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白色纱衣的妙龄侍女引着青筝出了寝殿,走过一条长廊,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广阔山谷里,宫阙依山而建,层峦叠起。此刻正是夜晚,悬挂在屋檐廊下的万盏宫灯在融着花香的风中轻轻摇摆。一条银瀑从东面的绝壁上直泻而下,汇成深潭,河水蜿蜒从谷间流淌而过。
谷底里红桥琉璃亭,满地夜花,莹白的花朵似乎会发光一般。
“这是什么花,夜间还开得这么好?”青筝好奇。
小白公子说:“这花叫照月,是山谷里特有的。花本身并不发光,发光的是花间的萤火虫。”
说着,人走近了,受了惊动的萤火虫从花间飞起,犹如夜空中的碎星一般。
这般美丽,简直仿佛不在人间。
半山腰的一座别致的红漆小楼里,数名婢女已经等候多时了。
“姑娘今晚好生休息,小生告辞。”小白公子在楼前一拱手,转身离去。
青筝看了看他翩翩的背影,再看看那些眉清目秀的婢女,又想起花锦堂明艳的眉目,不禁感叹。好一个雅致的百花谷。
楼里,青筝一对师弟妹早已在楼里等着她了。青筝一见,就明白先前那小白公子为何门都不进就转身跑走了。
师妹月河正坐在桌边狼吞虎咽,见了青筝,乳燕归林似的扑了过来。
“师姐你可回来啦!我们等你好久了!这里的人好闷,一问三不知。还以为那花锦堂贪图你美色把你关起来了。”
青筝身影一闪,躲过她的那双油爪子,顺手把师弟星海拉到身前挡着。
月河在星海胸前留下两个油掌印,又转身继续向青筝扑去,“师尊要我们跟着你长见识。今年武林大会选新盟主,师姐一定要带我们去!”
青筝躲得辛苦,问星海:“师尊是这么说的?”
星海沉默地点了点头。
月河好不容易抓着青筝的一片裙角,紧咬不放,“师姐你一定要答应!今年武林盟主的候选人各个都年轻英俊,总有一款适合你的。”
青筝头大如斗,拽着裙子在屋里走,月河就同一只叼着鱼的猫似的被拖来拖去。
“师尊是这么说的?”
星海依旧沉默地点头。
“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还有,还有!”月河终于松牙,跳起来掏出怀里的记事小本,“师尊说:‘青筝代我当家不容易,眼看年纪大了,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让为师的好生内疚。你们这次去武林大会,帮为师的好好看看。不要太挑剔,年纪大点的懂的体贴人,丧偶的会珍惜,胖点的可以瘦下来,丑点的有本事也行。就算是有体臭的……’”
没念完,小本子就被夺了去。青筝双手用力唰唰几声,本子化作万千碎片,一扬手散在了空中。
月河噤声。星海依旧面无表情。
“好啦,都干净了。”青筝拍拍手,笑盈盈地望着师弟妹们,“我现在去沐浴,你们帮我叫下人准备晚饭。”
她这笑容伴随着阵阵阴风,月河立刻打了个寒颤,躲到了星海背后。
青筝走了两步,回头对星海说:“对了,花宫主这个病有点棘手,你既然来了,明天就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月河探出头来,双眼水汪汪,“为什么我不可以去?”
“小姑娘家家的,别瞎凑热闹。”
月河摸了摸头,问星海,“你说,我不方便去看,那花锦堂是不是真的是那方面不行了呀?”
星海面部微微抽搐,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吃饭。”
浴屋里,青筝摒退了婢女,自己褪去了衣裳,泡在了汤池之中。她为了过来给花锦堂看病,日夜兼程赶了数日,现在已是身心疲惫不堪。
出席武林大会其实本在她行程安排之中。自从六年前青筝接任白银谷主一职,师尊白湖就退隐江湖,之后白银谷的一切对外交际,都由青筝出面。
那年青筝十八岁,正是妙龄少女一名。江湖人见这新白银谷主是个清秀斯文的女孩子,自然当她软弱好欺,最初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应“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总有用得着大夫的一天,而对青筝存着几分客套罢了。
也就是那一年的武林大会,青筝初出茅庐,大展神迹,数次将好几名重伤病危的侠客挽救回来,技惊四座。从此名声大震,赢得了八方赞誉,和江湖人法自内心的尊敬。
自那次后,武林人士见了青筝,不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都要拱手道一声“谷主”。
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能得到如此盛名,也未必是好事。更何况,治病男女不忌,虽是医人救命,可到底对女子名声有影响。于是青筝一向乏人追求,磋跎下来,年岁也大了。
二十四岁的女子,在本朝,该是孩子都可以满地跑的年纪了吧?
想到这里,青筝无奈一叹,身子往下缩,整个人浸在水里。
隐隐的波动忽然传来,温热的池水开始变凉,阴森森的寒意逐渐透入骨子里。
青筝浮出来,抹去脸上的水。
一丈见方的池子对面,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红衣女子不知何时也泡在了水里。她低垂着头,眉目不清,只见皮肤苍白,身材削瘦。
青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并不急着从池子里起身。
那个女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发青的脸,若不看她血红的双目,五官倒也算十分标致清丽。
那女子先是迷茫地四处张望,然后视线和青筝的对上。她略微一惊,眼里血红有点淡去。
“你看得到我?”
青筝默不作声。
师尊送她的玉环在沐浴前被她摘了下来,放在衣服上。她的异眼没了镇物,这才又看见了这些东西。
红衣女子见青筝不作声,便靠近了些来,“你看得到我吧?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女子的话里带着浓浓的醋意,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青筝调整了一下气息,说:“我是百花谷的客人。你又是谁?”
女子一愣,眼神慌乱起来,“我是谁?我是谁……主君,主君在哪里?”
青筝眉头一皱,“主君是谁?”
那女子被这么一问,猛地转过头来瞪着青筝,“你这贱人,拦着不报,不让我见主君!你这贱人——”
女子双目涌出鲜血,朝着青筝扑了过来。池水霎时涌动,亦变作血红色,腥气扑鼻。
青筝向后躲闪,一手击起水浪,暗夹杂着口诀朝那女子迎面泼去。
被泼中的女子发出惊天尖叫声,尖锐的指甲在青筝光/裸的肩上留下三道血痕。
“师姐——”月河冲了进来。
青筝望了她一眼,再转回头,那个红衣女子已经荡然无存。池子里水汽氤氲,池水清亮而温暖。整间浴室里,哪里见那个女子身影?
青筝发愣间,月河已经匆匆拿起那枚龙首玉环,为她戴上。
“师姐,你没事吧?你又看见什么了?”
青筝低头看着左肩上的指甲痕,并不深,只有几粒血珠渗出来而已。只是这个伤,月河是看不到的。
门上的投影,是守在外面的星海。
青筝裹着浴衣从池子里起身,扬声道:“我没事。”
星海点了点头,这才离去。
月河拿起浴巾,帮着青筝擦头发,一边念叨:“没想到百花宫里居然还有这种脏东西。今晚我们换个地方睡吧。要不我和师姐睡?人家好久都没有和师姐一起睡了。”
“你多大的人啦?”青筝笑笑,“再说,这天下没有不闹鬼的地方,百花宫也不例外。我有防备,没有大碍的。”
青筝收拾完毕,回房用了晚饭,然后打开医箱,仔细检查器具。
洁净的亚麻长布袋,搁置着一排精心打造的手术器皿。这都是师尊白湖毕生钻研而得,又经她的手改良添加过,用起来得心应手。术业有专攻,跌打损伤就是青筝的专长。
开腹取瘤的手术非同小可,即使是她,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过花锦堂到底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又要比一般人体质好很多。
世人都传医圣白湖是得了天人宝典,才开创了自成一派的医术,名震江湖。早年这份传说中的宝典还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想强取豪夺。最后还是武林盟主出来主持局面,将那股贪婪邪气弹压了下去。
青筝这次前去参加武林大会,也是代师尊专程去拜会一下这位即将卸任的武林盟主。
“师姐,”星海敲了敲门,话语简短,“不早了,累了,休息吧。”
“知道了。”青筝收拾医箱,“谷里很安全,楼外有侍卫,你不用巡夜了。”
“嗯。”星海应了一声,执着油灯继续走下去。
这个固执的孩子,大概不把全楼上下巡视一遍,是不肯回床睡觉的。
青筝提起朱砂笔,写了几个符咒,贴在门窗上。然后吹灭了蜡烛,返榻而眠。
半夜时,谷里似乎起了风,吹得门窗沙沙响。青筝并不在意,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一早起来,推门眺望,昨夜果真下了雨。
清晨中的百花谷水雾弥漫、青烟缭绕,亭台楼阁在云雾里时隐时现,犹如天上宫阙一般。瀑布被隐在雾后,只闻响亮的水声,却不见踪影。偶尔有水鸟从雾里振翅飞出来,一路鸣叫着在上空盘旋。
谷里河水一夜暴涨,地势低的一座红漆木桥已经被淹了大半。满地照月花都被雨水打蔫了,海棠树下也是残红一片。
小白公子已经等候在楼下,见了青筝,拱手道:“姑娘昨夜可歇息得好?宫主已设下早餐,请姑娘过去一起用。”
青筝看了一眼正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的月河,点头说:“也好。星海同我一道去吧,把医箱带上。”
走了两步,青筝忽然想了起来,问小白公子,“你们这里,主君是谁?”
小白公子说:“主君就是宫主。”
“哦……”青筝若有所思。
花锦堂今日依旧躺在床上,盖着薄被。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那个青衣女子从容地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少年,个子挑高,一进来就警惕地四下扫视,这神情同花锦堂的贴身护卫每到了新地方时如出一辙。
花锦堂不禁哂笑。
“花宫主今日觉得如何?”青筝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变化。”花锦堂盯着那黑衣少年,“这孩子是你徒弟?”
“是我师弟星海。”
星海朝花锦堂抱了抱拳,一言不发。
花锦堂惊奇道:“听说白湖老人早就不收徒弟了。”
“是关门弟子。”青筝笑着解释,“但大部分时候也是我在教,又为我打些下手。宫主这病比较罕见,我便带他来多学习一下。他我为宫主日切除瘤子的时候,星海也会在旁边帮我。”
花锦堂拉长了语调哦了一声,略有些尴尬。这时婢女鱼贯而入,端来了早饭。大家便坐了下来。
花锦堂有病在身,胃口欠佳早饭只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青筝作为客人,也不便贪碗,只好也搁下了筷子。
星海看着师姐碗里还剩一半的稀饭,不由怨忿地瞪了花锦堂一眼,弄得花锦堂莫名其妙。
待到早饭撤去,仆从退下,青筝又为花锦堂把脉听诊了一番。只是这次终于没让他脱衣服,给花宫主保留了几分面子。
星海终于得见花大宫主的“隐疾”。他素来面无表情,此刻也不例外,只眨了眨眼,从容不惊。
青筝把听诊器交到星海手上,说:“你来给花宫主听听……腹音。”险些错口说成胎音。
星海板着脸走到床边,盯着花锦堂的腹部,几乎以一种英勇赴义的态度把耳边的听诊器凑了上去。
花锦堂朝青筝翻白眼。青筝笑盈盈地看着师弟,倒向一个看着孩子蹒跚学步的母亲。
过了片刻,星海直起身,对青筝点头道:“的确有腹水。”
“我昨天也听出来了。”青筝严肃道,“宫主,你腹中有积水。要先将积水抽出,才方便开腹取瘤。”
这些惊悚的话,花锦堂已经听得有点麻木,只问:“怎么取?难道要在腹部钻个洞?”
“不用。”青筝胸有成竹道,一边从箱子里取出一支儿/臂/粗的琉璃筒,“用这个针抽出来。”
花锦堂看着那粗/大的琉璃筒,还有那一端尖细刺眼的针尖,背脊一串寒毛倒立了起来,漂亮的脸蛋也有点发青。
“青谷主,从没有人说过你医术不好,是不是因为那些人都已被你医死了?”
青筝笑得如沐春风,“宫主若有置疑,不如亲身体会过后再做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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