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冬欢呼起来,“二师叔!”
“二师兄。”我也叫了一声。
夏庭秋面色冷峻,眼神如刀半锋利,直视着瘫软在地上的两个男子。他手里长剑没有出鞘,他刚才只是点了这两人的穴而已。
两个男人并没昏迷,还说得话,此刻已是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却没办法站起来。他们连声哀求:“大侠息怒!小人不知冒犯了令妹,实属无心之过,还请大侠手下留情,饶我们兄弟二人性命!”
我拉了拉夏庭秋的袖子,“算了。孩子们都看着,让乡亲知道了,要说闲话的。”
在田间玩耍的孩子们的确都站在远处看着,不过个个脸上流露出的,都是羡慕敬仰的神色。
夏庭秋没好气地收了手,扫了我和小冬一眼,“一回来就见你们闯了祸。赶快跟我回家!”
小冬还要辩解,我捂了他的嘴,赔笑道:“好,这就跟你走!”
夏庭秋走过去,一脚一个,将那两个男子踢进了田边的水沟里。两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围观的孩子们却哈哈大笑起来。
小冬还不解气,解了竹篓,将里面的泥鳅一股脑全都倒在了那两人身上。泥鳅受惊,钻到了衣服里,那两人动弹不得,只能嗷嗷惨叫不休。
我笑嘻嘻地拉着小冬跟在二师兄身后。
夏庭秋依旧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道袍,梳着道士髻,十分不修边幅。他背着手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拽着小冬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二师兄!喂!二师兄!慢点呀!跟不上了!”
夏庭秋站住,回头狠狠瞪我一眼。
我嬉皮笑脸地赶上他,“干吗把脸板成这样,倒像是你被调戏了一样。”
“二师叔像土地公公!”小冬大叫。
夏庭秋的脸又黑了两层,“我要是没赶过来,你还不让那两个登徒子轻薄了去。”
“哎呀,真当我那么无能?”我把手里的小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就等他们靠近了架脖子上,你就冲出来了。”
夏庭秋掀了掀嘴皮子,转头继续走。
我追着他,说:“我身体都好得差不多了,别老把我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不过那两人似乎是知府家的亲戚,这下得罪了,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找上门来。”
“小姑姑,”小冬问,“坏人要上山来抓你吗?”
“他们敢!”夏庭秋狠狠道。
“得了,别吓着孩子。”我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人家长得俊俏,还不兴有人来调戏了?”
“你还高兴了?”夏庭秋哭笑不得。
我耸肩,“很少有人夸我漂亮嘛。”
“小姑姑最漂亮了!”小冬立刻机灵地嚷嚷。
“乖!”我摸摸孩子的头,笑眯眯,“走,回去姑姑给你做炸糖圈吃。”
我和小冬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把夏庭秋甩在了身后。
回了道观里,只见大师兄和师父站在院子里,神情肃穆地说着什么。见夏庭秋跟着回来了,大师兄把一封信卷递了过去。
“你家里飞鸽传书,刚送到的。”
夏庭秋展开看,没读两行,神色大变。
“怎么了?”我问。
夏庭秋眉头深锁,“我大哥他……执意要出家。家里长辈急召我回去。”
“出家?”我抽过那封信,仔细读。
夏庭秋揉了揉眉头,“去年我大嫂过世后,大哥就有了皈依佛门之心,后来是被宗亲长辈劝说住了。现在看来,他这次怕是下定决心的了。”
我把信读了两遍,迟疑道:“你大哥都已经剃度了?你二叔是要你回去接替家主之位呢。”
“也好。”师父发话,“老二,你还是回去一趟吧。”
“师父是让我回去继承家业?”夏庭秋惊道。
师父摸了摸胡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下山了。我知道你和你家有点芥蒂,可那到底是你的家,如今家里有难,你也当尽一份力才是。”
夏庭秋抿了抿。他虽有叛逆之心,却极尊重师父的。既然师父都开了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师父又说:“你把阿雨也带去吧。”
“我?”我叫。
师父说:“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况且南海比山里温暖得多,也有利于你休养。你三嫂要给你说亲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年纪不小了,呆在山里也不妥当。跟你二师兄去外面走走,找门合适的亲事吧。”
“师父!”我嚷嚷,“你这么老提这事,我说了我不嫁……”
“那我就带阿雨一起去吧。”夏庭秋抢了我的话,“夏家在南海那么有名望,她作为我的义妹,不难找婆家的。”
“二师兄!”我气得跳脚。
夏庭秋安抚地拉了拉我,“好了,说定了。我们明日出发吧。”
他转头回房间去了。我追了两步,站住了。
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不好意思再去打搅他。
夏庭秋和老家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很好,所以这些年来要不游走四方,要不住在山里,很少回南海去。如今迫不得已要回家,想必十分烦躁。
大嫂帮着我收拾行李,又包了药让我带着路上吃。我身子虽然没好到当年那程度,可也没什么大碍了。大嫂只嘱咐我不能伤风着凉,不可运动过度,又说海边鱼虾好吃,却不可过量。我听着她絮絮叨叨,不由想到了我早逝的娘,心里有点发酸。
“在夏家,估计不能像在这里那么自由。”大嫂理了理我鬓边的头发,“不过你的终身大事,早日解决的好。”
“小姑姑,”小冬拉着我的袖子,“我今晚要和你睡。”
我笑着把小侄子抱了起来。
夜晚,小冬睡着了,我悄悄溜出来,爬到屋顶上。
夏庭秋独自坐在那里,身上披着一层月光,背影有点寂寥。
我走过去坐下来。
“都收拾好了?”夏庭秋看了看我,“路上起码要花大半个月,你多带几件衣服。”
“大嫂都给我收拾好了。”
“你也命好,走哪里都是衣来伸手的命。”夏庭秋嘴角弯了弯。
我笑了笑,陪着他一起看月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庭秋才轻声说:“我八岁入山,至今已有十六年了,只回去过三次。一次我娘去世,一次我爹去世,然后是去年我大嫂去世。”
“你在忧愁什么?”我问,“你大哥出家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还忧愁什么?”
夏庭秋扬手,把手里的小石子抛了出去。石头远远落在水潭里,把镜子一般的水面击出一片碎光。
“我当年被大娘毒打,我爹只好把我远远送走了。那时候我就想,我终有一天还会回去的。我会掌管这个家,会让我娘过上好日子。”他笑了笑,“后来渐渐大了,也看开了,把这口意气放下了,没想机会却真的来了。可惜我娘死得早,没能看到今天。”
我坐近了点,依偎在他身边,头靠着他的肩。
“二师兄,记得四年前我刚醒来的时候,晚上想起我娘,总会哭。那个时候,你总是拿被子裹着我,抱我去外面透气。你说我娘这样的人,一辈子和善慈悲,死后必定不会在地狱徘徊不走,肯定会早早投胎去好人家了。我想,你娘也一样吧。所以即使她看不到,可只要能过幸福日子,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嗯。”夏庭秋伸手把我搂进怀里。
我们俩依偎着,久久没有说话。
日次是个亮阴天,正适合赶路。我和夏庭秋拜别了师父和大师兄一家,下山而去。
夏家其实派了人过来迎接未来的当家,马车就停在山下。那个黑壮的家丁见了我,立刻一声:“少夫人!”
我吓得跳开老远。
夏庭秋把我拉回来,对家丁说:“这是我义妹,你们叫她六姑娘吧。”
我想我的陆也做六的意思,叫我六姑娘正好合适。
我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多天后,到达了南海,我二师兄夏庭秋的故乡。
第70章
艳阳高照,海天一色。这是我对大海的第一印象。
南方很温暖,海风湿润,吹在脸上,让人觉得十分惬意。空气里总有淡淡的鱼腥味,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清爽。
海滩如一条黄色丝带,绵延曲折,小小的螃蟹忙着推土筑巢,人一走近,又全部缩进了沙子里。
我觉得新奇极了,大呼小叫地让夏庭秋看。
“真是没见过世面。”夏庭秋当然见怪不怪了,“等到了岛上,还有大螃蟹呢。小时候半个时辰就可以捉一筐,清蒸着很好吃。”
我又指着天上,“呀!那是什么鸟?”
“是海鸥。”
“啊那是什么?那个绿色的!”
“是海带菜。”
“什么鱼怎么那么大?”
“是银箭鱼……”
“好大的虾子!”
“那是龙虾!”
“还有那个……”
“没有还有了!”夏庭秋一把拽着我丢到船上,“再磨蹭就丢你在渔村算了!”
下人掩面偷笑。
我在甲板甲板上跳脚,“那你至少弄个龙虾来给我玩!”
夏庭秋头冒青筋,“叶叔?”
“二少爷,”一个灰衣中年大叔一闪而至,“下人买了龙虾,准备了中午吃的。”
“捡一个大的出来,给这丫头玩。”夏庭秋冲我呲牙怪笑,“你慢慢玩,我让你玩个够。”
我的玩心一时占据了上风,没有多动脑子,于是再度上当。
等我甩着夹着指头死活不放的龙虾杀到夏庭秋的房间时,他正啃着螃蟹腿,一看到我,噗地一下喷了一桌子螃蟹渣子。
他捶桌子大笑,我气得一脚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夏庭秋轻松稳住了身子,站起来擦了擦嘴,再看看我的手指头,又哈哈大笑。
“差不多就行了!”我大怒,“你倒是想个办法呀!”
办法其实很简单,动手掰开龙虾的钳子就可以了。
夏庭秋那把只惹祸的龙虾从窗户上丢回了海里,拉过我的手,一边看一边吹气,“肿啦,破了点皮,去找叶叔拿点药擦吧。”
“小伤而已。”我很快忘了疼,又跑去后舱厨房看海鱼去了。
夏庭秋背着手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后,一边教我辨认那些鱼。海鱼模样奇怪,有长有扁,有花又白,我都从未见过,稀奇得很,抓着他问个不停。
那掌厨的老师傅笑着对夏庭秋说:“少爷,六姑娘性格好生活泼呀。咱们夏府静了好多年,你们这一回来,终于又可以热闹起来了。”
夏庭秋温和一笑,眼里倒映着万里碧波。
南海离岛,并不只是一座岛屿而已。
方圆数千海里,散布着大大小小近百座岛屿,宛如神仙撒了一把翡翠珠子落在这片无垠的蓝色琉璃之上。
有的岛只是光秃岩石,有的则是海水下的暗礁,也有的岛屿植被茂密,住有人家。最大的岛才名离岛,方圆百里有余,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产丰富,是一块海上的鱼米之乡。
夏家扎根离岛已经有百年历史,根基庞大。来往于内陆与南洋的商船,都得在这里的港湾停靠休息。夏家多年来一直从事南北贸易,有庞大船队,可谓南海的一方霸主了。
我们船还未靠岸,就可望见马头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不少人。
“那是二老爷和亲戚们,宁伯也带了家仆来迎接您。”
“早说了不必搞得这么隆重的。”
“是大少爷吩咐的。”叶叔语调低落了下来,“他搬进佛堂前嘱咐过我们,务必隆重迎接你的。”
夏庭秋嘴角弯了一下,“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这么隆重,我若将来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岂不是更加辜负了大家对我的期许了?”
船慢慢靠岸,甲板放了下来。我跟在夏庭秋的身后下了船。
岸上,一个年过半百的大伯面色激动地前先一步迎了上来,握住夏庭秋的手。
“庭秋,你可回来了!”
“二叔。”夏庭秋恭恭敬敬道,“晚辈不孝,劳您和各位叔伯操劳了。”
“哪里的话?”夏二叔道,“你回来就好。最近局势动荡,你能回来主持大局,安定民心,乡亲们都感激在心呢。”
“大哥呢?”
“长杰他已经剃度,住在佛堂,就等你回来,把交接的事办了,他就回内陆去定波寺了。”
“正事要紧,那我先去见大哥吧。”
夏庭秋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和家人匆匆走了。
一个六旬左右的秃头老爷子走到我跟前,略微打量了我一下,抬手道:“可是六姑娘?老夫姓宁,是夏府邸管事。姑娘唤我宁伯就好。”
我和宁伯见过礼,老爷子延我上马车,“二少爷怕是要忙一阵子去了,六姑娘旅途劳顿,请随我先回夏府,好生歇息一下吧。”
夏家虽然是财富滔天,可宅子却修得十分素雅。白墙乌瓦,青砖木廊,房屋都只有一层,依着小山坡,绵延一大片。院子里用大盆种了许多我没见过的花草。海岛植被茂密,花树都一人多高,开着碗口大的或鲜红或洁白的花朵,十分美艳动人。
宁伯将我安置在一间僻静的小院子里,见我只身一人,又给我调拨了两个丫鬟来伺候。
“三少爷在家书里吩咐过,说六姑娘您身子不大好,屋子要通风。这院子虽然大不,却离花园和海滩都近,又安静,出门又方便。这两个丫鬟您只管使唤,用不顺手,再换就是。”
我道了谢,亲自送他出门。
那两个丫鬟待都是当地女孩子,皮肤暗黑,小个子大眼睛,待人十分热情。我吃饭她们给我夹菜,我洗澡她们给我搓背。我也有四年多没有享受过这样被人伺候的日子了,不免有点感慨。
南方天黑得晚,用过了晚饭,天色还很亮。我站在院子里都可以听到轻微的海潮声,丫鬟同我说,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老鹰岩那边海浪声传过来了。我初来乍到,对什么都好气,决定去看一看。
从夏宅侧门出去,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海滩。潮水已经把沙滩淹没了,浪花拍打着岸边的岩石。
丫鬟海珠指着远处给我看。海岛上有山,高约十多丈,一边是种了芭蕉的大坡,一边是悬崖绝壁耸立在海中,山顶有一座灯塔。海浪冲击着悬崖礁石,浪花击碎成白沫,发出如雷一般的轰鸣声。
“那里就是老鹰岩,姑娘别看那里怪险峻的,等到退潮了,沙滩露出来,满地鹅卵石和贝壳,可好玩了。”
遥远的海面,一轮火红的落日挂在天面,将天际的海天都染成了紫红色。海面上正有许多船扬帆归来,有渔船,也有大商船,不少船上挂着朱红色、绣有一朵金黄色芭蕉花的旗帜——那是夏家的标志。
“姑娘尝尝咱们这里的芭蕉吧。”丫鬟红珊从旁边的芭蕉田里摘了一串芭蕉给我。
这里的芭蕉甜而不腻,我一口气吃了好几个。
正和丫鬟们说着当地的瓜果,就见一个少女朝我们跑过来。
那女孩子穿着当地的服饰,牙白镶暖黄边的小褂,撒花细褶裙,腰身窈窕。跑近了,我看她大概十七、八岁,一张雪白的瓜子小脸,柳眉凤目,十分俏丽动人。
那少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热情道:“您可是庭秋哥带回来的小姐姐?”
“庭秋哥?”我愣了一下,“夏庭秋是吗?我是他小师妹。”
“我猜就是!”少女扑过来拉起我的手,“可把姐姐盼来了!这下更热闹了!”
我疑惑,“你是……”
海珠忙道:“这位是于家二小姐。”
少女笑道:“我叫于慧意。咱们是姻亲,我大姐嫁的是夏大少爷。大姐虽然走得早,不过两家还是经常来往。我们于家就在东面的山关岛上,过来也不过一日船程。我听说秋哥哥要带个小姐姐回来,早几日就跑来等着啦。”
我听她竹筒倒豆子地说了一长串,顾不上整理,忙笑道:“于姑娘太客气了。”
于慧意摇了摇我的手,一派天真娇憨,“姐姐才客气呢!您叫我慧意就行了。大家是亲戚,本来就该多走动才是。啊,对了,良玉,你快过来!”
远处一个穿着浅蓝色裙子的姑娘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她和于慧意年纪相仿,个子高挑,鹅蛋脸,长眉杏眼,皮肤微黑,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是我表姐林良玉,一同过来玩的。”慧意又介绍我,“这是秋哥哥带回来的六姐姐。”
林良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屈膝行了个礼,然后又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慧意笑,“我表姐性子内向,六姐别介意。”
良玉似乎没听我们说话,自顾转头望着日落时分的海面。
“姐姐刚来,我带你在这附近走走吧。”慧意主动挽着我的手,“离岛挺大的,若是明天得了空,咱们骑上马,好好把这岛转一转。”
我拗不过她的热情,被她拉走了。慧意是个话篓子,这一路就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离岛民俗、风景物产,又听她把海岛上几个大户人家的关系顺了一遍。
林良玉依旧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跟在我们身后。慧意有时说到兴头上,会转头和她说几句。她应一声,并不多话。
我走了一大圈,出了一身汗,回去后又冲了个澡。
海珠同我说:“婢子刚去看过了,二少爷还和家伯们在祠堂里议事。姑娘先歇息了吧。”
我打了一个呵欠,看了看窗外天边的银钩,听着沙沙的潮水声,很快就沉入梦想。
第71章
次日天刚亮,我就醒过来了。一时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山里。突然一只海鸟飞来停在窗户上,冲我呱呱叫,我这才回过神来。
红珊端着脸盆进屋来,挥走了鸟儿,笑着对我说:“姑娘起得好早。外面退潮了,孩子们都去捉鱼捡贝壳,姑娘要去看看不?”
我一听,立刻来劲,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早晨清凉湿润的风吹拂着我的头发,空气里有股陌生的花香。潮水褪去后露出来的大片的沙滩上,孩子们正提着竹篓捉搁浅的小鱼。
海鸟振翅盘旋,发出兴奋的叫声,偶尔落在地上,叼起孩子们漏下的鱼。半个巴掌大的灰壳螃蟹在忙着筑巢,人一走近,它们眨眼钻进沙子里去了。
我赤着脚踩着湿软的沙子,慢慢地走着。海面很平静,极远的地方停着几艘渔船。昨日海潮汹涌的老鹰岩,现在果真十分平静。悬崖下露出一大片石滩,孩子们翻开石头,寻找着藏在下面的螃蟹。
我听到几声狗叫,转头望去,只见夏庭秋一身翩翩白衣,手里还牵着一头大黄狗,远远朝我走来。
我踩在海水里,笑着看他走近。
夏庭秋也是一脸爽朗的笑意,一改之前数日的阴郁。
“天气真好呀。”我高声道。
“海岛只有两种天气,要不刮风下雨,要不晴空碧日。”夏庭秋站定了,把鞋脱了下来,丢给那只大黄狗,“阿牛,叼好了!”
大狗听话地叼着鞋子,使劲摇尾巴。夏庭秋卷起裤脚,踩到水中来。
海浪冲刷着我们的脚,阳光照耀在夏庭秋精神奕奕的脸上,让我看着都觉得有点晃眼了。
“看你眼睛下面还发黑呢,昨晚一宿没睡吧?”
夏庭秋伸展手臂,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充沛道:“没关系,事情解决了大半了。”
“还顺利吗?”我问。
“目前都很顺利。”
“你家叔伯没有趁此机会捞一笔,或是不服你,想要分家的?”
“不服那是当然的。”夏庭秋笑着轻拧了一下我的脸,“我常年不在家,又无功绩,他们自然怀疑我的能力了。不过分家却不可能。”
“为什么?”
“离岛不算大,夹在东齐和越国之间,能自成一统,靠的就是上下一心。北海船王一族,我们离岛一族,都是靠这着条,才能在这海上立足。一旦涣散了,不说附近两国,就是北海船王,都会立刻南下将我们侵吞了。”
我陪着他踩着水慢慢走,一边捡贝壳海螺。
“我以前听你说过,北海船王是海贼起家,现在还有黑旗船。”
夏庭秋笑道:“也别当我们夏家就是良民了。在这海上做贸易营生的,多少都有背景。夏氏一族在一百多年前,躲避战乱逃至岛上。最初这里全是荒地,一族的人吃什么?还不是靠着打劫来往船只罢了。”
我瞠目。
夏庭秋见我这样,笑得更欢了,“以前没和你说,就是怕把你吓着。不过你放心,你二师兄我清白得很,我们夏家也早就不做这杀人越货损阴德的事了。只是家族里的男儿到了年纪就要送到船上,一同出海历练。咱们海岛人,不会养出拿不动刀剑的男儿来。”
“那你当年也上过船了?”
“五岁就跟着我爹和几个叔叔上船走商了。”夏庭秋捡了一个活着的海螺,丢给我,“我爹和大哥待我还是不错的,教了我许多东西。”
“那你在内陆生活这么多年,本事丢得七零八落了吧。”
夏庭秋斜睨我,“小丫头,居然敢瞧不起你师兄。”
“谁是你的小丫头呀。”我笑着顶回去,“我都是老丫头了。那个什么慧意妹妹,才是你的小丫头吧?”
“于家的老二?”夏庭秋问,“你这么快就见到她了?”
“昨天在海滩上碰到的。她和她表姐,叫良玉。”
夏庭秋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不记得良玉了,“于家二姑娘的大姐就是我大嫂,她还有个姑姑嫁了我四表叔。这里姻亲关系复杂得很。之前大嫂去世,我回来奔丧,见过慧意,只记得是个腼腆的小姑娘。”
“哪里腼腆了?”我莞尔,“一过来就热情地拉我手,一口一个姐姐,都把我叫晕了。”
“女大十八变呀。”夏庭秋晃了晃脑袋,丢了一颗石头打鸟,那海鸟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没想那只大黄狗突然对那只鸟起了兴趣,丢了鞋子旺旺大叫着追鸟去了。
恰好一个大浪打过来,卷走了那双鞋。夏庭秋追了几步,空着手走回来。
我笑弯了腰。
“阿牛!”夏庭秋气急败坏地吼。
大狗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跑回来。夏庭秋拍拍它的头,大狗发出讨好地呜呜声。
“走吧。”夏庭秋光着脚走上岸,“早饭该好了,今天还有着忙呢。”
夏庭秋回来接管家业,要做的事情特别多,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是常有的事。不过慧意热情好客,每日都来找我,带着我到处转。江湖女子都豪爽率真,我同她十分处得来。
我们跟着渔民一起出海打鱼,又去珠贝水场挖贝、取珠。到了打捞海带菜的时候,也撩起袖子和乡亲们一起拉绳索。
我很快就和当地的姑娘一样,皮肤晒成了蜜色,穿着宽松凉快的褂子和宽脚裤,头发梳成辫子,脖子和手上戴满了贝壳和珊瑚串成的链子,一走路就发出叮咚声。而且天气温暖,我每日都锻炼,原本孱弱的身子健壮了不少,下海游水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离岛西侧,目光可及的地方有座小岛,叫月牙岛。每次潮落之后,两个岛之间会露出一条蜿蜒的小道来。月牙岛很小,没有住人,只有一片稀疏的椰子林。姑娘们时常去那里游玩。
我就是在那里跟着慧意学会了如何用鱼枪捕鱼,还学会了划独木舟。不过水性最好的还是良玉。这姑娘脱去裙子穿着短装,身材修长健美。不论是下水捕鱼,还是撒网划船,动作干练又优美,真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我们那日网了许多鱼,在岛上生了火烤鱼吃。
正同慧意描述着内陆深山里的生活,就见一艘漆得油亮的两层商船朝这边开来。船上张着旗子,是一面蓝色绣红珊瑚的幡旗。
“良玉,那好像是你们家的船。”慧意用手挡着太阳,望了一阵,“奇怪,谁来了?”
这边沙滩又浅又宽,船在远处停了,放了一艘小船下来。
良玉皱眉看了片刻,说:“怎么看着像我大哥?”
“呀,是像!”慧意兴奋地跳起来,“是大表哥!”
小船上载着三个男人,两个划船,一个人站在中间,朝我们挥了挥手。
船划近了搁在浅滩上,中间那个年轻男子率先跳下了船,踩着水大步走了过来。
良玉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好香的烤鱼啊,把我大老远地都吸引过来了!”男子朗声笑着,几步走上岸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俊朗轩昂,一身简单的短打扮,露着肌肉结实的胳膊,腰间系着一把短剑。
“表哥怎么有空来了?”慧意迎了过去,“我带着夏家的六姐过来玩,本来想早点回去,不过来时走的旱路,只好等潮退。你来了正好,要送我们回岛上。”
林家大少爷宠溺地看着她,“一听就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跑来月牙岛又不带小船。老人说今天午后要起风,我要没来,看你们要在这里困多久!”
慧意赖皮地拉着林少爷的手摇了摇,“锦宏哥哥是贵人,我们一有难,你就从天而降,啊不,是踏波而来了。”
良玉站在我身旁,这时哧地笑了一声。我转头看,见她脸上的讥讽一闪而过。
林锦宏转头看到我,定了定,笑着问:“这就是夏三哥新认的妹妹?”
“是呀!”慧意拉我过去,“这是六姐姐,这是我表兄,你喊他——六姐似乎还比锦宏哥略长半岁——那你叫他林小弟好了!”
“不要吧!”林锦宏叫起来,“小弟,小弟地叫起来,像是船上厨房的帮工似的。六姑娘叫我林公子吧。”
“你是哪门子的公子呀!”慧意顶了回去,“六姐明明比你大,叫你声小弟又有什么不可的?”
“慧意,别胡闹了!”林锦宏尴尬地朝我抬手,道,“让六姑娘见笑了。姑娘您随便怎么叫我都成。”
我还是中规中矩地唤了他一声:“林公子多礼了。”
慧意哼了一声,摔开林锦宏的手,“六姐姐也太好说话了。”
良玉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候又戏谑一笑,也不知道笑的是谁。
第72章
我们在火边坐下,林锦宏就坐我旁边。鱼烤好了,慧意递给他,他转手递到我手里来。
“六姑娘尝尝这个。这是咱们南海特产的银鱼,肉质细嫩香甜,十分可口。”
良玉的视线又是冷冷一扫。我忙客气地推拒道:“林公子客气了。我先前已经吃饱了。”
慧意哈地一笑,“锦宏哥,你献殷情也不会看时候。我们都吃饱啦。这肉质细嫩香甜的鱼,还是你自个儿吃了吧!”
林锦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他呵呵笑了两声,几大口吃完了鱼,拍了拍手,把鞋子一脱,攀着一棵椰子树就爬了上去。
我吃惊,“他这是要做什么?”
“要摘椰果呢!”慧意拍手跳起来,“锦宏哥,加把劲!我要右边那个最大的!”
良玉忽然说:“他今天倒想起来显摆了。”
慧意转头道:“都是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罢了,表姐怎么这么说呢?”
良玉冷笑着把头转开。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只当没听见。
林锦宏爬到了树冠,抽出匕首,一口气砍了五、六个椰果下来。
慧意捧着果子比划给我看,“这果子壳太厚,打个洞才能喝到里面的汁水。我力气不够,良玉姐,好姐姐,你来做给六姐看吧。”
良玉瞟了她一眼,接过椰果,用匕首熟练地削去了一层皮,然后挖了一个洞,递到我手里。
“尝尝吧。”良玉说,“算不得什么琼浆玉液,倒也不难喝。”
我凑过去抿了一口,只觉得清凉甘甜,十分美味,不由抱着椰子大口喝起来。
“好吃吧?”慧意呵呵笑着,丢了个最大的椰果给林锦宏,“快,帮我剥了,我也渴死了。”
林锦宏一连剥了好几个椰子给我们。慧意拿了两个,走过去递给一直站在一边的两个水手。那两个年轻人红着脸接过果子,看着慧意两眼放光。
吃完了椰果,林锦宏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慧意说:“那好。六姐姐先跟着这两个小哥回大船上吧。”
“我来划船好了。”林锦宏抢先一步道,“大船要绕去码头,你们要走冤枉路。我直接送六姑娘回岸上,阿杰打旗叫大船再派支小船过来。”
“那也好。”慧意眼珠一转,“你们先走吧。”
我挠了挠下巴,“船可以坐三个人呢。”
良玉便不客气地也上了小船。
林锦宏坐在船尾,把船划回了离岛。大概是因为良玉像一大块冰一样坐在旁边,他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话。
我下了船,向他道谢。林锦宏拱手道:“六姑娘不必客气。姑娘是夏三哥的客人,便是我们整个岛的客人。”
良玉望了望天,“都可以看到雨云了。大哥,你们今天不回去了?”
“我来找夏三哥有事商谈,会小住几日。”林锦宏又转头对我说,“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这海上的暴风雨可比内陆地凶猛多了,树断屋倒的都有,你在雨停前最好别出门。”
描述得还挺可怕的。我又对他谢了又谢。
林锦宏冲我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摸了摸鼻子,跳上小船,转眼又划出老远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愣。
我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他有点像莫桑。
茫茫草原,蓝天白云,也有个年轻人用这样热诚的目光注视过我。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暧昧,可是让我觉得自己很充实,也很快乐。
正如林锦宏所说的,到了傍晚涨潮时分,天色阴暗,狂风大作。家里仆人奔走着关上门窗,又把盆栽花草搬入室内。待到掌灯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雨,有点惊悚,只觉得这根本不是下雨,而是神仙端着盆子从天上往下泼水。
我的旧伤有点复发,胸口闷痛,喘气困难,闭着眼睛靠在榻上。
狂风吹得禁闭的门窗嗡嗡振动,天地间只余下大雨冲刷地面的唰唰声。那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逐渐变化成了轰鸣的人声。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骂。
我仿佛又置身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亲和弟弟被推上了断头台。
我想,我本该和晚晴她们一起吊死在天牢里的。双脚一登,七尺白绫勒住脖子,挣扎一下,也就去了。到了地府,一家人团圆,然后一起去投胎。
可我偏偏活了下来,在萧政他们都以为我死于箭下后,我还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四年仿佛只是一个弹指。
我还活得很好,每日太阳升起时,我都能仰头而笑,我的面颊依旧柔软。
震耳欲聋的人声喧哗就这么逐渐退去。
我张开眼,看到坐在榻前的那个人。
夏庭秋浑身上下几乎湿透了,头发还不断往下滴水。他见我醒了,接过海珠递来的热帕子擦干了手,然后一边摸我额头,一边给我把脉。
“我没事。”我轻声说,“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本来就玩得很累,有点犯困而已。”
夏庭秋置若罔闻,紧锁的眉头直到把完了脉才稍微有些舒展。
“觉得哪里不舒服?”
“就是胸闷而已。”我打了个呵欠,“倒是你,当心着凉。我这里有药,你不用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
“天气这么恶劣,怎么能不担心你的伤。”
夏庭秋这才转身去擦脸擦头发。他一脸疲惫,眼下的阴影已是多日没消了,脸颊也略微有点凹。
我心里不忍,问:“接替家业真的这么累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能帮什么?”夏庭秋笑,“你乖乖的吃好玩好,别犯病就是在帮我了。再说,这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也插不上手。”
“可看你这样,我怪心疼的。”
夏庭秋瞅着我,笑得甜蜜到有点恶心,“哟,听你说心疼我,还真比登天还难。”
我扑哧笑,“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又怎么不能疼了?”
夏庭秋握着我的手,低下头,一时没说话。
我冲海珠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去了外间。
“怎么了?”我问。
夏庭秋轻叹了一声,“眼下有比大买卖。”
“有生意做不是好事?”
“成败就在这桩生意之上了。”
“果真有人为难你!”我轻叫。
“别激动。”夏庭秋按着我,“我要服众,总得经历一些挑战的。”
我咳了几声,缓过气来,“困难重重?”
“要亲自去北海和船王谈生意。”
“什么生意?”
“有一条新航道,只需花一半的时间就可到达越国,却是海盗猖獗。那些海盗都是散兵,有的是被淘汰的水手,有的是违反规矩被驱逐的家丁,有的来自船王一族,也有的来自我们南海。东南两家早有意联手扫清这条航道,却一直因为利益分成的缘故没有谈妥。”
“无非就是五五分嘛。”
“你还真是没长脑子。”夏庭秋摇头笑,“利益又不光是一堆看得见的真金白银。”
我问:“若是谈不成呢?”
“那你二师兄的威信就要大跌,失去民心,不留神就会被家族里的别人挤兑了去。到时候我们俩只好灰溜溜地回山里投奔师父了。”
我哈哈笑,“听起来也不坏呀!”
“坏丫头。”夏庭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我看他身上湿衣还在往下滴水,便把红珊叫了进来,问:“你们找得到衣服给你们三少爷换吗?”
红珊苦笑,“姑娘,这可是您的闺房,哪里来男人的衣服?”
我无奈,“那去熬点姜汤。”
“不用了。”夏庭秋摆摆手,“风雨太大了,一出门就要湿透。你好生休息,我将就穿这一身,回去就洗澡。”
我还想挽留,又怕他着凉,只得看着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夏庭秋挺拔的身影转眼就被白花花的雨帘吞没。
“二少爷可是真的关心姑娘您的呀。”海珠帮我拉高了薄被,“今天风暴来之前,他还亲自带着人去加固了库房呢,回头又冒雨赶过来看您。”
难怪刚才看到夏庭秋的手上有细伤。
次日醒来,听到外面鸟语阵阵。推门出去,阳光灿烂。若不是被吹折的树枝还挂在树干上,我都要以为昨日的暴风雨从来没有发生过了。
我正吃着早饭,慧意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还坐着干什么?快跟我来呀!”
我被她拉着往外跑,“出什么事了?”
“好事!”慧意两眼放光,“庭秋哥和锦宏哥在滩上试新刀呢,可精彩了。”
大清早的就舞刀弄剑,精力真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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