐约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竟忍不住内心的狂喜,笑出声来。她抓起一大把石灰粉,捏成块状后,用力掷了出去,这一掷看似简单,实际却暗自用上了发暗器的巧劲。捏成块的石灰在空中蓬地炸了开来,粉末纷纷扬扬的洒下,如同下起了一场白色毛毛雨。
石灰粉所到之处,沾染了粉末的水蛭忽然惊惶的吱吱乱叫,而后接二连三的萎缩干枯。
韩凝伊喜出望外,看来自己的猜想并没有错,那些水蛭果然惧怕石灰粉!看似毫不起眼的廉价石灰想不到竟会是这些噬血恶魔的克星!她将裙子撩起,兜了满满的石灰粉,边走边洒,所到之处,水蛭群无不四下乱蹿,那些躲避不及的水蛭顷刻间倒毙当场,无一例外。
白色粉末铺就的道路上横满了吸血水蛭的残骸。韩凝伊又惊又喜,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靥原本还紧搂着母亲,害怕得直哭,这时见韩凝伊像个孩子似的玩起了石灰粉,竟破涕而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小手抓着粉末四处乱抛。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竟在昏暗寒冷的货舱底玩起了丢石灰的游戏,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飞落,犹如下起了漫漫大雪。
“你又有什么话要说?”罗浮羽显得有些不耐,目光不时警惕的环顾四周,就怕冷不丁的冒出只吸血水蛭,狠狠的咬他一口。
相对他的紧张,靳老大反显出反常的镇定,他把手下支开些距离,这才从背后将烟杆抽了出来,在手上敲了两下。“我也算是个老烟鬼了……”他悠长的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却让罗浮羽摸不着边际。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了,我是个老烟鬼,而且自打半年前迷上了阿芙蓉后,这烟瘾就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听到“阿芙蓉”三个字,罗浮羽一阵慌乱,虽然面上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却仍是没能逃过靳老大一双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应该听得懂的,罗公子……此刻你怀里就揣着阿芙蓉呢,怎么会听不懂我说什么?”
罗浮羽面色大变,陡然发怒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靳老大沉下脸,烟杆指着罗浮羽,肃然道:“你刚才喂韩姑娘吃的是什么,想来你最清楚,我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我的鼻子却再明白不过了!你把阿芙蓉喂给她吃,弄得她神智迷迷糊糊的,我倒想问问你,罗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罗浮羽的面容扭曲,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忽明忽暗的脸上突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冷道:“靳老大,你管得太多了!”
“服食过阿芙蓉的人,都知道它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幻觉!这不禁让我很怀疑你刚才指责过韩姑娘的话……韩姑娘绝对没有疯,她只是在给你喂下阿芙蓉后,产生了分辨不清事实与假想的视听混乱!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目的是什么?看得出来你很在乎她,可是为什么又要用阿芙蓉来害她,这不是很矛盾吗?”
“嗤——”罗浮羽沉默半晌,嗤然冷笑,神情寂然萧瑟,“你懂什么?你这个外人又怎能明白我的一片痴心!凝伊她……凝伊她中了高晖烨的情毒怎么也拔不出来,哪怕是姓高的已经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也仍旧忘不了他。有高晖烨存在的一天,她便绝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所以,只要是与高晖烨有关联的一切,我都绝不会允许它再存在这个世上。要彻底的消失,要把我的凝伊重新带回到我的身边……”
靳老大听着这阴森森的话,头皮感到一阵发麻,“看来,你才是真正的疯子!”这句话才嘀咕完,忽然颌下一紧,他竟被罗浮羽叉住了脖子,脊背狠狠的撞在了墙上。
“干什么!”
“放手!”
“你对我们老大做什么?”
那些船员见情势不对,纷纷喝斥着跑了过来。罗浮羽狠戾的投去一瞥:“滚开!想让他快些死,你们就尽管过来好了!”他右手卡紧,靳老大甚至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颈椎骨发出喀喀的声响。“你们几个!”罗浮羽不耐的挥动着左手,指着楼梯口,“上去!统统给我上去!”
几人看了眼自己的老大,终于犹豫着慢慢往后退。
靳老大激愤得眼泪迸发,这些无辜的船员,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上面船舱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存在,罗浮羽要他们上去等于是要他们去送死。他怒火中烧,举起烟杆照着罗浮羽的脑门便是一击。
罗浮羽左手双指一夹,轻而易举的将烟杆夹住,啪地声,烟杆断裂。他抓住断杆反手一插,断杆没入靳老大的右肩胛。靳老大惨叫一声,罗浮羽冷道:“不老实一点,下一次就会洞穿你的心脏!”
靳老大疼得几乎昏死,咬着牙,颤道:“你……你杀了我,这船……这船便永远别……想再靠岸……你、你也别想再活着……上岸!”罗浮羽听得火起,左手手掌啪地拍在他的伤口,断裂的烟杆又深入寸许,疼得靳老大猛抽冷气。
嗒!寂静的船舱里猝然想起东西掉落的声响。罗浮羽闻声扭头,却惊讶的看见表情震骇的韩凝伊站在离他不足两丈开外,手里的火则跌落脚旁,余火未熄的嗤嗤冒着青烟。
“小靥跟我说,是你绑了她,把她扔在了货舱里,我原还不信……”她凄然的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般,小靥害怕的抱着她的双腿,怯怯的躲在她身后。
罗浮羽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感觉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猛然被人击溃了,他缓缓松开靳老大,哑声道:“那个……凝伊,你听我解释……”
一块像砖头般大小的黑色硬物从她手里冷不防的砸了过来,罗浮羽退让一步,那硬物就砸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韩凝伊走前两步,目光死死的盯住了他,罗浮羽心生怯意,竟不自觉的又退了两步。
未等韩凝伊开口,靳老大捂住伤口,踉跄着捡起地上的黑砖,又惊又喜的道:“这……这是阿芙蓉啊!天威号上有这东西吗?”一整块的阿芙蓉等同于是一块厚重的金砖,怎叫人看了不心动。
“有!而且还不只一块!”韩凝伊冷冷的道,“足足有十几捆!用粗布麻袋装着,我看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吧!”
靳老大心里咯噔一下:“粗布麻袋?那里头装的不是用来压舱的铁块吗?”
韩凝伊并未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盯住了罗浮羽,咬牙道:“两月前暹罗国进贡的阿芙蓉走水路押运上京,可是抵达京城后打开查验,三百斤阿芙蓉变成了三百斤黄沙……晖烨他,作为与暹罗使者的接洽官,是第一个有机会接触到这批贡品的人。所以……阿芙蓉失窃,无论在公在私,他都难逃其咎!皇上震怒之余,这才下旨诛杀高氏全族!罗-浮-羽,对此你难道一点解释也没有吗?”
罗浮羽不敢接触她憎恨的目光,将头缓缓低下。韩凝伊气得娇躯震颤,伸手指住他,“我……在这个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阿羽,你怎能做出这样陷我于不义的事来?我……我,枉我还拜托你护镖押运,你、你竟……”她一口气转不过来,脸色刷得变白,硬生生的吐出一口鲜血!
罗浮羽看到她气得呕血,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气恼,火道:“你心里始终还是向着高晖烨!难道你不知道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吗?”
“狡辩!”韩凝伊锵地抽出长剑,“晖烨的阴魂就在我身边看着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替他报仇!”
“阴魂?你清醒一点吧!哪来的阴魂?高晖烨被判凌迟,他死后变成鬼,也是个支离破碎的鬼!”罗浮羽恶毒的说道,“凝伊,我实话告诉你,是我在你这一路的饮食内下了微量的阿芙蓉,让你时不时的就陷入到幻觉中去。你以为当真有高晖烨的鬼魂在庇护着你吗?哼,若非是我,那个倭寇早把你一刀砍成两截了!”
韩凝伊心里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给我下了……阿芙蓉?不!不是的!是晖烨他……”
“高晖烨死了,被千刀万剐了!你不用再想着他了……”
“你是个坏人!”清脆的童声突然插了进来,小靥气愤的拿小手指着他,“你害死了我爹爹!你是个坏人!娘说过的,坏人做坏事,最后都是要不得好死的!”
“不得好死?哈哈……哈哈……我倒很想知道我最后会是怎样的不得好死!”罗浮羽仰天长笑,英俊的面孔上尽显邪恶疯狂的表情,他双手高举,大笑:“凝伊,你若是当真下得了手,你便来吧!别犹豫,照着心口一剑刺下去就是,我绝不会怨你!”
韩凝伊手握着剑柄,剑身却剧烈的抖着,仿佛这一柄剑陡然之间有了千斤重,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两人小时一起长大的温馨情景。
她,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即使背负着晖烨的滔天仇恨,这一剑却仍是无法狠下心肠刺下!
罗浮羽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忽然笑道:“凝伊,你待我还是有些情义的!”他一把从靳老大手中抢过那块阿芙蓉,在手里掂了掂,“忘了高晖烨吧,我在京城已联络了买家,等天威号靠岸后,就可以马上把这批阿芙蓉换成金子。我们带着这些金子离开这纷扰之地,一起到西域塞外去……凝伊,你若是喜欢,就算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啊——”他正沉醉于美好的幻想中时,忽然颈后动脉血管上一阵刺痛,那种惊心动魄的痛楚让他霎时变了脸色,他伸手往脖子后面一抓,竟抓下一条黏糊糊的黑色水蛭。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喉咙里嗬嗬发出几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然跪倒在地,身子麻痹的抽搐起来。
“阿羽……”韩凝伊吓得忘了该做些什么,眼睁睁的看着铺天盖地的黑色水蛭群蜿蜒而至,瞬间将罗浮羽吞没!
水蛭群将他包围住,他甚至连挣扎的力道都没有,只能撕心裂肺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快走!”靳老大眼看不妙,赶紧拖着韩凝伊和小靥,直往舱内深处跑。
罗浮羽的惨叫声,在身后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被叽咕叽咕的蠕动声吞没殆尽。
韩凝伊面色惨白,在那一刻茫然的任由靳老大拖着狂奔,耳边是靳老大恐惧的声音:“这些吸血恶魔,真不知道怎么会惹上它们的……”
她艰涩的侧过头,低缓而冷静的道:“我想……我知道!是那些阿芙蓉……阿芙蓉的气味把这些潜藏在海底的怪物吸引了来……靳老大,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死,我们大家……都会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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