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没有到正式大展拳脚的时刻,日本方面邮来邀请函请中国企业家前去日本开这么个联谊年会。
徐斯本来不想去,一心忙着新计划。倒是洪蝶劝他讲:“劳逸结合才能出成果,去见见新老朋友也是好的,何况你舅舅也去。”
婶婶决定了,母亲自然放行。婶婶同母亲不但是妯娌,还一样是寡妇,更是胼手胝足打拼“徐风”天下的好帮手。她对徐风集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母亲一贯听得进她的任何建议。
徐斯虽然心头放不得事儿,但还是劝勉自己,应当学习婶婶的精神,放松放松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趟的东洋之旅,与他正觊觎着的红旗集团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这么狭路相逢了。
徐斯同洪蝶婶婶在这天的晚间五点,被主办方派来的贵宾车接往主办方在天城山租借的私人旅社主会场。同车的还有几位商界长辈,以及中方承办方的负责人员。
徐斯没有关注车内的人,他只管把目光放在车窗外的景致,车子上了天城山下公路后,他眼前一亮。
开春后的天城山还残存着冬意,环山公路两旁有零零落落的小小的房屋,刷白色墙面橙色或蓝色房顶,屋后有很窄的车库,多半放的是鱼车。这里的渔民们似乎生活得很是悠闲,他们屋前矮矮的围栏上头残存着雪迹,搁在上头的三五盆栽却有乍吐芳华的迹象显示□正造访。
他想,此行也不算虚度,美景能使人心情明亮。
坐在身边的洪蝶婶婶,同人低声说着话。
徐斯听到婶婶在说:“这次的活动,你们公司做的相当不错。”
这是徐斯在这天第一次看见江湖,她就坐在和洪蝶隔了一条走廊的位置上,那边是工作人员陪同区。
徐斯略有些惊讶,他记得去年的时候,这位千金还陪着意气风发的江旗胜出席各种盛会。不过一年功夫,一切都不一样了。
隔了一年不见的江湖,和徐斯记忆中的有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带着娃娃相的娇憨女子,常年一头打理得油光水滑的波浪长发,椭圆脸大眼睛,最喜欢向她的父亲撅嘴撒娇。
徐斯还记得他同江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红旗集团总部寻江旗胜做商务洽谈,江旗胜正有个临时会议要结束,请他在办公室外等候区等待片刻。
这位江湖无缘无故就从江旗胜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到他面前问:“你姓徐?”
他点头,第一个感觉是眼前这女子穿的靓,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Tang前短后长束腰丝质上衣和丝质黑色束脚长裤,上衣在她的腰后头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褶皱,拖了很飘逸的后摆下来。她又把长发扎了一条大辫子,刷了长长的睫毛,就像是充满了东方风情的活芭比娃娃。
这种女孩走在大街上,绝对是扎眼的。
因此徐斯确实是目不转睛正视了她。
活芭比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种亲切但又有些微颐指气使的态度吩咐:“到对面的麦当劳买一个套餐给我,费用回来后去财务部报销。快快,我午饭没吃。”讲完以后一阵风又回了江旗胜的办公室。
徐斯目瞪口呆。
自小到大,他便没有被人如此随意使唤过,这份跑腿工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的。麦当劳自然是没有去的了,他等到江旗胜开完了会,一同进了那间办公室。
江湖从办公室里另一间隔间走出来,先对江旗胜撅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别再关着我让我做这劳什子的渠道方案,我不懂美国百货公司那些破事儿,那得去问高屹。我要去上班了,晚上还得给‘ShanghaiTang’做场秀。”
她连珠炮一样讲完,随后才看到父亲把一只手搭在徐斯的肩头。
徐斯想,她当时一定惊诧地把那句“我的麦当劳套餐呢”吞掉了。
江旗胜训斥她:“胡闹,让客人看了笑话。”这口气是不轻不重的,徐斯听得出这位慈父宠爱女儿的程度。
后来江旗胜介绍了徐斯给江湖,江湖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是那姓徐的助理。”
就在这不算太久的日子里,这位千金小姐经历了人生的巨变,外形也憔悴了下来,比那时候瘦了不止一圈,头发又被剪得很细碎,戴着顶黑白格子呢帽子。
她这回的着装不像那一回那么扎眼了,老老实实一件白色翻领衬衫,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船领上衣,下头是同样黑色的呢裤。
徐斯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女人一身上下不是黑就是白,不如上一回有视觉冲击力;第二个感觉却是,虽然没有视觉冲击力,就冲她帽子是Chanel的,衬衫是MIUMIU的,船领上衣是DavidRodriguez的,裤子是Versace的,搭配得天衣无缝,她依然拥有服装大王掌上明珠所无以伦比的气质和架势。
只是江湖的面色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呆滞。
她没有立刻回复洪蝶,先“嗯”了一声,而后又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她说:“希望大家都能满意。”
连答复都寡淡。
偏偏席间有位冯老,□来讲了一句:“江湖,你要节哀,让你爸爸在天之灵放心。”
江湖的眼圈没有红,她仅仅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伯伯。”
这一路就再也没有多话。
江湖做的足够好了,在父亲猝死,遭逢巨变之后,她依然保持了仪容仪表仪态的整齐。
所以车内长辈同平辈同时沉默,像是默哀。
一路终于抵达目的地,在天城山山腰的一处山庄旅社,老早有红地毯铺到欧式围栏入口处,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这一车的嘉宾,沿红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正一栋旅社是明治时期留下来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矗立山间,气势磅礴,既融合在天城山天然脉络之间,又与门前陆续而至的名车名人相得益彰。
这实在是一处既可繁华,亦可清幽之地。主办方选的相当好。
江湖引他们至正门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门童接应。
内里金碧辉煌大厅正中简约而别致地架着一架大型液晶显示屏,播放宣传片。宣传片拍得欣欣向荣,让人们见之忘忧虑。
齐头整脸的礼仪小姐身着和服列在液晶屏旁待命,用亲切的汉语、日语和英语迎客,随后带至二楼的宴会厅。
徐斯没有跟着礼仪小姐趋至二楼,而是由正门出去,拐到了后花园。
他是想先透透气,却很不合时宜地看见花园深处,江湖站着同一名男子讲话。
很巧,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个款式。
徐斯远远站着,没有近前去,因为他看到江湖扬起手来。这是一个想打人的姿势。男子用手格开了她的手,她颓然倒地。
不知这是一出怎样的戏码,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看下去。
他折了回去。
宴会厅前热闹非凡,嘉宾们纷纷在签到板签到留影,有中日媒体记者争相拍照。定睛一瞧,镁光灯聚焦之处,是正与日本艺人合作拍片的中国电视剧小公主。她新近在国内领了奖,人气正旺。这次光鲜亮丽地手挽着日本老天王,做了一对谋杀菲林无数的中日合璧组合。
嘉宾闲闲笑笑,且留演艺圈人士先出一个锋头。
歌舞升平,方可烘托太平盛世,也是闲暇娱乐,在此等场合,不可或缺。
每个人都希望冬末春初的时候能尽量暖一些,如同电视剧小公主手臂上搭着的那条小貂皮披肩。
徐斯寻到了婶婶,让婶婶将手伸进他的臂弯,一同步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里头早已经人头攒动,女士固然争奇斗艳,男士们也不遑多让,泰半清一色的笔挺西服,做工考究。
考究的人,不代表会讨论考究的话题。
在徐斯的听力以外,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场合内的某一处,必然会存在这样一些话题。
“据说今晚致辞人选已定,是个年轻后生。”
于是乎必然有人在问是哪位后生。
于是乎必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士来答:“两位妇孺的马前兵,富二代的杰出代表。”
有人心内颇有不服,讲:“若不是‘美达’的老刘卧病,未必轮的到他们风光。”
有人则不以为然,也讲:“单凭徐风去年在饮料业食品业的如虹气势,就足以证明这两位妇孺非同小可,未必逊色老刘。而且这几年‘徐风’资产猛增,领头搞运作的是那位第二代,可谓英雄出少年,虽然金融风暴让他栽了个跟斗,但他前几年操盘的房地产足以把这个折损填满。老刘现在又算什么?他的饮料原料质量问题还没完全解决呢!”
有人跟着叹息,话题开始岔开了:“最惨的还不是他。”
所有人都跟着叹息了,其中一个讲:“老江是晚节难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边投机金融,到头来平不了仓,一下心肌梗塞了。这倒也没一了百了,转头他辛辛苦苦二十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连渣都没给后人留下。这是就是国退民进的时候股权不清晰的后遗症,若我是老江,一定——”
有谨慎人士制止:“哎,死者已矣,而且江家千金今日也在场,做人该厚道。”
“小妮子今日也来吗?在哪边?”
那人往舞台后头放置投影音响设备的工作区一指。
问的人笑道:“原来她给于正打工,接了今晚这盘生意。”又一端凝,“气色不错,服装得体,年轻经得住事儿。”
“能屈能伸,谁说日后不是一条好汉?”
是的,谁说日后不是一条好汉?
不过现今在当场的,起码个个都是好汉。
但好汉是应运而生的,可以确定的是这一个年头同上一个年头相比,有些人注定的缺席,无法成为好汉,这也实在是太过寻常的事情。
不过,徐斯必然成为今日现场的好汉,在场众人或明或暗都在议论着他。
他对洪蝶讲:“婶婶,你答应主办方让我做开幕致辞简直是让我做了一只出排戏的猴子。”
洪蝶拍拍他的手:“如果你是那只猴子,我就是耍猴戏的杂耍艺人。请你致辞事出无奈,在场身家能同你等量齐观的年轻人,怕只有你会讲日文。”
徐斯叹气。
即达现场,他先是得知今晚下榻的房间,在旅社内最高那一层。那边的套房最最特殊的一点是将窗户开在东面,可躺在榻榻米上都有最佳的视角观赏天城山日出,可说此间最好的套房都在那一层面。
再加上他被邀请做中方企业年轻代表发言的事情,前后事件一串,让徐斯不免暗忖,这个锋头是出得忒大了点。
不过,这个疑惑很快得到释然。
中方商务部和日方商务部的代表官员陆续到场,徐斯看见自己那位素以代他严父自居的表舅方墨剑就在其列,才晓得自己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款待是沾了谁的光,也难怪母亲大人如此轻易地就放他一个休闲假期。
这一夜的徐风集团,徐氏家族,确实星光熠熠,让人侧目。成为众人评论的焦点之一,是绝对正常的社交话题。
当舞台灯亮,着得体西服的徐斯向洪蝶婶婶欠身,又向表舅颔首致意,然后站起身来,面带微笑走上舞台。
台下人士衷心鼓掌。
不管怎么说,这一位风度相貌不落于演艺圈天王的后一辈,是相当吸引人目光的。尤其在“徐风”集团在年前以快速消费品实业为主体,净利半百亿,力压同行,又给这位少掌门镀上一层扎扎实实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环。
自然,还有徐斯和在座诸位心中都心照不宣的别他原因,很能令人生出一番特殊的羡慕。
这舞台灯光布置异常出色,会将人烘托得异常神气,所以徐斯收敛了一些,摆出谦逊态度。
在座大半是前辈,他这么一个诚恳姿态,立刻获得好感。
他先用英文说:“今天由我来做这个致辞,我太汗颜了。在座中日两国的各位前辈的经验和贡献远胜我这个晚辈,我只好说,我谨代表我们这些晚辈,一定学好先辈的教导,务必恪尽中日企业家前辈们赋予我们的社会职责,可持续经营,合法纳税,互相学习,良好合作,成为富有责任心的商业体系中良好一员,保持并继承各位前辈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会形象,严于律己,互相监督,互相帮助,为寻求东亚地区经济之成长,付诸自己的绵薄之力。”
徐斯讲完,又分别用中文和日文复述了一遍,自然掌声如雷。
只是他无意瞥见舞台一侧,有位女士抿一抿嘴,应该是有嘲讽的意思。
这是这晚他第三次看见江湖,她站立在舞台边缘,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会厅内的姹紫嫣红、衣香鬓影几乎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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