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出嫁前夜,过了午夜,忽然下起了雪。
我一直没睡着,便披着衣服起来看雪。
屋外暗沉沉的一片,我提着小巧的宫灯站在屋檐下,只能看到几片飞雪飘进长廊里。夜很静,我却很习惯这种寒冷和孤单,一如我过去十多年的岁月。
那个声音突兀的响起:“不冷吗?”
我一惊,宫灯落地,灯光一下熄灭,周围顿时一片昏暗。
我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叹息,道:“习惯了。”
黑暗里传来轻微的声音,然后一个温暖的气息靠近。我正迷惑着,一件温暖厚重的裘衣搭在了我的肩上。那双手将衣服拢紧,系好,动作很重,却有重说不出来的温柔。
我在黑暗里冲他笑了笑,“你倒是挺会照顾人的。”
他久久无语,才说:“明日就是娶亲了。”
我点了点头,说:“恭喜你了。娶妻成家,乃人生第一大事,愿你夫妻恩爱,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他的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更加讽刺。我感觉到那股异性的气息似乎靠得更近了。
他说:“你如果愿意,我现在仍可以带你走。”
“走?”我笑,“有许多事,走了既可以摆脱;有许多事,却是不能的。你能连我弟弟一起带走吗?把皇子一起带走?你显然不能,那我亦不会跟你走。”
“一个女人,最终依靠的,还是她的丈夫。”
“我不清楚我将来是否依靠我的弟弟,可是现在此刻,他只能依靠我。所以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说,“你无法理解这种相依为命。”
男人久久不语。
我转过身背着他,说:“你此趟来陈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该走了。”
我抬脚正想离去,黑暗中忽然一股力量将我拉住。我轻抽一口气,人已落入一个窒紧的怀抱里。
身后是男人宽大的胸膛,身上是他坚实的手臂,那股异性的气息将我牢牢笼罩住,那人的脸就轻埋在我的颈项里,灼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肌肤上,让我不禁一阵颤抖。那双手臂,却又将我搂紧了几分。
这是他第二次抱住我。
第一次是相遇,第二次是离别。
我在他怀里微笑:“也许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你要多保重。”
他听完这句话,松开了我。温暖一下离去,寒风吹得我一个哆嗦。
带着笑的声音道:“谁说不会再见面?”
我一惊,正要回头,忽然眼角亮起一道光芒,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姐?”
“睿儿?”
睿儿还穿着里衣,提着灯站在门口。
我急忙过去,脱下外衣给他披上。“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了?”
“姐姐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说:“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你有骗我。”睿儿不信,明亮的眼睛带着责问。
我咬紧牙说:“哪有骗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他被我推着进了门。我转身关门,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景物。可是总感觉,那道视线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这样一夜辗转,快天亮才睡着,没睡多久,又被鞭炮声惊醒。
我的妹妹陈婉,在今年第一场雪初降的时候,出的阁了。
那日,宾朋满堂的定安王府披红挂彩,鞭炮从一大早就开始响,地上红红一片。我和睿儿从宜荷院走到大堂,一路上也不知道赏了几个人。
陈婉穿着喜服,妆容精致,脸上有种幸福的光芒在闪耀,眼里满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我同她说:“人的命运好坏,一半看造化,一半看手段。若懂得生存,谁也夺不去属于你的幸福。”
她古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是诅咒还是祝福她。最后我说:“你是我妹妹,我希望你快乐。”
她脸色缓和下来,回了一个笑脸:“我自然会的。”
司仪唱道:“请从华公主上轿。”
陈婉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在侍女喜婆的簇拥下走了出去。香车的帘帐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身影。
她对这个家显然没有半点留连。深深庭院已经吞噬了她的母亲,昏聩的父亲和阴阳怪气的姐姐让她畏惧又不自在。我想即使嫁的不是心上人,她也不会犹豫投奔而去吧。
震天喧哗声中,出嫁的队伍起程了。
宵阳王使乘坐的轿子被队伍鲜红的旗帜掩盖。我站得很高,也看不清那辆青黑色的马车。却是看到护卫军士前那匹高头大马,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潇洒地控马随行。
我目送他们渐行渐远。就在要出视线之时,马上的那个人似乎是回过了头来,向这边望。
只是一瞬,飞扬的旗帜也掩盖去了他的身影。
我收回了视线。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惆怅。短暂的生命里出现的第一个男人,就这样不为人察觉地又走出了我的生命。未来漫长的岁月,我是否会为此而惋惜呢?
忽然身后有人唤到:“和熙郡主请留步。”
回头看去,来人是皇后宫里的奉殿女官。
我笑:“大姑姑找我有事?”
那女官一张亲切笑脸:“不敢,是皇后娘娘说想同郡主说说话,郡主和小世子请同奴婢来。”
我随她走到殿侧暖阁里。
庄皇后坐在中央,一身紫红华袍,端庄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温和的笑容。她身边围满了命妇淑媛和宫女,我们走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庄皇后慈爱地笑着,招我们姐弟过去,握住我的手。
“怎么眼睛红红的?妹妹远嫁,舍不得了?”
我垂眉顺目道:“的确舍不得婉儿远嫁。只是她嫁得这么好,我又从心里为她高兴。”
皇后笑道:“你也不用难过。女儿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们念儿这般聪慧漂亮,不愁将来找不到好婆家。”
张贵妃在旁插话道:“姐姐做的媒,哪桩不是夫妻和美,恩恩爱爱的。”
庄皇后听了很高兴,又问我:“你父亲身体近来如何?”
“父亲身体比先前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很少见他来宫里走动了。”
“那是因为四娘产期将近,父亲总抽时间多陪陪她。”
庄皇后想了起来:“赵妃产期什么时候?”
“太医说是这月底。”
庄皇后感叹:“皇家又要添新孩儿了。”
王太妃道:“皇后又想起了太子的事了吧?”
“是啊。”庄皇后摇头,“一个太子,老不娶太子妃。同他说了那么多桩,全天下的姑娘都给他说遍了,他硬是一个都看不上。你看老四,小他两岁,孩子也都会张口叫爹了。”
一个嫔妃道:“依妹妹看,太子这该是有心上人吧。”
庄皇后脸色难看:“他?他只整日和那杨明的公子在一起,弄写靡靡之音,写点伤情诗词。皇上都快要给他气病了。”
我心想,皇帝的病,倒不是太子一人气出来的。不过陈弘同杨璠这般肆无忌惮,显然是步步埋祸。
皇后又抱怨了几句太子不肯纳妃之事,然后起驾回宫。
我脱身出来,想起睿儿不在身边,一问丫鬟,她们告诉我:“小世子给四皇子带着去玩了。”
我寻着笑声一路走去。雪后初晴的后宫寂寥且落寞,雪下的残花一如凋零在深深庭院中的无数红颜。唯有孩童的欢笑声,才给这里增添了一点生气。
睿儿和几个小皇子在水边垂钓。已结冰的水面给凿开了几个洞,鱼儿争先恐后抢食,他们收获不菲。看到我来了,睿儿叫:“姐姐快来看,我钓得最多!”
四皇子焕也看到了我,招呼我过去。
这个四皇子本是已故的王美人所生,母亲是个采桑女,却非常有见识,将他教育得知书达理聪明有嘉,很得皇上喜爱。他十一岁那年王美人病故,顿时在宫中没了靠山。庄皇后出面善后,把他归到自己这房,成了嫡子。这段事就此成了佳话,庄皇后更是给歌颂成一个不嫉不妒,心慈性善的一代贤后。
庄皇后对皇子焕的爱护,已经超越了宠溺,完全放任这孩子自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皇上指责不是,也极力维护。甚至有一次以死相逼,给这孩子求情,皇上看在她爱子心切,才放了焕一马。而当初那个资质聪颖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变成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整日喝酒嬉戏,不务正业。反倒是庄皇后己出的弘却出落得一表人才,太子之位稳固不摇。
宫中活下来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皇后使的是什么招。假设皇子焕依旧如以前聪慧机敏,才华横溢,那庄皇后自己的儿子弘的那个太子位,会那么轻易得到手?没有哪朝的国君愿意重用一个不成材的儿子?只有叹息陈焕当年太年幼,没法把持自己。
庄皇后的这招“爱溺”不但把焕的前途溺死在了手里,还确保了自己和儿子的将来,尤其还占尽了各种表面上的风光。现在无人不说皇后贤德,即使焕再不成材,那也是他自己不济,朽木不可雕。反正锦衣华食养育出的蛀虫也不止他一个,众人巴结当权者都已经来不及,谁去关注一个失宠且无能的皇子?
不可谓不狠毒的。想她庄氏由一个小小的采女升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没有这点手段,早就给踩死在中途。活在明黄色的后宫里,若想活下来,不得不凡事尽其极。
幸福?爱情?统统都得为生存让步。待到大势已定,稳坐江山,才有闲情风花雪月。
我笑意盈盈,给陈焕行礼,“焕哥哥好脾气,睿儿顽皮,没有烦着你吧?”
陈焕相貌英俊,笑容有几番玩世不恭,很得城中名媛青睐。他一边照顾我坐下,一边说:“一点也不,睿儿这活泼天真,聪明伶俐,真如我以前。看着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我看几个孩子钓着鱼,不亦乐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笑道:“也不记得上次垂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母亲还未去世……”
“念儿妹妹也喜欢垂钓?”
我的手抚过貂皮大翎光滑的绒毛,“世上最具智慧之事莫过于垂钓。千万不要小看那一粒饵食,鱼之上钩皆由于好饵。权术一如垂钓,只要下对了饵,钓者根本用不着费心尽力,只需要等待,自会有人送上门来。”
陈焕笑:“念儿妹妹好生厉害,本宫是第一次听女子说权术呢。”
我笑得烂漫,“焕哥哥说笑,天下哪有女子干政的份,念儿不才,不过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当真了。”
陈焕抿一口酒,说:“这从华公主出嫁,也不知道可以把北朝稳到什么时候。最难对付的,莫过于穷兵黩武的王。可怜婉儿,花样年华,就此埋葬。听说,原本最开始,皇上本有意思把念儿你许给宵阳王的,谁自己那小王爷却看中了婉儿。婉儿率直,嫁到那里,想必是要吃一番苦的。”
我叹气:“殿下看这北朝,两国明明睦邻亲好近百年,一直和朝廷相安无事,偏偏突然连着两任皇帝要起兵进犯。这到底为着什么?”
“人心贪婪。四个字足已道尽。”陈焕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若认为他脑子里只知道美酒佳人,也实在说不通。
那边,嬉戏累了的睿儿向我奔过来,我伸开双手,把扑进怀里的人儿抱住。他在我怀里咯咯笑。
我摸他的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轻声问:“我们回去了吧?别再给你焕哥哥添麻烦了。”
睿儿温顺地点点头。陈焕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荡漾的柔情,他轻声说:“睿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心生疑惑,这样的话,确实不符合他纨绔子弟的形象。那话语间的枯涩和无奈,似隐藏着无数心酸往事。若他母妃当初没有早早去世,现今的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得也没错,若没有我,睿儿又会落到怎样一个处境?只是可怜我们姐弟现在也孤苦伶仃,尤其是我也自身难保。这次把陈婉推了出去做了个挡箭牌,可下次呢?我手边又有几个陈婉?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喧闹。嬷嬷回来报告,是青楼里的妈妈在捉逃出来的姑娘。我微微掀开帘子望过去,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紧抓着一个青衣小姑娘不放手,嘴里还不住大骂。
侍卫上前喝:“车里坐着的和熙郡主,还不快退下!”那妇人才闭了嘴,拉着小姑娘退回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忽然用力一把推开妇人的手,转身直直扑到我的车前,跪在地上,响响地不住磕头,喊道:“郡主发发慈悲吧!求求您救民女出生天!民女宁死也不愿意再回那里了!”说罢,又是不住磕头。那妇人和侍卫上前欲把她拉开,她挣扎不已,就是不肯走。
我起了兴趣,退了侍卫。我问她:“若我不收你,那你会如何?”
少女咬咬牙,坚定地说:“那民女就撞死在青楼的柱子前,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我嗤笑,朗声道:“怕是那红楼柱前也不知撞死了多少姑娘,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隔着帘子,我瞧见少女慌张无措,那妇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问:“你家里人呢?你是怎么沦落到那地方的?”
少女答:“民女幼年丧母,一直随父亲生活。家父是大夫,前阵子治的病人死了,那病人的家人说是父亲害死的,逼死了父亲,又要卖我去青楼来赔他家的钱。”
“你懂医术?”
那妇人代她答:“回郡主,这丫头的父亲可是半个神医,可就不知是怎么的,前阵子就是有人吃了他开的方子死了。”
少女啜泣,“那定是有人陷害,家父冤枉!”
我冷笑,“若觉得冤枉,就去衙门击鼓,我可不是父母官。”
只见少女一昂头,道:“民女知道。可民女还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没有金钱权势的依傍,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掀开帘子招了招手,那女孩极聪明,立刻跪行到车边。我抬起她的下巴,只见杏目高鼻,肌肤晶莹,好个美人坯子,难怪青楼妈妈不放人了。我仔细端详她,问:“你不是汉人?”
“民女的母亲……是北朝人……民女也是在北朝长大的……”
我笑,听到旁人私语:“原来是个杂种。”
我问妈妈:“你买她花了多少银子?”
妈妈说:“不多,也就二十两。”
“给你一百两,你就此和她没关系了。”
少女哽咽一声,扑到我脚下。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玉儿。”少女回答。
“玉儿?太普通了,既然都是玉,那以后你就叫如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