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殇缓缓睁开眼,此刻那两汪小小泉水中,汇聚出干干净净一道白衣,那人双眉微蹙,正瞧着自己。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么?
可为何这一切都这样熟悉?
仿佛有气息穿透青史而来,萦绕在彼此间,看不见的藤蔓纠缠。
“你……”她有些费力的抬了抬手指,下意识的想去触他因为俯下而靠近的脸。
那男子却倏然站直,不动声色间,后退了半步,抿着嘴角淡道:“你身子化形不久,还很虚弱,好好养着罢。”
她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唇,呢喃着似是想说什么,子澈静静听了一会儿,方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再送回魔界。”
语气虽是平淡,却自有妥帖抚慰的坚定力道在。离殇睫羽轻颤,说不清是感激,亦或是激动,轻轻阖眼的时候,一滴透明的泪珠便沿着弧度娇柔的脸侧,慢慢的落入了被衾中。
“师叔——”门外的声音很是年轻,因带了几分焦躁,不免大声了一些。
床上柔软的身躯便是一颤,子澈依然负手立着,并不曾相扶,只皱眉,简单道:“你莫怕,我出去看看。”
金甲正在院子里来回转圈,一见他出来了,松了口气:“师叔!你果然在此处。”又探头往门缝中张望数眼,道,“锦瑟怎么还躺着?病了么?”
子澈沉声道:“何事这么慌张?”
“是那个,仙魔两界都在盛传是你……将清玉缸给了魔君。只怕……过不了多时,天帝都知晓了。”金甲吞了口口水,急道,“师父让我来找你——”
话音未落,门外另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来:“东陵上仙可在?”
金甲额上青筋一跳:“是寒羽!只怕是天帝着他来的。”
子澈一挥手,那扇大门打开,影浮山的大片空地上,果然站着大片的天兵天将,为首的年轻人一身薄甲,背脊挺立,手中执了天蓝色的洇石剑,面无表情道:“上仙,天帝召你速回天庭。”
金甲立在一旁大怒:“你请我师叔,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寒羽唇角微微一动,只欠了欠身,淡淡道:“非我所愿。”
这样的态度,却更叫人怒气勃发,金甲跨上一步,又欲理论,却似是有一道看不见的绳索缚住了自己的脚步,让自己无法再向前踏出半步。
“金甲,莫要无礼。”子澈喝止了师侄,只望向寒羽道,“我知道了。”
寒羽略微伸了伸手:“那么,上仙,有请了。”
“此刻我还有事,不能立时前去。”子澈微微皱了眉,浅浅打断他道,“你便去向天帝复命,说我知晓了。”
寒羽立着不动,凝眸看着镇定如初的上仙,手中天蓝色光芒愈发耀眼一些。
“天帝是说,请上仙即刻复命。”他刻意咬了咬“即刻”这两个字,语气不急不缓——西海战场对于这个曾经还略带急躁青涩的天界小将来说,着实是极大的磨练,隐隐竟出落出几分沉静的大气来。
子澈不再说什么,转身便欲回屋,却听见身后寒羽续道:“清玉缸事关重大,上仙究竟在逃避什么?”
子澈立在原地,丰神如玉,若有若无的带了浅笑道:“我此刻有急事,不能回天庭。你们若有本事,便留下我试试。”
寒羽身后一片哗然,那些天兵天将们均是面面相觑——听东陵上仙的意思,是……要抗命,然后……动手吗?
与他动手,这算是意外?还是……荣耀?!
“上仙莫非真的是与魔界有染?”寒羽并未理会身后的嘈杂哦,目光却望向了那半闭着的屋子,“影浮山仙家之地,为何一直有极怪的妖气萦绕?”
“胡说!”金甲怒道,“屋里是锦瑟,如何是妖气了?”
子澈尚未开口,那扇半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单薄女子披着长衫,怯怯倚门,望向门外的这场喧闹,独将目光投向了子澈,颤声道:“他们……是来带我走的么?”
死一般的寂静。人人望向这披着白色长衫的美丽女子,眉目缠绵委婉,似是要依向这世间……她唯一的依靠。而被她望着的那人,面色沉静,像是连声音都放柔了数分:“你先进去。”
离殇听话的转身进去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确实带着浓浓的妖气,在场的每一人都是仙家,岂能察觉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金甲张了嘴,半晌才头一个发出声音:“师……师叔,她是谁?”
子澈并不答话,伸手唤来桀骜停在身边,慢慢抚着它的头,淡道:“清玉缸的事,我自会给天帝一个交待。你带人先离开吧。”
寒羽唇角一勾,叹道:“如此,便知不敌,却也要留上仙一留了。”
铿锵一声,长剑出鞘的,却是金甲,他怒目视着寒羽道:“你敢!”
子澈手指轻弹,悄无声息间,已将金甲送至了院外转仙台,沉声道:“与你无关。”转而看着寒羽,墨黑的眸色间,却多了数分思量,缓缓道,“你天资出众,当日我便告诉你,若要更进一步,要的不再是天分——却是心胸。”
寒羽脸色微微一僵,没有答话。
子澈并没有多话,他素来也不愿管旁人之事,长袍一拂,低叹道:“你不求胜败,只要坐实我抵抗之罪,便如你的愿——又有何惧?!”
话音未落,在场之人眼前便是一道几乎能见视线灼烧成灰的亮光,天地亦为之失色。落夜发出金石之鸣,自虚无中隐现,稳稳停在子澈手边。
便是这把剑,当年力压龙神的颍川,将之封印千年。天界之人,谁不曾闻得、景仰过?!如今与它敌对,无不心下畏惧,退开了数步。
子澈却只漫不经心的抚了抚落夜,轻道:“几个小辈,却还用不到你。”
说罢也未见他如何动作,身形一闪,快逾闪电般进了屋内,再一眨眼的瞬间,怀中抱了一人,静静立在门口,而桀骜自天边冲了下来,长啸之后,立在子澈身边。
它如示威般瞧着那些人,全身羽毛竖起来,威风凛凛,更甚似往日。
不知是谁第一个动作,法器光芒四射间,子澈眉目不动,结界无声雄浑,只见外围噼里啪啦一阵乱闪,阻住了绝大多数的法器,唯有一道蓝光,锐利至极的逼近了子澈怀中那单薄的身影。
子澈微一扬眉,事不关己般赞赏着轻轻点头,却不闪避,只拿手掌轻轻一立,仿佛看不见的一面盾牌,倏然削去了那所有的力道。
一片惊呼声中,桀骜拔地而起,如箭般射向云霄。
洇石剑悠悠落回主人身边,而寒羽怔怔的望着那急速离去的黑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怎么会……他的功力……似乎变弱许多……”
而半空中,与他一样茫然的,还有桀骜。
盘旋了数圈之后,长鸣了一声,它回头去看东陵上仙。
上仙已不再让那女子靠着自己,略带疏离的让她半靠着桀骜昂起的后颈,目光却是若有所思。
“往东边去。”子澈探出手去,轻抚着桀骜的翅翼处,平澜无波的表情中,渐露出一丝凝滞浓稠的眸色,却又强自克制着,只淡淡道,“先去将那丫头找回来。”
这数日间桀骜自是焦心如焚,却道上仙忘了锦瑟被魔君掳去,听他这样说,巨翼一展,便向东方扑去。
与西海的翻天覆地、影浮山的暗流涌动不同,锦瑟如今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每一日,却是如清流缓水,过得平平淡淡。
所幸那一日桀骜带给自己的几本书还在,无聊之时也可解解乏。这一日晚上,一豆灯火,幽幽盈盈的闪动,她执卷而读,直到察觉门口倚了一道人影,似是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方才抬了抬眼眸。
濬颜忽然察觉出,她的眼眸是琉璃色的,瞳仁透亮,当她直视自己的时候,会叫人觉得……在这其中折射出的世界,浩瀚玄黄,抑或须弥草芥,都是透澈干净的。
念及此处,心下未免也觉得有些喟叹,这世界有时太过残忍了些——只是转念一想,小小一个荷塘亦有弱肉强食,这世道何处才有桃花源呢?当下浅浅扬眉,笑道:“在读什么?”
锦瑟瞧见他头上那支血玉簪心下就有气,转开目光,只将书冲着他,意思是你不会自己瞧吗。
“《天界秘史》?”濬颜莞尔一笑,“说起天界秘史,这世上知晓的人只怕没有我多。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成。”
夜风将窗户吹得支呦支呦的响,锦瑟托了腮,当真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闲闲坐下的男人,缓缓道:“书上说,你为了一个女子反出天庭?”
濬颜嗤的一笑,伸手拿过那书册,随意翻了翻,一边评论道:“清荷?她虽是天界第一美人,只是还不如你好看。我为了她?”
锦瑟赧然了一下……她还真有些当真,只是现在烛光之下,眼前之人轮廓深浅,恰如水墨画一般,这风姿,少有女子可敌,又怎会轻易为美貌所惑?
“反出天庭也没什么奇怪的。”濬颜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侧脸时而柔和,时而清晰,“丫头,你知道为何天帝对我这般忌惮?”
锦瑟虽是不甘愿,却也讷讷道:“因为你厉害?”
“东陵之前并不逊于我,何以天帝这般放心于他?”他淡加反驳。
“呃……”
“只因我拿回了一件本该属于龙族的东西——”他淡淡道,眸色微微一亮,“确切的说,是半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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