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欧阳春垂下视线,翻弄着手里的资料,斟酌片刻,见展昭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只得开了个头。
“那么……耶律先生,请问你和辽新的关系?”
“我是该公司董事长。”叶朝枫嘴角弯起一个雅致的弧度,笑容可掬道。
展昭依旧紧闭着双唇,低下头开始记录。欧阳春瞥了他一眼,继续提问:”这份转让上京西环红花府B段与BACOS公司的合同是你签署的?”
“是。”叶朝枫点了点头,目光渐渐从欧阳春身上移开,转向旁边那位年轻的检察官。
“那么……”
这次的问题同以往任何一次审讯提问一样枯燥乏味。叶朝枫拿出他标准的礼节和无限的耐心面带微笑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答案都与原告方提供的基本一直。可是这样的合作态度几乎可以打动任何一个检察官。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微微地优雅地侧着头,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埋头记录的检察官。
欧阳春结束了对各类款项吹毛求疵的讯问后,放下文件,转头看着展昭。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投掷在展昭的身上,而展昭也用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来表示自己也有感觉。
欧阳春的好奇心在膨胀,怂恿自己偶尔一次把好友推到台前。他用沉默暗示展昭接下后面的提问。
展昭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抬起头,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叶先生,”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第二期的款项付了没有?”
叶朝枫的声音中带着坚定和一点点含蓄的愉悦:“没有。”
展昭试图把视线从对视中转移开来,有点失措地向下偏移,定在了叶朝枫的领口处。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可以解释一下原因吗?”
叶朝枫眼里闪烁过一抹的光芒,他微微仰起下巴,喉结在皮肤下滑动:“我们在一些观点上有分歧。我方趋向与调解,但是显然对方不认同,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
说完,他靠了回去,像舒服地坐进自己的宝座里,目光还是笑意盈盈地注视在展昭身上。
展昭感觉室内有些闷热。他的视线从叶朝枫的领口继续下滑,到他衣服前胸那个简洁商标上。
欧阳春在停顿还没有发展成冷场的时候接过了提问。展昭感激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记录,手下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整齐陌生的句子像有生命力一样自己出现。前方无形的压力却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让他的喉咙干涩地堵着。
如果时光闪回,如果时光真能闪回,他在多年前还没有度过做梦的年纪的时候,也曾设想过再次见面会说些什么。而所有的可笑的猜测都没有现实精彩。
重重地落下最后一个句号,结束了所有的提问。展昭依旧没有抬头,专注地收拾散落在桌子上的文件。他听到欧阳春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叶先生的配合。”
然后叶朝枫轻松的声音回应:“不用客气。如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系我的律师。”
那声音穿过大半个审讯室,落在展昭眼前的桌面,让他不得不合上笔盖,抬头望了过去。
叶朝枫站了起来,拂了一下衣服上不存在的皱折,冲着展昭笑着点头。警卫站在他身后,反倒像一个保镖。欧阳春也站了起来,利落地把文件收进公文包里,这促使着展昭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上他。
他们走出了审讯室,门在身后合上,割断了光线,走廊里只有头顶昏暗的灯光。欧阳春皱着眉头大步往前走,而叶朝枫却放慢了脚步,刚好半挡住展昭的路。
警卫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出声。叶朝枫转过身去,正对上展昭错愕的面孔。
“你还好吗?”低沉动听的嗓音仿佛轻轻拉动的大提琴。
展昭有片刻的迷惑,然后立刻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他这时候反而彻底地冷静下来,直对上探索的目光,轻微笑了一下。
“里面有点闷。”
叶朝枫加深了笑意,“是啊,这个季节已经可以不用开空调了的。”
“……是。”展昭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声,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走在前面的欧阳春已经停了下来,疑惑地望着他们。展昭欠了欠身,要跟过去。但是挡在前面的叶朝枫一点都没有让开的意思。
“展先生。”叶朝枫把手叉进口袋里,“希望我刚才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展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叶朝枫说:“我看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胸口,还以为我……”
他话并没有说完,而是戏剧性地用一个延长音收尾。展昭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扭头看到欧阳春错愕地张着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东西。
展昭所能做的,就是板着脸,一把拉着欧阳春疾步走了出去。
出了拘留所,欧阳春这才笑出来,问展昭:“你同这个辽国人,以前认识吗?”
展昭的脸色很难看,但也不好不说,只得点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一起打过球。”
“难怪他知道你姓什么。我们先前并没有告诉过他。”
展昭沉着脸一言不发。
“你在学校的时候同耶律晁锋这个人关系不好吗?”欧阳春忽然又问。
展昭这时已经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可以很好地控制住听到那个名字时的惊慌,他淡淡地说:“关系一般而已。”
“是吗?”欧阳春打开车门,笑道,“我见过那么多嫌疑人,今天却是第一个敢调戏检察官的。”
展昭险些吐血。
他下午回到检察院,第一件事就找到领导,要求避嫌。
王检察长摘下老花眼镜,似乎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你同嫌疑人是同学?”
“不,他是留学生,我们最多算校友。”
“关系很好?”
展昭嘴唇紧抿了一下,说:“一般。”
王检察长呵呵笑了,像解决了什么大问题一样:“那有什么好顾忌的?小展,我相信你会把这关系处理得很好的。人一生要同无数人建立一点浅薄的关系,如果都避开,我们几乎可以不用干这行了。最近案子多,人手忙,我也找不到别人,你就多担待一下吧。”
展昭感觉胃抽搐了一下。浅薄的关系?他为欺骗了眼前的老人而感到一点内疚,但这份内疚很快就被即将要再次面对那个人的尴尬紧张而代替。
展昭离开检察长办公室,走在无人的走廊上。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门照射在地板上,温暖的金色光芒以外是一片幽蓝色的清冷。这条走廊酷似宋大体育馆更衣室外的那条,展昭每次走过,都有错觉前方正通往室内篮球场的大门。自己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青春在每条血管里流动,无畏地,满怀理想地,往前冲着。
他到达了自己的办公室,欧阳春正坐在他的位子上,翻着手的文件等着他。
“耶律晁锋已经被保释出去了。”欧阳春说,“他太太亲自来保释的。他给关押了这么久都挺让我惊讶的,他的法律顾问都在做什么?”
展昭却是一下想起了一个人:萧扶玲。
他几乎都快忘记了她的长相,记忆中是个美丽高贵的辽国女子,对他很客气。八年过去,红颜是否依旧?
至少丁月华已经红颜有些见老了。
家里很静,只有炉火上的高压锅发出的气声。展昭换下西装,轻轻走下楼。
丁月华坐在椅子里,歪着头,在黄昏温暖的光线里静静睡着,脸上隐约带着静谧满足的笑容。她的手边有一只织了一半的小袜子,那是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的。
展昭微笑着注视了她片刻,拿起沙发上的薄毯,给她盖上。她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回来了?”丁月华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只是坐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要我扶你起来吗?”
“不,你别忙了。”丁月华拉着展昭的手,“你脸色怎么怪怪的?今天真闷。我叫桂姐做点清淡的菜。妈妈打来电话,周末要过来。我担心她把大哥家的大毛和二毛一起带来,那真要命。我还想在我生之前请朋友们吃一顿,周末怎么样?”
展昭问:“你身体合适吗?”
“我是怀孕又不是生病。”丁月华满不在乎,“桂姐有好几个拿手菜,我可以做鱼……”
展昭的思绪在这絮絮叨叨中开始游离,白天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一下是叶朝枫踏进审讯室,一下是他的车给堵在车龙里,一下是欧阳春善意的玩笑……
“……”丁月华摇了摇他的手,“……”
展昭茫然地抬起头。
丁月华担心地看着他:“累了吧?去睡一下吧,饭好了我叫桂姐端上去。”
展昭顺从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步,回头对丁月华说:“我今天听到新闻广播了……你知道了吗?”
丁月华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背对着他,声音很平静:“我也知道了。”
夕阳下的剪影带着着一点悲伤,和一点坚决。
晚饭后,展昭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下来,然后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的那张红柚木桌后面,盯着案上的案件资料。直到现在,他才终于从震惊到麻木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开始思考这一天内发生的事。
那人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揉太阳穴。
为什么会这么头痛?
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比起再见叶朝枫的激动,更让他无语问苍天的是见面地点居然是拘留所。他想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遇上比这更加具有黑色幽默的事件——谁知道呢?经过这一天,他已经完全彻底地了解到人生是如此奇妙和不可思议。
他叹了一口气,推开已经冷却的茶杯,提起笔开始在案卷上勾画。
半个小时后,他把笔丢下,拧着眉头瞅着案卷资料,开始意识到事情的诡异。
叶朝枫这个人在想什么?他怎么会是因为明目张胆地不付款而把自己弄到被关拘留所的人,这未免太不符合他做人的美学了。八年的时间只会把他这个人磨练成人精,而不会让他表现得像一个束手无策的傻瓜。
为了什么?展昭了解这个人不及他本身的百分之一,但是他至少可以确定叶朝枫这么做一定有他特定的原因。而且那原因一般是不可告人的。
他头痛地哼了一声,按住太阳穴,后悔今天同上司要求回避的时候态度应该更坚决点。
他不想见他,本能地,就像动物躲避天敌。叶朝枫是他命中的克星。
次日是个闷热潮湿的太阳天,树叶和花朵上都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空气里搀杂着人体的汗臭。展昭从车里出来,还没走进办公楼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欧阳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一脸阴翳,头发也没梳。
“我说,昨天那个案子,你一个人负责没问题吧?”他口气里全是火药。
“什么?”展昭愣了一下。
“赵建宋那个衰人,向上头把我要去打下手。”欧阳春毫无顾及地在办公室里叫骂上司的名字,把一份印着粗体头条的报纸摔在桌子上,“就这个案子。他那个爱出风头的老货。”
展昭惊骇地笑,匆匆掩上门。
欧阳春坐在展昭的位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灌了一口。“这见鬼的低气压,我一大早就在冲人叫喊和被人叫喊。你会去见他吧?”
展昭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后面那句话是在问什么,“应该吧。”
欧阳春说:“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审计局的,但是现在显然不行了。他的律师一早就联络我了,一个姓萧的家伙,一口契丹汉语。还补充了一点东西,我一会儿拿给你……”
展昭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那是一首欢快的童谣,还是丁月华选的。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接了过来。
一个熟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展先生,早上好。”
展昭定住。
那个声音如记忆中一样带着感染人的力量,“你好,我是叶朝枫,您还记得我吧?”
展昭硬生生地应了一声:“叶先生,当然。有何贵干?”
那声音笑着:“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查到了多少?我是否能弄到一点对我有利的消息来应付股东们的盘问?”
展昭转过身背对着欧阳春,一口冷静的公式化口吻:“叶先生,我想你也许知道我们是有规定的。我们不能向当事人透露太多,但请相信,我们已经告诉了您我们所能说的一切。”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但展昭可以肯定那人绝对不是在尴尬。叶朝枫再度开口,口气更加亲切:“我在家中,展先生。如果你有任何事情要审问我,我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展昭重重合上手机,转过身去。欧阳春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的老校友?”
展昭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会去的吧?”
“我不会和涉案人员私下见面。”
“审计局跨国查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辽国方面对我们很不满意,百般阻挠。你同他谈谈,能调解就调解算了。”
“那这也不表示我会同他私下见面。”
“当然不是私下见面。”欧阳春裂嘴笑,”你同他的律师谈,我代你约好了。”
展昭咬牙切齿,“谢谢。你还不去给赵建宋跑腿吗?”
欧阳春大笑着站起来:“我这就去,兄弟。在这之前,拿去,你的那个老校友的律师电话。”
他转身前丢下一张文件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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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把车开上宁静路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牛毛细雨。市郊的这条高级私家别墅区的干道整洁宁静,夏日里最后的玫瑰正在怒放,因为光线昏暗,感光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耶律家的别墅在路中段,灰蒙蒙中可以看到房子里亮着温暖的橙色灯光。宽大透明的玻璃窗墙反射着天边最后一抹光芒。烟雨笼罩下,这栋看得出有名家设计的住宅庭院散发出浓郁的舒适幽雅的家的味道。
门开了。出乎他意料的,叶朝枫一头是水的站在玄关处迎接他。
“你来得真快,我正想吹个头。”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侧过身,让展昭先进来。
展昭愣了一下。他走进室内,第一眼就看到了挂在玄关墙上的白玉堂画的皓兰的肖像画。紧接着的是一幅幅色彩鲜艳的儿童画。
叶朝枫笑着说:“我儿子的画,他很喜欢涂涂抹抹。”
展昭果真在好几幅画下面看到幼稚的笔迹端正地写着“耶律洪基”四个字,最大的一张图画的是一家三口钓鱼的场面,下面一行汉字:“送给爸爸”。
“我一直教他汉字,他说得不错。”叶朝枫的语气是个十足的骄傲的父亲。
展昭抿了抿唇,走进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
“叶先生,你的……”
“律师?”叶朝枫扬眉,“他路上耽搁了。我们先坐下来,喝点茶等他吧。”
展昭说:“叶先生,我是来……”
叶朝枫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别提扫兴的公事好么?我不急。”
展昭终于笑出来,虽然那是一声嗤笑:“可是叶先生,我急。”
叶朝枫目光盈盈,浅笑:“那么,让我们先坐下来吧。”
展昭只得坐下,然后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被推到了面前。他转着手里的杯子,冰冷的手指开始渐渐回温,翠绿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
客厅的东面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可以一眼望到外面院子里,平整的草坪上亮着几盏日式庭院灯,内墙有一长排紫藤架子。想必到了花季,这里该有多么芳香雅致。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跳出一只小小玳瑁猫,摇摇晃晃地走近展昭,用它粉红色的小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轻呜一声,整个身子蹭了上来。展昭感兴趣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叶朝枫从书房回来,在对面坐下:“他路上堵车了,也许还要一阵子。”
展昭立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想站起来:“叶先生,如果这样,我可以…”
叶朝枫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按住:“急什么?多坐一会儿吧。”
“我不应该……”
“我们可以聊聊辽新在财务上的问题?”叶朝枫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
展昭又说:“这段对话不会具有法律效益……”
叶朝枫笑出声来:“你已经被司法程序洗脑了。展昭,这么不是太无趣了?”
展昭语塞,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他放软了语气:“叶先生……”
“别假惺惺地一口一个叶先生。”叶朝枫冷笑,“这么快就要和我撇清关系了?”
展昭被刺了一下,心中不悦,“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撇就可以撇清的吗?”
叶朝枫耸肩笑。
展昭这才发觉刚才那话说得暧昧,脸上终于开始发热。
叶朝枫见他发窘,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的经济法学得不怎么好,不过我的律师给我出了很多听起来不错的主意。而且我还有你呢。”
展昭摇了摇头,像是摆脱脑子里什么想法。
“叶先生,我是检察官,不是你的私人律师。今天我们的私下见面本身就是违反规定的,我更不可能为你多做什么?”
叶朝枫脸上失落的表情很明显是装出来的,“你这样见死不救。”
展昭无奈一叹:“相信我,朝枫,我也不想在同学会上宣布我就是那个把你绳之于法的人。”
叶朝枫笑了几声,舒服地靠进柔软的靠背里,顺着他的话转变了话题:“毕业这么久,你有回去看看吗?”
展昭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前几年会回去看望老师,后来包院长去世了,公孙老师出国进修,就没再回去了。”
“同学会呢?”
“一届比一届人少,上届连王朝都没来。也没什么意思。”
“你太太怎么样了?月华是吧?身体还好吗?你要做父亲了?”
展昭一点也不惊讶他消息的灵通,“很好。你呢?”
叶朝枫的笑容里带着苦涩:“我爸去世后,家里一时有点艰辛,直到我和扶玲结婚这情况才有所改善。萧扶玲的父亲……是个很精明的人,辽新的发展一直有萧氏在前限制……”他打住,似乎不想把话题发展到这方面。
展昭便换了话题:“家人呢?”
“我妈还是老样子。萧扶玲挺好的,只是近来她和我妈关系有点恶化,我夹在中间有些为难。”
展昭想到那个婆媳冷脸的画面,也觉得有些好玩。
叶朝枫慢满收去了笑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我还欠你一句问候,展昭。多年不见,还好吧?”
那道逼人的视线似乎直射进内心,展昭不自觉地躲避,敷衍地说:“还行。我是说,平常老百姓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我很抱歉,”叶朝枫说,补充一句,“在那样的情形下和你重逢。”
展昭听到这句道歉,突然想到了多年前在体育馆里的那个夜晚,时明时灭的日光灯这些年一直在他脑海里闪烁着。
他不自然地咳了咳,拿过公文包,“我该走了。”
叶朝枫站了起来,手叉口袋里。他没有挽留。
外面的雨更加密了,他们从屋子走到大门这么短短一段距离里,头发和肩膀都湿了。这条路是如此宁静,可以听到细雨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潮湿的暖风混合着一点清凉空气涌进展昭的鼻子里。他感觉到情绪里奇妙的涌动,几乎都有点像毕业那年送白玉堂和丁月华上飞机那时的感觉。
他拉开车门,还未坐进去,叶朝枫在身后喊住了他。
他回过头去,看到叶朝枫伸出来的手。
握手是吗?他犹豫了片刻,把手伸了过去。
那人握住他的手,忽然用力往自己一带,将他拉过去。展昭一惊,下意识地抬手要挡,可是那个人的头已经靠在了他的肩上。
轻微的冲撞让他稍微后推了一步,几滴雨水在那时候落进眼睛里,让他眼睛立刻发涩,视线变得模糊。
温暖的身体靠着他,濡湿的头发拂在他的脸颊上。鼻子里闻到的,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口中却干涩地说不出一个字。而那个人却有转瞬退了开去。
“路上小心。”简短地嘱咐,然后转身往回走去,将错愕的展昭果断地留在身后。
叶朝枫回到书房,顺手打开电脑,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回来时,屏幕上已经出现几个视频人像。
“叶哥。”一个削瘦苍白的男子先开口。
“现在怎么样了?”
“一切都很稳定,收购得很顺利,萧家目前还没有查到我们头上来。”
另一个黑壮的汉子接着说:“在公司里发现的三个*********都拆除了,手下兄弟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叶哥,你看你那里……”
叶朝枫沉吟片刻,“晚上派人过来好了。”
“萧氏在全力给宋人的检察机关施压,要求加快速度。”
“跨国查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宋人办事效率历来很慢。权叔,你那里怎么样了?”
“都放好了。”那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说,“小锋你放心,当初没有你父亲,我早就死了化成灰了。我在你父亲床前发誓效忠耶律家一辈子的。”
叶朝枫向他欠身致意:“权叔,到时候要你多担待了。”
他又转向画面中唯一一个女子,“雪姐?”
那女子已经不年轻,但是一颦一笑仍旧别具妩媚姿态,“叶总放一万个心,小清现在很得萧家老大的宠爱。她可是姐妹中的佼佼者,做事绝对牢靠。”
叶朝枫微笑,“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一些,晁锋先谢过了。”
众人忙道:“叶总太客气了。”
“是非成败,就看这次能否置于死地而后生。”
权叔格外激动,眼里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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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过的枯燥疲惫。展昭做着程序化的取证工作——所有证据都在纸上叫嚣着对叶朝枫的不利。耶律的律师不甚热心地同他们联系过多次,仍然没有进展。叶朝枫个人没有一点动静,几乎像一只正在冬眠的动物,即使商报上已经将这起官司炒得三国皆知。辽新的股票一直在跌,展昭都看到大夏国际频道上都有经济学家在指手画脚。
丁月华当然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对不喜欢的人,忽视他是最好的做法。
欧阳春也在这场纷扰中看出不对,在一次会议后,他跑来展昭的办公室:“看起来辽新稳败了。听说辽国已经同意审计去查帐了。过几天结果就会出来。”
展昭撑着下巴,一只手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上的文件,“钱都到哪里去了?光是那块地,就值十亿宋币。”
“填补别处的亏空了?”
“拆东墙补西墙?”展昭不这么认为。他有幸地在叶朝枫最为温和无害的时候与他相处了两年,但是并不表示他不了解他深沉的心思下的复杂。一个耶律家族的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劣势中而不反抗的。除非,他们有更大的目的。
但那并不是一个检察官需要去思考的。
展昭下定决心,换了轻松的语调对欧阳春说:“明天有空吗?来我家吃饭,月华从丁家借来的厨子手艺不错。”
欧阳春问:“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还有一个月就生了吧?”
“丁家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包括一个高科技婴儿房和一个奶妈。”展昭有些不以为然。大半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丁夫人颐指气使地安排一切。
这时有同事来敲门:“展昭,有人找。楼下会面室。”说完了挤了一下眼睛补充道,“是贵宾室哦!”
展昭和欧阳春诧异地对视一眼。
推开贵宾室厚重的大门,里面那个正站在窗前的人转过身来,展昭的视线从她身上那套名贵漂亮的米色套装往上移,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成熟妩媚的,亲切讨好的。来人是萧扶玲。
“小展,好久不见了。”萧扶铃姗姗地走近,展昭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笑容并没有到达眼睛里。
“耶律夫人。”展昭点头。
萧扶铃呵呵笑起来:“你这称呼多生分啊。”
展昭勉强笑了一下:“扶玲姐。别来无恙?早听你回来了,但是一直不敢上门打搅。”
“什么打搅?我们之间还用这么客气?”萧扶玲身上的香气也扑了过来,“我们都有八年没联络了吧。听说你也快做父亲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月华是般配的一对。恭喜你啊。”
展昭谦虚地欠了欠身子。萧扶玲显然不是来同他叙旧的,他同她也并无多少旧情可说。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扶玲姐是为案子的事来的吧?”
萧扶玲脸上布满愁云,“的确。董事会后我就一直在各地周旋,希望能找出一个和解的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割了哪面我都疼啊。我知道你是负责这案子的检察官的时候非常高兴——当然不是说你会因为我们过去的交情而徇私枉法。我是说,看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心中感觉到安慰和镇定。协助你调查,更多的感觉向是对人倾诉。你说呢?”
不得不承认萧扶玲是一个精明厉害的女子,三言两语就撇清了嫌疑又拉近了距离。展昭忍不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他八年前就领教过这个女子的手腕,现在再度加深了印象。
“扶铃姐能这么说就好。相信律师也都告诉了你,这案子目前的情况对叶大哥很不利。基本上说,辽新……希望不大。扶玲姐,事发前你们夫妻俩就没有沟通过吗?”
萧扶铃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谈自然是谈过……但是我们这些年一直有些分歧,话不投机,谈了没用。董事会上,老股东们都同意起诉,我一张嘴说破了也没用。萧氏又不是自己家的。”
展昭点头。
萧扶铃的脸色苍白,“我现在真是两头不是人。董事们对我颇有腹诽,婆婆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带着孩子出国旅游去了。”说着,眼睛里已经盈满泪水。
展昭以前同她接触也不多,并不了解她的为人。但是此刻他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她的忧伤稍微显得矫情了些。或者正如白玉堂所说的:女人的眼泪,哪里分得出真假?
萧扶铃伤感了一阵,见展昭也没来安慰她,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展昭,听说要去查帐了,时间很紧迫吗?”
展昭老实说:“政府办案效率并不如国人期望的那么高。”
萧扶铃挤出一个笑,“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络我。”她递来一张名片,上面的头衔写的是萧氏企业董事长。非常讽刺的头衔。
萧扶铃挺直腰,打算离去,走前有些突兀地真诚地对展昭说:“我曾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不过见到你真好。”
她顺手关上了门,将展昭留在傍晚的昏暗里,独自思考着话里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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