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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玉

  两人目光瞬间相对,馥之望着顾昀,似招呼般,唇角微微扬起。

  “甫辰来了。”榻上,顾铣缓声笑道。

  顾昀移开视线,敛容上前,向顾铣一礼:“叔父。”毕了,又向贾氏见礼。

  顾铣微笑,让他到一边坐下,对姚虔介绍道:“这是家兄之子,名昀,字甫辰。”说罢,转向顾昀,笑着说:“姚博士新来京中,叔父去年卧病,多亏博士馈以宝药。”

  顾昀颔首,面色肃然,端正向姚虔伏身一礼:“博士大恩,昀感激在怀。”

  “区区之心,君言过矣。”姚虔温文一揖。

  谢毕了,顾铣又指指馥之,莞尔道:“这是姚博士侄女馥之,其父亦是叔父旧识。”

  顾昀抬眼,馥之视线正正投来。淡淡的笑意漾上唇边,顾昀向她一礼:“女君。”

  馥之亦面露微笑,在席上还礼:“公子。”

  贾氏看看馥之,又看看姚虔与顾昀二人,柔声问道:“少敬君与甫辰俱在朝中,可曾见过?”

  姚虔莞尔,道:“曾在宜春亭会上曾有一面之缘。”

  “哦?”顾铣微讶,看看顾昀,片刻,轻笑了两声。

  话音落去,却无人接话,室中忽而一时静下来。顾铣伸手往案上取水盏,贾氏上前,替他端上前。顾昀看向对面,发现姚虔正注视着他,烛火中,目光平静。

  许是喝得太猛,顾铣突然咳了起来,贾氏忙把水盏放下,又是递巾帕又是拍背。顾铣咳了几声,摇头让贾氏停下,歉然望向姚虔:“唐突了少敬。”

  姚虔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问:“孟贤身体至今未痊愈?”

  顾铣苦笑:“比起先时已是大好,只每日仍咳痰,太医来看过数次,也不甚见效。”

  姚虔沉吟,片刻,道:“虔侄女亦通岐黄,可为孟贤诊察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讶。

  “贵侄女?”顾铣看向馥之。

  顾昀亦是诧然,眼睛转向一旁,只见馥之脸上亦有些意外之色。

  “孟贤放心,馥之幼时体弱,曾送至陈勰陈扁鹊门下多年,医术亦习得一二。”只听姚虔微笑道。

  听得陈勰名号,顾铣夫妇更是惊异。

  顾铣看着馥之,目光微怔。贾氏面上浮起一抹喜色,看看馥之,对顾铣说:“如此,请女君一探却是极好。”

  顾铣本是陈勰救起,无奈他一去不返,如今听到馥之曾得其亲传,怎不喜出望外。顾铣垂眸沉吟,片刻,向姚虔一礼:“如此,有劳少敬及贵侄女。”

  姚虔笑笑,馥之起身离席,走上前去。

  顾昀心中亦是一松。

  当时请得陈勰之后,馥之与陈勰的关系他便猜出了七八分,而那日在宜春亭再见馥之,他便也萌生出请她来为叔父医治的心思。只是馥之如今在人前已是世家中的闺阁女子,请她再以扁鹊之身示人却是不妥。不料今日,姚虔竟主动说出,倒为他省去一桩心事。

  馥之自从知道叔父在氐卢山采得的银瓣杜若是给了顾铣,便已明白此人与叔父情分匪浅,听得叔父要自己诊察,亦并无多大惊讶。

  见她到来,贾氏向一旁稍稍退开。馥之在榻前坐下,向顾铣一礼:“请大司马赐脉。”

  她的声音轻柔,隐隐勾起些心底的过往。顾铣看着她,笑笑,伸出左手。

  馥之将袖口稍稍挽起,手指按在顾铣的腕上。

  香烟静静,烛光璀璨明灭。

  顾昀看着馥之的侧脸,只见她神情专注,正与那时在塞外所见别无二致。她的头发垂在耳边挽作鬟髻,乌发雪肤,在烛光下映衬下,鲜明而柔和。他忽然想起那时在氐卢山,她为了寻叔父,竟跑到了那几乎寻不见路的洞里去;他为了救叔父,亦一股犟劲地满山找她。何曾想,两人所求之事竟有着如此不可言喻的联系,而叔父方才说与姚陵亦是旧识,却不知又有怎样的一段渊源……

  “大司马经络通畅,伤病已是痊愈。”未几,只听馥之开口道。她面露微笑:“咳痰乃是大司马日里思虑劳神,以至气血郁积于胸所致,以汤药调理当是无事。”

  这番话教闻者心中稍安,可是除了点出顾铣“思虑劳神”之外,其余却与太医所言无所差别。贾氏看看顾铣,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顾铣却似未发觉,只莞尔颔首。

  过了会,家人呈来笔墨,馥之在案前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顾铣,道:“大司马依照此方,早晚服下,不日当好转。”

  这番言语虽笃定,出自一个二八女子口中却未免轻易。贾氏心中半信半疑,看向顾铣,却见他将药方收下,神色慈祥而认真。

  “多谢女君。”顾铣对馥之和声道。

  馥之一礼,起身离开,回到席上。

  宾主皆融融其乐,又聊了一会,姚虔想着顾铣身体未愈,不能打扰太久,便向顾铣告辞了。顾铣再三挽留,姚虔却一意婉拒,顾铣只得作罢,执意起身相送。

  “你我难得相见,铣恨不能与少敬纵马远游,再复少时之乐。”门前,顾铣轻叹一口气,向姚虔道。

  姚虔苦笑,安慰两句,亦慨然:“虔亦不复当年,何言纵马远游。”

  两人皆相惜,这时,家人过来禀告,说车驾已齐备。姚虔颔首,与顾铣再致礼告别。顾昀站在顾铣身后,看见馥之过来,随着姚虔向他们一礼。烛燎伴着月光映在她的面庞和广袖罗襟上,愈加显得身影纤纤。她抬眸,目光经过顾昀,淡淡一笑,随姚虔转身登车。

  驭者扬鞭,车轮轧在石道上,辚辚滚动,仆众手中的火把将车厢的漆纹照得光亮。顾昀站在门前,一直看着车马远去,待贾氏轻唤才回过神来。他随顾铣夫妇回去,正迈步,忽然觉得手中一直攥着什么。他低头,却见烛燎下,那白玉坠静静地躺在指间,泽光莹润。

  “大司马如今身体日益康健,却看那些庶族小儿猖狂至何时。”亭亭如盖的古树之下,宗正王寅将手上白子落在棋盘上,冷冷地说。

  侍中温容手中执黑,闻言,脸上挂起赞同的笑意。四周却再无别人附和,温容看向一旁,却见太常程宏口里嚼着果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层层砌起的假山下面,花木环绕,绿树成荫。十数名士人正列席而坐,品酒赏花,行清谈之事。一人正玉立其中,身姿修长,眉目俊逸生辉,口中侃侃而谈,声音悠扬悦耳。在座众人无不仰视,凝神倾听。程宏看着那人,浮胖的脸上泛陶醉的红光,竟似忘了棋台这边正议论的事。

  无用的东西。温容瞥瞥程宏,心里冷哼。

  今日,宗正王寅邀请京中相熟的士人到家中来叙。本是例行聚会,众人来到,却发现谢臻也在这里,无不喜出望外。谢臻,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自上次宜春亭会出现,便风靡京城。他面容俊美出众,风度翩翩,又文赋通达,口齿善言,闻者无不心悦倾倒,一时间,京中大小士族聚会,无不以邀到此人为荣。

  温容对清谈之乐并无太多兴趣,将目光收回,继续与王寅博弈。

  他们三人是众人中官位较高的,自到这棋台边上坐成一处,一开口就谈到了近来的朝事。新君临朝,将一些位置换成亲信之人本是正常,可今上的做法却与历来大不一样。即位这二三年来,他提倡用人唯贤,提拔庶族,不惜委以要职。

  就在去年,九卿中的廷尉由庶族出身的邹平担任,曾在士族中引起一阵反弹。不凑巧,未过多久,朝廷大军出征西羯,议论声便一时压了下来。而现在才过半年不到,京兆尹吴建在朝堂上被庶族出身的谒者杨铮公然弹劾,皇帝命御史大夫郭淮并廷尉署查办,议论又掀了起来。廷尉署如今由邹平主事,对士族必无偏袒;御史大夫郭淮虽出身士族,却已老迈,早已是个万事推脱为上的。如此来看,皇帝的态度和吴建一案的结果已是毋庸置疑。

  士族们自然愤懑不已,近来每逢聚会,此事必是首要。王寅和不少人都认为大司马顾铣归朝在即,必能与丞相何忱一道主持大局。

  不过,温容却不这么认为。皇帝一意孤行,现今又早已不是前朝士族权势滔天的时候了,纵是大司马和丞相联合,能干预多少却不好说。

  温容看着棋盘,手中棋子迟迟未落。

  “……我家主公嘱小人相告,先生大才,将来必无亏待。”他想起前天夜里,那使者恭敬的话语。

  温容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双目紧盯棋盘,突然,“啪”地落子。“公台,”温容抬起头,一脸懊恼,向王寅摇叹气苦笑:“容又负了呢。”

  阿四站在边上,看着谢臻与士人辩论对答,从容不迫,声如珠玑。身旁溢着脂粉香气,座中不少士人皆面上粉白,而那日宜春亭会上那敷粉涂脂的少年竟又与自己站到了一起,眼睛望着谢臻,满是钦慕之意。阿四瞥瞥他,恍然又身处那日境地,有些郁闷。

  那日随阿姊离开宜春亭会,第二日,谢臻便遣人将阿四的契书送了来。

  阿姊拿到契书以后,马上扔到火里烧了,阿四当时好不开心,差点抱着她哭起来。以后的日子可谓悠哉,再无人支使阿四做着做那,阿姊好说话,姚博士亦是随和之人,阿四觉得自己竟比县尉家的儿子还逍遥。

  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将一卷书册送去给谢臻。阿四虽不大喜欢谢臻,却知道自己受了他十万钱的大恩。常言知恩图报,阿四明白自己再卖上十次恐怕也还不了十万钱,寻思一阵,便想找机会至少跟谢臻说声谢。因此,闻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去送。

  现在,他后悔了。

  谢臻接到书册,受了谢,却不放他回去,说自己要出门,要他跟随。

  阿四吃惊,立刻想说自己不是他的仆役。话未出口,却对上谢臻似笑非笑的目光,十万钱的事又浮上心头。知恩图报知恩图报……阿四想着,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顺理成章,于是,阿四来到这园中,又与这脂粉少年站到了一起。

  那少年发现阿四的视线,转过头来,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

  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阳侯?”忽然,少年开口了,声音细柔。

  阿四愣了愣,回头,见少年看着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说话。阿四狐疑,点点头。

  少年看着他,又看看谢臻:“你今日却是随谢公子来的?”

  阿四再点头:“嗯。”

  “何故?”少年问。

  阿四皱皱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实说:“谢公子赎了我。”

  闻言,少年杏目睁起,看着他,眼波流转。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问他看什么。却见少年忽而掩口,轻轻低叹一声:“真好。”那目光,竟是妒羡交杂。

  阿四看着他,突然明白这目光何意,脸倏地通红,瞪他一眼,站到别处。

  “娈童”二字于他并不陌生,以前在涂邑,谁家男孩乱跑,长辈便会吓他:“当心被人拐去做娈童!”

  初时,他不知道娈童是何意,和别的孩子一样以为被人拐去做娈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来到京城,在王瓒的启蒙下,他才终于懂得了“娈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瓒第一次带他出去,见到一名弱不胜衣的貌美男子,王瓒指着另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人,对阿四谆谆教导:“那是他府中的人。”现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辙。

  阿四觉得身上一阵寒栗,扭过头去,不看那少年。心里正气哼哼地,忽然,他听得一阵赞美之声响起。望去,只见谢臻正一边向众人长揖致谢,一边走了出来。

  “回去吧。”谢臻向不远处对弈的几人致礼之后,走过来,对阿四说一声,便往来路走去。

  “哦。”阿四顿时如获大赦,快步跟上。走两步,他回头看看,却发现后面满园的人都望着这里,目光满是期待和遗憾。

  聚会似乎还未散,这人就这么走了?他心里一阵惊讶。

  再看谢臻,却见那侧脸上神色安然,似乎毫无牵挂。阿四心中虽好奇,却也着实想快些走开,话咽回了肚里。

  待终于坐回车里,阿四心情已是轻松不已。

  “我回阿姊那里。”他对谢臻说。

  谢臻淡淡应了声,吩咐家人上路。车子四周加了帷帐,再不复那日宜春亭会归来时,路人争相瞩目的盛况。谢臻端坐车中,闭目养神。

  阿四一不打扰他,安静地待在一旁。

  车子奔驰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却发现方向并未城西,忙出声叫停。

  “我要去阿姊处!”他瞪着谢臻,重复道。

  “正是去东市寻她。”谢臻眼睛微微睁开,不紧不慢地说。

  阿四一怔。

  只见谢臻又闭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东市看一处屋舍,岂不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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