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家里有老规矩,晚辈在月初都会回大宅子探望祖母。我一进门,先看到的是舅舅。
他老了,真的老了。明明40才过半的人,看上去足有60。头发没染,西装半新,肿着一双眼睛,一看就知道酗酒。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喝酒,不是用杯子,是直接用酒瓶。
我走过去把酒瓶夺过来。
他半醉,对我笑:“岚啊,善雅在你祖母那里。”
我身子一凑近,就闻到臭烘烘的酒气,我说:“舅舅,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劝不动他的。”一边有声音响起,我扭头一看,一个窈窕女子正走下楼梯。
眼睛大了,直直的鼻梁,略厚微微翘的嘴唇。活脱脱一个现代社会的妙龄女郎。不是善雅是谁?
她奔下来和我拥抱。我笑:“放心,那家伙至少要在警察局里蹲上两个月。”
她长长叹一口气,对舅舅说:“三表舅在找你叙旧。”
舅舅冷笑:“叙旧?兄弟中就我最落魄,巴不得抓住时机诋毁我吧!”
我别过脸。既然已经沦落,更要不卑不铿。若要骨气,就自己出去闯,不想给人瞧不起,又还留在林家月月向老祖宗要家用,有什么资格把腰板挺那么直?
舅舅既要面子又要里子,从来不惮以最坏之心来估量别人。
善雅没了耐心,扬手叫来下人,把舅舅扶走了。她疲倦地笑笑,有些尴尬。
“在那边真的过得那么糟糕?”我问。
“还好,除了要抗拒变态之外,还要抗拒毒品的诱惑,抗拒金钱的诱惑,抗拒英俊年轻的教授对我们的诱惑。”她耸肩。
“毕业后就一了百了。”
“不是死人,难舍难了。”她讥讽地笑笑,“找个工作,让老板指挥着天天唱大戏!做研究到凌晨一点,回到家灌一口红酒,学法国人那样说一句C’estlavie,这就是生活。”
她已经变得陌生了。
“论文呢?什么题材?”
她一笑,“Syou!我要研究他的病!”
我不理解,“肺炎,心肌损耗,肝癌。谁都知道。去年有个公益的戒酒广告就拿他做的反面教材,还闹了官司。”
“呵!他血液的病变很蹊跷。”
“没准他是外星人。”我侃。
善雅却没笑,“回来真好。玛莱巴虽然有点山穷水恶,但这里是个浓缩的小地球,什么人都有,很适合做研究。”
山穷水恶?“那是现在,这个地方,夹在美洲版图里尴尬地要死,以前种族和宗教冲突不断,后来移民的华人多了,汉文化占了优势,才稍微好了点。”
“你还是老工作?”
“我也就那点本事了。”笑笑。
“自立就行……”善雅却没把话说完,她的眼睛突然胶在某处。我看过去,伊弘停好了车,也走了进来。
她问:“你男朋友?”
“当然不是,只是朋友。”
她使劲注视我,“那有什么区别?”
我很严肃,“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未来的丈夫。”
伊弘已经走了过来,我为他们介绍:“这是我表妹林善雅,这是我朋友伊弘。”
伊弘笑眯眯地伸出手,善雅像试温度一样碰了碰,然后低下头。我就知道有戏了,对伊弘使去了一个眼色。他只顾看着面前的女郎,没注意到我在那里挤眉弄眼。
瞧!这么快就视我于无物了。
听伊弘说:“早听岚说林小姐如何漂亮,如今见着了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
我冷笑一声,现在有两个林小姐,看他怎么称呼。我乘善雅转身去倒茶的空挡,对伊弘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他只笑。这个笨蛋,恭维女孩子永远笨拙。
但我们的耳朵却永远受用。
伊弘那边已经开始和善雅套近乎了,“在英国哪里读书?”
“剑桥。”苦笑。
“好地方啊。”伊弘立刻说,“康河畔景色宜人,徐志摩对之的赞美流芳至今。”
我对善雅说:“这人中文了得,博古通今,我们都要向他学习。”
善雅却摇头:“到处都太危险了,英国衰退了,在那里没办法享受生活。”
伊弘笑笑,“要真是19世纪,英国还是最好的,由不得你挑剔。”
善雅瞪我一眼,知道是我把她的话转到了伊弘耳朵里。
那边伊弘还在继续说:“放假周末怎么都不出去?去了苏格兰了吗?”
善雅摇头。
“搭乘观光路线的小火车直下到约克郡呢?没有去看卫比修道院?没有去拜访伯朗特三姐妹的故居?没有去湖区?没有……”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善雅是去读书的,不是去旅游的。”
善雅却立刻说,“不,让他说,我是真的想有一天能走出去,去那些地方看看!”
我顿时哑在了一边。只听伊弘一路说到过新海底隧道去法国,到列布塔尼省看海天一色,怕会一直说到奔德国天鹅堡去了。善雅也是激动起来,她本来就是好动的人。
我坐在那里尴尬不已,觉得寂寥。那两人已经由马赛说到地中海,早就忘了还有人个人存在。我索性让这两人单独相处,上楼看祖母去。房子那么空那么大,空间多的是。
林家是有钱人家,从很早开始就很有钱了。太祖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跟着Syou做生意,地产和电子科技,发了家。后来祖母当家,淡出政治圈,专心做生意。
祖母并不在卧室,我便一路找到二楼的小客厅。
房间里很多祖传下来的东西,银像框、唱片机、座式台灯。我翻到一本像册,便坐到地上,打开看。
很旧的相片了,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努力看,才看出是祖父母年少年轻时的照片。顿时哗然,这个真是宝贝!
祖母那时真是美女,穿着洁白的网球衣,一头如云的秀发披在肩上,神采飞扬。祖父是英俊小生,搂着她的肩膀。
看下去,发现祖母当时的追求者还不只祖父一人,多的是英俊小生在她身边。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又一双会笑的眼睛,可最后和她走进礼堂的不是他。当年的事谁知道?
我翻过一页,有张照片从像册里滑出来掉到地毯上。我拿起来看。两个约3、4岁的女孩,都洋娃娃般,穿雪白纱裙,有个灵秀婀娜得不知如何形容的少妇从她身后伸手搂着她们,旁边还站着一个英伟的中年男子,我轻唤了一声。
是Syou!
绝对不会认不出这张英俊端正的脸!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照片背面,写着“祖父60大寿,Syou携其女其孙前来,合影惠存”。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站右边的孩子是我。”
正是祖母老人家。
她把照片拿了过去,看了看,突然笑了,“你看看现在的大房子,看看外面光生的人,没有Syou,这一切都没有。”
当年太祖父做地产生意若没有得到Syou庇佑,恐怕也根本成不了气候。
祖母把照片丢一边,喝了两口酒,忽然对我说:“你可知道,当年外面很多人都传我是Syou的私生女。”
我惊愕。
我还真不知道。
老人今天情绪特别,又喝了几口酒,直爽说:“我父亲一妻三妾,我是庶出,又是女儿,在林家很没有地位。父亲故世后,家产落到几个哥哥和姐姐手里,四分五裂。那一年,我才6岁。”
我坐端正了,安静听她说往事。
“父亲也给我留了很多,可我太小,只能由母亲保管。母亲原来是歌女,没有大智慧,对大笔的地产和股票不得要领。父亲早就考虑到了,托Syou作我的监护人。”她停了一停,接着说,“母亲成了他的情人。”
我震惊。
祖母对我笑笑,脸上每条皱纹都在嘲笑我单纯,“那样的情况下,一个女子所能依靠的,只有男人。Syou帮她管理财产,照顾我们母女生活。”
“可Syou夫人那时还健在。”
“他夫人是从来不管他的事的。女儿结婚时他带情人去,夫人还会问,怎么不给这位小姐找个靠前的位子。她根本无所谓。”
“太祖母美吗?”
祖母笑,“父亲未去世时,她是玛莱巴所有沙龙里最美丽的女主人。”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Syou将我们母女自那栋已没有我们立足之地的大宅子里接出来,安置在一层看得到海边夜景的公寓里。每个星期三的晚上,母亲下午四点就开始化装,擦粉,让我选口红,然后换上旗袍。待到傍晚门铃响起,立刻亲自去开门。然后会在门口和他拥抱。”
祖母对着我笑,故意要看我窘相一般,“后来我懂得男欢女爱之后,总在想,要怎样才可以贴合得那样紧。看着像已经透不过气,可母亲还是微笑着的。”
我当然已经红了脸,“他们相爱吗?”
“爱情?我不知道。”祖母喝口酒,“Syou受友人托孤,自当照顾到我成年。很多人都说他们会结婚,可我知道Syou那时并不只有我母亲一个情人。他只会在隔一个礼拜的星期三来,那其他时间呢?除去周末给家人,他还有九个晚上。”
“我不知道他是那样照顾了你十年。我听到的版本不同。”
祖母叹气,“Syou是个寂寞的人。我记得有次,并非星期三,是圣诞前夕。我从学校里回来,却见他在家里,一个人独自喝酒。见到了我,半清醒着说:小苓你回来了?你知道今天是谁的生日吗?我说:是伯伯的生日。他说不对,是上帝的孩子出生是日子。他总是在喝酒,却不醉。我很少见他开心过。”
“他对你可好?”
祖母说:“他人很好,很大方,帮我看功课,我成年时送我意大利跑车。在他庇佑下的那十年我们母女过得很舒心。所以就有人说我是他是女儿。他对母亲说,林家伦花心虽花心,但看人很清楚,知道小女儿最有前途,值得培养。他喜欢我大概也是那么多人中,只有我还会耐心听他说故事。”
我好奇,问:“都是些什么故事?”
祖母疲倦地闭上眼睛,“都是些老故事了。”她不愿意说。
“那后来呢?”
“我成年,母亲去世,他病倒。他一倒下来就立刻老了,很孤独,没有人陪他身边。我太忙,一个月只得一两次看望,陪他下下棋。他是个老小孩,输不得。那时我也就你现在这么大。”
老人不住感慨,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我去看Kei,他也在喝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每一个人没了酒就过不成生活。但我相信Kei喝酒,那是因为真的寂寞。
我看看他还剩一半的红酒,问:“C’estlavie?”
他对我举杯,“C’estlavie。”
“护士说你砸了晚饭。”
“我讨厌吃鱼。”他活像个小孩子,让我突然想到祖母说的那个输不起棋的Syou。
“那也用不着砸盘子。”
“嗨!”Kei说,“我要的是一个医生,不是妈妈或老师。林小姐,你总喜欢站着说话吗?为什么不坐下来?”
我坐了下来,拿出他上个星期的体检报告看,“你的红血球一直在降低。”
“只要白血球没有升高就好。”
“他们说你对血型也有挑剔。”
“小姐,你买口红尚要挑选颜色。”
我合上报告,“你最近情绪总是不好。”
Kei抱怨,“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为什么老是下雨?现在不是秋天了吗?开了冷气还是感觉湿瘩瘩的,你们是怎么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玛莱巴的梅雨天的?”
我对他没好气地抿嘴,“因为我们忙碌地从不思考这个问题。”
“那你以前都在忙些什么?”
“我治疗有心理障碍的孩子。”
“哈!”他笑了,“我原来是个有心理障碍的孩子!”
真不知道他笑什么,明明落寞苦闷得要死,却还要抓住一切机会笑,不肯放过自己,好让别人也轻松点。
我对他说:“孩子是最无辜的,他们给带到这个世界上,苦难大过幸福。他们偏偏什么都没有做,却总是要承受最大的痛苦。你想想,种种附加于他们身上的事物是否合理呢?”
“那些孩子都出自不幸的家庭?”
“不。大都是宽裕之家。”
“真奇怪。”
“最宝贵的东西不一定是最难得到的,而是最需要的。”
“你最需要什么?”Kei问。
“健康。”我说,“还有爱情。”
“护士说你的男友非常优秀且体贴。”
该死的护士!
“他对你好吗?”Kei问。
我说:“他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嗨!”Kei轻笑,“当女人想诱惑另一个男人的时候,都会说她身边的其他男性全是朋友。”
我很肯定,“我不会诱惑你的。”
“为什么?”Kei问,很显然是拿我逗着开心,“我不好吗?”
“你好极了。”我疲惫地回答,“好到我倍感压力。”
Kei笑,“医生,你可有爱的人?”
这次我并没有回答。
我一直尽量每天来看他,呆的时间总是很长。因为我看出Kei实在寂寞。
有限的空间里,一个人,对着墙壁说一整天话,太可怕。我作为他的医生,得把他的所有健康状况考虑进去,尤其是精神状况。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情绪时常不稳定。我同他下棋,他心不在焉,我轻易赢了他。
他丢下棋子,叹气道:“居然给你的兵将了军。”
“下棋不在胜负,娱乐便好。”
“现在的人要不争夺得你死我活,要不与世无争得销声匿迹。是看透也是看不透,但什么生活都不能没有金钱。哪怕是爱琴岛做村民也是要有经济基础的。”
我说:“Kei,你真该……”然后硬生生打住。
Kei接着我的话说:“真该出去走走。是吧?”
我无言以对。
出来后我问护士:“哪里来的红酒?”
护士很惊讶:“林医生,那不是红酒,那是代替血液的营养素。”
我给吓得缩脖子。
有时候我去看他,会看见他给人自实验室带回来,表情疲惫,脸色灰白。那一刻,我感觉他真是个实验室里的小白老鼠,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资料上说他有无穷的力量,超强的适应能力。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病人。一个没有得到人道待遇的可怜的人。
在有一天我得知他晕倒后,我去找了关风。
在那里我却意外地遇见一个人,善雅。关风说:“善雅要做论文,来找我帮忙。”
善雅对我笑笑。我纳闷她出现的蹊跷,却不好多问。她见我来了,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也不方便在她面前提Kei的事。只好和关风随便说了几句,退了出来。
打电话到伊弘的公司,他的秘书说:“伊先生和客户出去了。”我气打不来一处,明明约我晚饭在先,现在却找不到人。
可等到我下楼去停车场时,才大大吃了一惊。
我刚坐进车里,就见伊弘开着他那辆拉风的莲花跑车来了。我还以为他是过来找我的,正欲下车,忽然看到又有一个身影闪了过来。我急忙缩了回去,那时才看清楚,来的是善雅。
只见她笑吟吟地走过去,大方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片刻,车就开走了,从始至终,这两人都没发现我的存在。如此逍遥快活。别说那辆伊弘不轻易开出来的跑车,光是善雅满脸容光焕发,哪里见前几日的阴翳?
我又一惊。我这是怎么了?活似一个捉奸的妒妇!他伊弘是我什么人?不过是密友,连裙下不二臣都不算。我这是计较哪门子?
刚才那一瞬间,从半合的车窗里看见伊弘,穿一套黑色阿玛尼西装,雪白衬衫,没有打领带,扣子松着,看着像某个电影明星。前一天晚上也许玩了通宵,有些疲倦,可还是非常英俊的。
哪个女子不喜欢?跟在我身边这两年打打闹闹,女孩子看我们这样,也不敢来找他,真把他耽误了。
只是些微失望,两人已经俨然把我当做局外人,任何动向都不透露,水泼不进了。那我又算什么?做媒人还有个红包呢!
有点气他们过河拆桥,到了隔天都没去联络他们,自己约好了去Rose夫人那里喝茶。
夫人的点心是最可口的,天气也很好,秋高气爽,坐庭院里晒着太阳,舒服得直想睡觉。
夫人问我:“书可还好看?”
“非常有意思,油印的味道很香。”
夫人呵呵笑,“寂寞的人就只后和书本为伴了。”
“不。”我举举杯子,“还有酒。”
“可怜的孩子。伊弘呢?”
“他有女朋友了。”
夫人怔了怔,又笑了,“未必呢。”
“是真的。”我说,“我那从英国回来的妹妹,他们有共同语言。”
夫人眯着眼睛看我,“你还不够了解他。”
“我了解我的病人还来不及。再说了,夫人,他不是我什么人。”
说这样的话也是有点违心的。凭良心讲,伊弘那样优秀的人,确实吸引异性,而我又不是圣女。可他永远和我隔段距离,总有事不同我说,让人觉得他在暗里排斥你的接近。那我还能怎样?
情绪是低落的。又要做回孤单的一个人了。这也没有办法,留着人家,又不给名分,算什么?时代已经变了,在Syou那个时候,人们或许还可以玩暧昧。可是现在,谁不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各自想法交代清楚?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离远一点。
伊弘是异性,不可能永远做我的知心朋友。
“该是你的终究会来的。”夫人安慰我,“来,尝尝夏威夷的水果,我从孙拖人带回来的,新品种。”
我的食欲比我的情绪好很多,边吃边问:“是在夏威夷工作?”
“不。他也是你同行,脑外科医生,给一对夏威夷的连体双胞姐妹做头部分离手术。成功了,对方送了特产来感谢。”
我脑中一道光闪过,那个名字脱口而出:“唐炳杰!”
夫人自豪地笑,“你认得啊。”
“大名鼎鼎,吾辈之景仰,犹如滔滔江水!”我激动,脑外科新贵,有谁不知,“夫人翼下,人才辈出啊!不愧是Syou先生的后人!”
夫人给恭维地可开心了,嘴里却说:“他姓的是唐,家父沾不上光。”夫人嫁的就是Syou身边得力助手唐学友之子唐忱。两家关系一直密切,说沾不上光,全是谦虚。
一番恭维的好处,就是又可以去借书,我开心极了,挑了好几本。夫人独居也寂寞,留我晚饭后才回去。
我把车打到电脑控制让它自己开回家,挑亮了灯,迫不及待地在车就看了起来。其实内心也有点不安,这样做多少动机不良。
可随后的收获则让我忘记了担忧。同样,两张纸片被发现夹在书页中,淡淡的墨水的痕迹,秀美的字体,松散凌乱地写着。
“10月4日阴
雨一直下不下来。
孙怡洁今天来坐了一会儿,送来了她做的糕点。她一直在看着我,这我注意到了。自从我把她救回来后我就发现了她的爱恋的目光终于有了对象。
…………
然后我送她回家,她下车的是时候和我握了握手,女人的手是柔软的,Syou的手则是厚实有力且有薄茧,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往往会接着把我拉进怀里。
…………
她的确还是个孩子,怀春少女。她简直像只小鹿般温驯,谁也不忍心伤害她,这朵温室里的花,赢弱娇贵,但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为Syou培养的。
是的,再也没有谁比她更合适做Syou的妻子。
当然,她还是个孩子,比Syou更小,才16岁不到,没有成长,连性别都不明显,换上球服,她看上去就像个小男孩。可是她具备做大户人家媳妇的全部条件:年轻、天真、貌美,略略迟钝、无主见、没太大的知识,这类女孩子易受控制,是家庭中最佳道具。
…………
就此背叛Syou。
……”
另一片纸只得残缺的一小半,字迹虽模糊,但书写人用力,更方便辨认:
“感谢上帝还让我活着。
Syou说,我们是一个蛋里孵着的两个人。我们的各种牵绊让我们在精神上已经不可能分开,直到死亡。
…………
我是如此爱他,宁愿自己死也要他活着。爱他如自己的孩子,如朋友,如情人。这感情已经复杂到我没法具体形容。我胸口的这道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后悔,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依旧希望那颗子弹是打在我的身上。”
我把纸夹回书本里,直视前方的道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我却想着那句诗:
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
在一起
在那间古老优雅的房子里,在那段动荡的年代里,曾经发生过怎样一个爱情故事。
“自从我把她救回来后我就发现了她的爱恋的目光终于有了对象。”
如果Syou夫人是个正常的女性的话,那我敢确定这日记出自一个男子的手。那必定是个有着细腻内心的男子。
真不敢乱想下去,怕事情太出乎我的意料。
回到家,助理打来了电话,说:“林小姐,伊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说你关了手机。”
我想也没想就说:“下次他打来就说我不在医院。”
可话一说就觉得后悔了,这语气酸得掉牙齿,活脱脱在赌气。可助理已经挂上了电话,我顾着脸皮,也没拨回去叫她改口。
次日去医院,才看完Kei下到停车场,就看到伊弘站在我的车边,看到我,无奈地一笑。
我却没笑出来,“怎么了?善雅今天没空,她要做论文,我哥哥带她去研究室去了,你等等吧。”
他说:“你逻辑混乱得很,我在等你,关善雅什么事?”
“等我做什么?”我拉开车坐进去,他一只手伸过来,把门把持住。我没好气,“放手,我还有事要忙。”
“那天你去哪里了?我等你许久都没见你来,打电话去,助理说你早就走了。今天打,又说你不在医院。我一来,却把你人逮到了。”
真当我是贼,我却没想到那天他确实依约去老地方等我吃饭。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点私人事情。”
“你有什么私人事情我不知道的?”伊弘的笑声低沉悦耳,带着点无奈。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笑声打动了善雅。他注视着我,说:“你在撒谎,岚,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因为善雅吗?我们还计划冬天约你一起去地中海呢。”
我们?
既然你们已经是“我们”了,那我还去凑什么热闹?
我只觉得烦躁,一把推开他的手,关上车门,指着他的鼻子问:“你究竟想说什么?约不到善雅又回头来找我?下定了决心就该继续开着你那莲花跑车一如既往地等下去才是啊!如果想挑拨我们姐妹感情,尽快滚!”
伊弘的笑容却在加深,“你昨天看到了?你在吃醋!”
我一口气提上去,到了极点一转,忽而笑了,他的笑容则在我的笑声中收敛了回去。我说:“不,伊先生。我承认我当时不好受,那是因为你们把我给忘了,我觉得我给振出了局,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可我现在心情好了。伊先生,你不是我那杯茶……幸亏我还没有爱上你。耐心等善雅吧,你们很合适。”
我拉开车门上了车,发动前摇下车窗最后看他一眼。伊弘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暴风雨。
我给吓住了,那一刻,两年的友谊起了作用,我急忙说:“你……别生气,你也知道我就这脾气……我想是你误解了,也许是我误解了。大家还是朋友不是吗?”
伊弘苦笑一下,转身就走。完了,他真的生气了。我下车追上去,喊他,“伊弘,别这样,我们前天还好好的,你就算要娶老婆,也不可以把老朋友一脚给踢了啊!”
他猛地回过身,表情严肃地仿佛监考老师。他遗憾地说:“岚,你还什么都不懂!”
“是是!我不懂。”我抓住机会巴结他,笑眯眯地捶他一下,道,“一个大男人和我生什么气?大不了我请你喝咖啡!”
就在这时,我身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小红灯一闪一闪。我轻叫一声。Kei有情况。
伊弘也吓一跳,“怎么了?”
我一把拨开他就往电梯里钻,“我病人出事了,先走。改天请你。”
他苦笑着还想说话,电梯门已经关上,把他关在外面。
楼上一团乱,我人一到,起码有十个人同时开口叫我名字。他们如临大敌,“林医生,你终于来了!”当我作救世主。
我不过走开了半个小时。
“病人怎么了?”
“发病了。头痛,血压不稳定,抽搐。已经打了镇定剂,现在是稳住了。”关风也在。
“那么,急着叫我做什么?”我穿上白大褂。
“病人想见你。”
我去看Kei。他躺在床上,像绝症病人一样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手上插着管子,床周围都是仪器。他的脸色更难看了,白里透着青。我握住他的手,简直像握一块冰。
我摇他的手,轻声唤他的名字。好一会儿,他才把眼睛睁开。
“怎么样?好点了吗?”
他呻吟了一声,“头痛,我需要阿斯匹灵。”
“阿斯匹灵没用,我已经吃了三年了。”
他浅浅笑了,虚弱的美丽。
我扭头对关风说:“不能增加止痛剂吗?”
他摇头,“再下去对身体不好。”
“我没事。”Kei说,“我只想静一下。林医生,你可以留下来吗?”
我看看关风。他想了想,点点头,带着护士离开了房间。
Kei躺在床上样子非常可怜,孤零零的,小小的。让人觉得生命脆弱。
我不住心疼,问:“冷吗?”
他轻声说:“林小姐,你人真好。”
我叹气,“我给你把床摇起来点。”
然后给他调整了枕头,取过梳子给他梳头。他的头发是最纯正的金色,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颜色,我小心翼翼梳理,像伺候法老。
他抬起头来对我笑笑,“谢谢。”
“等你身体好点,我带游戏来,或许可以解闷。”
“游戏?”Kei说,“记忆中,有个叫CS的战斗游戏,非常刺激。”
我笑,坐他床沿上,“你的记忆急需更新。这个游戏已经淘汰,现在红火的是‘极度空间’。玩家使用立体投影仪器,在时空中穿梭,惩奸除恶。”
“你平时靠这个消遣?”
“我大多玩点养成游戏。”
“女人不愿意生孩子,却个个是养电子宠物的高手?”
我笑。
外面在下雨,玛莱巴的秋天多雨,一场秋雨一阵冷。
“现在几月了?”
“11月初了。”我说。
“我来这里一个月了?”Kei说。
我只有叹气。
过了一会儿,Kei轻轻说:“冷。”
我立刻给他捂紧被子。
“胸口的伤……有些痛。”
“那样大的伤,阴雨天自然会痛……”我的声音停了。伤,胸口的伤。[我胸口的这道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我立刻恢复平静,拿来取暖器,让他抱在怀里。他一直难受得睡不着。
于是我想了个法子,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只怀表,打开来,放他枕头边。怀表发出单调平静的滴答声。
“英国皇家工艺。”Kei说。
“你真识货。”这是我一个英籍教授送我的毕业礼物。
怀表起了做用,他渐渐睡去。
睡了也好,能睡着说明已经不痛了。不过他也睡得不安稳,总是做噩梦。他的睫毛长长的,合下来的时候在脸上留有一道影子,非常有黑白电影里的悲情意味。我看他眼珠在眼皮下不断转动,神情慌张不安。
人的梦真是个科学都不一定能解释清楚的东西。
我轻手轻脚起来。关风在外面等我。
“他不该老待在这里。这对他的身体不好。”我说。
“他情绪低落那是必然的。”
我气,“这里那么拘束,他情绪当然不好。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失调容易致癌。”
“他会得癌症?”关风不这么认为,“那好,我们给他换个地方。”
“老房子怎么样?现在没人住,僻静。”
关风没有意见,“随便,你看看这个。”他把一张磁盘给我。
“是什么?”
“实验反应。你看了就知道他有多么神奇了……”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我愤怒地把资料掷回他身上,转身而去,我听到磁盘跌落地上的声音。
我留在那里陪Kei,一直到天亮。
我反复在想那个问题:他的亲人呢?朋友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是否属于这个世界?
他睁开眼的时候我正窗户边把一大束新鲜的红色郁金香插进水晶花瓶里,清晨的阳光照耀进来,水晶瓶子折射出灿烂的银光。我对他微笑。
“今天立冬,Kei。你看天气多好。”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我没有说梦话吧?”
“你差点连呼吸都没有了。”
他笑了笑,有些勉强,忽然他闻到了什么,问:“这是香奈儿的栀子花香水,林医生,哪里来的?”
我从脚下捧起一个篮子,里面满满是初放的栀子花,“这是真花,先生,今年最后一批栀子花,改良品种,刚从温室里摘来的。”
他好奇。我告诉他:“我们打算给你搬家。你会喜欢上那所大宅子,是我成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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