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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恒迦起了身。他轻手轻脚的穿好了衣服,又坐回了床榻旁,深黑得望不见底蕴的眼眸,散射出如烟笼万峦的上古森林一般幽邃无形的目光,四面八方流向那还在沉睡中的女子。
一缕初升的阳光从窗外流泻进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发尾,被子的褶皱——全都像要融在日光下,干净的好似透明。淡淡阳光随时间移动,恰好从门扉中进入,映在她脸上。眼睛,鼻子,嘴唇。散落的发丝,都虚幻起来,像是要消失一般。一切的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仿佛完全不属于这肮脏尘世。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拉起薄薄的被子,盖住身边睡熟了的人,为她拨开一缕坠到额前的发丝。
至少现在这一刻,这里还是宁静温煦的。闭上眼睛,他暂时不去想那障碍重重的将来,只静下一颗心,思绪在她那如白梅一般清冽的温香中慢慢飘远,渐渐融化……
昨夜的春光旖旎,如光如影,如暮如夜,缓缓地,透化着他的心。禁不住,他又俯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胸口间满溢的幸福,几乎要将他整个融化……她,终究是属于他的了。
突然,他敛却了笑意,眉心隐隐地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有那么一段时间,周围一片沉默,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窗外雪落在地上然后碎掉的声音。
淡淡阳光铺洒在两人身上,却是温暖而哀伤。
其实有时候阳光也是很无情的东西。
就因为给予太多,才觉得无论怎样都很留恋,
幸福和幻觉从来都只有一步之差。
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见她睡得香,他更不忍心叫醒她,压低了声音道,“长恭,等着我。两个月之内,我一定会想办法接你去漠北。”说完,他直起身子,又静静看了一会她的睡颜才转身离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折转身来,走到了她的身旁,低头凑到了她的脖颈边,在上面轻轻地吸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暗红色的印记,散发着妖媚的诱人气息。
“等着我,长恭,”他有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听到他的脚步远去的声音,长恭立刻睁开了眼睛……其实,在他穿衣的时候,她就醒来了。只是她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不知该怎么和他开口,尤其是——尤其是经历过了昨晚的一切……
她和他之间,有了比之前更多更多的牵绊……
她和他之间,更加不可分离……
这就是——身为一个普通女人的幸福吗?
她的手上留着他皮肤细腻光滑的触感,她的唇上残存着他的余温,她的眼前闪烁着他时而神秘莫测时而温柔似水的目光,耳边是他动听的嗓音不断回响。心绪时时刻刻被他的影子干扰,无可救药的爱恋与脉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无休无止的思念。
她忽然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去。等她赶到府门口的时候,只见他乘坐的犊车已经离开了。车轮辚辚,那一袭白衫的身影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前路依然渺茫,她空寂的心却凝定下来,远望遥处银装素裹,一派浓黛浅愁。
两个月,只要两个月。他就会再次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却传来了南安王高思好谋反的消息。这位高思好,是神武帝高欢的堂侄的儿子,算起来也算是高家的宗室。他在文宣帝高洋在世的时候颇为受宠,这个名字也是高洋所赐。一路下来,经历高家数帝,他倒是一直平平安安。
这次造反的理由说起来也有些牵强,只是为了一个女人。皇帝身边的其中一名佞臣斫骨光弁奉使至朔州,高思好奉迎招待甚谨。斫骨光弁仗恃朝廷使臣的身份,待之倨敖,勒索钱财,打骂众将,竟然还当众调戏高思好的妻子。高思好一怒之下,干脆举兵造反了,他自号大丞相,直接带着大军向晋阳进发了。
身为宗室,危难关头,长恭自然是挺身而出,以统军主帅的身份带领着大军赶去平息这场叛乱——
长安城。
昏暗的天空飘落着白雪,片片纷飞,似琼珠密洒。位于王宫一角的御书房内,身穿绀色深衣的周国皇帝宇文邕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折。男子美丽而带着英气的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散漫披在肩上的长发灿烂如同柔软的流苏。他的眉眼流转,盈溢着淡淡的波光。
皇后正在一旁为他磨着墨,还不时抬起眼来看看自己的夫君。在这样温馨轻暖的气氛下,她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在月牙湖前的一幕,那时的自己还是太过年轻了,为了所谓的自由而接受了他的提亲。可是现在,比起那虚幻的东西,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更加真实。
自从她上次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当夜,他就宿在了她的寝宫里。那一夜,他和她,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接近,可不知为什么,那种温和的疏离感却是挥之不去。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似乎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克制力。
要说唯一看到他失去冷静的时候,恐怕就是那一次了吧……
就在她陷入了回忆的时候,忽然只见皇帝最信赖的手下阿耶匆匆地进来,脸上似有一丝喜色,仿佛急着想说什么,不过在看到她在这里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只是请了安,却没说什么。
“无妨,皇后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就说吧。”宇文邕放下了手中的笔。
阿耶这才赶紧说道,“皇上,齐国的南安王高思好反了。”
宇文邕的神色依然平静,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朕已经收到消息了。高思好平勇武能战,如今因为造反也是由于高纬过于宠信那些佞臣,这样下去,齐国又怎能不亡?”
“有个这样的皇帝,我看齐国迟早是要完蛋的!”阿耶撇了撇嘴角。
宇文邕若有若思的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若是没有那几位善战的武将,齐国恐怕也撑不到现在了。对了,这次去平灭高思好的主帅是谁?”
阿耶迟疑了一下,“回皇上,是兰陵王。”
宇文邕的眉角轻轻跳了一下,眸中一抹水月般的柔色流漾,容颜却瞬间变得冷然,“是她……那么就让他们在自家门口去闹个够。借高长恭之手帮我们消灭一个棘手的潜在敌人,也不是一件坏事。”他顿了顿又道,““你让他们再多打探一些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立刻来通知朕。”
阿耶应了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对了皇上,听说高纬身边的那些佞臣,似乎和斛律光高长恭他们颇为不合……
他又将探听到别的消息一一道来之后,这才退了下去。
宇文邕揉了揉眼角,侧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温和地说道,“阿云,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又像是犹豫着想说什么。
“怎么了?阿云?”他挑了挑眉。
“皇上,有句话臣妾不知该不该讲。”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她抿了抿嘴角道,“皇上,其实那几位武将与佞臣不和,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件好事。古往今来,已经有了不少前例,那些小人的力量往往比军队更可怕,或许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就会自毁长城。”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了复杂莫明的神色,“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那个人,一定不是那些佞臣们的对手吧。
这一夜,宇文邕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红衣如火的俊美少年踏月而来,站在高高的墙头扬声约战,凛凛剑光映着冷冽倨傲的眼神,昂扬的战意浓烈得似泼墨写意,飞扬的眉宇秀致又如工笔人物,她如同梦幻中的战神一样,迎着朔方的罡风,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手挥黄帜,指挥士兵发动攻击……凝成一幅令他铭心刻骨的画卷。
可就在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那威风凛凛的少年忽然换作了一身女装,浑身是伤的躺在那里……
幽暗的空旷里,噬人的寂静仿如地狱鬼怪般在她身周张牙舞爪无声嘶吼;没有一丝风,一张巨大的铜网闪着妖异的光芒盛开在她的脚下,一张张利刃,一支支长箭,仿佛都迫不及待地欲破网而出,就如地狱炼火里伸出的一双双枯手,凶狠而急切地要那把她就此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心急如焚,身子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根本迈不出一步,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长恭!!”
刹那间,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看到头顶上的天花板,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场噩梦。但即使是场梦,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您没事吧?”皇后睡眼惺忪地坐起了身子,低声问道。
“没事……”他起了身,披上了一件外套,朝着门外道,“来人,立刻给朕把阿耶叫来!”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一点。
“皇上,您说什么?要专门派人密切注意高长恭?必要时候还要保证他的安全?为什么?皇上?”阿耶对皇帝匆匆下达的命令似乎有点不理解。
宇文邕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这个人,朕要亲自对付。”
胸口和肩部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似乎永远都不会痊愈。他的心里再次被相互交织的爱与恨折磨着。
这是个剑与血的时代。
即使是如此残忍黑暗的年代,依然有最美丽的景色在血腥以外的地方怡然盛开。
那个人,就是这最美丽的景色。
美丽的灵魂,不该被那些人所污辱。
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
他绝不会允许别人来伤害她,
因为,那个人只能是——属于他的——
天苍苍,野茫茫。朔风劲吹,冬天的雪野一片荒凉。
长恭立马高岗之上,朝着远处眺望,只见那一望无际的雪地上,有大批穿着齐国军队服色的骑兵在奔跑。那些人,紧挤在一起,队形很乱,从北而来,横过大路,沿着盆地的土坡,懒散地往晋阳方向集结。
“王爷,那些一定是高思好的叛军了!但是,他们一定没有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能赶到这里。”段洛在她身边说着,声音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长恭看着那些大汗淋漓战马和懒洋洋的兵士,眯起了眼睛。她知道,这次她一定能平灭这些叛军。
更何况,她要速战速决,不想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
山岗上已经迅速地架起了不少弩机,只等她一声令下,那数以千计的弩箭就会朝那些叛军射去。
“王爷……我们是不是该进攻了?”段洛有些心急道。
长恭一脸平静地望着那些叛军,一直等到他们渐渐进入了射程之内,这才将手一挥,干脆利落的发号施令,“射!”
她的话音刚落,顿时箭雨蔽天,随著无数劲箭如暴雨般落下,叛军中立刻响起一声声惨叫声……
一见时机已到,长恭用那张面具轻轻掩住了自己绝世的容貌,清朗的声音掷地有声,“杀!”身为主帅,最先冲下去的人,自然是她!
骑兵们结成雁形的队形,纵马飞跑起来。晋阳附近沟壑纵横,坡直的崖陡,在冲杀的途中,摔死了几十个骑兵。但即使如此,她和她手下的骑兵没有放松速度,不断往前冲杀。一路而去,骑兵们高扬着手中的长槊和大刀,沿路劈砍着叛军。人头纷纷落地,鲜血如夏花般怒放。
那种万马奔腾、冲刺呐喊、兵刃交击、鼓点震天的酣战之声多么猛烈多么动人心魄,再加上将士们自身沸腾激发的热血,举枪跺地跃跃欲试的狂躁,那些“顺从天命、报效皇恩、升官发财、封妻荫子”都是没人能听到也没有任何效用的废话。只有众目睽睽下领头冲锋陷阵的统帅,她的一举一动的从容、镇定、流畅、优雅,那般完全置生死于度外的满不在乎,骏马腾踏,修长的红色身影当先向着汇成了巨大死亡漩涡的战场倾压而去……
于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也穿着红色盔甲的上千名骑卫,在那一瞬间蜕变成千上万嗜血的凶兽,奔涌扑进统帅锁定的战场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扩大、席卷、吞噬,将挡在面前的世间一切事物都拆毁成四散飞溅的碎片。缺口就这样化为裂隙,裂隙化为深沟,深沟化为支离破碎最终崩溃了的敌阵,广阔的战场上只剩下大风狂卷的惨叫与流淌成河的鲜血……
高思好的叛军很快就溃败下来,匆匆忙忙往回撤。
长恭一声令下,命令士兵抓紧追杀叛军,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
就在这时,她听到雹子似的马蹄声在背后不远处响起,猛然拨转马头,却看到高思好正从她的左翼斜插过来,弯弓搭箭,准备朝她发射。
她赶忙低头伏在鞍子上,嗖的一声,箭擦着她的肩膀而过,还削断了几根发丝。
“高长恭,当今皇上昏庸无能,任用奸臣,残杀无辜,你又何必为他卖命!”高思好见一箭未中,不由气急败坏地吼道。
长恭冷冷注视着他,“南安王,如今我大齐强敌周围环绕,你不好好为国效力,反而闹出这种事。一旦闹起内乱,只会叫那些外敌渔翁得利。我要守住的,不只是皇上的大齐,更是百姓们的大齐,你若识相的话,就快快投降,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高思好忽然奇怪的笑了起来,“高长恭,鸟尽弓藏,只怕灭了我之后,你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吧!”
“别再废话!”长恭抖了抖手中的长剑,猛地冲了上去。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开始招架不住,于是赶紧掉头飞驰。
长恭立刻扬鞭猛追,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瞄准目标,猛地甩手,把长剑向他的肩部掷了过去,剑尖穿透了他的两当甲,着着实实刺进他的体内。
高思好大喊了一声,摇摇晃晃,没有即时载落。她飞快地纵马跑到他的身边,从刀鞘里又拔出了刀,指着他的胸口道,“南安王,你还不投降?”
他的口中顿时喷出鲜血,断断续续道,“有这样的狗皇帝,这样的臣子……这个国家完全没有希望可言……只有推翻他们……才是唯一的出路……”他忽然笑了笑,“既然这样做了,我就根本没有投降的打算!”
说完,他忽然伸手拉住了长恭手中的刀,使劲的插进了自己的胸口……用仅存的气力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今日吾身归尘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又感到了那种强烈的疲倦感……
战斗终于在黄昏时分落下了帷幕,由于高思好的被杀,叛军这方军败如山倒,大势已去,而其麾下二千人,最后被挤压在一块空地上,她派刘桃枝包围了他们,且杀且招,但那些人却依然顽抗抵御,直到大部分都战死为止……
夕阳如血,正在西方往下沉落。此时的战场,却是一片寂静。
而这令人感到空虚的寂静,却总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西方落山的夕阳照着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卧马破鼓、残幡半旗,风中传来伤者断断续续的痛哭哀号,负责打扫清理战场的士兵疲惫而麻木地忙碌着。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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