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法国巴黎。
今天在大皇宫国家美术馆GrandPalais有个重要的画展,我得到通知务必参加。清晨,外面笼罩薄薄的轻雾,我知道,今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没有住在城堡,在巴黎有我自己的公寓,并不大,但露台是我喜欢的,晴朗的天气可以远眺艾菲尔铁塔。坐在露台的秋千上,看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我的裙摆,也照射到陶瓷瓶里插着的几朵白色雏菊。杯中浓稠红酒轻轻摇曳,我抿一口,思绪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仿佛闭上眼睛,就能回到年少时。
我跑到哲远的公寓,没有敲门,因为我有门卡,刷了一下,门自动开启。我跌撞着跑了进去。哲远站立在卧室门口,有点呆滞的看着我,穿着宽大的水蓝翻领衣,褐色纯棉休闲裤,赤脚跣足。
“皙然,你怎么来了?”他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停的喘气,慢慢缓过来,回答道:“外婆,外婆说,我的枷锁,我想,我还是喜欢,当人类!”
语句相当没有逻辑,一如我混乱的思维。
“坐下来,好好说。”他忙不迭给我去找水,结果还是只有瓶装的矿泉水。
我狂灌下去两口。哲远的双眸晶莹透亮,一眨不眨的看我,对我的突然到来充满疑惑和不能掩盖的惊喜。
“外婆说,我就算是人类,也可以一直陪着她。就算最后我死了,她也可以承受这种痛苦。虽然我知道对她不公平,但是,但是我选择了当人类。”
“皙然,你终于想通了吗?”哲远稍微有些激动,他按住身前的沙发,手上青筋毕现。
我重重点一下头。
“那就好。我很高兴,你终于可以当一个真正的人类了。这是我一直的心愿。”
我俩安静了片刻,同时开口:“我……”
他拱手,让我先说。我没有推辞。
“你知道吗?我一直告诉自己,要鄙视人类,逼得自己憎恨鄙视,也逼自己讨厌阳光。因为不得不去憎恨,不然我害怕自己会舍不得这美好的世界,所以刚刚丢弃了枷锁,抛弃了一直以来的信念,我是多么的害怕啊,整个人就像被抽空。”
“哲远,你一直都很聪明,你会明白这种感觉吗?”我说得混乱,但从哲远的眼神,我看出来,他都懂。
“失去了一直陪伴自己的东西,轻松到让我觉得不真实,我现在很害怕……”是的,我的身体触电一般哆嗦,哲远猛的搂住我,
“别怕。你已经自由了,这是真的!”他在我耳边说。
我将头搁在他消瘦的肩膀,“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我因为错误理解了某些事情,加上憎恶自己,就利用了秦鸣,故意让你误会。我伤害了你,现在给你道歉。我并不是故意要那样做。外婆和外公在你们村子杀了很多人,也包括你的亲人朋友。请你千万原谅他们!我替他们道歉。我因为害怕你知道真相,继而讨厌我,那是我的懦弱。我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却相当害怕你讨厌我。”
哲远攥紧我的后背,“皙然,我不会讨厌你的,我永远都不会。”
“我,我一直没能说出口。哲远,我永远搞不懂你,开始以为你讨厌血族所以不喜欢我。后来又发现不是,是你和我太相似,你比我更加没有安全感。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好多东西阻隔了我们。”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如果能够更主动,如果我可以知道你的理由。”他声音有些颤抖,“我现在求你留下来,为我留下来,好不好?”
“当我知道,你的亲生爷爷也是我的亲外公时,我很伤心,虽然……”
“你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不可思议的盯着我的脸。
“你不知道?你没听你爷爷说吗?那天,他见到我并且叫出外婆名字的那天,我回去问了外婆,知道了真相,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一直说不出口。”
“所以,你对我避而不见?”他轻轻的问。
我捏紧手中的瓶子,“对,我很不服,为什么我们之间总会冒出无穷无尽的障碍。当时我是想,就算我们是兄妹,也没关系。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思想对吧?我不想给你带来困扰。”
“皙然,其实……”哲远说着,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好痛!
“其实你的亲外公早就去世了。我的爷爷不是你外公,而是你外公的哥哥啊。陈家最大的儿子陈建,你外公是二儿子陈封啊。”
“可外婆说……”
哲远摇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人的相貌都会发生变化,而我爷爷和你外公是兄弟,所以外貌比较相似,这很正常。所以你外婆认错了。”
“是真的吗?你别骗我!”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情骗你。”
“那,那外婆和外公破坏村子的事情……”
“傻丫头,前一辈做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迁怒于你。你傻吗?”他揉揉我的脑袋。
我听到心脏处另外一道锁链被打开时候清脆的响声,竟然,一切只是误会吗?但是——
“皙然,现在我请求,你和我在一起,你答应吗?永远的和我在一起,这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哲远认真的看着我,眼波涌动复杂的情绪,但是最强烈的是希望听到自己渴求的答案。
我垂下头,“哲远,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许这又是我自己给自己绑上的新枷锁,但是我必须实现自己的承诺,秦鸣因为我受伤,如果他的腿废掉,我说过会为他负责,照顾他。”
哲远嘴唇乌青,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缓缓收回在我肩膀上的手,“皙然,这样你会觉得快乐吗?”
“秦鸣是个好人。”眼睛中又滴落不明液体,明明可以和哲远在一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又要……
“皙然,我等你。”哲远抹掉我眼角的泪水,苍白的脸上浮现笃定的笑,“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归来。”
“什么?”我不理解他的话。
“傻丫头,因为我爱你啊。秦鸣会好起来的,你也会得到永恒的幸福。去吧,不过记得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一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真正幸福的人不依赖这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我已经得到了这种幸福!我可以忍耐。”他声音渐渐变调,我的肩头有些湿润,我俩泫然而泣。大概因为心灵得到自由,又大概因为即将分离的痛苦。
最后,所有情绪在吻中缄默,我们是在约定一个承诺,只是彼此都不知道期限。
此后,哲远去英国留学,而我去了德国,在巴登巴登见到了秦鸣。最初的相见,他很是惊讶,甚至以为是在做梦。他变得很瘦,下巴削尖,颧骨都突了出来。我不顾他的反对,留下来照看他。
有人推荐过一位外科名医来给秦鸣治疗,做了两次手术都很成功。医生没有说是谁叫他来的,但我可以猜到是谁。
才去德国的时候,我觉得甚是辛苦。数个月过去后,小堇告诉我说小如很挂念秦鸣,于是我把小如弄到了巴登巴登帮手,我俩平时也有个伴。秦鸣受到很好的治疗,并且住在空气清新的乡下,还有温泉的疗养,恢复还算不错。他可以照常行走,甚至运动,只要不剧烈,没有人知道,他的腿里有钢钉,并且会伴随一生。
就这样我们在德国待了两年。
到了和哲远分别整整两年的这天,我独自坐在花园,摩挲着那只胸针小猫发呆。
秦鸣向我信步走来,我慌忙藏起胸针。他坐在我身边,低头看我的手。
“他送的?”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嗯。”
“下个星期,我要回国了。”
“是啊,我听医生说了。”
“我已经答应了父母,放弃演艺事业,好好从商。”
“这两年也也学了不少,其实你很聪明,你会做得很好。”我仰头,看满天的繁星,幽幽的说。
又是半晌的沉默,“去吧,去找他吧。”秦鸣突然说。
我扭头去看他,不确信刚才听到了什么。
“你已经办到了,你的承诺,你不需要再为我受伤负什么责任,其实一开始就不需要。”
“可是,可是你的腿,一直都有钢钉。”我结巴的说。
秦鸣爽朗一笑,“这没什么关系,而且小如那丫头好像要缠着我一辈子了,你们要二女共侍一夫吗?”
“呸。”我啐他,“美得你。”
“那就快去找他吧。小皙,你需要多为自己想想啊。你这个笨蛋。”他习惯性揉我的脑袋,我已经被他蹂躏惯了,又不敢像往常一样殴打他。
我激动的跳起来,“那,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傻瓜,当然是了。”他笑道。
秦鸣离开后,小如踩着落叶走到我旁边坐下,他们是不是约好的轮流上场啊?
半晌后,她终于开口,“还记得,我刚转学的时候,有人欺负我,给我桌子里面塞图钉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我当时很气愤。”
她狡黠笑道:“其实是我自己弄的。”
“你说什么?”我讶异的看她。
“因为你身上有僵特有的气味,于是我使了计策接近你,看你和僵有什么关系。”她神神秘秘瞧我的脸色,“哎哟,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在跟你解释么。我来给你道歉!啊,啊,别掐我啊!”
算了,小如肯说出来,我就原谅她吧。
又安静片刻,她起身,“小皙,外面有点冷,咱们进去吧。你找到了他,记得回中国看我啊。还有小堇也好久没见了,肯定很想你。还有,还有,谢谢你让我来这边,可以照顾少爷。”说着她的脸蛋竟然红了。
我痴痴笑,“我还要谢谢你呢,帮了我很多。我一定会回去看你们的。”
然后秦鸣和小如回中国了,我则独自去了英国。
这两年我和哲远没有任何联系,甚至没有一个电话,因为我没把握秦鸣的腿一定会恢复,如果没有,我不想让哲远白等。我认为这样做会使他渐渐淡去对我的记忆。所以当我来到英国,捏着他曾经给我的写着地址的小纸片,几乎被我揉烂,一如我忐忑不安的心。
“滴滴”设定的闹钟打断回忆,我起身,关掉闹钟,它在提醒我该出发了。忙将瓶子里的水换掉,重新插上花朵,江书玮离开我后,每年我都会在这个日子买来白色的雏菊,这些花朵是送给他的,希望他在梦里可以闻到淡淡清香。
我在便条上记下几笔,关门出发。
开车驶往川流不息的香榭丽舍大街,转进邱吉尔大道,右边就是雕阑玉砌的大皇宫国家美术馆GrandPalais,泊好车,我站在门口凝视角上著名的马车雕塑片刻,徐徐踏入展区。
我一向看不懂画,也欣赏不来,但是今天的画展对我很重要。
走在长长的画廊,寻找着我需要的那些画。走到一个拐角,我惊呆了,墙壁上挂着的,是妈妈。有很多的妈妈,微笑的,颦眉的,坐下的,站立的。各种姿态,惟妙惟肖,更加让人敬佩的是作画人对于画中人投入的感情,那是必须有刻骨铭心的感情,融入到爱人举手投足中一个熟稔的眼神,一记微笑里。我走过这一幅一幅的画,亦有田野风景,山川河流。走到一张郁金香田为主要景色的画前,我停住脚步。用色如梦如幻,在郁金香簇拥下,我看到作画人笔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旁边还有一个小不点。穿着白色的衣裙,按住帽子不让风吹走,跟随在女子身边。我视线缓缓移动到左下角,那里有画家的名字,NinoFranco,还有一句话,“送给我最爱的妻子和女儿!”
有观赏者从我身边经过,对这位画家的作品赞不绝口。我自豪的笑了,观摩着这些作品。他都有写一些感言,比如:
“灵感是一只怪兽,抓它不得,有时却又不请自来。”
“大海是一滴温暖的眼泪。”
我想都是他画完灵感乍现时写下的,妈妈的眼光很准确,他的确才华横溢。我向展览会的负责人定下了那幅郁金香田的画,花了不少银子,我却觉得它值得。至少,这幅画我是需要的,是他送给我和妈妈的。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把妈妈的画像全买下来,但我最终只买了一幅肖像画,美好的东西要留给大家一起欣赏,不能是我一个人保存。
看完他所有的画,走出GrandPalais,在风中,我流下了眼泪。我终于知道了自己亲生父亲的名字,欣赏到了他的作品,感觉时光穿梭,我回到了过去,和他进行了一场无声的精神交流。回想他的画风,我突然想到挂在我家客厅里的月涟巨幅画像,她一定要我保管好的。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那其实是爸爸为外婆画的啊!
造物主真的很喜欢捉弄人,爸爸在世时,贫困潦倒,作品根本卖不出去,结果在二十多年后,他的作品变得炙手可热。
我今天才发觉,父亲也是一位可爱可敬的人,妈妈应该在彼岸和他相遇了,但愿你们可以一直幸福的在一起。我爱你们!
我发现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望过去,有个颀长的身影,穿着水蓝翻领棉衫,皮肤白净到透明,双眼漆黑似枪口,嘴唇微薄,稍微有点驼背。他的目光一瞬不离,双手插在裤袋里,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的思绪突然飞到重逢的时刻,那天,剑桥镇在下雨。我撑伞走了很久,因为英文相当差,剑桥大学又十分大,根本找不到路。
几乎就要绝望,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终于决定给哲远打个电话。刚掏出手机,发现有人打来电话。
接通后,意外的,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反正在你们学校。”我吞吞吐吐的回答。
“告诉我四周的标志性建筑,我马上来。”
我不知道哲远怎么晓得我来剑桥找他了,还知道我的新号码,反正我呆呆站在某个古老图书馆屋檐下,听雨水嘀嘀嗒嗒响。缓缓数数,刚数到第十遍999,台阶下跑上来一个人。还是穿着水蓝色的衣服,只是已经被雨水浸湿,水顺着发稍溜到脖子里。
我激动得不能发出声音,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我二话不说就抱住了我。他的身体很冰冷。
“皙然,你这个傻丫头,为什么不通知我。你走丢了怎么办!”
我知道,此刻应该说点催人泪下,惊世骇俗的话,“因为我想给你惊喜。”
“秦鸣给我打过电话,很遗憾,破坏了你的计划。”他搂着我旋了几个圈,然后拉我向雨中奔去,我快乐的笑着,笑出了眼泪。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是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终点!
现在哲远不负众望,已经是相当有名的年轻学者,他坚持为中国的发展出力。曾经他给我开过玩笑,说自己是国家栋梁,现在他做到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常常要穿梭在英国,中国,而我又选择定居法国,所以很多地方都有我们的房子,我们称之为“别馆”。
而秦鸣回国后,又被派到欧洲作为秦氏企业驻欧洲片区的董事,没几年就资产上亿,我经常看到有关他的报道,说他外表潇洒倜傥,卓尔不群,商业嗅觉灵敏等等揄扬赞美之词。
小堇一直在中国,我们会经常联系,我也会常跟着哲远回国,顺道看她。最近她告诉我,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我替她高兴了很久,等着回去参加她婚礼呢。
我遇到了一群可爱的人,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他们都是我人生中的钻石。
“你怎么来了?”我飞奔向哲远,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他敲我的额头,“我可是刚从伦敦回来,看到你留下的纸条就来接你了。你没打架吧?”
“谁成天没事了打架啊!那只是偶尔好吧。”我噘嘴翻白眼。
“今晚是去外婆家吗?”他捏紧我的手,我颔首,
“对了,秦鸣和小如要结婚了,我们要包个大红包,可是对他来说肯定微不足道吧。唉,谁叫咱们家穷呢!小如竟然还信誓旦旦对我说什么,以后遇到僵尸纠缠,一定找她。秦鸣家真不容易啊!”
“我也不容易啊。”他含笑看我,“有人怀孕两个月了还当街打架呢。”
“那是教训混混好不好。”我抗议,“对了,我下个月想去意大利,嗯,我想去扫墓。”
我俩手牵手走在广场,有说有笑。遮住额头,今天果然阳光灿烂,遥望远处嬉戏的孩童,天空翱翔的白鸽,广场上相拥的恋人,一切美好到让我——心醉!
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我热爱生命,也爱所有的人,不管是此刻存在的,还是已经逝去的!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完整了。
全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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