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莲是被一种异常舒服的状态唤醒的。花朵还蜷起着尚未打开,灵台也不大清明,可是周遭的水汽实在太水灵了,又甜又洌,和她之前所处的池塘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它小心翼翼的拨开一支花瓣,周围静悄悄的……自己似乎实在某个小院落里。而容身之处……是一口极大的水缸。
我不是观赏植物啊!小黄莲头一反应,委屈得想哭,用力舒展了水中的根结,试图攀附着缸壁出去看看,可是枝叶一舒展,青色的大缸似乎跟着舒展了一圈,一来一去,任凭它怎么努力,总是触不到缸壁。
“喂,别动了。你出不去的。”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伴随着哗哗的扫地声,“好好呆着,天池的水可不是随便用来养花的哦!”
小黄莲被吓得一跳,赶紧一动不动了。
“你要快点开花啊。师叔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好不容易他愿意带你进来。”
“我才不是观赏花卉咧!”小黄莲很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句,“这是哪里?”
那人持着大扫帚慢慢走近,着一身白色衣衫,翩然无声的弯腰,仔细打量小黄莲:“咦,你不记得我了吗?”
“啊!上仙!”甫一见到漂亮的少年,小黄莲又惊又喜,他微卷的睫毛就在自己面前,还能看得到上边沾着露水,“你的伤好了吗?”
“我不是上仙。”年轻人带着笑意说,“我叫金甲。你呢?你叫什么?”
“金甲?”小黄莲苦恼的揪着自己的圆荷:“我没有名字。”
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金甲,又或者是舍不得他离开,忙道:“那我在哪里?”
“九天宫阙。我师叔的住处。”
九天宫阙是什么?小黄莲只觉得困惑,又道:“这个水缸,叫做九天宫阙吗?”
金甲哈哈大笑,晨曦落在了他白如玉的脸上,洇出淡淡的浅红色泽。
“这水缸可比你那小池塘好吧?我瞧着,这水也清了许多,你看你,多好看啊。”金甲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水中的一卷小圆荷,吓得小黄莲忙不迭的退开去,溅起了小小的水滴。
“我……我为何到了此处?”
小黄莲哭丧着脸问。
“因为你救了我师侄二人啊。我小师叔带你上来,助你成仙。”金甲望望天色,“师叔疗伤快回来了。我得赶紧将院子扫完。”
“金甲……”小黄莲见他不再触碰自己,又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金甲?”
“嗯?”
“你在扫些什么?这里这样干净?”
“尘埃是在心里的。”金甲也没抬头,一头如墨长发披散在身后,“师父罚我这五百年,日日在师叔院中清扫。”
“五百年?”
“是呀。我……前些日子奉了师命,去凡间除妖,未想一时鲁莽,连累赶来救我的师叔也受了重伤。我师父生气啦,原本是要罚我五百年去面壁的,幸好师叔替我从中遮掩。”
“可是,还是罚得好重啊。五百年,等到你受完惩罚,我都花开花落五百次了,大概早就入轮回道了……”
“小黄莲勿忧。你既然在我师叔庇护下,又怎会轻言生死?你瞧着清玉缸,再看着天池水,哪样都是花仙们求之不得的宝物啊。”金甲一脸轻松的看着楚楚可怜的小黄莲,“顶多再百年,你就能化成人形啦。到时候,就是真正的小花仙了。”
“清玉缸?”
“万古寒玉所制的神器。之前一直置在天帝的卧房内,小师叔特去讨要的。你可知上次使用的上仙是谁吗?”
“谁?”
“我佛如来的莲花宝座,你知道吗?那便是清荷仙子成为上仙前的真身。清荷仙子在这清玉缸中修炼了万年,如今已经是上仙啦!”
“那……不用清玉缸,她要修炼多久?”
金甲一怔,摇头道:“这我倒不清楚了。可是师父说,但凡真身为草木者,修仙不易,总要数十万年吧……咦,小黄莲,你怎么看上去气色不好啊?”
小黄莲听得泫然欲泣:“万年?”
“万年很快的啦。”
“我活不过万年的啊……金甲。”
金甲呆滞了片刻,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同这小花解释清楚了,只能咳嗽一声,扯开了话题:“小黄莲,你的名字不好听,取个名字吧。”
“大家都叫我小黄。”
“那像狗的名字。你想去投奔二郎神吗?”
“那……黄莲?”
“哑巴才吃黄连。”
“那叫什么?”小黄莲刚刚郁闷过自己的寿命,又开始郁闷自己的名字。
“就叫锦瑟吧。”门口有人道,声音如同珠落玉溅,清平而不失温和。
“小师叔,你回来啦!”金甲兴奋得转身。
而小黄莲悄悄的透过金甲的身子,看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
九天宫阙上,每一日的晨曦,均是最美的时刻。
织锦般的云缎铺满了天空,朱紫魏黄,祖母绿,孔雀蓝,缤纷若彩。各种色泽似是汇聚在来人身上,却不能有分毫染上那一身白衣。分明是素白,却又炫目得可怕。
小黄莲屏住呼吸,等他走进一些,终于看清他的五官。随意的挽着发髻,那神情分明清淡如水,却又叫人觉得,温和得浅含笑意。英挺的鼻,凝黑的眸,斜长入鬓的眉,他……一定是个上仙。
小黄莲呆呆的望着“老师叔”薄薄的唇,未免有些慌乱起来。
“锦瑟,这里可住得惯么?”
小黄莲丝毫没有反应。
金甲急了,想要小声的提示她,这一刹那,那朵小小的九子莲却动了动,天池水荡开小小的涟漪。
“我……我住得很好。”它神差鬼使得记起了上仙说“那就叫锦瑟吧”。
上仙微微颔首,转向金甲:“以后每隔七日,替锦瑟换水,不可懈怠,知晓了么?”
“是,小师叔。”金甲道。
眼看着师叔走进了屋中,金甲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小锦瑟,这名字好听。还是师叔厉害。”
“你师叔……为何这么年轻?”锦瑟想起昨晚喊他老师叔,心下未免觉得有些丢脸。
“是我师祖的关门弟子呗。”金甲语带崇敬道,“上一次仙魔大战,师叔一人护着祖师杀出重围,就位列上仙啦。祖师爷爷喜他天资卓越,就收为徒弟。可苦了我们了,乱了辈分,有这样年轻的师叔。”
“他……有名讳吗?”
“东陵上仙。”金甲忽然压低了声音,“那是封号。师叔的名讳是叫做,子澈。”
“子澈……”锦瑟小心翼翼的念了一遍,只觉得动听非常。
“不过小锦瑟,你不许叫的哦。”金甲伸了个懒腰,“如今你就在这清玉缸中,好好的汲取灵气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锦瑟来这天庭,已经百年,却始终记得以往在池塘中,月色一弯,宛如岁月静静流淌。
它甚少见到东陵上仙,每日晨曦,金甲来瞧瞧她,问它灵力增长如何。每隔七日,他又将它送至了天池边,将清玉缸内重新灌上活水,方才送它回去。“上仙都在做些什么?”锦瑟最常问的是这句话,而金甲照例扛着扫帚,答它:“我不晓得。”
日子就是这样,过得悄无声息的。
此时清玉缸中,皓月一圆,几乎陈铺满这不大的水面。
“我说小锦瑟,你在这清玉缸中已快百年了,为何还不能修成人形?”金甲有些苦恼的抓抓头发,漂亮的脸上有些困惑,“你是不是在偷懒?”
锦瑟惭愧的又试了试,根筋处那股温和的灵力只卷到了一半,便又散开了。
“还是不行。”她垂头丧气,“对了,往日你都不是半夜前来,今日为何这么晚来这里?”
“哦,我替师父给小师叔传句话。”金甲想起了什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片刻之后,却是东陵上仙从屋内出来,踱步到清玉缸前,看了看几乎变成一朵小睡莲的锦瑟。
“锦瑟?”
“嗯?”锦瑟以为金甲又回来了,连忙醒转过来,一抬头看到是子澈,结结实实的说不出话来。
“金甲说你依然无法化出人形。”他淡淡道,伸手掬了一把天池水,微微搅动她的心弦。
“我……我不知道怎样化。”
“那就在你脑海中想想,你想变成什么样子,自然而然的,你便会变成那个样子。”
“可以……可以像你一样吗?”
“你想化作男子?”子澈微带诧异,旋即一笑,“自然可以。”
“什么是男子?”锦瑟微微歪了头,好奇的问。
子澈伸手抚了抚它的花瓣,想了一会儿,方才道:“我竟忘了,你不知男女有别。”
“还有女子吗?”
“有的。”子澈勾起了唇角,目光如玉,“也罢,下月的仙庭会,我带着你瞧瞧。”
他的手指微凉,不过比起天池水的温度,似乎又高一些,锦瑟觉得十分舒泰,动了动身子,欢喜道:“多谢上仙。”
“锦瑟,那枚天元丹……是何人落下,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子澈静默了一会,迎着碎落的月光,轻轻抿起了唇。
“有人打架,那粒药就掉进池塘啦。我用圆荷卷起来,谁都没告诉。”锦瑟不明白为何隔了百年,上仙又问起了这个,却也老老实实的回答,“粉红姐姐说过,灵力太强的东西,福薄的人是不能承受的。我自然不敢吃那粒丹药,将它撇开了。哪知第二日,姐妹们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想来想去,大约是那粒药,没了圆荷包裹,就散发灵力了。我找了许久,又将它重新包裹在圆荷里,果然大家都好了。”
“为何你自己却没事?”子澈听完,问了一句。
锦瑟一顿,小圆荷轻轻一颤。
“我……我修不成仙的。”锦瑟难过道,“自从将那粒丹药藏起来,我就长不大了。粉红姐姐她们……早就自行化成人形了。我还是呆在池塘里,过了两百多年,都是这样。”
子澈沉默了一会,借着月色,轻轻触碰小圆荷,似是在安慰它。
“那你为何不扔了它?”
“扔了它,大家都会生病的。”锦瑟很快道,“我宁可自己……修不成人形。”
“小锦瑟,你做得很好。”子澈俯下身,与它面对面的瞧着,温柔道,“之前无法修仙,是因为天元丹的灵力太强,反倒压制了你。可现在你不同了,你在清玉缸中,又有天池灵气,那两百年间蘸染的灵气,早就化为己用了。你如今修不成人形,是因为你自己在害怕。”
锦瑟瞪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我自己在害怕?”
“小锦瑟,我以上仙的身份告诉你,你可以修成人形的。”子澈微笑,“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成形之后,是要做男的小花仙,还是女的小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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