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日,宜造车器,祭祀、祈福、求医、治病;忌伐木、作梁、安葬、行丧。
这是星相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我在用铜镜仿制出无影灯的病房里给太后做割除肿瘤的手术。
这间病房洁净明亮,所有物件都用醋熏沸水酒精消了毒,太后那张照我的意思特制的病床旁边,汇集着以当世的最高科技手段做出来的各种医疗器械和药物。
为了太后的医疗方案,我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来思索,两个月的时间来修订,直到今日才履行。我在给太后做麻醉的时候,不经意地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我在皇天后土庙里看到的天子齐略。
太后的病就是动手术也难说定能治好,可无论是我,还是他,那日之后,都没有再就太后的病进行商对。只因太后的这个手术,我确实已经倾尽心力来做准备,而少府和太医署也做了最大限度的配合——人力已经穷尽,是否成事,只能看天意。
到今日,当我的手术刀划开太后的小腹时,我已心如止水。
近三个月的磨砺,我开刀的手法已经达到了前生也未达到的娴熟精炼。或许,正是因为医疗条件所限,我才在巨大的压力下有了今日的进步。
在现代的开刀医疗里,由于有些先进的精密机械,即使医生手术小有失误,也有补救的方法。但在这里,却容不得丝毫闪失,一误便是性命。
比如在这里要求我下刀精准,尽量避开血管,流血过多无法输血补充会导致死亡;比如在这里,要求我下刀的速度要尽快,因为这里没有帮助病人维持体力的医疗设备。
这样严格的外部要求,首先要提高的,就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质。心稳,手才能稳;心安,刀才能快。
已经跟我配合默契的医婆熟练而沉静地将我所要的器具递到我手边,替我抹去手术中额头鼻翼渗出的汗水。
当太后子宫里已经香瓜大小的肿瘤完整取出来时,她们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呼,是欢喜,也是放心。
我理解她们的心情,但自己的心情却更加平静,双手更稳——这世间多少本不当发生的医疗事故,都发生在主治医生心情放松,大意轻怱的情况下,我绝不让自己手下也出现这种事故。
“细诊,三部有无异常?”
“上中心脉重沉。”“下上肝脉中浮。”
这都是失血的症状,属于正常的医疗反应。
“不容、曲垣、天池、幽门四处下针,止血。”我沉着地将太后小腹上的所有伤口一层层缝合,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准备,运用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医疗器械,这个手术,已告成功。
太后能否活下来,是看她手术后的反应,若能脱离危险期,以这病房的设备,天家的权势,太后必能安过此劫。
我走到以屏风隔断的小休息区里,洗净手上的血污,顿感饥肠辘辘。手术之前,我吃过东西,但这种手术需要全神贯注,极耗精力,一做完手术就会觉得饿。
给我递刀抹汗的医婆彭歧知道我这习惯,早已替我准备了蜂蜜水。我刚倒出一杯喝了一口,见女史崔珍收拾好手术后的弃物,也坐到了我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吃独食:“崔姑姑,你要不要喝一杯?”
“不,不用了,我可吃不下。”崔珍连忙摆手,反而问我,“云祗侯要不要出去用膳?”
“不用。”崔珍是首次看见这种手术,不敢在这里吃东西再正常不过了,可我是见惯了血腥的,哪里避讳这个。
“崔姑姑,你如果出了这病房用膳再想进来,一定要照我说的,先沐浴更衣。”
这样的条件想造无菌病房是不可能的,但也应该尽量保持卫生,减少病毒的侵害。
我喝了蜜水,又坐回太后病床前那张照我的意思造出来的椅子上,仔细观察太后的病情的变化。
太后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尽管我的手术已经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她的出血量,但她先前的体质虚弱,就那样的出血量,只怕她也承受不了。
四名医婆和我轮流监视着太后的病情变化,就在我闭目假寐的时候,突闻彭歧惊道:“不好,娘娘的心脉似乎断了。”
我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彭歧虽然惊慌,我却还算镇定仔细摸了脉像,喝道:“别慌,按摩心脏,给她手厥心包经各位穴道下针。”
再触太后额头的两额,却发现她动脉紊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上部出现变化?
我在“百会”“抻庭”两穴下针,调理她上脉的异象,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在她“耳门”上再添一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今天下北有鲜卑檀石瘣野心勃勃,西有川、滇不稳,南有楚国不遵朝廷号令,准备自立。群狼环伺,您的儿子势单力薄,随时都有可能为群狼所噬,您忍心吗?”
太后依然昏迷不醒,我捻动着银针,尾指感觉她上脉的脉动渐趋正常,不禁微笑起来,这天下有个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道理,就是女子虽弱,为母则强。
除了天性薄凉的女子以外,大多数的母亲,在知道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的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会尽力挣回这条命来,尽力护得孩子的平安。
太后虽然身份尊贵,但在爱护儿子的这片心意上,却与平常女子无异。
手术后的这两天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太后的肠胃已经开始蠕动,能够灌饮流质,但她却依然沉睡不醒。她沉睡不醒,我却是守在旁边难以成眠。
偶尔,我也会苦中作乐地想:人命其实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公平,至少太后目前享受到的护理,就不是我前些天治的那些病人能比的。
若是这样种种谨慎、处处小心,仍旧不能让太后安然脱险,我只能说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挽。
侥天之幸,太后在第三天掌灯时分醒了过来,她显然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所以眼睛睁开的时候,居然没有常人久眠初醒的迷离,而是清醒。
“娘娘,您感觉怎样?”
太后吞咽了一下,才轻声说:“很痛,也很轻松。”
痛,是伤口的痛;轻松,却是腹中的那近两斤的肿瘤取下来,身体负担的轻松。
我松了口气,见太后嘴角微动,却是想笑,赶紧出言阻止:“娘娘现在还是静养为宜,笑起来伤口会被扯痛。”
太后微微点头,轻叹:“云迟,我要谢你。”
我回答:“娘娘,云迟等着您大好以后的赏赐。”
太后进过食后,我再仔细地检查了她全身的情况,终于放下心来,和陪着我守了两天的两名医婆走出病房。
守候的这两天时间里,我们警惕着身边的风吹草动,累的时候便扎针提神,没有放松过心弦。直到此时,确定太后转危为安,我们才真觉得自己疲惫至极,以至于踏出病房的脚步都是虚浮无力的,两只眼睛更是干涩难当,仿佛金星在瞳子里闪烁不休。
病房外灯火辉煌,我一踏出病房,手臂便被人抓住了:“我母后病情如何?”
齐略衣饰修洁,但原本丰润的双颊却陷了下去,眼里的光芒微弱得仿佛是暗夜里的火星。
我想,他大约是见我这么几天都不出来,只以为母亲凶多吉少吧?
一念至此,我胸里提着的那口气才真的松了下来,微笑:“幸未辱命!”
“啊?哈!”齐略怪异地发出两声,抓我的手顿时松开了。
我被他骤拉骤放,登时重心不稳,直直地往地面摔去,心里哀嚎:老大拜托你,别推我行不?我快要脱力了,没法自保啊!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绷紧神经的恶果此时显露无遗,眼前连小金星都不再闪烁,就是一片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的神经反射似乎都已经麻木了,脑中只想到一件事:横竖这殿中的地板是柔软的柚木板,硬摔也摔不伤什么,成了,这跤摔下,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一觉无梦,我醒来时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绣蔓生白薇如意纹的锦被。
我有一瞬的迷惑:这么奢华的锦被,我可用不起,我这是占了谁的铺位?
“云祇侯,你醒了?”
我堪堪坐起,便有人笑问一声,寻声望去,却是太后身边服侍的一个女史,名叫渠前,年纪比太后还长十来岁,跟崔珍一样,都是太后小时候的身边人,任尚衣之职,身份也很高:“你睡了也有一整夜大半天,饿了吧?”
渠前言辞间虽然对我颇有关怀之意,但她素来极少笑容,脸上的表情却不多。我见她端着漱口用的水瓶杨枝等物,不禁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渠姑姑,我占用你的床榻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怎敢劳您如此照顾。”
渠前嘴角扯了扯,便算是笑了:“云祇侯不必客气,莫说有皇后娘娘赐你们香汤沐浴,新衣美食。就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恩嘉,你救了太后娘娘,我也应该谢你。”
我怔了怔,仔细一问,这才明白,原来昨晚我跌倒睡着以后,皇后念我和四名医婆连日连夜地守在太后身边,劳苦疲惫,便传旨恩嘉:我和四名医婆都赐香汤沐浴,各得五领单衣,一袭皮裘,永寿殿赐食。
皇后亲赐香汤沐浴,我只当是病患家属请我洗桑拿,属于偶尔的腐败,当下就汤沐浴,将新赐的衣、裘穿上,梳头挽髻,赴永寿殿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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