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第65章时不再来
其实不论是团猴儿还是慕容锐钺,又或者是所有人背后的那个皇帝,都低估了慕容泊涯的智慧。
团猴儿平日的细微举动,终究瞒不过慕容泊涯的观察。其实早在洛平京时,慕容泊涯让他知道黄翎羽的事情,就是要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他让团猴儿误以为尚有他人知情,让他误以为还有人可以当作泄密的替罪羊。果不多时,黄翎羽就受到了来自鹏组的狙击。
也既是说,团猴儿的背后,可能是慕容炽焰,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那个事事低调却能让慕容炽焰乖乖听命的慕容锐钺。没有立刻除去团猴儿,是想彻查他背后的势力,进一步利用他去对付这些敌人。
此次出来营救黄翎羽,慕容泊涯本不想带团猴儿出来,却又不欲他知道自己已生了疑心。反复权衡下,才带了他来,但也派了两个得力手下看着他,不让他有机会联络敌人防范。
背后杀气陡起,慕容泊涯心念电转。
实在没想到,团猴儿会借着慕容炽焰的手消灭了看着他的人;也实在没想到,团猴儿偏要在这时候放弃在鲲组经营十数年才换来的地位。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莫非在鲲组里还有其他更隐蔽的细作?
但是他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在他的整肃下,除了团猴儿,鲲组中不可能再出现其他暗子。
也许是因为鲲组如今远离朝野又形迹无踪,有人希望能让他自乱阵脚,希望让他对鲲组起了疑心,弄得人心惶惶,最终露出破绽让人趁虚而入。
眼前是黄翎羽消失的方向,背后是团猴儿射来的暗器。
避,还是不避?避开,可以继续追击,有一半的可能可以追上慕容炽焰,击败他夺回黄翎羽。但是却会让背后的敌人对他的能力进行重新估测,而这势必为鲲组在未来的行动中受阻许多。
在皇宫中保身之道就是永远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深浅,永远保留底牌。慕容泊涯出生以来就习惯了如此的行事法则,就算到了这个关头,本能地依然要犹豫再三。
可是不避……
要在这个世上生存下来,委实是件很难的事情。他的母亲太过善良轻信,死在了好姐妹的手里;他的师友阎非璜太过看淡生死,死在他自己的放弃之中。除此之外,鲲组里,白衣教里,又有多少人是被皇宫朝廷天灾人祸迫害而亡,纵使苦苦求存,往往也是落得尸骨无存?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没有人会一直站在你身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要靠自己活下去,靠自己坚持自己的道义,靠自己将敌人毁灭,让他们也尝尝被践踏的滋味!』眨眼之中,他记起阎非璜铮黑发亮的锐目。
『活下去,孩子!无论陷入怎样绝望的境地,永远别被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害死!』眨眼之中,他记起母亲的苦苦叮咛。
飞刀已经来到背后,慕容泊涯终下定决心。
既不放弃黄翎羽,也不放弃与敌人打持久战的资本。即使不避开,也未必就不能将黄翎羽追回。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还太年轻,这一次匆忙的决定,让他终生悔恨。这一次想要两全却没能两全的决定,让他终明白了——很多事物会在不经意间的轻忽中毁坏。
时间荏逝,其后不觉过了半月之久。
这期间,黄翎羽耗了三日之久才被辗转送到了洛平京城。为了躲开鲲组的追踪,一行人在数个城池和村屯间马不停蹄地兜圈。黄翎羽身前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在程平背上染出了一道晕开的红痕,而后渐渐干涸。
这日早晨,窗外传来乌鸦刮刮的叫声。他睁开眼睛,入目还是那让他不太适应的蓝地金丝的华丽锦帐,往外是紫檀的桌椅,花梨木的衣橱,红木的门窗。
房间,很好很豪华。
半月已经过去了。他如今身在慕容锐钺的府第,却不知慕容泊涯身在何处。
其实鲲组劫私牢的那一夜,慕容炽焰没有带他走远,而是隐在街角屏息躲避。正如“日鲲”必须精通探查之术一样,“月鹏”也必须深谙暗杀之道。慕容炽焰选择的角落是最能隐蔽声息之地。从棺材店传出的杀声在那个角落回荡抵消,隐去了黄翎羽挣扎喘息的声音,以至于慕容泊涯不能在第一时间内察觉。所以当他将团猴儿踢飞在地的时候。慕容炽焰扑身而出,在他后心贴了一掌。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黄翎羽没有看到,因为程平很称职地将他带离现场。
——慕容泊涯,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黄翎羽甚至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伤得怎样了,生死如何。
走廊远处传来的隐约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一边走近一边谈论一些琐事,像是兄弟间的家常对话。
过了不久,四个人影投影在窗纸上,不疾不徐地过去。继而门口传来有人跪下的声响,两个大约是丫环的女子道:“主人万福。”
待他们走进来时,为首的还是慕容炽焰,跟在后面的还是程平,紧接着的还是那个人,最后的还是团猴儿。
黄翎羽靠在床头看向第三个走进卧间的人——慕容锐钺。
锐钺者,锋锐之钺,锋芒毕露斩人头颅之斧钺。
但是慕容锐钺却显得与名字不符,如果不注意看,这个人随意站在哪里,几乎立刻会被人潮掩盖得人影不剩。也许因为年龄较大,经历了很多风霜,黄翎羽半月来所见的慕容锐钺似乎永远显得沉稳。
慕容锐钺一如既往坐到床前,温和关切伤情。
慕容炽焰一如既往坐到床尾,有些无聊地盯着窗棂的图案。
所以黄翎羽也一如既往地打哈哈。
这老狐狸心有所求,始终旁敲侧击地希望黄翎羽透露顾影自怜的译文方法。
黄翎羽虽也希望能平安混过这关,但显然能够自保的极限终于到来。因为顾影自怜上记录的技术事关重大,这个世界的人尚未做好准备,所以他也完全没打算流失出去。
慕容锐钺固然是温言软语好生相劝,他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最后总是让慕容锐钺失望而归。这让黄翎羽有些不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会失去耐心。也因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在这个世界上,能算作是朋友的那个人的现况如何。
也许慕容泊涯伤得很重,营救始终没来。四周的守卫更是森严,就连里外走动的奴仆婢女都是身怀武功。一次他故意撞翻婢女端来的餐盘,但餐盆上的碗碟筷羹没有散落,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婢女只是身形稍倾,便解决了一次汤洒盆泼的危机,末了,还以大有深意的目光瞄着黄翎羽。
唯一不变的是,慕容锐钺每日都要来和他聊些事情,或是书籍行记,或是民间轶事。而慕容炽焰也会在这段时间跟来,有时坐在黄翎羽身边发呆,有时又面色烦躁来回踱步。
花草苗木要有雨水滋润才能鲜妍润绿,希望渴盼之情亦是如此。在默默的等待中,机会总是被远远隔开,黄翎羽那丁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希望又迅速淡却,终于恢复了平淡度日的心情。
是正常人都不会渴盼着鞭子棍子往自己身上招呼,黄翎羽并非变态,所以对于目前的待遇很是满意,也尽着力维持当前的日子。
◆ⅰ第66章各自立场
天气一日一日的越发寒冷,如果附近有河流,大概也到了冰冻三尺的气温。
这一日外头天色阴沉,隔着窗纸的屋内更是阴暗。
外面扑簌簌的声响连绵不断,似乎是下了雪。黄翎羽裹着毯子倚在窗边看书,这段时间的修养,让他身上舒坦了一些。但最近仍有伤处愈合的麻痒不断,只能靠着读书来分些心神。
那日之后,就再没见过慕容泊涯。不论是他家老大还是老幺都闭口不谈,黄翎羽倒是放心了许多。政治人物的官腔,他在史籍上看都看多了。当他们说“很好很不错”的时候,其实只是还过得去的意思;他们若是说“还行还可以”,就是说事情已经差强人意;至于什么都避而不谈,说“无可奉告”时,那就真的是大大不妙的意思。
现在的慕容锐钺,涉及泊涯时总是避而不谈,脸上虽然一派淡然,却明显可知事情进展并非如他所愿。至少,慕容泊涯的性命仍然无碍。
知道了这点,黄翎羽放下了一半的心事。
他根本不曾料到慕容泊涯会去寻他。两人无亲无故,初认识时甚至一见面就打了一架——当然是慕容泊涯手下留情。至于后来,自己甚至恶意地告诉对方,阎非璜的上一世就是被他害死。
也许他的努力解救是为了顾影集和自怜集的译文,不过黄翎羽更愿意相信他是出于朋友的好意而寻来的。——因为在绝望的时候,人要为自己寻找希望。在被恶意包围的时候,人要主动寻找善意的气息。
慕容炽焰进入房中时,见到黄翎羽正裹着毯子在翻阅一本史典,很快注意到自己的进来,便放下书册起身相迎。
他仍然态度闲适,倒像自己是此间真正的主人一般。
慕容炽焰找到座椅坐下,接过女婢献上的热茶,捧在手里捂着,许久不饮。他心中有许多的疑惑,今日趁着兄长不在来看看黄翎羽。但也因为慕容锐钺不在,两人一时间变得无话可说,他忽然想起外面下起了雪,于是命人打开了窗户。
这是真正纯白洁净的鹅毛大雪,吹进来的空气中除了冰雪的温度就再也没有别的味道,让黄翎羽看得目不交睫。
“你甘愿如此?”
黄翎羽转头面对慕容炽焰。
“大皇兄虽然有耐心,却不会滥用耐心。”言下之意就是,之前容着他拖是因为好整以暇,而现在则已经没有继续耗下去的耐心了,
黄翎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道:“他比莫灿高杆得许多。”
慕容炽焰明显不解得很。
“莫灿让我直接翻译内容,他却是要我教导他译文的方法。以前我还能骗骗莫灿和你,这次可真是什么也没法做了。”顿了顿,他露出个了悟的笑容,“也就只能束手待毙。”
“你这也是为了三皇兄吗?”
黄翎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是其实并不是为了谁。
这个世界太懒惰,几千年几万年的历史进程如此的缓慢,人文的技术的发展几乎都依赖着“转世人”的施与。
这个世界太冰冷,君王一朝令下,可以举全国之兵,可以杀一族之民,可以让许许多多孩子变成身无所寄的宦侍,可以将自己的皇子赶尽杀绝。
应该让这世间的所有人明白,再没有人会泄漏进步的技术让他们不劳而获,要有所收获必须自己付出努力。应该让历史进程循序渐进,等人们的理智能够驾驭强大的武器,等人们了解到强力的武器是用于制衡威慑而不是随心所欲地破坏摧毁。
真的不是为了什么人,但是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做。这样的打算,其实在他甫一接触到《顾影集》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慕容炽焰见黄翎羽停顿在那里,没有追问下去,转了话题道:“你和三皇兄的感情就这么好?为了他要一直守口如瓶?”
“那你和我的感情就这么好?这么多次都在手下留情?”
慕容炽焰目光渐渐冰冷,嘴角原先挂着的柔软的弧度也慢慢变回了冷厉的棱角:“我并没有手下留情,什么时候都不会!”
黄翎羽戏谑地瞥了对方正在急遽变化的脸色。
就连对着慕容泊涯,他都不打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更何况是毫无交情的老大和老四?
是了,他可没有忘了自己是谁,他可是从不妥协的黄翎羽,即使那么骄傲那么果决的阎非璜,也拿他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将命都败在他手里。
黄翎羽记起那一夜泥土中的冰冷和窒闷,不断刨土损伤了手指的钻心的疼痛,然后是破土而出的轻松;再然后,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阎非璜瞬间的空白麻木。
无奈啊——
也难怪连逃跑的企图心都无力许多,这样的心理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不快点解决可不行。
最后,所有心事又都沉淀下去,他呵呵笑道:“我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立场向你们妥协,你们似乎也没有打算放弃你们的立场让我好过……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考虑,所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放马过来,无需顾虑。”
慕容炽焰看了他许久,沉默地饮完了彻底凉掉的茶,离开了。
慕容锐钺也终于不愿意再继续这样的温情游戏。这位慕容家老大最后一次出现时,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口里却对着下人说:“似乎,该给黄公子换一个房间了。”
黄翎羽毫无异议,果然就换了房间,当然是住宿条件不太好的房间,比之在慕容炽焰那里还要低一个档次。
别的倒没什么,主要是没有床铺被褥这一点还是让人挺郁闷的,只有一铺稻草解决睡眠大计。日间的活动从看书聊天变回了最原始血腥的血肉交流,刑具齐全的很,执刑人还是老熟人程平。他的手法没得说的,真的很职业。
只是生死无惧,宠辱不惊。当一个人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心理状态时,许多事都可以淡漠。无论亲身经历多么残酷的事情,都可以像翻书浏览一样,看完了也就过了,不留片叶沾身。疼痛还是入骨,但是感觉好像被冰冻了一样,总觉得那些身体上的负担都不重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都会消失。
黄翎羽也担心着态度日益消极的自己,但是无能为力。
其实这个世界如何如何,于他也没有太大关系。首先,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其次,没有特别密切的好友……思绪顿了顿,想起总是骚扰他睡眠的慕容泊涯——姑且删除第二条。总之,这个世界的人懒惰不思进取,狂妄滥用武力之类的事情,于他真的没有太大关系。
搞得自己好像是找着理由来找虐的。
他真有些惊异了,他自忖自己应该还没有心理变态到这种程度。
就在这三九寒天,有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受着身体上的苦楚却不以为十分之苦,有人在人海茫茫中悔恨无止,不知何时才是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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