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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沃若

  十月大蜡,鼓声阵阵,铙磬合鸣。

  社前,彩衣缤纷如霓虹。一名巫女翩然转身过来,口中高声吟歌,唇上的嫣红映着笑靥,在岁末萧条的颜色中,愈加显得艳艳,堪比春日水边的花朵。

  沫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搓搓手,双眼却看得有些入神。人们常说商人好巫,如今看来确是不假,连样美好的巫祭,恐怕也只有在故商之地才看得到了。

  “阿姊。”旁边的牟拉拉她的衣裾,小声说:“那女子的脸如何这般白?怪吓人。”

  沫瞥瞥他,觉得好笑:“胡说甚,她可是在仿仙娥的模样。”

  “仙娥?”牟嗤了一下:“她是仙娥阿姊是甚……”

  “嘘!”未等他说完,沫看到不远处的宗伯正皱眉看向这边,赶紧打断,牟随即噤声。

  牟也是个懂得夸赞人相貌的大人了呢。沫不禁弯唇笑笑。

  从镜中或从别人的眼神中,沫也明白自己长得不坏的。许多人都说卫伯的女儿是王畿最好看的女子,在镐京时,她每回乘车到街上,也总有无数的目光追逐而来。

  “那是沫……”她听到人们小声议论道。

  沫知道自己的名很稀罕,因为每个人初听到时都会以为自己没听清,好奇地再问一遍。事情也果然是这样,她长了这么大,从来没遇过同自己重名的女子。

  她问过母亲这名的来历。母亲说,当年她出生时,还是康叔的卫伯正随武王攻入朝歌,回来之后,便给她取名沫。是这样……沫不由感慨,自己与卫国的际遇倒是很奇妙的,君父给自己取名时又何曾想到,不出几年,他又恰恰给封到了卫国……“文王之孙,武王之侄,除了王姬,天下又有几人及得吾女?”母亲常常看着她,骄傲地说。

  沫心里也这么觉得,而且事实也证明,天下人的确跟她们想得一样。从十岁起,便开始有人向卫伯打听沫的婚事,随着年龄一岁一岁地增长,问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今年她已满十四,镐京的家宅更是日日有诸侯贵族的媒人登门。

  这般情景,女子自然是喜悦自豪的,沫也不例外。可她看着那些人,又想,自己的夫君大抵身份不凡,一世的幸福可就是这般?

  她常常觉得茫然,自己将来的生活该是什么样?

  冬去春来,沫随君父返回了宗周。

  三月已至,人人为上巳日准备节庆,贵族们的游猎也一场接一场地开始了。自从沫回到镐京,身边的年轻女子也无不在谈论游苑。

  “……宋、申也为公子遣了媒人来,可沫总说不喜。”太后宫的堂上,卫伯夫人与太后低语道,眼睛向沫瞅来,不掩笑意。

  卫伯与武王是兄弟,卫伯夫人也与邑姜太后交情甚好,新年归来,头一件事便是去王宫里看她。

  声音虽低,却听得清楚。沫坐在席上,只觉尴尬无比,心中嗔怪母亲多舌。

  太后亦含笑,道:“也难怪沫,未及笄之女,选夫婿可须慎重。”她问卫伯夫人:“不知如今卫伯可有合意人选?”

  夫人摇头:“国君也总说不急。”她叹了口气,看看太后,似惋惜不已:“我见师尚父的公孙倒是个个出色,只可惜人人已有家室。”

  太后笑出声来,道:“那些小儿不过好征伐田猎罢了,若有,卫伯还须舍得沫远嫁。”

  夫人笑而不语。

  这时,一位王姬走了进来,向太后与夫人见礼,笑盈盈地说众贵女和沫约好了去苑中游玩。

  太后微笑,让她们下去。沫如释重负,起身告退。

  早春的庭中绿意盎然,阳光也格外的好。步履轻快地出到宫门时,沫抬头望见道旁的老桑已是枝叶繁茂,层叠的桑叶中,压着串串紫红的桑果。

  “如今仲春方过,这桑果竟就熟了。”沫惊讶地说。

  王姬回头,看看那老桑,笑笑:“今年回暖甚早,稍后我等还要回来品桑果。”

  沫颔首,随她往苑中走去。

  宫中的林苑里已是芳草缤纷,来游苑的人不少,贵女们银铃般的笑声阵阵传来,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王姬去找众姊妹了,沫则走到贵女中间,不少人与她见礼,纷纷让出茵席。沫微笑地还礼,在一旁静静坐下。

  贵女们正在说着昨日的春狩,话题聊到了青年男子们身上。

  “自然是叔虞好看。”一名贵女肯定地说。

  “他是王子你自然说他好,”旁边一人却不以为然:“依我所见,最英武的当数王孙岌。”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不少人赞成的声音……

  叔虞和王孙岌都是沫的同宗兄弟。她听着贵女们的话,心中一丝兴趣也没有,闲闲地抚弄着手中刚折的一段柳枝。

  两名贵女各执己见,越发争执不下,这时,却听一人喜道:“洵来了。”

  众闺女抬头,皆笑开。

  沫也望去,只见叫洵的女子款款走来,笑道:“我来迟了。”她的脸圆圆的,长得不如沫好看,性格却极好,人人都喜欢她,在王畿的贵女中是个玲珑人物。就拿沫来说,她与贵女们的交情泛泛,洵却是个独一无二的例外。

  未等她入席,早有心急的人将刚才议论的话题说给她听,道:“洵倒是来评断,到底谁好?”

  洵笑道:“美丑各人入眼,如何断得?”众人正要不依,她却掩口,目光盈盈:“洵方才听说教场中人已到齐,稍后便无处立足了。”

  “啊?“女子们相觑着一惊,忙起身,各自朝教场那边过去。

  看着她们离开,洵转向仍坐在席上的沫。

  沫冲她笑了笑。

  洵莞尔,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道:“沫不去教场看射御?”

  沫不答反问:“洵不去?”

  洵淡淡地笑:“不去。”

  沫讶然:“为何?”她记得她们去年观子弟射御时,洵说她喜欢王孙岌。

  洵没有立刻回答,她注视着沫,稍倾,道:“沫,君父要我入宫。”

  话语声轻轻的,沫望着她,却一时没了言语。

  天下已定,周公还政,天子正当年轻,沫知道不少诸侯都有贡女的意向,却没想到竟会轮到洵。她忽然想起那时天子婚娶,她和洵两人在宫宴上看新王后,洵那时开玩笑地对她耳语:“这新妇面相生得厉害……只怕要苦了将来那些庶妃……”

  沫不知当说些什么好,过了会,问她:“洵愿意?”

  洵垂下眼帘,唇上浮起一丝苦笑:“愿不愿如何?此乃君父之命。”

  沫看着她不说话。

  洵抬眼望她,忽而展颜一笑:“沫为何这般看我?那是王宫,我必是过得好的。”

  沫也笑笑:“如此。”

  二人说了一会话,洵的侍婢走来,说她的母亲正与先王的几位任姓庶妃游苑,要她过去。洵向沫无奈地弯弯唇角,起身随她去了。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沫却忽然觉得没了看射御的兴致,她四周望望,站起身来,沿着花木扶疏的道路闲闲游逛。

  踱了一段,沫还是觉得兴致缺缺,竟有些想回家。她抬头看看天空,算着母亲大概也是时候回去了,便又慢慢转回了太后宫。

  到了宫前,沫正欲入内,却被寺人拦住。

  “太后正见客。”寺人道。

  “见客?”沫望望庭内,问他:“我母亲呢?”

  寺人答道:“卫伯夫人方才同众妇去了苑中。”

  沫一愣,点点头。

  母亲竟不在……沫回首向远处望去,宫室屋脊的背后,林苑高高的树冠探出一片。还要回去吗?她的心里生出些莫名的焦躁。

  正无所适从,沫瞥见了近处的那棵老桑。

  新发的桑叶在阳光下碧绿可人,桑果串串挂在枝头,引来蜜蜂“嗡嗡”转悠。

  沫看着它们,忆起去年在太后那里尝到的甜美滋味,心中不由一动。她四处看看,见无人,便走到树下。

  她仰起头看了看,望见正上方,一串桑果长得粒粒滚圆发黑,朝它伸出手去。不料,那果实挂得太高了,沫踮起脚,尽力伸长手臂,却还是差一点点。正无计间,振翅声起,她的眼角瞥见一只蜜蜂正朝自己冲来,心中一慌,忙偏头躲开,闭起眼。

  一阵微风忽而拂过,沫听到“啪”地轻响,蜜蜂似被什么挥了去。她睁开眼睛,面前多了一片素白的衣袖。

  “桑果美味,贵女却须当心蜂蛰手。”一串黑紫的桑果递到她眼前,只听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耳旁响起,带着笑,缓缓的,却极好听。

  沫仰起头,阳光灿灿的在那人的素冠后照来,她不由地眯起眼睛,又惊又诧,这是什么人呀?

  **

  太后宫中的桑果仍如往年甜美,送来的一小笲很快就被牟吃光了。

  “如何不送多些?”牟意犹未尽地说。

  卫伯夫人看看他,笑道:“你今日若肯随我等去见太后,如今只怕撑得不肯再吃。”

  牟撇撇嘴,稚气的脸上满是不屑:“每回去见太后都须得坐一两个时辰,不如教场有趣。”他说着,突然转向沫,笑嘻嘻地说:“阿姊,你猜今日有几人同我问起了你?”

  沫看着表情捉弄的弟弟,面上一窘。

  “哦?几人?”沫正要怪牟唐突,却听卫伯夫人缓声问道。沫转头,只见她微笑地看看自己,又看看着牟,神色间竟无一丝责难。

  “八人,”牟得了母亲的许可,狡猾一笑,大摇大摆地伸出指头认真数:“前日的郐国公子也来问我,加上他便有九人。”

  卫伯夫人笑意更深,身旁的两名世妇也相觑抿唇。

  “谁许你胡说……”沫一时觉得难堪,脸上涨红,着恼地便伸手要打他。

  牟忙笑着躲开,便起身边向卫伯夫人道:“牟还须见君父!”说着,起身跑开了。

  “勿教我明日找到你!”沫朝他背影恨恨地喊道。

  堂上的人却愈加笑出声来。

  “羞什么,”卫伯夫人和颜悦色,遣退旁人,在沫的身旁坐下:“吾女是个大人了,太后也已知晓你择婿之事。”

  沫转头望着母亲,双颊嫣红,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谈起婚事,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卫伯夫人却似心满意足,抬手抚抚沫的头,想了想,道:“郐国不错,只远了些,沫要留在王畿才好。”她神色自豪:“便是在王畿,可与吾女相匹者也是无几,除却天子宗亲,吾女何人嫁不得。”

  沫的脸愈加红了,却漾满笑容,将头埋入母亲怀中。

  师旅的队伍在青翠的原野中如长虫般迤逦而行。

  碧空下,团团云彩如新出的丝绵,乡野中的里舍散落在桑林田间。

  放眼望去,只见禾苗如展开的茵席一般铺开去,似乎无边无垠,极目处也看不到一点山峦的影子。出了周,四周景色渐渐起了变化,如今再不见林壑起伏,只有这一望无际的平原。

  从王畿出来半月,沫对眼前的天地虽然早已不像初见到时那样好奇,却仍感到有趣。

  道旁的田里立着不少做活的人,风暖洋洋地拂面而来,夹着一阵女子的歌声,宛转悠扬。

  沫手扶帏帘,睁大眼睛仔细听,只觉甚为悦耳。

  “卫人歌声这般好听,无怪母亲说君父封卫乃一桩美事。”待那声音远去了,沫似有所悟地说。

  保氏和旁人都笑了起来。

  “此乃野人闲来吟唱,怎比得乐始艺。”保氏笑道。

  沫不以为然,转头问她们:“方才所歌为何?”

  “所歌为狡童媛女。”一名通晓卫语的寺人道。

  “哦?”沫来了兴趣:“说与我听。”

  那寺人想了想,道:“言狡童媛女,佩椒佩芄,相遇在洧。狡童媛女,拮蕙拮兰,相赠在淇。”

  沫回味着刚才的歌,道:“而后呢?”

  寺人笑道:“小人未听全。”

  “哦?”沫有些失望。

  旁边的保氏伸手将帏帘放下,把沫拉回车内,笑道:“自然是相执相携,永以为好……”

  身上一阵凉,沫睁开眼睛。

  自己躺在床上,被子不知何时褪到了一旁,露出半边身体。幔帐被夜风吹开了,一晃一晃的。

  原来是梦。

  沫吸口气,捂好幔帐,拉上被子。

  室中黑暗沉寂,沫重新躺好,方才的梦境在脑海中浮起,渐渐有了印象。记得那是自己随君父第一次去卫国的事。算起来,自己当时似乎才九岁,旁的事情早已记不分明了,唯有那歌声仍是清晰。

  沫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眼睛睁开又合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脑子似乎清醒得很,白日里的事一并涌了上来。宫苑里同洵的谈话,牟的玩笑,母亲的言语……

  对于自己的婚事,沫自然是想过的。不过在她的眼里,成婚无非就是看到的那样,两个人在一庙中行过礼,便从此相伴直到白头入土。

  譬如母亲。

  沫小时候曾好奇地问母亲如何嫁给了君父,她笑着说,当年母家不在丰镐,自己连康叔是何人都不知晓。到及笄之年,家中迎来了文王的媒人,不久,自己就定给了康叔。

  “直到你君父来迎,母亲才知道康叔原来是这般模样。”母亲笑着说。

  沫听了,隐约有些失望。

  “只是如此?”她眼睛转了转,问道。

  “只是如此。”母亲颔首。

  沫仍觉困惑,却再没有问下去。年幼的她只想着,既未见过,便无兰蕙相赠之事了。君父是王子,母亲出身贵族,皆钟鼓馔玉之人,莫非还比不得乡野歌谣里的狡童媛女……

  待她全弄明白,自己也与母亲出嫁时的年纪相近了。

  来迎自己的人是谁,沫不是没有猜测,只不过她发现自己是完全无需操心的。君父母亲自然会给她选好,夫婿的身份地位自不消说,并且母亲很早就说过,必定要挑个易相处的。有了这样的保证,沫安下心来,兴趣却也逐渐淡了,到后来媒人盈门,她竟从不过问一声,连保氏都笑她沉稳得不似待嫁女子。

  沫苦笑,自己只不过从不在母亲和保氏面前提起罢了,身边的交好贵女都年纪相当,此类话题是多了去的。

  她们聚在一起,衣饰与男子从来是说的最多的。便如今天在宫苑里一般,教场上的青年永远有新面孔出现,贵女们也总会说得神采奕奕。王城里的贵族,与沫同宗的占了不少,而她对那些教场上纵马驰骋的身影却也无多兴趣。

  所以,沫大多时候只是听,但她并不讨厌。

  洵也一样,她的理由却直接得多。

  “说了许多又如何?反正将来也由不得你我。”私下里,洵说。

  沫笑笑,其他贵女们又她们何尝由得自己?只不过到底要留些念想罢了。

  “沫又究竟欢喜什么样的?”洵常好笑地问她。

  什么样的……这话现在重新在脑子里想起,一片青翠的光影掠过,沫的心中似乎被什么触到一般。

  那人替沫驱走蜜蜂,采下桑果。他的声音极其好听,像庙中那新制的大磬,淳厚而明亮;阳光透过交织的翠叶,将他的眉目勾勒得俊逸出尘。

  他看着自己,唇边带着笑意,双眸深邃。沫望着他,竟忽而想到巫女神汉口中礼赞神灵的那些祝词。

  太阳似乎有些灼目,沫低下头来。许是因为被人看到偷采桑果,颊边有些隐隐浮热。

  掌中,一片桑叶托着紫红的桑果,饱满光亮,似乎能嗅到甜丝丝的香气。

  “多谢……”沫怔忡片刻,这才想起行礼。话音出来,却有些细声细气的羞窘。

  那人没有答话。沫只闻得一声低笑,如三月微醺的轻风,似有似无地拂过耳边。待她抬头,却见那人已经转身离去,煌煌的日色下,只余下一个孑孑而宽阔的背影……

  现在想起来,沫仍觉得尴尬。可那人的音容,却时而浮现在眼前。

  夜风吹拂,将幔帐如水面般微微漾动。沫的心中似闪过什么,突然支起身来,披衣下榻。

  白日里的穿过的外衣静静挂在柂上,沫走过去,伸手朝袖中一阵翻找。片刻,指尖触到一片柔滑的物事,沫停住手,将它取出来。

  她走向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再低头看向掌间,沫不觉微笑。月光的银辉淡淡洒入,只见指间,一片桑叶映得沃若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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