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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焚情篇 第36——38章

  第三十六章

  康熙一变脸,整个天气也晴转多云转局部有雨。

  当天下午森济图哈达这块地儿就成了“局部”。

  草原上下雨最是麻烦,到处都是泥土,走也走不了,风又大,把外帐吹得和内帐叠到一起,声响极闹,好在水是不会那么容易进到帐篷里来的。

  草原雨说来就来,实在难以预料,连下两天雨,中间有一阵,我当雨停了,出帐松快松快,谁知一晃眼功夫,远处空中坠着的团团阴云又出现、杀来了,风迎面呼啸,脚下大片的青草渐渐被云影吞没,不等深吸一口咸湿的空气,一条闪电直劈入地,耳中夹伴着低沉悠远的雷声,豆大的雨滴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只好又躲回帐内。

  十八阿哥却是很喜欢雨的,因为雨过天晴的草原分外美丽,清新而水灵,更会经常出现彩虹,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横于天际,运气够好,还可以看到“双虹”。

  不知道是他运气还是什么,这天一早起身,用完早点不久,就听帐外有人叫“雨停了!出彩虹了!”,我掀帐一看,还真的出现了两道半圆型彩虹,一条清晰宏长,另一条颜色浅些的挂在上面,一为“虹”,一为“霓”,色彩排列正好相反,而天空干净明亮,一碧如洗,相互映衬,更加妙不可言。

  康熙很欢喜,认为这是吉兆,亲自抱了十八阿哥出帐观彩虹。

  十八阿哥穿好戴好,为怕受风,身上还额外裹着白狐裘衣,毛球儿似的偎在康熙怀里,他腮帮子的肿也已经消得七七八八,只露出巴掌大脸来,极可爱。

  这一场雨,小溪里的水已涨满,草甸上绿草、各种绚丽缤纷的野花竟相绽放,有的洁白如雪,有的白中带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涨得鼓鼓的,好像马上就要裂开,每片叶子都是墨绿色的,像是用油擦过,闪着光,叶脉清晰可见,然而再瞧那些小花,浅粉色的小喇叭花、纤细柔弱的红花子、淡紫色的摇对对花、大蓟、白色的旋复、矢车菊、浅黄的蒿娥、蒲公英、一包针、绯红的野菊花、蓝的翠雀花、紫云英、风铃花、飞燕草、还有东一堆西一簇的马兰花……漫山遍野,悄悄藏在草丛中,在不经意间,跃入眼帘,花朵虽小,可每一朵都那么骄傲地仰着笑脸,尽情肆意地开着,不论多广袤的草原也因它们而丰富。

  康熙抱着十八阿哥拂石坐来衫袖香,指虹呢喃语不休,李德全那几个大太监不知哪里翻出一堆风筝,什么软翅蝴蝶、花蓝“拍子”、双喜字、瘦沙燕、鲇鱼、蜈蚣等等,叫会放风筝的小太监们扯着线满场迎风而跑,比谁飞的高,飞的飘,逗得十八阿哥一双眼珠子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应接不暇,脸上笑出一层红晕。

  一时除太子外,几位阿哥都给康熙请安来了,看见这一幕,亦会凑趣,也不忙走,均围在康熙和十八阿哥身边唧唧咕咕,大说满语。

  这满语对我而言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似的,听多了头疼,何况我刚由不入流的小黄鹂升为正三品一等侍卫,一切应对什么还未调整好,何况这些阿哥哪个是善男信女,惹不起,躲得起,正好康熙叫我用策凌教的法子编个花冠来看看,我便借着找小黄花的机会溜达开去。

  用草原上的野花编花冠,要那种黄灿灿的金莲花才最好看,但过了时节,不是很好找,这一片的草都是高草,长得舒展挺拔,直过人腰,随便拣块地儿躺下去,见不着人。

  不过我哼着小曲儿,还是很快就摘完花草编成了一个大花冠,兴高采烈拿回去给十八阿哥。

  康熙和阿哥们不知说到什么趣事,正相视大笑,见我来了,手一摆,叫人让出空档给我。

  我闪进人圈,对着十八阿哥比了比,才发现这个花冠做得太大,不是戴在头上,是好套在颈子上的花环了,在场的大概只有十阿哥的头够大,顶得住。

  十八阿哥咯咯笑着,伸一对小肉掌接过花冠,又示意我把头低下来,亲手把花冠给我套上,我手上原被花刺割破,悄悄儿将手身后背起,康熙只顾低头看着十八阿哥,似不留意,紧挨着他身边的八阿哥却目光闪动了一下。

  我对这位“八贤王”一向加倍警惕,最怕他借题发挥,因十八阿哥拍手赞好看,因笑道:“这会子风紧力大,奴才把风筝放了,给十八阿哥的病根儿都带了去可好?”

  康熙不愿十八阿哥多说话伤神,见说只代他含笑点点头,我得了准信,走过去找准最大最红的那只蝙蝠风筝,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顶线,抽出康熙所赐镶珠母贝、削铁如泥的短柄西洋刀,随着风筝的势将线一铰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线断,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

  这时其他大小风筝也都放了,众人皆仰面说:“有趣。”

  天空彩虹已渐消退清淡,片刻欢愉总是容易逝去,但曾经见过,总赛过没有。

  我垂首收刀入鞘,忽然之间,好像没有任何前奏,就是一片马蹄疾响直奔而来,紧接着一阵喧嚣,似有人大叫:“小心!”

  我抬头,刚看清一马当先的马背上那人是太子,就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做,只觉身子被人一带、一轻,便在一片嘈杂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倒在一侧草地上,眼前的世界整个颠过来,又覆过去。

  好容易翻滚停下,我先看到金黄灿灿碎了一地的花环,然后压在我身上那人支起手,捧正我的脸,低声而急切地唤道:“玉莹?玉莹?”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张口,脑壳就痛得不行。

  “睁开眼,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四阿哥……”有什么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到那人的手上沾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记忆里,我似曾见过这么多的血,我不害怕,只是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

  我全身都在发热,唯独心口一块是冰凉空洞的,就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一样。

  我喘息着,而眼皮无可抵抗的沉重起来——十八阿哥、我还想看一眼十八阿哥。

  可是,四阿哥又是谁?

  玉莹是谁?

  我是谁……

  “玉格格?玉格格……”

  “妈……好吵……关、关电视……”

  “玉格格!玉格格?你听得到赫希嬷嬷说话吗?”

  什么嬷嬷……

  容嬷嬷?

  还有完没完了!

  我忍无可忍,摸索着要拿床头遥控器关电视,一伸手捞了个空,整个人像荡了一荡似的,骤然睁眼,醒来。

  四周闹烘烘的挤着人,我连一张脸孔还未看清,就听人乱七八糟的跑来跑去,叫来叫去:“玉格格醒了!快禀告皇上!”

  那些脚步就像直接踏在我的头上,我反手盖额闭眼呻吟了一声,刚刚我做梦梦到我像一条蛇一样走路,还从现代回到了古代,那么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什么?

  “小莹子。”有人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拉开我的手,周围一切随着他的说话而安静下来。

  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张跟他的声音一样温柔的脸庞:“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喜道:“她认得我!她还认得我!”他扭过头去瞧立在他身后的那人,我目光随之移动,在那人面上停了一停,猛然抽手翻身坐起,却大大眩晕,差点一头栽倒,迅速在床沿上按了一把,不顾一切缩身后退。

  当四阿哥和一张床同时出现在我所处的环境里,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代表,何况他现在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眼睛简直就跟燃着两团鬼火一样,快要盯穿我。

  神啊,你太不厚道了!就算不让我死,也至少给我个失忆的机会吧?

  还要在古代再活一遍,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我要疯了,可十三阿哥比我更疯。

  他屈膝上床扯住我,嘴里说了一大通话,我忙乱地想要挣脱他,忽然听到“十八阿哥”几个字,怔了一怔,因仔细听他到底在说什么:“……皇阿玛今日寅时已命降谕随扈诸大臣:自十八阿哥患病以来,上冀其痊愈,昼夜疗治,今又变症,谅已无济……”

  十八阿哥的病情再度恶化,而且病势凶猛异常,生命垂危,已无法救治?

  我别转眼,看到床头一名嬷嬷正在低头抹泪,我想起她就是康熙从京城召来的外科大夫妈妈赫希,她不在十八阿哥处伺候,跑我这里干吗?

  “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我一开口,声音涩哑,自己也吓了一跳,十三阿哥一面接过小太监递上的一盏药茶送给我润嗓,一面道:“九月初二,卯时。”

  也就是说,我已经昏迷了至少两天,而康熙一个时辰前刚刚降谕说十八阿哥不治?

  开什么玩笑?

  十八阿哥的病不是都快好了?怎么现在说不治就不治?

  但是后帐内这些人的表情又让我无从怀疑,十三阿哥也不可能这么咒自己亲弟弟。

  我不自觉泼翻了手中茶,淅沥一地,十三阿哥全不理会,只扳住我肩膀,直视我道:“小莹子,老十八快不成了,你醒一醒,不要这个样子,好好随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瞧瞧他,又瞅瞅四阿哥,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击穿了我:“不会的,十八阿哥不会有事。我、我要去看看——”

  在十八阿哥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的我,即使将圣谕摆在我面前,我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赫希嬷嬷取过衣鞋给我,我匆匆穿戴好,连帽子也不及拿,四阿哥、十三阿哥便带着我向前头康熙宿帐疾步奔走而去。

  头痛、胸闷、气短、脚步虚浮,一切就好像高原反应缠上身来,但至少我还能够站着——站着看到被康熙搂在怀里的十八阿哥。

  我只朝十八阿哥脸上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他要死了。

  我陪伴他日日夜夜,他什么样子我都见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看了一眼,就让我心中充满黑暗的恐惧。

  当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由于日落时的光线反射,天空会短时间发亮,然后迅速进入黑暗。

  当香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时,也会突然一亮,然后熄灭。

  我宁愿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十八阿哥,不愿意看到现在这个“容光焕发”的他。

  “小莹子,你来了?”

  十八阿哥对我抬了抬手,还算镇定的康熙示意我上榻挨着他们坐下。

  我不想十八阿哥看出我难过,寻思着要说些什么才好:“奴才……”

  十八阿哥忽然好像很轻快地举起剪刀手在我眼前一晃,清晰道:“vic-to-ry,我拚的对不对?”

  这个单词我不知教了他几遍,他总是耍赖,不肯好好学,要么就故意发出怪音来气我玩儿,我没想到我的教学成果第一次在康熙面前展示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十八阿哥以那一种希翼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明白他是像以前一样要我笑给他看,但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

  我闭了一闭眼,在眼帘遮暗的内壁掩饰下,我极力抗拒着自心底传来的彻骨寒冷,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我发觉我无法去掉这种可怕的寒冷——因为它的源泉是由于我心底冰冷的哀伤,我就要失去他了。

  天际灿烂群星仍会翩然下降,黑色的夜空会变成了蓝色,随着又成了蔚蓝,温暖的阳光也会从某处上空射下来,但他不会再看到。

  尽管我的胃翻腾得像在狂风中飘荡的风筝,我还是控制住了我颤抖的手。

  我从十八阿哥腰带上解下他那块老虎玉牌,把它交握在我的手心和十八阿哥小小手掌的中间,然后慢慢悬移出榻上方。

  我的手在下面,我松手,十八阿哥是只有一点点握力而已。

  老虎玉牌几乎是在瞬时滑落下地,“啪”的一声,玉牌碎成齑粉。

  我很知道玉碎的声音是可以如此清洌、激扬、决绝,我也领教过那干脆的无法手握的一响,是如何像尖利的玻璃,碎在人的心头,但这一次,我眼也不眨地看好玉碎的全过程,那些碎片,晶莹光芒,深深炽痛我,唯有如此,才能让我残存一丝清明。

  ——紫禁城东墙下太医院待诊处,十八阿哥晃一晃小脑袋,笑眯眯地望着我:“小莹子,皇阿玛说要把你赏给我了!皇阿玛说了,明年八月出塞围猎我要是打到一只大老虎,就把你赏给我!……重阳节怎可不配茱萸囊,我赐你的!可以避灾!”

  ——太子毓庆宫练武房,十八阿哥眨巴着眼睛,指着我的补服道:“皇阿玛,这是几品的补服?为何儿臣在宫里没见人穿过?”

  ——康熙的乾清宫冬暖阁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英武吗?”

  ——还是东暖阁,十八阿哥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热河山庄环碧岛澄光室,只穿睡衣的十八阿哥把手中那支荷花递给我:“你昨儿请假休息,没跟我去玩,十三阿哥从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现在赏给你!”

  ——双松书房,十八阿哥刚带了人举步欲行,又转过头来朝我招招手,响亮道:“小莹子,你也去!瞧我打猎!”

  ——万树园猎鹿场,十八阿哥将手中尚盛着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红碗向我递来,神气道:“赏你喝!”

  ——和十四阿哥比完火枪当晚,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对我展开小臂膀,咕哝道:“小莹子?我刚梦到你打枪走火了!”

  ——篝火唱晚灯儿会上,十八阿哥响亮道:“谢皇阿玛!可是,儿子还想看小年子唱歌。”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转,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长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闭起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猎熊险境中,十八阿哥极力大叫:“十三阿哥杀了熊!十四阿哥来了!小年子快跑!”

  ——“小年子!”十八阿哥一把上来搂住我脖子,贴耳说给我一人听,“你不用怕!等我很快长大,我保护你!我也能像十三阿哥一样只用拳头就捶死一只大老虎!”

  ——凌晨被方公公叫醒,十八阿哥曲腿在榻上滚来滚去,一张小脸疼的变了形,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小莹子!小莹子!”

  ——换药时,十八阿哥小手拍床含糊道:“阿玛……我不要他……我要小莹子……”

  ——十八阿哥咯咯笑着,伸一对小肉掌接过花冠,又示意我把头低下来,亲手把金灿灿花冠给我套上。

  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从来不好好学本事,只会混日子,可是,十八阿哥,你叫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贪睡,不会再昏迷,分分秒秒我都要看着你容颜,直到你痊愈。

  我抬起头,注视着十八阿哥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我可以看到我的脸映在他瞳孔里,从未见过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内的蓝色是仿佛正在拉开的纯蓝色天幕。

  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发出一个微笑:“老虎……打碎了……”

  他的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该一刹那,就好像所有病魔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我拚尽余生,向他回以一笑。

  整个人群沉寂了片刻,倾听他垂死的呼吸。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肩头,久久凝在固定一点上。

  要等上一会儿,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治亭上来验了十八阿哥的脉搏、心跳,跪地“咚”的给康熙重重磕了个头,高呼:“十八阿哥殡天,万岁爷节哀!”

  帐内所有阿哥、诸王、大臣、侍卫及太监、嬷嬷、宫女,全体翻身跪倒,泪呼:“十八阿哥殡天,皇上保重龙体!”

  康熙迟迟无语。

  十八阿哥的眼睛还没合上,孙治亭大着胆子起来,要将手蒙上十八阿哥的脸,康熙陡然大喝道:“滚开!”

  康熙就像最护犊的野兽一样瞪着孙治亭,孙治亭吓得仰后一跌跌倒,又赶忙爬起来连珠价磕头,一众御医、包括向日服侍十八阿哥的人等一起跟着磕头,连周围哭声也被这磕头声压下去,侍卫忙着把这些人驾出去,虽然乱了一通,但平静下来,反而比什么时候都安静,像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除了康熙沉重的呼吸,没有人做出任何移动,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是八阿哥头一个起身,苍白着脸色走过来,在榻前站定,沉痛道:“请皇阿玛节哀,见到皇阿玛这样,儿子们实在有如万箭攒心……”

  一时连太子在内,众阿哥们都默默噙泪垂首聚拢过来,但谁也不先出手触碰由康熙紧紧搂在怀里的十八阿哥。

  只有我一直待在原处没有动弹过,我是离康熙和十八阿哥最近的人。

  我看着康熙,一夜之间,他像多走过十年。

  ——“十八阿哥殡天”。

  以天为证,这几个字胜过世上最快的利刃,已在一瞬间将我的身体四分五裂。

  我也很奇怪我怎么还能伸手到十八阿哥脸上,抹过他的眉眼,替他合上双目。

  他的眼帘睫毛在我掌心下温润滑过,隐约颤动。

  我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帐门被风吹卷半面,远方红日已然跃出地平线。

  天地清明。

  无憎无怖。

  老虎……打碎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谢谢你,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第三十七章

  十八阿哥薨逝的邸报于九月初二当天发往京城报闻。

  胤衸终于夭亡,这对于年已五十五岁的康熙皇帝,无疑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

  因在塞外,十八阿哥的一应寿衣、寿棺都无法置办,其他如安排和尚、道士和喇嘛念经等各方面执掌就更难,八阿哥在京时掌的是礼部,太子又管着内务府的头头,他们两个联手操办,忙的焦头烂额,总算勉强收拾起摊子。

  也许是和十八阿哥年纪相差二十多岁的缘故,这一向以来,太子对幼弟胤衸之病,面上从来都是淡淡的,到他死了,也并不比别人多洒一滴眼泪,虽领命操办后事,只管有一搭没一搭,顾头不顾尾,光拣轻便讨巧活儿,却连督促十八阿哥生前随身伺候的太监或仆妇们,为其洗脸、洗手、洗脚,剃头留后、穿衣殓服这等最基本小事都出了纰漏:十八阿哥应该足穿朝靴,底绘莲花,太子忘了叫人绘上莲花,若非十三阿哥发现提醒,被康熙见到,还不知找哪个替罪羊掉脑袋。

  是以不论大小事宜,但凡康熙问起首尾,倒七桩有六桩是八阿哥经手操持的。

  八阿哥遇事还给太子留着体面,亦不居功,但康熙多么明眼人,尽管悲痛,心里就跟镜子似的,对太子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且愈不掩饰,别人都看出几分眉目,唯独太子一丝不察,进出如常。

  上次太子惊马,四阿哥和我一个伤到手、一个伤到头,那日我昏迷前所见那么多血就是从他手上流出,但不知用了什么灵药,看不出他行动有多大不便。

  而我没有什么外伤,但因为常时头痛,戴帽子太闷气,索性换回女装,梳了两条发辫垂下,穿旗装,不过不踩花盆底鞋,仍穿平地软鞋。

  自十八阿哥死后,我不哭则已,一哭就是哭得背过气去,往往惹得康熙也是老泪纵横,别的王公大臣进灵帐吊丧也哭,但没有谁能够像我这样和康熙同哭同止,的确,他们有谁尝过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从死亡线拉回的宝贝突然间就坠入无底深渊并且救无可救的滋味?

  同生过、却恨不能同死的心情就这样奇妙地通过十八阿哥的死把我和康熙联系了起来。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和康熙的情绪波动最一致的人。

  某些方面,我甚至觉得他对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赖:他要求我时刻留在他的视线内,我不能背着他一个人哭泣,压抑也好,发泄也好,我的所有激动或者不激动,他统统要看到。

  而这一切又反过来促成我心灵上的对他的贴近,我开始学会在他面前放松自己,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时时提防他的审视,我不再惧怕他身上那份洞悉人心的力量。

  我乐意被他看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填补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十八阿哥形状的空洞。

  我自己的悲伤悲伤着我,幸好有他的悲伤缓解着我。

  作为康熙身边新晋的一等侍卫,作为众人尊称的“玉格格”,我迅速的沉默下去,即使是侍立在康熙身后看着他和众阿哥们一起用膳的时候——由于康熙的悲痛,他总是尽可能把阿哥们集合起来和他待在一起——我也没有多少吭气的机会,他们彼此间说的都是满语,我就像一个安静的气泡漂浮在喧闹的海面上。

  康熙需要什么,他眼睛一动,我就知道走过去替他取,这样的直觉让李德全也退避三舍。

  而康熙无条件地宽容我一切经心不经心的举动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看着我从这个世界慢慢的撤退出来的过程,可是有时候,他会突然指着什么说:“玉莹,这个拿去给十八阿哥。”

  不管这样的话一天会重复几次,我每次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口庶。”

  然后众阿哥都放下筷子,惊骇地看着我,因为他们不敢这样看康熙。

  但我总能够直接从谈话的地方走开,仿佛没有任何话值得我留下来倾听,只有沉默是最好的休眠,保护我度过没有眼泪的干燥的季节。

  我很奇怪关于死亡的记忆为什么能保留的那么长久,并且不断盘旋,我没有办法镇静地面对回忆,我能做到的是尽量克制自己多一点、再多一点,我为此类作战异常清醒地耗损着自己的精力,以至于当我在失去十八阿哥的两天一夜后终于能一个人安静地在康熙后帐小床上躺下,当我无限惊恐地看到帐篷原本叠合完好的布幅上自动、缓慢及坚定的出现了一条裂缝,当我以梦游般的胆大却又出奇轻盈精巧的步伐下床走近前与该条裂缝后突然露出的一双眼睛对视上,我极其迅速的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锐的叫喊,我慌乱退后,抓住手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再抛出、打碎。

  越来越多的人拥进后帐,但谁也无法靠近我,直到我突然间落进康熙的怀抱。

  “不要慌,不要怕,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康熙的声音鼓舞着我回头向出现裂缝的地方看了一眼,可是它还在那儿!

  它在那!

  我浑然忘了规矩,只簌簌发着抖,将手死死揪在康熙襟前,偎缩进这世上唯一安全的康熙的怀里:“皇上……皇上……”

  而此时康熙也看到了那道裂缝,他用手臂拥着我,我的面颊靠着他的心脏,他的手指伸到了我的嘴角,听任我微细的脉搏在他指下疯狂的跳动。

  半柱香之内,康熙令吴什等侍卫召集来众皇阿哥。

  子时末,诸阿哥在康熙布城帐殿后帐聚齐,看到那道裂缝均是目瞪口呆,尤其大阿哥和十三阿哥肩负着保卫康熙的责任,当即下跪请罪,一时其他阿哥也都跟着跪下,唯独太子姗姗来迟,虽也跪了,但始终昂着头,面上挂着一丝冷笑,可惜是为了要冷笑而冷笑的那种冷笑。

  除我之外,康熙只留下有限贴身亲近侍卫,后帐内静如古井,康熙的目光在阿哥们脸上来回巡睃良久,才缓缓侧脸看向跪在另一侧的我:“朕知你看到了,现在朕准你指认,你只管大胆说。”

  “皇阿玛!”太子在一众阿哥愕然扬首之际率先站起身,暴跳如雷,“您这是怀疑儿子们?”

  康熙挥手令跟着紧张起来要保护他的侍卫退下,眼神微讽:“朕现在只要看一个人,听一个人说话,就已足够。”

  太子愣了一愣,随即回过身,纵到我身前,粗暴的拉起我,拖我一同到康熙面前,一指指着我叫嚷道:“皇阿玛为了十八阿哥之死移爱年玉莹,又封格格又封侍卫,外头早已议论纷纷,儿子以为皇阿玛是伤心太过,总会过去,可如今竟然偏听偏信,只凭她一句话就要定儿子们的罪?裂缝是真,焉知不是她自己划的嫁祸于人?”他一顿,又狠狠道,“或者应该好好拷打,瞧仔细她到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一语既出,激起千重浪,帐内人无一不动容,十阿哥跳起身面红耳赤冲太子叫了一通满语,太子放开我,转身同他对吵。

  一脸怒容的十三阿哥也要动,被紧挨着他的四阿哥一把推住。

  最前面大阿哥死盯着太子不放,面色惊人煞白。

  八阿哥忙着劝开太子和十阿哥,拉了这个,拉不住那个,九阿哥不得已加入帮忙,却越帮越忙。

  十二阿哥一贯性情冲和,见了这个阵仗却也目光漂移,六神无主。

  而十四阿哥直挺挺跪着,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康熙,偶尔眼角余光扫到我,也是一瞥而过。

  我无声喘口气,理好衣角,不理一切纷杂,只安然向康熙福了一福:“回皇上,玉莹适才所见并非别人,而是十八阿哥。”

  满人流俗相传,人死后三天,要登望乡台,遥望家乡,或真的会亲临作第二次诀别,因此要在人死去的第三天晚上,在门外焚烧一次纸扎的车马和轿子等烧活,叫做“接三”。

  十八阿哥于九月初二凌晨身亡,他的接三仪式原定在九月初四亥时进行,现在刚过子时,一早一晚,相差十个时辰,但接三之说,原不是那么精确,十八阿哥又素来和我好,就来看我,也是应当,是以我这么一说,场内立时安静下来。

  康熙端坐原处不动,凝视我半响,淡淡道:“是吗。”

  他的语气本身没有什么波动,却像海边渗进了咸味的空气,不管被呼啸的海风吹得多远,最后还是会蔓延在我的心脏里,若无伤口,便无事,但若有伤痕未愈,就会引起一阵剧烈抽痛。

  我垂首又回了一遍:“是,玉莹所见是十八阿哥。”

  太子一步蹿过来,挡在我身前:“你怎么不早说?”

  我的眼光越过太子,看向康熙,他马上意识到他不该背对着康熙,急侧过身来。

  我这才又朝太子行了一礼,以恭敬语气道:“太子有话要说,玉莹不敢抢话。”

  说完,我突如其来地眼睫一抬,同太子赤裸裸对视上,太子双眼在一刹那闪出诸般神色,愤愤道:“你竟敢——”

  十阿哥听至此处,忽硬生生打断,斜睨我道:“好,我就算你真的看到十八阿哥!裂缝又怎么说?难道也是十八阿哥用刀割的?”

  他这一句话正问到点子上,一时众人目光投来,看我表现。

  我扬一扬眉,反问:“刀?”

  八阿哥闻言一滞,我却看到太子眼棱突的一跳。

  而康熙沉沉道:“不是刀,是匕首。”

  吴什双手一托,捧来一面朱漆盘,我上去揭开盘上盖袱,现出底下一柄形如剑而不及剑长、寒光浸浸的匕首,而匕首柄上同样有明黄色缎缠绕一圈,却是旧缎。

  康熙又开口:“太子置朕召唤不顾,姗姗来迟,可是为了找这件物事?朕当年在南苑海子将此匕首赐给太子,记得还有个鲨鱼皮的套子一并赐下,太子又带来未?”

  太子瞠目,待要抓取该匕首,我眼疾手快,将匕首握入自己手里,吴什则迅速踏前一步,挡住太子,其他侍卫哗啦一下半扇形散开,成对太子合围之势,有如防范大敌。

  我退回康熙身边,康熙忽笑道:“匕首给他,给他,怕什么?朕要好好看着这个孝顺儿子是怎样来对付朕!破帐!逼宫!吓倒朕,朕的皇帝就该让给他做!”

  太子扑通一声跪下,瞪着眼、嘴唇发抖想要说什么,却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干,失了气力。

  其他阿哥也惊呆了,互视一眼,齐又跪下,康熙一抬手,阻止他们说话:“大阿哥,传朕口谕,将太子胤礽即行拘执,其党羽格尔芬、阿尔吉善、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及倪雅汉等一并拿下!今日拔营,务必酉时前到达布尔哈苏台行宫!”

  大阿哥动作甚快,我出殿换上三品侍卫服色,同邢年到各随驾常在、答应歇处通知了临时拔营之事,再回帐殿,也不及一个时辰,正好跟大阿哥碰上,他一眼见着我过来,似没认出,陡然停了脚,对我打量了一下,但到底没说什么,就直接进去跟康熙报告。

  我侍立一旁,听大阿哥说事已办完,除了康熙所指名者,还有某某、某某某或在场密聚或有嫌疑,因统统关押,等待发落,且人数不少,不由一愣:以大阿哥能力,这么短时间内可以将太子势力一网打尽,似有未逮,再联想康熙先前发落太子神色,难说不是胸有成算,那么,在帐殿夜警发生前,康熙就已经着手防范、乃至部署了?

  康熙听完大阿哥报告,似甚疲倦,李德全捧过小毛熏貂缎台冠和貂皮黄面褂康熙着上。

  康熙见我穿的是正黄旗下金黄色缺襟马褂行装,知我准备一会儿骑马扈从,令李德全将一件洁比雪艳的大银貂风领及白狐里子鹤氅拿来,叫我穿戴完毕,又亲自朝我面上观了一观,向左右叹道:“《晋书·王恭传》记载王恭尝披鹤氅行雪中,形貌整丽,濯濯如春月柳,有隽容仪,时人以为‘玉人’,而今朕亦有位玉格格,非但濯濯如春月柳,更滟滟如出水芙蓉,不知后世又将如何记载?”

  我就是从后世过来,《怀玉格格》的电视看过,但身份好像差的有点远,至于清朝有位“玉格格”的史书记载我绝对没见过,不过说到芙蓉……相信康熙见识过网络紫红名人芙蓉姐姐之惊世骇俗之“S”身段造型,就不会拿芙蓉这一词组来形容我了。

  但转念一想,关于芙蓉,“濯清涟而不妖,出污泥而不染”的典故我还是懂的,康熙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对我容貌发出议论,莫非另有深意,暗示我要老老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做人,以平和的心态,直面坎坷阿哥党?

  想着,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全理会不到其他人七嘴八舌在迎合什么,正好其他阿哥都换好了骑装回来,我一转头,看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披着同款玄狐皮大氅一前一后踏进门来,心头忽的一抽。

  ——如果是老十三的话,就没有关系。

  在我的梦里,四阿哥曾说过这样的话,而冥冥中,我总觉得这句话是真的听到过?哪部清宫戏里面有过这个台词?

  从永安拜昂阿到布尔哈苏台行宫,沿途修有大道,路宽二十尺,逾山涉谷,逢河架桥,以前修路时投到道路两傍的土则堆成一英尺高的规整的土墙,立有标柱,标示里程,最奢侈的是为了预备康熙回程,道路两侧一早接连不断地挂上了绣龙的挂帐,将道路保护得很好,晴天就如同打谷场一般光滑,十分好走。

  康熙带着有我在内的一队人马,走在最前面,保持一定距离的后面,是带着随从的后妃们的金轿,再隔一段距离,是各王侯,最后是官员们,接着官阶,顺次相随,无数的骑马随从殿后,此外还要加上帐篷、寝具、食具等等随同这一队伍,还有数不清的车辆、骆驼、骡、马等大队跟在最后面,这车、人、兽相掺杂的不间断的大群,越处在在后面越闹得尘埃飞扬,如同前进于无边际的云雾中,风从迎面或是侧面吹过来时,十五步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往往什么也分辨不清。

  我刚刚从惊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公然穿上情侣装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开始好好想想这两天发生的事。

  尤其帐殿夜警这件事上,我始终有一个关节没有想通。

  当时裂缝后的眼睛我虽然感觉熟悉,却并没有看清,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太子?

  如果是太子,他又何必来后帐偷窥?

  十八阿哥死后,康熙就没有合过眼,到后帐睡的可能更是很小,太子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不是很荒谬吗?

  但那人被我发现后,仓惶逃离现场时所遗留的匕首的确是太子贴身之物,昨晚晚膳我还见他佩在腰间。

  太子身为皇储,国之根本,与众阿哥又不同,他跟前护卫之严密丝毫不亚于康熙,若说有人特意盗了太子的匕首再来康熙帐殿偷窥栽赃,等于要冒两次险,变数更大,除非希曼再世,否则未尝不算MissionImpossible。

  如果说皇储在位的太子也存了轼父篡位的心,那其他阿哥的心思不是更可怕?

  再退一步说,即使太子以非正常手段做了天子,哪个又服他?到时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所谓高处不胜寒,说的就是我现在所护卫的康熙吧?

  生命、名誉、家庭、欢乐、孤独、寂寞……他自有他付出的代价和忍耐。

  从我这里,可以看得到康熙的侧面,他的嘴唇始终抿得很紧,骑在马上,腰杆也很笔直,虎毒不食子,子要食虎,却错揭了龙鳞,又待如何?

  申时三刻,这样大群人马居然真的准时在酉时前全部到达布尔哈苏台行宫。

  进入行宫前,康熙例命命令喇嘛念咒祝福,驱除邪气。

  除各部整顿外,八阿哥还负责安置十八阿哥灵枢,这是头等大事,足足又用了一个时辰多才铺陈完毕。

  戌时,康熙召诸王大臣、侍卫及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正殿前,命皇太子出而跪地,当众垂泪训其罪行曰:“今观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胤礽其恶愈张,寥辱在廷诸王贝勒官员,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平郡王呐尔素、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殴打,人臣官员以至兵丁鲜不遭其荼毒。诸臣中有言及伊之行事者,伊即仇视其人,横加鞭笞。”

  “朕出巡各地,未曾一事扰民,胤礽同伊属下人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赦于启齿。又遣使邀截外藩人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攫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种种恶端,不可枚举。”

  “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

  “更可异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礽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弘业!”

  “朕即位以来,诸事节俭,身御敝褥,足用布袜,胤礽所用,一切远过于朕,伊犹以为不足,恣取国帑,干预政事,必致败坏我国家,戕贼我万民而后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

  我侍立在侧,一路细听下来,唯独“遣使邀截外藩人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攫取”及“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这两条最为触心。

  若非太子当日截取蒙古人进贡御马试骑,惹起蒙古人公愤,就不会惊马,不会把我撞至昏迷,不会害得十八阿哥骤然吃吓,加重病情,终告不治,

  而说至此处,康熙忽然痛哭扑地,地上平铺金砖,阴凉伤气,如何经得?

  一众大臣慌得扎手扎脚,上前扶起。

  康熙又言:“太祖、太宗、世祖之缔造勤劳,与朕治乎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俟回京昭告于天地宗庙,将胤礽废斥。”

  当即又雷厉风行,命将胤礽即行拘执,其党羽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六人俱行正法,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四人充发盛京。

  诸位阿哥陪太子跪在殿前,早听康熙这一番训斥听得个个泪如雨下,唯有太子容色不变,尽管他的眼睛并没有一刻离开康熙,但他只以那一种残酷的沉默来回应康熙的所有指责,也不为他的属下申辩一句。

  众臣见康熙悲痛若斯,无不流涕叩首奏曰:“谕旨所言皇太子诸事,一一皆确实,臣等实无异辞可以陈奏。”

  康熙看着大阿哥带下双手被缚的二阿哥,忽又在他们将要退出场之前朗声道:“朕前命直郡王大阿哥胤禔善护朕躬,并无欲立胤禔为皇太子之意——胤禔秉性躁急愚顽,岂可立为皇太子。”

  大阿哥好似略微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径自领着二阿哥去了。

  康熙的侍卫没有一个人流泪,也包括我,因为要保护皇帝,视线模糊是绝对不行的。

  第三十八章

  吴什和李德全一左一右搀扶康熙回殿,康熙已属不支,令我代他出守今晚亥时为十八阿哥接三的仪式。

  竖引魂杆,烧“倒头纸”、“倒头车”、“倒头轿”、念“往生咒”、传灯焰口等一整套仪式下来,别人是似哭似喊、有声无泪,我是灵魂被抽尽,残留着躯干,从此与未了愿同存亡,地老天荒。

  将近黎明,我才踏出十八阿哥灵床所在寝殿,因忘了穿氅衣、风领过来,迎风一凛,偏首捂嘴掩了咳嗽,身上忽的一重,一件玄狐皮大氅落下来。

  我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以为是十三阿哥,脱口而出道:“你——”忽一抬眼,看清是四阿哥,忙忙止住。

  四阿哥不以为意,替我围好大氅:“这次见你,瘦了不少。”

  我看着他走开,坐在廊下,面对天井,他的目光注视在某处,微微出神。

  他的侧面颇有几分像康熙,孤意在眉,绝情在睫,明明凛然而然,不容人亲近,恍然间却有迷惘、疏离、孤独、落寞等等情绪倾泻蔓延。

  这个时辰,连八阿哥也交了事,到康熙那里报到去了,我在寝殿内也不打抬头看人,只当四阿哥同其他阿哥一样,都去了康熙处,没想到他还留着。

  陡逢太子被废这等大事,布尔哈苏台行宫上下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各有各的打算钻营,而诸皇子中,四阿哥是相对而言表现的最波澜不惊的一个。

  我想我应该找点话说,但我实在太疲倦,只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果然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真的相信你在裂缝后见到的是十八阿哥?”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了好久,才道:“请四阿哥不要问我这样聪明的问题,我向来甘心做个快乐的笨人。”

  四阿哥一晒:“我不问你,你也会问你自己,你快乐吗?”

  我想了一想,答道:“春有娇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若是心中无闲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四阿哥一顿,道:“这句话……”

  我接道:“是听你说的。”

  那时四阿哥安排我住入四贝勒府书房怡性斋所在跨院东间,准我书房行走,理经整卷,随供调问,期间我有多次机会听到他偶得闲暇和人谈佛论经,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

  显然他也想起来,因望住我微微一笑。

  我心里却很难受,唯有垂首而已。

  四阿哥忽然上来紧紧拥住我,我挣一挣:“别。”

  他不放,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好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谁都知道你本来是我府里出来的人,皇阿玛怜你疼你重你,别人都眼红我……可我只怀念以前那种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日子。”

  到了此刻,我已不关心会否有人看到我们,他不介意,我更无所惧。

  我隔了一会儿,才能略脱出他的怀抱。

  失去温度,有点寒冷,但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扬起脸看着他,我的自尊,任他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我说过一句半句话。

  多少夜晚睡觉时候,我仍然警惕,稍有声响,马上静静睁开双眼。

  这种伤痕,不是时间可以磨灭。

  没多少人可以洗脱过去,从头再来。

  他已经伤害了我,我大可不必加倍惩罚自己。

  我不想再向任何人恳求时间、爱恋及怜悯。

  我痛恨选择,选择永远是错的,因为必须舍弃一样,去争取另一样,日后一定后悔,但如果我这一生一定要倚赖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我已经选定,不是四阿哥。

  于是我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真的到某一时刻,你发现你每天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你会发现我不过如此,四阿哥,我不想做你的‘不过如此’。”

  四阿哥沉思片刻,看着我的眼睛道:“你不是不过如此,你会是我的侧福晋——”他执起我一只手,轻吻在我的手心。

  我的手上还浅浅留有几天前被十四阿哥推倒时弄出的数道伤痕,他的嘴唇柔软、温热,缓缓摩挲移动之处,让我起了一阵战栗。

  他微微低着头,眼角却扬起看我,这一眼,碧海晴天。

  “我说过,你是我的,我不会对你放手。弱水三千,只有你是我的专宠,无人可以取代。”

  他接下来两句话,令我哑然失笑,我忘了,他脑子里不可能有什么男女平等,他的观念就是“你似丝萝不能独生,必须依托于我这棵参天大树”。

  可是,要让四阿哥明白他所说的“专宠”就是我指的“不过如此”,该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比小白星反攻地球难多了。

  跟他说不通的,他是典型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来硬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可以让我不舒服,我不可以让他不舒服,他根本就不接受我的意见。

  碰到占有欲这么强的人,又是金伯利岩做的脑袋,我看要炸开才行。

  十八阿哥的接三仪式过后,康熙很快命八阿哥先行护送十八阿哥灵枢返京,九阿哥、十二阿哥同行打点。

  九月初七,康熙又一次命张庭玉、吴什、鄂伦岱等传渝诸大臣侍卫官兵人等:“朕以胤?凶戾,势不得已,始行废斥,断不辗转搜求,旁及多人。若将从前奔走之入必欲尽行究处,即朕宫中宦侍将无一入得免者。今事内干连人等,应正法者已经正法,应充发者已经充发,事皆清结,余众不更推求。嗣后虽有人首告,朕亦不问,毋复疑俱。至于皇三子胤祉,曾召来行在有所质问。伊平日与胤?相睦,但未曾怂恿为恶,且屡谏止,胤?不听。其同党杜默臣等四人因无大恶,故充发盛京。”

  同日,命八阿哥胤?署内务府总管事。

  似这般讳暗不明,满朝震动的情况下,此令一出,人尽皆知康熙对八阿哥非同一般的信任与器重,八阿哥将成为下一位皇储似乎已是有眉眼的事。

  最突出是十阿哥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出来进去愈发趾高气扬走路带风,也不顾康熙由于心情十分之难过,已经连续七天七夜不思寝食、不吃不睡,孰不知他这样的狂喜之态看在康熙眼里,更添厌烦而已。

  相形而言,其他阿哥就要谨慎的多,自从康熙废了太子,又当众斥责大阿哥“秉性躁急愚顽”,这些皇子基本上是人人自危,既不能表现太过,也不能不表现。

  因为过于伤心,康熙得了轻微的中风,右手不能写字,每日只能用左手批答奏章。

  一般在亥时末,康熙一天的工作完成,便令我替他按揉捏拿,左右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指关节由上而下做完一套,约摸半个时辰左右,之后正好服当天最后一剂药,而康熙或闭目养神,或召一位或几位阿哥来说话解闷。

  四阿哥说我瘦了,我看这些阿哥才真的是瘦了一圈,劳心劳力且不说,只看康熙不思寝食,其他人就连正常的饮食也要克制,说难听点,就算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去。

  不过听说大阿哥负责看守的二阿哥倒是化悲愤为食欲,大吃大喝,索求无度,大阿哥亦遵康熙之命满足他在这些方面的一应要求。

  讲到底,康熙精心培育二阿哥四十余年,如今说废就废,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接受,情绪极不稳定。

  初九这日,康熙传来领侍卫内大臣,满大学士、前锋统领、护军统领、副都统、护军参领、侍卫、满侍郎、学士、起居注官等,当面涕泣不已,未语泪先流,谓曰:“朕历览书史,时深警戒,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也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从左右,守身至沽,毫无暇玷。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实不胜愤懑。至今七日未曾安寝。”

  诸臣皆呜咽,奏请“颐养圣躬”,只是跪在靠后位置的有不止一人在听到“姣好少年”几个字的时候抬眼偷瞧了瞧我。

  和康熙的侍卫比容貌,我自然算得是姣好,但如今康熙身边有个人气急升的哈哈珠子、身兼一等侍卫的玉格格也早就传开了,这些人大概是只曾闻名不曾见面,一时半刻还对不上号,却也不想一想,康熙说话,哪里会让他们抓漏洞。

  只不过我到现在才确认二阿哥原来还是双性恋,而康熙早就知道了,这个……应该不能算是遗传吧?

  这边众人正在伤心,十三阿哥忽然从外头进来,向康熙禀了一番话。

  原来我们现在停车投宿的地方离长城不远,却发现有包括传教士在内的前行部队已无命行军跨过了长城,且理由是他们认为今晚康熙也会在长城内停留。

  康熙听了,勃然大怒,立即下达御旨,要所有传教士、照管官员等全都回来,凡是已经过了长城城门、名字被守兵记录在案的,要将名单马上被报送给过来,严惩不怠,并且所有官兵不允许有任何行李拉回来。

  十三阿哥领命而去,康熙也无心再谈,遣散众臣,倚几支额,合目不语,偶尔重重叹息一声,连李德全在内,谁也不敢上去劝。

  因我身子还没有好透,康熙平常并不叫我在他跟前久站,但今日他却像忘了这一茬,直到近晚膳时才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我站在榻侧,愣了一愣,道:“霜儿你……”

  他只说了名字,就忽然停口。

  我明明知道他在看我,心头不由一阵狂跳,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隔了半响也不见他再发话,想他应又睡了,怯怯抬眼一看,然而康熙的目光并未移开,我慌忙又垂下眼去,他这才交待李德全传膳。

  晚膳时,李德全递上盛绿头牌的朱盘,康熙这几日都是看也不看即命撤下,今日却翻了尹常在的牌子。

  虽然康熙今晚不批奏折,我也直到戌时末才有时间出去——康熙新赏了一匹御马给我,我基本上每天都要拨出一个时辰溜马熟悉。

  十三阿哥办事效率很高,这会儿已把过了长城的官兵召回了十之八九,除了两个被任命照看欧洲人的官员被认为已经尽力召回了他们手下的士兵,而被康熙原谅,名单上其他人都被罚了一年的俸银,因为不能带回行李,有许多返回的人只得睡在没有垫子的地上,还有睡在露天的,我出营尚能择路绕开他们,但回来时候人就更多,不得不下马而行。

  这时的天气,到了早晨往往滴水成冰,甚至连土地都会冻住,十三阿哥正在指挥手下给他们尽可能分发到草垫,众人无不感激涕零,我见了却是一惊,刚在观望,忽见四阿哥走出来,到十三阿哥身边,二人说了些什么,我便要走,十三阿哥凑巧转过首来看到我,兴冲冲朝我招了招手儿。

  大阿哥受了康熙斥责后,有很多原本属于大阿哥的差事都转到了十三阿哥身上,这几日他忙的脚不沾地,我本不大有机会见他,现见他召我,倒不好装作不见的,把手中马缰交给迎上来的小太监,过去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了安。

  十三阿哥随意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四阿哥在一旁看着,忽道:“怎么你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

  我心里还装着之前康熙唤我“霜儿”的事情,但这种事康熙身边的人是没一个敢传话出来的,我自己也不好说,此刻四阿哥问,我只得苦笑一笑,避重就轻:“玉莹是在想,皇上既然命十三阿哥给他们分发铺盖,为何不让他们进现成营帐?”

  四阿哥瞧一眼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低咳一下,压声道:“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不过他们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

  居然被我猜对了,找我连日观察,康熙要么不动怒罚人,一罚就是不留余地,毫无情面,十三阿哥这么做虽是善举,但终究违背了康熙的意思,不知可有妨碍?

  十三阿哥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我是不愿他们冻的生病,不然明日起程,拖拖沓沓的,不好上路,就算皇阿玛知道,也不会怪我。”

  这个理由,他只好拿来说服自己,说服不了我,也说服不了四阿哥,十三阿哥与我、四阿哥不同,这些时日他很少在康熙跟前,不知道康熙最近暴躁的有些古怪,何况康熙如今最忌有人瞒他。

  四阿哥又问我:“皇上那儿查出这次究竟是谁下令这些前行部队过长城的了吗?”

  我奇道:“皇上没查,没问,十三阿哥不是知道的吗?”

  十三阿哥同四阿哥对视一眼,摇首道:“我不知道。”

  我便不作声了,十三阿哥忽道:“小莹子,我帐里有好吃的——”

  他叽哩咕噜说了个好吃的什么名字,我没听懂是哪国语言:“我本来想叫人给你送去,既然碰到,你就顺路上我那儿拿吧?”又朝四阿哥笑道,“四阿哥你也来吧?我准备了你的份。”

  我在康熙那里,什么好吃的看不到、吃不到?十三阿哥自然也知道这个,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大家再一起多走一程路罢了,何况大晚上的,这两个阿哥我随便跟哪个单独走都可能不便,但两个人都在,反而安全,因爽快应了,同着他们往十三阿哥大帐所在的东营走去。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各自把他们亲卫支得远远的,和我漫步走着。

  丝丝晚风拂过脸庞,有点凉,他们之间偶尔用满语交谈几句,话也不多,我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偶尔把地上石子踢得东倒西歪。

  十三阿哥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件什么物事塞入我掌心:“这个给你。”

  我摊手注目一瞧,溜溜圆一粒,其质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不知何物,色黑如漆,黯无光泽,但如定睛细审,却又觉得出内里氤氲隐隐,层层流转,古雅朴蕴。

  若非我在康熙身边日子渐久,耳濡目染,眼力大涨,换作刚来古代时见到此物,定然辨不出这是可以辟邪解毒的异宝伽蓝珠,耳边只听十三阿哥接道:“早上我和四阿哥在外面习猎,无意中拾的,想起你从小喜欢玩石头,我就带回来送你。”

  最近康熙身边是非多,我也担心被人下点毒鼠强、敌敌畏之类,俗话说得好,有拿不拿猪头三,虽然明知十三阿哥是找个借口把它送我防身,但他不点穿,我也装作不知,笑着收了指:“难得这么圆圆可爱的石头,玉莹谢十三阿哥赏。”

  话音刚落,不知怎么我手忽的一滑,伽蓝珠一记落地,弹了几弹,沿着一侧斜坡草地滚下去,所幸其在暗处竟能发出孔雀蓝荧光,不愁寻不着方向,我循踪追下去,四阿哥在身后道:“慢点,仔细跌着。”

  我大大咧咧一挥手:“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我只顾心疼别把伽蓝珠磕坏了,等奔下去扑住,才发现人已到了坡底,回首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真正是下坡容易,上坡难,我今日在康熙身边站了大半天岗,晚上又出去骑马,腿酸得很,现在后悔没让十三阿哥跟我一起下来了,不过想想也不可能让阿哥帮侍卫捡东西的,这下可好,等我爬上去,也就圆满了。

  但是不爬上去也不见得有吊车来吊我,我收好伽蓝珠,唉声叹气要往上走,突然听到身侧草丛中好似有什么响动,先以为是野兽,再一听又像是喘息声——额滴神呀,不是野猪就是女鬼!

  我骇得毛骨悚然,刚要扬声叫人,只见草丛一阵大动分开,当真奔出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向我扑来,正巧天际重云散去,月白风清,上下天光,一碧无际,令我一眼看清该女子有身影投在地上,第二眼,又看到她身后十阿哥一面系着裤腰带一面骂骂咧咧追出,而那女子更是恐惧,扑住我就不肯撒手,满口叫道:“侍卫大人救命!侍卫大人救命!”

  我听她口音古怪,仔细朝她面上一观,却认出是在十八阿哥八岁生日晚宴上献演灯碗舞的那名蒙古族软骨丽姬琴格乐日,当晚她就被某蒙古王公送给八阿哥为侍婢,但十阿哥自舞场一见,就对她大有垂涎之意,是以八阿哥只留她在外围使唤,连这次回京也没带走,摆明给人可乘之机,如今遇此情景,两下一对照,我哪里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总算现在看状况应该是琴格乐日反抗得力,十阿哥还没有入港,不然给我棒打“鸳鸯”,看到野外A片,春梦变噩梦,那可大大不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跟我无关,我是不愿靠的太近,无奈琴格乐日当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揪得我快要断气不说,还在胡言乱语:“十阿哥,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就是、就是这位侍卫大人……你放我走吧!放过我吧!”

  十阿哥本来乍然见到我就摆出了一副淫笑面孔,此刻听琴格乐日冒出这样一番话,别说我肝胆俱裂,连他也是一惊,继而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道:“她!她?”

  我没空跟他计较,一门心思扳开琴格乐日手指,缓过一口气,刚吐出一个字:“我……”

  “是他,就是他!”琴格乐日满面泪痕地冲十阿哥吼完,一掉头,双手狠狠固定住我的脸,半吻半压上我两片嘴唇。

  这……这也太大胆、太奔放了吧?竟然对我法兰西热吻?

  岂有此理!怎么不分男女,每次都是我当强受——被强迫做小受?

  然而在我动手教训她之前,琴格乐日忽得放开我,贴耳迅速道:“对不起!”说着,把我往十阿哥处重重一推,自己转身夺路往坡上逃去。

  我猝不及防下,差点被十阿哥抱个满怀,恶心得要命,脚下一歪,跌在路边,十阿哥也不追人,只歪头瞅着我嘿嘿而笑,拎了拎自己裤带,又要伸手来抓我,忽有所觉,一抬头,愣在当场:“四阿哥、十三阿哥?”

  我半坐在地上,懒懒掉过头,一眼瞧见琴格乐日扑在刚刚下坡来的四阿哥怀里,不禁大怒,四阿哥身子一侧,我才看清原来是他扭住了琴格乐日的手腕,不准她跑走,角度问题而已,并非投怀送抱。

  而其后十三阿哥则满脸玩味的看看我,又看看她,一副开心样子。

  尽管琴格乐日哭花了脸,美人终究还是美人,衣衫汗湿了,更加贴在肌肤,身姿毕露,媚骨春光,转侧挣扎下,肩胛酥胸,腰腹线型,处处风情迤俪,泪眼更溢迷幻流光,脉脉可怜,也不知她认没认出来的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只当又是强人,即将面对加倍折辱,唬得簌簌发抖,可是真以为到了绝境,却又咬紧牙关,苍白脸色,一句讨饶的话也不说。

  十八阿哥八岁生日晚宴上,她纵然见过我,我从头到尾穿的都是男装,认错我,也不算她的错,借我脱身,亦是她懂得自救,不管怎样,我不为难她这样女人。

  “日!”我叫她名字,她惶然转首瞧我,我笑,对上她视线,更大声道,“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快点回去洗洗,等着晚上我来找你!”

  四阿哥放开琴格乐日手腕,她踉跄一步,露出不可思议神气瞠视我。

  我脖子酸痛,自抬手揉捏一下,撑手站起,尚未立稳,她居然不顾死活,飞快跑下坡来,紧紧勾搂住我脖颈,在我一侧颊上印了香吻一枚,又用蒙古语说了一句什么,才放开我,还不忘深情望着我先倒退了两步,再一回身,绕过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跑走。

  我确定她不会回头,举手背擦干颊上她吻过地方,问十三阿哥道:“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她会等着你。”十三阿哥过来轻拍一下我的头,把我松动帽子扣牢。

  我只当旁边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十阿哥是透明,以咏叹调打岔道:“今天晚上太阳多好啊!——十三阿哥,你不说有萤火虫看?带我去啊。”

  十三阿哥二话不说,一手勾了我臂弯,连拖带拉把我带上山坡。

  他的脚步太快,我要一门心思跟着他才能保持速度,不觉走到不认识地方,他忽然停下,气鼓鼓道:“她怎么敢亲你!我要告诉八阿哥!不准你喜欢她!”

  我乱笑一把:“十三阿哥,我喜欢男人的好不好?”说至此处,骤然想起,“咦,四阿哥呢?”

  还没等我回头,十三阿哥已道:“他不过来了,上次十阿哥在热河欺负你,四阿哥要找他好好算清这笔帐!”

  啊?

  “他怎么知道?”我心里一咯噔,只甩下一句话,也等不及看十三阿哥反应,便挣脱开他手返身去找四阿哥。

  但我只迈出一步,就停下。

  四阿哥就在我面前五步之内,他一直跟在我和十三阿哥身后,只是脚步太轻,我的心又太乱,所以没有察觉,根本不像十三阿哥说的那样!

  可是,四阿哥的确摆出了一副要跟人算账的脸,连他的声音也像讨债的财主:“真的是十阿哥欺负你?八阿哥有没有份?我饶不了他!我——”

  我已经知道自己落了十三阿哥的套,但此时见他肩膀一动,似要回去行动,还是吓了一跳,只差作揖流泪了:大爷们行行好吧,别再为我搞什么桃色花边、争风吃醋的桥段出来了,我一姑娘家,生活作风问题还是很重要的,你们雄性激素过多,我又不是灭火器!

  “没有事!十四阿哥救了我!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急着辩白,不想又说错话。

  十三阿哥一转身,走开一边芦苇丛里,不晓得他是被我气到拔草泄愤还是要避开四阿哥那双快喷出火来的眼睛。

  四阿哥饱含威胁性地收缩瞳孔:“你说十四阿哥救你?唔?”

  我彻底没辙,实话实说:“本来就是,你又不在,难道是你救我?”我瞧瞧他脸色,又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过十四阿哥也没救到我什么,十阿哥的头快被我打破他才出现,你知道,我一向威武、那个不能屈……总之、总之你知道我很讨厌那种事……总之、总之我不会让别人碰我……”

  四阿哥越走离我越近,而我越说越结巴,越说越乱,等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脸上一烫,恨不得把刚才的话都抓过来吃掉,绝望中还想弥补:“那个、那个‘别人’也包括你……”

  四阿哥用指背轻轻挑起我下巴,追问:“我是知道你威武不能屈,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很讨厌‘那件事’?”

  “是……是啊……你最讨厌……”我仍在嘴硬,可声音在他如此近距离的逼视下,压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种腻得化不开的感觉,违背我初衷。

  他没有改变姿势,却缓缓说出让我面热心跳话语:“我已经很久没有要过你,我很想你,你呢?”

  我抿紧嘴,艰难地咽口唾沫,完了,他不是说真的吧?

  他要是说真的,我就真的要完了。

  不错,我见过他的极端冷酷,也见过他的狂热至极,但是,就算你是四阿哥,也不带这么挑逗良家格格兼一等侍卫的吧?

  “喂!小莹子!你看——你看萤火虫——”十三阿哥的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我心道,什么萤火虫啊,我随口说说的嘛,一面下意识掉过头去看,谁知这一看,就失了声、丢了魂。

  只见十三阿哥所过一路,苇草间的萤火虫儿全飘忽不定的飞上天去,数不清的一粒粒小亮光如绿色火焰一样闪烁着,在空中漫飞,在草丛流窜。

  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处在一片“星空”之下,那种美丽的萤光和流线在头顶画出条浅绿的光之河,是流动的柔和的星光,仿佛伸手可及,却谁也不忍触动。

  可是四阿哥眼中闪耀的光芒,胜过千盏万盏萤光。

  让我震惊只因今日才知他也有这样温柔一吻,幽幽落入耳跟,蔓过后颈,发鬓厮缠,锁骨敏感,又寻回嘴唇,舌尖放肆,耳眼鼻喉,每处贪恋。

  引我气息急促,却不容半点反抗。

  “我要你……”他的野性低音听起来有点恍然“我爱你”,仿佛一股电流刺透我全身,酥痒难当。

  然而我不吭一声,咽呜藏在喉间。

  我恨他,是他这般温暖亲和,缠绵缭绕,既不偏激,也不手软,徒惹我痴心妄想。

  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人,他却只能给我一晌贪欢醉。

  没有未来,偏要未来。

  只有他知,我知,从前未来,他这样柔声一唤,我就刹那十方,惊现苍兰。

  好似年少时贪欢,前世里流光。

  为什么,当发觉爱上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忆是如何爱上的了。

  爱上这么冷的一双眼睛,我会死的。

  我叹息。

  我愿意。

  我握住他手,尾指交缠,他贴近上来,我享用他气息:“十三阿哥要回来了呢。”

  他只顾自我身上索取更多,半响才闷声道:“不要紧。”

  “如果是十三阿哥的话,就没有关系。是吗?”情热纠葛正当浓,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得喃喃吐出这句梦中话语。但我听到时候,就已经说出口。

  他稍稍退后一点,把脸转向我。

  “小千……”他说。低声地耳语般地说。

  他的嘴唇开合,我扬起脸,喉咙抽紧,十分警惕,却根本来不及掩饰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只能听着他说:“你记得你四岁之前叫白小千,四岁之后叫年玉莹,你甚至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但你为什么偏偏不记得你要对我说的话?”

  我恍然不知所措,怎么会?

  怎么会?

  三百年前,年玉莹这具肉身用过和我一样的名字?

  我伸出手指,去接触、去保藏他的耳语呢喃,追随着它的形状,去触摸说出它的嘴唇。

  我的手被握住,被亲吻。

  “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从马上坠下,在你昏迷三天三夜里,我向玛法贵神起誓,若你能醒转复生,我不会再放你离开……可是太子的马踢伤你,我一样没能保护到你,这一次触发你的旧伤,你只昏迷了两天,我就快……”

  我打断他的话,迟疑道:“你说……你说我以前要对你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把我拉向他。

  我闭上眼睛,闻着他的肌肤。

  他吻我紧闭的眼睛:“总有一天,你会再亲口对我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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