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夏庭秋穿好了衣服,扭扭捏捏想个小媳妇一样,被我拉着去捉黄羊。
“那么多,怎么捉?”夏庭秋爬在草堆里问我。
“你去那边,把羊往水中间的岛上赶。我自然有办法。”我脱了外衣要往水里钻。
夏庭秋一把拉住我,板着脸道:“你别下水了,我来,你去赶羊。”
我想,自己一个女孩子,一身湿漉漉的跑来跑去确实不像话,便让他去了。
夏庭秋下了水,游到小岛边的草丛里潜伏着。得了他的安好,挥舞着树枝朝羊群奔过去。
受惊的羊群纷纷朝着湖中的小岛跳过来,还有不少羊跳进水里。
夏庭秋潜下水,捉着羊腿,把那只羊拽进了水里。没多久,他就乐滋滋地拖着肚皮鼓胀的羊上了岸,把羊丢到我面前,豪气万丈道:“去,剥了皮烤着下酒。”
我一脸狗腿样腻上去,赶紧把外衣给他披上,高呼道:“二师兄威武!”
我们俩拖着羊,抗着野鸭子和鸭蛋,大摇大摆地摆驾回府。
封峥已经回来了,正在生火,见我们满载而归,惊讶笑道:“哪里弄来的?”
“我和二师兄一起弄到的。”我得意洋洋。
“这下不愁饿肚子了。”封峥为了表扬,丢了两个野果子给我们,“这是我从对岸摘来的,味道还不错。”
我和夏庭秋啃着苹果蹲在胡杨树下纳凉。忽然见水里哗啦一阵响动,一个人从水里钻了出来。
那男人身材高大修长,黑色软绸亵衣打湿了水贴在身上,一身紧实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饶是我这样见惯了男人赤膊的,看到这副光景,也不禁脸上发烫。
不过我也只慌了片刻,就听夏庭秋用一种掐着脖子的声音说:“居然是庆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黑衣男人撩起了湿漉漉的长发,露出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刚吃下去的果子哽在喉咙里,让我差点呛着。
庆王一步步走上岸来,一双丹凤眼笑得弯弯的,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对于我和夏庭秋这两个看客,他也丝毫不扭捏羞涩,反而一脸得意,大大方方地开始解衣带。
我终于忍不住提问:“王爷,您一天之内,要脱几次衣服才舒服啊?”
夏庭秋噗地一声把野果渣子喷了出来。
饱餐一顿后,天色也暗了。劳累了数日,大家都特别累,于是吃饱后都纷纷躺在火边昏昏欲睡。
我听着草丛里一阵阵的虫鸣,看着夜幕里的星海,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草原里。这么一想,不免有点挂念音信全无的莫桑。
我翻身坐起来,轻推了一下封峥,说:“我们失踪也好好几日了,不知道随行的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封峥躺着没动,头枕着手,望着天,轻声说:“想必搜找了几日,找不到我们,也只好回去了。”
“那回去后,就说我们死了?”
“大概会说我们在沙漠里失踪了。”
“那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闷闷不乐地躺了回去,“你倒好,皇帝和你关系好,肯定会赠你一堆身后殊荣。我要没了,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我爹有晚晴,我娘有我弟弟,也都不会为我伤心多久的。”
“你别这样想。”封峥眼神温柔地望着我,“你若没了,我想,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这个话题实在有点不大吉利,我转了方向,问:“也不知道莫桑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吧。”庆王冷不丁插口。原来他也没睡着。
我问:“之前听说他和他大哥打起来了,现在呢?”
庆王依旧闭着眼睛,说:“北辽皇帝派兵去支援他啦。你其实完全不用为他担心。莫桑这人,因为母亲是南人,打小吃了不少苦,看着老实又淳厚,其实是不动声色中有着一份心狠手辣,心计多端。阿穆罕勇猛有余,机智不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看这莫桑,是做定了这个草原王了。不过他肯定是要娶北辽帝的宁安公主为王妃的。所以,小王劝郡主您也就不要把他那一千头牛,两千头羊当真啦。”
我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大叫:“你你你,你怎么知道这事?”
庆王见怪不怪地瞟了我一眼,“小王我假扮国师一年有余,跻身一国核心之中,这点消息,知道也不难。”
“是啊,我都知道。”夏庭秋也在那头冒了一句。
我抓狂,“怎么你也知道?”
夏庭秋鄙夷又高傲地扫了我一眼,“人多嘴杂,连使馆里扫地的阿婆都知道。”
我郁闷地抱住膝盖缩在火边,“我才没多想呢。不过是关心他罢了。他从阿穆罕手里放了我和封峥。”
“卖人情嘛,谁不会呀?”庆王冷哼一声,“我还以身涉险,带你们横穿沙漠呢?”
我呲牙,“王爷,您忘了当初是谁带着我们去隔壁里看日出的?”
庆王翻身坐起来,摆出那副熟悉的哀怨面容,道:“奴家本是一边好心做个东道主。更何况,奴家连一国之宝都赠与你们了呢。”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鸡皮疙瘩唰地全部站立起来。
封峥打了个呵欠,把手里的树枝丢进火堆里,“好了,都休息了吧。”
一夜平安无事。
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我天刚亮就醒了,匆匆跑去解手。回来后,路过拴马的树下,看到那片空空的草地,脑子里恍惚了一下,才响起一个惊雷。
我冲去把封峥摇醒,“糟糕了!马不见了!”
“什么?”封峥一下坐了起来。
我们俩跑回树下。只见缰绳还拴在树上的,却被马咬断了。地上的蹄印一路向海子的另外一头延伸而去。
封峥跟了过去,过了一会回来,说:“似乎是出了海子了。那边蹄印很多,似乎是遇到了野马群。”
我失望道:“它们跟着野马跑了,那我们怎么办?”
封峥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回了营地。夏庭秋和庆王还睡得像头猪。
我气不打一处来,踢了踢庆王,“喂,奴家,起来了,天亮了!”
庆王慢吞吞爬起来。他昨天睡姿不大好,似乎扭到腰了,所以一直扶着腰,像个孕妇似地哼哼,并且借口偷懒,不去升火做早饭。
我们没了马,也只有继续住在这片海子里,期望着能尽快遇到路过的牧民。
庆王无聊,想到处转转,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他去遛弯。
我们沿着水边慢慢走,沙漠里的植物我认识的少,庆王比我熟悉得多,一边教我辨认那些植物,一边采集。
这个是治拉肚子的,那个是可以解毒的,这个草的茎块榨水可以治伤风。
我问:“你一个王爷,怎么知道那么多?”
庆王笑道:“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王爷的。小时候跟随父亲行走江湖,又结交了不少朋友,这点草药知识,都是各家学来的。”
我十分向往,“还是做男人好,可以行走四方。”
“你现在不就在行走四方?”
“我这次如果顺利回去了,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来呢。”
“这么喜欢自由,偏偏生在王公之家。”庆王摇摇头,对我表示同情。
我问:“你出了这沙漠,打算去哪里?”
“回家呀。”庆王摘了两个野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了一个给我,“北辽虽然有我的王府,可我住不习惯。家父在东海,老头子年纪大了,一是想抱孙子,二是想我回去接班,他好享清福。我这不就在回家尽孝道的路上走着嘛。”
我轻笑道:“也不知道北辽现在如何了,特别是国宝也丢失了。”
庆王忽然沉默了。我只当他想到了什么沉重的事,也没去打搅他,跟着他慢慢往回走。走了半晌,庆王忽然开口,说:“郡主,你父王位高权重,东齐帝萧政又不是个软弱之人。这矛盾只有愈演愈烈的。”
他这是在提醒我,我心里不免有点感叹,“王爷说的,我都清楚。只是我再能干,也只是个女孩子,我爹从未把我当回事,更不会听我劝告的。”
庆王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他刚想说什么,我已先摆手阻止了。
“别说了,你要说的,我其实都明白的。咱们这是尽人事,听天命,各有各的造化。”
我和庆王回到了营地,他烧火,我烤鸭子,两人都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一边用湿泥巴糊鸭子,一边听庆王和封峥商量事。
庆王说:“马没了,贸然继续往南走,怕是还要十来天才走得出去。没有马,会比较辛苦。万一碰不到海子,就有生命危险。继续住在这里。现在初夏,穿过沙漠的商队和牧民都比较多,耐心等等,会遇上的。”
封峥低头沉思。
我把糊好了泥的鸭子埋进土了,然后在上面架起了火。然后像个老妈子一样,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对封峥说:“虽然要等几天,但是这里有吃有住的,风险小。万一皇帝真的要把你的衣冠厚葬,我们现在赶回去,估计也来不及了。要诈尸,还有我陪着你呢。”
封峥莞尔,“既然你们不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几日吧。王爷呢?”
庆王弹了弹衣服上的沙子,道:“舍命陪君子呗。”
我笑,“好在是君子,那我就不用承你的情了。”
不过我们的运气也好,到了第四天,就碰到了一队南下的商队。
第50章
这一伙八个人,父子叔伯兄弟,都是一家人,烧火做饭的是老大和老儿的媳妇。他们南下卖药材的,常年穿越沙漠来往于两地,对这里地形十分熟悉。
我们自称是一家兄妹,探亲途中因沙暴而在沙漠里迷路,请求他们将我们带回东齐。领头的马老汉直扑热情,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给他们银子做路资,马老汉还坚决不肯收。
那家二媳妇是东齐人,说有口东齐方言。她和我说,我们现在已是在沙漠之西,非常靠近金国了。沙漠里有一条贯穿金和南北辽的绿洲链,就是一条生命线。不过绿洲也分部得很散,我们没有向导在沙漠里胡乱转,居然能找到那个最大的海子,已是捡了天大的运气。
我回想这一路,的确有惊无险,也不免觉得庆幸。
马二媳妇见我一身狼狈,便把她的衣服拿给我穿,又帮我梳头,按照他们的风俗,扎了无数条小辫子,捆上彩色的头绳。
我觉得好玩极了,兴冲冲跑出去找封峥他们。
三个男人看到我这样,都笑起来。
我甩了甩辫子,“不好看?”
“好看得紧呢!”夏庭秋拍手,“小师妹就留着这个头回去,平时还可以拖地呢!”
马二媳妇私下问我:“你三个兄长,都说了亲了吗?”
我心想那庆王即使没王妃,家里也肯定有小妾,夏庭秋是半个道士,便说:“只有二哥还没成婚。”
那妇人笑道:“我有个妹妹,今年十六,生得清秀漂亮,人也灵巧贤惠。我们家世代做药材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若是肯上门,那我家药铺就是嫁妆了。也不知道你二哥可有这个意思?”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说:“我二哥,虽然没有定亲,却是……却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这次回去,八成是要上门求亲的。”
马二媳妇一脸失望,“也是,这么俊秀的儿郎,哪里有这么好得的。”
这天晚上在一个小绿洲扎营的时候,我摸到了封峥身边。
封峥低头看那份证明我们身份的通关文牒,见我来了,说:“到时候进了城,怕是还要让马老汉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
“他们帮了我们大忙,应该赏赐才是。”
封峥笑道:“我们之中,你身份最为贵重,该你赏赐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赏什么才好了。”我笑了笑,“不如把你赏给他们如何?”
“说什么呢?”封峥扫了我一眼。
我酸溜溜道:“谁叫某人生得玉树临风,别人都想他去做女婿呀。”
封峥愕然,讪讪道:“也许人家是随口说说的。”
“嫁妆都开出来了。你要是肯做上门女婿,人家就把家传的药铺拱手相送呢。到时候娇妻在怀,嫁妆在手,风风光光地回家见你老子去。”
“谁要成亲?”夏庭秋不知道从哪里蹿了过来,凑在一起。
我把下巴冲封峥扬了一下,“人家想招女婿,还不知道封哥哥肯不肯呢。”
“啊呀!”夏庭秋拍手,“为什么都没人来招我?”
我嗤笑,“瞧你这一脸桃花风流样,看着就是靠不住的。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你呀!”
“有你这么说兄长的?”夏庭秋敲了敲我的头,转身走了。
我问封峥:“怎么样?你愿意吗?”
封峥把文牒收进怀里,一眼望到我眼睛里,反问:“你愿意我娶别人吗?”
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直到封峥起身走远了,我还呆呆坐在那里,满眼全是他刚才回眸一望,温润平和,不带一丝波纹。
我们跟着商队走了三天,渐渐可见戈壁岩石了,再走了两日,绿地越来越多,偶尔见到沙枣林和农舍。现在已是初夏,来时树上的花已经变成了累累的果实,阳光照在脸上,一片温热。
最后那日,我们终于可以歇息在一家客栈里了。
晚上我痛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坐在窗边晾头发。
门上响了两声,庆王问:“能进来吗?”
我挽起了半干的头发,披了外衣去开门。
门一开,庆王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套牙白绸衫,腰系玉带,头戴金冠,俨然已经恢复了他本来的翩翩王孙公子的模样。他容貌极其俊美,这么一打扮,浑身上下闪着金光,逼得人都快张不开眼。
我关上门,问:“有什么事吗?”
庆王盯着我瞧了瞧,笑着说:“郡主这般模样,真当得起‘花容月貌’四个字。”
我翻了个白眼,“你饭后闲得无聊,专门跑过来调戏我的?”
庆王踱到窗边,往外望了一眼,十分难得地一本正经到:“我今晚就要走了。这次是过来和你道别的。”
我微微一怔。也是,他本和我们不同路,现在出了沙漠了,分道扬镳也是应该的。
“这就走了?”
庆王点头“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封峥他们知道了?”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客套道:“那祝你一路顺风。以后若有机会来京城,我请你吃饭。”
庆王听了,笑了笑,一双眼睛波光流转,盯了我好一阵,才说:“小王这就走了。郡主你……你可别忘了我。”
我被他这句话激得又是一身鸡皮疙瘩。庆王已是抽身一跃,跳在了窗棂上。
我还以为他会就此翻窗而去,没想他又停住了,手扶着窗子,转回头来。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怕高,他忽然开口,风马牛不相及地冒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大家同甘共苦半个月,你连我叫啥都不知道,还有脸问。不过还是老实说:“我叫陆棠雨。”
庆王微微一笑,说:“我叫迦夜。”
迦叶?拈花一笑的那个?
我正想问个清楚,庆王已经身影一闪,不见了。我冲到窗边,只见外面一片茫茫夜色,哪里还见他的身影?没想此人身手如此之高,真令人惊叹叫绝。
然后我就听到楼下店小二的声音传上来:“客官,您这是扭到脚了?”
我探头朝下看,就见庆王殿下一拐一拐地站起来。旁边有几个黑衣人迅速围了过来,把他扶住。他赶紧摆了摆手,那几名手下训练有素地退到旁边。
我扑哧一声笑了。
庆王抬头朝我挥了挥手,雪白的牙齿一闪。他带着手下出了客栈,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扬长而去。
我一直看着他们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我去敲封峥的房门,同他说:“人妖王爷终于走了。”
封峥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妖王爷”是谁,不由苦笑,“他和我们又不同路,分别是在所难免的。”
我坐在桌边,看到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张纸写了一半。我拿起来看,提头就是“臣封峥启奏陛下”。
“这就忙着给皇帝写奏折了?明日进了城,联络了官府也不迟。”我把稿子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这次虽然出了不少状况,不过总算完成了任务。这下我爹应该很满意了,我若求他放我回师父那里,他大概会同意吧。”
封峥看着我,默默不语。我一对上他的目光,他就把脸别开了。
“怎么了?”我觉得有点奇怪。
“没什么。”封峥摇头,却依旧没看我,“你,你很想回你师父那里?”
我笑道:“我娘暗示过我。我这次回家,我爹打算为我寻一门亲事。我若不想嫁人,肯定是只有跑我师父那里躲避一下的了。”
封峥望向我,目光深邃复杂,“你爹可有说将你嫁给谁?”
我撇了撇嘴,挖苦道:“怎么?你回心转意,又想娶我了?”
封峥又别过头,半晌没声音。
“怎么了?”我探头看他,“这但玩笑都开不得。我都想开了,你还放不下。最讨厌男人小肚鸡肠了。”
封峥颇不自在道:“将来,若是你想去你师父那,你爹又不同意,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忙的。”
“帮忙我偷跑?”
封峥讪讪道:“总之是会帮忙的。”
我呵地笑了一声,胸口有点闷。
喜欢一个人,天天看着,却知道永远得不到他。倒还不如当初就那么糊涂下去,什么都不清楚的好。
都说做人难得糊涂。
第51章
次日启程的时候,马老汉问我们怎么少了一个兄弟,封峥借口说大哥有事先走了。马老汉也没深究。
午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东齐的这做边关县城凤阳。马老汉他们同我们分别。封峥寻了一处干净清静的茶楼,嘱咐我呆在包厢里,他自己去官府。
我知道等下官府来人,接的是魏王家的瑞云郡主,我就必须有一副金枝玉叶的派头。那个浪迹天涯的疯丫头,也只好暂时先关在我身体里了。
夏庭秋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一本正经道:“雨儿,我也该走了。”
我也不是很惊讶。他无功名在身,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前他陪着我,是为了照顾我,现在大功告成,也该还他自由了。
我声音柔软,近乎撒娇道:“二师兄,这一路谢谢你。”
夏庭秋莞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鬼丫头,同师兄客气什么。你先回家,找机会溜出来。有师父在,你爹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我笑着点头。
夏庭秋温柔注视我片刻,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在山里等你回来。”
夏庭秋走了没多久,我望见楼下大街上涌来一队衙役,封峥骑马,后面还跟着一个青皮小轿。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该走的都走了,我这下是终于要回家了。
我们这一次回京,可比大半年前送嫁的速度要快得多了。上次走了一个多月才从京城走到边关,这次一路快马加鞭,大半个月就已经进入京都地界了。
上次出门时还是寒冷的早春,现在回来,已经是炎热的盛夏了。家里的葡萄藤结了一串串紫葡萄,后院池子里开满了荷花。我的房间干干净净没什么变化,走前随手丢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还放在那个位子。
我娘见了我,两眼含着泪水,张手把我抱住。
“你这死丫头,大半个月没音讯。人家都说你们死在沙漠里了,你可知道你娘我多担惊受怕!小没良心的!”
我好生宽慰她,说了不少好话。其实我看她也瘦了不少,心里酸痛得很,也差点掉眼泪。
娘拉着我仔细看,皱着眉头道:“又瘦又黑的,这头发都枯黄了,手也粗了。你爹这浑人,居然让女儿去做这种苦差事。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和他没完!”
弟弟陆鸣也比先前长高了点,照旧跑过来要我抱。
我亲亲他水蜜桃般的脸,问:“阿鸣这阵子乖不乖?”
“乖!”弟弟大声说,又抓着我的领子缠问,“大姐给我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了吗?”
我笑着拿出几个我用沙枣核做的小哨子,说:“北辽的孩子都吹这个玩。”
弟弟拿着哨子跑走了。
我娘说:“你爹上朝还未回来。你先同我去沐浴更衣,好好吃顿饭。估计你今天还得进宫的,我已经叫人给你重新做了一套朝服,今天进宫也有得穿的。”
我娘是有心补偿我,硬是给我洗了牛奶浴,又叫人给我按摩护肤,拿了太后赐的茶油给我擦头发。我昏沉沉地由着她们收拾好,再被娘塞了半桌子的饭菜,这才终于可以上床睡觉。
似乎只是眼皮子刚合上,娘就又把我推醒,“你爹回来了,要你去书房见他。”
一家之主发话,我再累再困,也不得不从。
我爹后年就满半百了,不过现在看着依旧高大英武,相貌堂堂。如果他和颜悦色地同你说话,人人都会觉得他风度翩翩、儒雅斯文。可是他对我总是眉头一皱,脸一板,嘴唇一掀,牙齿呲出来,然后开始咆哮。后院厨房里养的那只大花狗见到外面窜进来的野狗,也总是露出这副表情。
就在我相当不孝地把我亲爱的爹拿去和狗做比较的时候,我爹的咆哮已经一串雷一样击中了我。
“亏你还有脸来见我!”
我心想,这不是你叫我来见你的吗?
“这么点事,给你办成这样!你不觉得丢脸,我的老脸都已经丢尽了!嘉月公主都还以为你死了,千里加急写信过来。满朝满京城都知道你闹了什么笑话!”
换成别家孩子,大概早被骂哭了。只是我听了十八年,已经无动于衷,只掏了掏耳朵,把那个小红布包放桌子上,说:“好啦,回头再骂吧。东西我带回来了,您先看看。”
我爹收了咆哮,把红布包打开,捧着那个金色小印仔细端详了片刻,“像是像,到底是不是,还得拿去让人鉴定一番。”
我紧张地问:“若是假的,不会要我重新再去偷一回吧?”
我爹白了我一眼,“你捅的娄子还不够多?”
我也没好气,干脆不说话。
我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国宝,吩咐道:“你赶紧去换命服,同我进宫去见皇上。记得到时候,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我也翻了一个白眼。这话封峥也喜欢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说的话当然是我觉得该说的,我觉得不该说的我自然不说。真是废话一箩筐。
第52章
我爹带着我进宫面圣。
我们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清思园,大太监张德全笑得像尊弥勒佛一样,给我爹行礼道:“皇上正在里面接待臣工,还请王爷和郡主稍等片刻。”
我爹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我倒是理解的。要是换做当年,皇帝怕是正睡在妃子的床上,听到我爹来了,都会立刻整冠出来迎接吧。前后对比,有了差距,我爹难免心里不舒服。
只是他也不想想,皇帝都这么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冠少年了,又怎么会依旧在我爹面前做乖儿子样。我爹和先帝情同兄弟,但是毕竟不是亲兄弟。在皇家,就连亲兄弟也都阋墙的,互相残杀起来眼都不眨呢。
皇帝萧政,生母张丽妃,死后一年儿子登基了,她才得封了太后。
张太后原本是地方官员的女儿,生得秀美端丽,选入宫做宫女后,被当时正得宠的刘贵妃看到了,便被打发去了尚衣局洗衣服。
大概命中注定了要发达。张氏洗了三年衣服,依旧容颜美丽。宫人同情张氏,借机告诉先帝,说尚衣局有宫女绝色。张氏就此得宠,飞黄腾达。
我之所以对这个故事这么熟悉,也是因为张太后的这段经历太传奇了,被民间改写成了戏本,叫做《珍珠盟》,满大街都在演。而且写戏本的还添油加醋,漫天撒狗血,说什么先帝微服时就和张太后一见钟情,赠了张氏一斛珍珠,发誓要娶她。然后张氏为了寻夫入宫,受尽了刘贵妃等人的折磨,依旧坚贞不屈。最后当然是皇帝美人大团圆,底下看客纷纷叫好。
这出《珍珠盟》曾经一度红遍东齐,每家茶楼戏馆都会演。那阵子我不论上哪里吃茶喝酒,都要被迫看一遍。若不是张娘子的扮相特别好看,我肯定转头走人。
只是戏剧总是美化粉饰过多,主要也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想必皇帝母子当年受了刘贵妃不少气,登基了后一定要报复回来,抄了刘家不算,还要写戏本子坏人家名声。
我就想,皇帝这么小心眼的,当初我爹向先帝推他做太子的时候,怎么还说的这孩子心性宽厚忠良?
也不知道是我爹糊涂,还是皇帝当初装得太好了。
就这样,我神游天外,我爹生着闷气,我们俩喝光了两壶茶,张德全才过来,说皇帝终于商量完事了,可以见我们了。
我爹做了半个时辰的冷板凳,心情很不好,冷哼了一声,板着脸就大步走出去了。
我小跑着跟着他,还不忘给张德全塞了点辛苦银子,笑道:“有劳张公公了。”
张德全把银子收进怀里,笑道:“郡主客气了。皇上才用了点茶,心情正好。您只管进去就是。”
我看了我爹一眼,他也听到了,又冷哼了一声。
别哼了,人家都当你伤风了。
偏殿里面熏着荷香,大铜盆里盛着冰块,上面搁着西瓜。萧政穿着一身银蓝色的常服,坐在窗边喝茶。还有几个官员伫立在旁边,听候吩咐。
我定睛一看,封峥俨然在列。他见到我来了,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们父女俩给皇帝磕头行礼,听到皇帝放下了茶杯,说了声:“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一直低沉平稳,少有起伏。
我们站起来后,我就一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在我爹身后。我爹把宝印拿出来,张德全用盘子托着,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拿过来看了看,想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转头对旁边一个年轻官员道:“廖知事,你最是懂古玩的,你来帮朕看看。”
那年轻男子应了一声:“是。”
我听这声音耳熟,不由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年轻男子从人后走了出来,高瘦白皙,眉目清秀,是叫廖致远还是叫什么的。这人不是在易通做个小知县吗?怎么摇身就上了金殿,跑到皇帝跟前来了?
我看他身上的补服。哟!吏部侍郎呢!小廖发达了呀。
廖致远恭敬地接过了宝印,和其他几个官员去了旁边的隔间,仔细研究了起来。
皇帝在这边和我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心思也全放在隔壁。我爹这人真不懂看脸色,还一本正经地和皇帝说秋季换防的事。皇帝漫不经心地笑着,只说日后再提也不迟。
我爹的脾气终于上来了,大声道:“陛下,这事您已经一拖再拖,都拖了大半个月了。换防事大,鉴宝事小,还请陛下凡事分清个轻重缓急的好。”
我急得一头的汗,斗胆去扯我爹的袖子。我爹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了我。
这下,皇帝的视线终于转到了我的身上,微笑道:“郡主此行辛苦了。”
皇帝生得像张太后,皮肤雪白,眸子墨如点漆,俊美清贵。这般好的相貌,配上他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而显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我得了他的夸奖,立刻上前一步,谦虚道:“陛下过奖,瑞云为陛下效劳,本是份内的事。”
皇帝说:“朕听封峥说了,知道你们这一路不容易,回来的时候更是险象环生。你一介女流,却是有勇有谋,实在当得嘉奖才是。”
我耳朵竖了起来,只听皇帝扬声说:“赏瑞云郡主黄金百两,玉如意一柄,南珠一斛,霓裳羽衣一件。”
我和我爹立刻跪了下来,磕头谢赏。
皇帝似乎很高兴。我想他一见我爹给他磕头,他都很高兴才是。
这边折腾了一阵,廖致远终于从隔壁走了出来。他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弯腰拱手,对着皇帝说:“恭喜陛下,那宝印确实是真的。”
我大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皇帝虽然高兴,可依旧那副淡淡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对我爹说:“这次能寻回国宝,了却了父皇一桩心事,魏王也功不可没。朕要好生谢您呢。”
我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臣恭贺陛下寻回国宝!不过,陛下,既然国宝已经寻回,后面祭祀的事,自有国师去操持,还请陛下将心思放回秋季换防一事上来。”
我在心里叫苦不堪。
我爹教训人教训习惯了,还当皇帝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太傅的小孩子吗?
皇帝嘴角弯了弯,不见喜怒,只说:“好,好。魏王说的是。”
我见他们开始商量政事,便告辞出来。
才走出清思园,听到身后有人叫:“瑞云郡主请留步。”
我转头,见廖致远跟着我也走了出来。
他本清秀斯文,当初做县令的时候,看着还有些文弱。现在穿上了吏部官服,胸前绣的是一只白虎,赫赫生威,官服裁剪又得体,还真给他平添了几分挺拔的气势。
我心想,这升官了,气质果真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我们上次分别,我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不免有点惭愧,这下连忙摆出一副端庄的笑脸迎着他。
廖致远走近了,拱手行礼,道:“下官唐突了,郡主请见谅。”
我笑道:“廖大人不必客气。说起来,您什么时候升的官,我还不知道,未曾祝贺你了。”
“下官是四月初被提的吏部侍郎,实属意外之幸。倒是郡主您,巾帼不让须眉,让下官甚为敬佩。”
我又惊奇又好笑。这人原来对我十分冷淡,怎么转了一圈回来,反而主动上门拍马屁了。
我道:“廖大人这么一番夸奖,我怎么听得心惊肉跳的?”
廖致远抬头看我,目光清澈,“让郡主见笑了。”
我摆摆手,同他一起慢慢朝着宫门走去。
我边走边和他闲聊,“廖大人现在是在京城安家了吧?”
“回郡主,是的。”
“四下也没人,廖大人无需这么拘束。”我大方道,“你现在住在哪里的?”
廖致远略微放松了些,答道:“下官住在城西的四海胡同,左邻右舍多是在职官员。”
我知道四海胡同,那里住着不少中等官员和文人墨客。
“夫人可随您一起上京了?”
廖致远顿了顿,说:“下官还未成家。”
“哦。”我干笑了一声,“那可还适应京城的生活?”
“物价贵了些,其他都还好。”
我呵呵笑起来。这廖致远人也挺实在的。
“京城虽然嘈杂,却也有不少好去处。城东的城隍庙,夫子庙,城南的夜市、荷花池,都值得去看看。特别是城外秋落山上的红叶,是你这样的文人的最爱。每年秋天,登上观赏红叶的游客,都可以把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廖致远笑道:“下官也是早就听说了京城秋落山的红叶十分有名。听说赏秋时节,山上的寺庙茶馆全部人满为患,有十金买一座的说法。”
我笑,“那都是外行人瞎凑热闹,只有吃亏了。我知道有条路,从后山上山,人很少,不但可以观赏红叶,还有个小茶馆可以歇脚。廖大人若今年秋日有空闲,等我和朋友一起赏秋时,把你也叫上好了。”
廖致远微微讶然地望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补充道:“当然,都是瞒着我爹的……你也别同我爹说。”
廖致远忙道:“下官绝不是搬弄是非之人。”
我莞尔,长叹一声:“我若是身为男子就好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没有什么礼教管束着。”
廖致远恭顺地低着头,“郡主,身为女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您虽身为女子,下官却觉得您干练豪爽,足智多谋,已比大多男子都要出色得多了。”
我被夸奖得浑身舒畅,之前被我爹骂了后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转了风向,过来笼络我了,不过这人说话谨慎,态度不卑不亢,听他吹捧,只有觉得更加愉悦的。
出了宫门,王府的马车已经在等着我了。廖家也有一辆朴素的蓝皮小马车停在旁边。
廖致远先送我上了马车。
我坐好了,想了想,掀开窗帘唤了一声:“廖大人。”
廖致远立刻朝我躬身,动作斯文优雅得很。
我笑笑,说:“之前还在易通时,我还嫌你这人讨厌。不过这次重逢,发觉你这人不错。再见你,我挺开心的。你多保重。”
廖致远抬头望我,双目明亮如星,目光闪动了一下,又深深躬下了身。车走老远了,我回头还望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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