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他。
吴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搭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练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帐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等吴少爷终于厌倦了软玉温香,怀念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回了离国,在离边卡最近的青阳逗留着。也就这么巧,听姑娘们说医局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夫,不但肯为她们看病,态度还特别好。他当时就猜是谢怀珉。结果给他猜中了。
虽然拌嘴,可是有朋自远方来,谢怀珉还是挺高兴的,于是当晚的饭菜十分丰盛,甚至还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
“去年最后一坛了。到了青阳,才安顿下来,也没有时间酿新的。”
吴十三忙着吃菜,嘴巴含糊地说:“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地方,我全罩着你。”
谢怀珉做了香酥鸡,吴十三和同时朝着鸡腿下筷子,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打架。
谢怀珉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然后把鸡夹到碗里。
“小谢你偏心!”吴十三控诉。
谢怀珉白他一眼,“在长身子呢,营养得跟上。你跟他争个什么啊?”
她转身去盛饭。啃着鸡腿,冲吴十三得意挑衅地笑。吴十三气得牙疼。
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谢怀珉狠狠剜了吴十三一眼,“你成熟一点!”
吴十三真是有口莫辩,“这个小毛孩说什么你都信吗?”
“什么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岁了。”谢怀珉得意得像在说自己儿子,“在离国,这都够服兵役的年纪了。”
“我要去服兵役?”忙问。
“当然不!”谢怀珉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男丁。”
吴十三嘲笑,“说是当兵打仗就怕了吧?”
谢怀珉把盛着米饭的碗狠狠顿在他面前。
吴十三屈从于淫威,伸筷子夹菜,“这辣吗?”
谢怀珉说:“不辣。”
吴十三放心地将菜送入口,三秒过后,嗷嗷惨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满屋子找水喝。
谢怀珉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一口灌进去,紧接着又一口喷出来。
“烫!烫!”
“哎呀真抱歉!”谢怀珉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又端来另外一杯水。
这下没问题了,喝了很清凉。吴十三缓了过来,哎哟哟地叫唤,“小谢,这玩意儿味道真怪,是什么?”
谢怀珉说:“漱口水。”
吴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当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怜吴少爷同谢大夫认识一载多,还不熟悉她信口开河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
不过吴十三也不是头一次吃这个亏。谢怀珉这种歹毒之人,时常乘吴公子前来蹭饭之时,借着做饭菜之便,行下药之事,以达到新药人体实验的目的。吴十三对谢氏制药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什么七日缠绵散,什么百里飞霜,都少不了吴少爷的功劳。
一顿饭菜下来,盘子都见了底。年纪小,被谢怀眠打发去睡了,剩下两个大人在喝酒。
吴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经了许多。
“小谢,你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了?”
谢怀珉嚼着花生米,说:“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拣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说:“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说:“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说:“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压着什么,把他硌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着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压迫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那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点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迁升,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噗地一声笑。吴少爷脸绿了。
“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
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本人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迷茫和恍惚,谢怀珉抬脚就在膝盖弯上踢了一脚,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鼻子一阵发酸,磕头拜了师。
自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雪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练,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份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书写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再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可是当地人都数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后三年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中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该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是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这里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用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吗?”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说:“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可以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挂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单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衷肠。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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