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已久的那个字哽咽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声音很轻却又极清晰地应了一声。
洁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双永远闪烁着勃勃生机的杏眼,被一种莫名的低沉情绪浸润着,乌黑,却没有光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胸口憋闷得难受,却没有办法呼吸。
“墨阳他,怎么了……”我努力开口说话。几个字就像被门挤压过的核桃,支离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洁远听明白了。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顿时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和灼热的手心。
“清朗,你别急啊,墨阳现在就在楼下六爷的书房里……”洁远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可脸上毫无笑意。听她说墨阳就在六爷的书房里,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两下,顶着嗓子眼。我一阵干呕,赶紧伸手顺了顺胸口。
长长地出了口气之后,我看着顺势坐在地毯上的洁远,话里多少带了些埋怨,“霍大小姐,你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洁远却好像没听见,只伸手揪扯着一旁靠垫上的流苏,也不说话。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毯上,跟洁远面对面,伸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洁远,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样一靠近,我才发现洁远的脸庞消瘦了不少,黑眼圈隐约可见,原本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细了。
“徐墨染死了……”洁远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伸手一把攥住了洁远的手臂,“你怎么知道的?怎么会呢?他不是被六爷他们关起来了吗?”洁远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今天去找墨阳,刚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见他出门去了,脸色很难看。我叫他,他也没听到。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怕他再有个意外,就赶紧叫车跟了上去。”洁远闷声说。
“他去了码头老巷子那边。那个地方很偏僻,我没走多远,就迷路了,正想着要怎么进去找他,就听见旁边不远处一声枪响。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墨阳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迎头撞上了我……”说到这儿,洁远突然打了个寒战,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我顾不得痛,又不敢太大声说话,以免刺激到深陷惶恐中的洁远,只好悄声问了句:“后来呢?”洁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这才缓过劲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她松开手,肩膀也垮了下来,“墨阳只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就往外跑,可是……”
洁远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泪水,“可是,我无意间回头看的时候,那个徐墨染就半瘫在不远处的墙根边。地上全是血,他一动不动,是墨阳杀了他……”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颤抖的洁远,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湿透了我的肩头。我轻轻地拍着她,嘴里无意识地低喃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洁远,还是在安慰自己。
墨阳杀了徐墨染……这几个字如同带了倒刺的篱笆一样,把我试图翻越过去的心剐得鲜血淋漓。早知道墨阳已经不是从前的墨阳,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双手未必雪白……
“墨阳……”我在心底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被乌云遮掩的太阳,陆云起曾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活在阳光下,可现在……
洁远承受了太多压力,不停地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心底的悲伤、恐惧和担忧,语不成句,泣不成声,却无法停止。
我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栀子花香的夜晚,洁远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诉说着与墨阳的相遇、相知和爱恋。“以前的墨阳虽然也会尖锐,也会愤怒,却不像现在这样,让我看不清他的心。他拒绝让我靠近。”闷在我肩头的洁远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闪躲。
“可墨阳喜欢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欢,所以他不会拒绝你的……”她清晰地说。“不是……”我下意识地想张口辩驳。洁远一摆手,脸上泪痕未干,可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六爷,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个话题,因为我害怕。”洁远的声音显得很平稳,“你知道,我有多么骄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养,这一切曾让我觉得只有真的男子汉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样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一直觉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汉,可当他被迫放弃丹青去娶苏雪晴的时候,呯!”洁远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我所崇拜的对象如同幻想破灭了,虽然我明白他的无可奈何。
“我之所以会喜欢上六爷,也是这个原因吧,也是对于男子汉的崇拜。那次偶然的见面,他的男子气概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样的。”洁远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残缺处,看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六爷邀请你去跳舞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的心碎了,我喜欢的男人却喜欢我最好的朋友。”
洁远凝视着我,“清朗,那时我真的不服气,我认为我什么都比你好,可是六爷还是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你、诅咒你?我的骄傲,或者说我的虚荣,也被你打了个粉碎。”
面对着坦诚的洁远,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可心里越发为她难过起来。当初她遇到墨阳又回到上海的时候,都不肯跟我说这番话,现在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心里只有墨阳,曾经的初恋、伤痛已经变成平淡的过往了。
“碰到墨阳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心动。六爷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许,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绘着,可只有墨阳让我心底的那幅画变成了现实……”洁远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波也柔了起来。我安静地听她诉说着……
洁远终于面带泪痕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心里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说的压力,刚才终于可以倾诉出来,精神一放松,那股疲劳就再也挡不住了。我的身体也刚刚恢复,没什么力气,又不想搬动的时候吵醒了她,就从床上拉了条被单过来,盖在她身上,任凭她靠在床边沉睡着。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楼下走去,刚一露头,就被秀娥看见了,她赶紧端起一个瓷碗向我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茶几上抓了一样东西,这才走了过来。
她手里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药。没等我说话,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先把药吃了。我已经热过两遍了,再热这药性都没了。”
看着她瞪圆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过来,然后一仰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的苦涩已经蔓延到了嘴里,往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我竟没有喝出什么味道来。
把空碗递还给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过去,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就是她刚才从茶几上抓的,一边嘀咕着,“知道的是吃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上刑场前的断头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找墨阳谈心,感觉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他。“秀娥……”我张了张嘴。“二少爷在花园里呢,六爷刚才也过去了,你是要找他们吧?”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嗯……”我点点头,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飘浮着的若隐若现的秘密我并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我却没了勇气去揭开那个盖子看。以前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事没秘密,秘密没好事吗……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对了,他从书房出来后,我发现他还换了件衣服,是七爷的,真怪……”“叶展呢?”我打断了秀娥。“七爷?他跟着进书房的,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石头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对了,洁远在我房间睡着了,你别让人去打扰她。”我见秀娥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一出门,一股潮热的风迎面吹来,我顿时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用手去抹额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不远处,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说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想被他们看见。洪川一定知道六爷他们在哪儿谈话,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墨阳,宁可多走些弯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思前想后,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开口呢?绕过几株粗壮的槐树之后,无意间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眸撞个正着。
六爷微微眯了一下眼,我眼光一转,一个清瘦的背影顿时映入眼帘。他显然发觉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紧按在心口,只觉得耳中回响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刚才看到墨阳的一刹那,我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闪回了树后。
“怎么了?”墨阳爽朗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中。“没什么……”六爷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了,刚才老七打了电话回来,说是徐墨染的尸首不见了,你确定他真的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摊血,可没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见了,难道说他没死?“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一颗子弹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颗打中了他的大腿,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墨阳的声音里充满着不容置疑。
“你亲自确认过了吗?”六爷问。“哼,”墨阳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个工夫?明知道附近有一个枪手,或许还有其他人,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吧。至于徐墨染……”墨阳停顿了一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声音很冰冷,冰冷得让我几乎听不出那是墨阳的声音。可不论他的声音多冰冷,我依然为之喜悦。这么说,墨阳他没有杀人。“枪手……”六爷过了会儿才说,“我故意放徐墨染逃走,是为了引出他身后的人,可不想他平白无故地被人杀了。”
“怎么?难道六爷不相信我的话?”墨阳把“六爷”两个字说得近乎于嘲讽。“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六爷不为所动,“只是,我不能让清朗的血白流。”六爷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可其中的坚定让人感到不可撼动,我心里一热。
“哼,你以为只有你一心为清朗着想吗?如果不是为了清朗,我才不会站在这里。我早就说过,清朗跟着你这样在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那时你肯让我带她走……”墨阳恨声说。
“那时让你带走又怎样?”六爷冷冷地打断了他。我悄悄探出点头看向他们,生怕墨阳不敬的语气惹恼了六爷。六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阳则背脊挺直,头颅高扬。
“第一,徐墨染应该不是因为我,才来上海的吧。”六爷徐徐地说,墨阳拳头一紧,“二来,”六爷一抬眼,我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一下,可六爷再没有看向我,“你又以什么立场带清朗走呢?一个血缘淡得跟米汤似的远房亲戚,还是……”六爷的话音停了一下,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还是,骨肉相连的亲哥哥呢?”
周围猛然间寂静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住了,眼前的绿树、花木、阳光、泉水似乎都变成了一幅画,颜色亮丽,却没有生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阳沙哑的声音钻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静寂,“你,怎么知道的?”
我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么久没呼吸,竟然不觉得憋气。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脸上有些凉意。我顺势摸了一把,满手的泪痕。我握紧了拳,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直到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而高兴。可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挥去的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墨阳。从前的我年幼、单纯,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阳的。对于墨阳的感情,我一直认为是对一个和善、聪明、热情的兄长的依恋。
那时的我只懂得喜欢还不懂得爱吧,就在情感朦胧的时候,我遇到了六爷,那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的人。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墨阳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恋慕,在碰到六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纯然的亲情和欣赏。
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动,也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归。脑海里突然泛起这句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我嘴里一阵苦涩。幸好让我情归的是六爷,若是颠倒了顺序,恐怕就真的应了徐墨染的话了……
“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六爷略略提高的声音让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赶忙收敛心神去听,“我问你,徐老爷留给你的盒子里是不是说,陆风轻,不,是陆云起,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跟六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听不出六爷声音里隐藏的颤抖。我知道陆风轻对他的意义不下于我,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也是改变了六爷一生命运的女人,她对六爷的关心和教养,就如同另一个母亲。
六爷知道我躲在树后,他问这些问题也是为了我吧。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墨阳却是一言不发,六爷也不催促。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墨阳突然极低地问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墨阳的表情,可他声音里的痛苦还是毫不遮掩地刺进了我的心底,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地拧攥着。隐约中,好像听见六爷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墨阳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诉她你可能不是那个大太太的亲生儿子,然后……”
六爷的声音消失,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就听见咔嗒一声。“这是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他不是给了清朗吗?清朗给你的?她把这个给你了?”墨阳不自禁地叫起来。“你看仔细……”六爷哼了一声,然后一扬手,那块怀表划出一道弧线,飞到墨阳的跟前。
墨阳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细看,过了会儿才抬头犹豫地说:“这个是……”“这是小姑姑留给我的。”六爷语音低沉,他双眼明亮,直视着墨阳,“也就是你母亲留下的。”墨阳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块表。
“这其中有很多过往,我一时间也跟你说不清楚。现在话既然已经说开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据实相告。”六爷的双眸熠熠生辉,看着不置可否的墨阳,他又说,“风轻姑姑对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说心里话,我是愿意以命相帮的。再说,你之所以对我没好感,还是因为清朗吧。我以为,现在这个障碍应该不存在了。”
一直低头沉默的墨阳猛地抬起头来,“是啊,现在可称了你的心了。”他语带愤恨。六爷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亲哥哥,我也会让她眼里只有我。”他边说边不经意似的扫了我这边一眼,我脸一红,下意识地挪开了眼。
六爷强大的自信显然让墨阳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因为清朗长得像我母亲,才接触她的?别告诉我你陆城也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听墨阳这样说,我竖起了耳朵。对于这个我不是不介意,虽然知道很无聊,可是越和六爷亲密无间,我就越在意,只是从来不敢让自己多想。
也许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时不时地就会撒个娇,或者无端回忆起那些往事而流泪,让霍长远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然后她才破涕为笑。我曾经觉得丹青那就是没事找事,现在才明白,丹青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试探,看霍长远是否始终如一地爱着她。
“我不否认,看到清朗的时候,我的确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脸庞尤其像。可接触久了,就发现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只有一个云清朗,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六爷缓缓道来。我偷偷看过去,他正微笑着看着我,那温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让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阳并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后,可能是看着六爷的微笑不顺眼,“你现在要怎么说都随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爷转眼看向他,只一笑,“是吗?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喜欢清朗是因为她像你母亲。那你喜欢清朗,也是因为血缘亲情了?虽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关系,可兄妹连心乃是天性吧。”
六爷绵里藏针的反击让墨阳一时说不出话来。六爷不为已甚,伸手掏出烟点上,然后想递给墨阳,手伸出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叼着烟含糊地说了句:“忘了你不抽烟……”可他话没说完,墨阳已经一把将他手里的烟盒和洋火都抢了过去,熟练地给自己点了一支。
六爷微微愣了一下,我心里却一痛,想起方才洁远说的,“清朗,你能不能劝劝墨阳,让他抽烟别那么凶。一天到晚抽个不停,一支接一支,这会抽出病来的……”墨阳轻咳了一声,好像被烟呛着了,“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六爷喷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出来,“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她,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墨阳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爷一挑眉,“你别不信,就连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我爹带着我,还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细节我懒得给你讲,早晚我会把我爹留给我的信交给清朗,因为她有权知道。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听着,六爷没说话,皱眉思索,问道:“那你那个舅舅……”“不见了,我爹原本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很隐秘的住所,只把我带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个女人假装怀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顺地出现的。”
墨阳吐了口烟,又说:“到现在我爹都不知道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如同空气一样消失了。这个谜也许只有见到他们或者我妈才能解开了,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
“那清朗……”六爷迟疑地说。“我爹知道我妈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妈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但他也无能为力。不光为了我,也为那一大家子的人。陆风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们的下落。”六爷点了点头。
墨阳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烟,随手又点了一支,“后来,清朗被送到我家来了。我爹一看那块玉,就知道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家乡有个规矩,生儿子挂金锁,生女儿佩玉饰,那块玉是我妈从小带到大的。”
说到这儿,墨阳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没想到他有着那样深沉的情感,他爱了我母亲一生,甚至也爱她的孩子。”说着,他一抬头,看着六爷,“我说的不是我自己,是清朗。”
“是啊,看来你父亲也是性情中人。这么说清朗应该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爷问。“应该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码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我爹在信里说,清朗越大,长得越像我妈。”墨阳低声说。
“我爹坚信白家遭遇的匪祸跟陆家人脱不了关系,你说呢?”墨阳的声音硬了起来。六爷眉头微蹙,“我这儿有一本你母亲的手札,回头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为什么了。但是陆风扬已经过世了,我大哥……”六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可我现在没法大张旗鼓地追查。他早就对清朗有所怀疑,尤其是她曾问起我关于陆云起的事,正好被他听到了。”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墨阳怒声说。六爷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当时并没想到这背后纠缠了这么多恩怨。我劝你现在也不要太过张扬地去查,我大哥城府极深,而且手段强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儿子,不要说你、清朗,我估计凡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人都躲不过。这件事在陆家埋得太深,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轻易碰。”
“你怕了?”墨阳冷哼了一声。六爷嘴角一扯,“若只涉及你我,自然无所谓。”墨阳没再说话,只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六爷又问:“先不说这个,你和那个督军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还有,你为什么要对徐墨染赶尽杀绝?现在也无须隐瞒,我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已经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抢了过来,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那个大太太也自杀了,对吧?”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太太自杀了……那个面色苍白、眉目冷硬的女人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锥一样扎了过来,我情不自禁地猛甩了两下头。
“我爹和吴孟举之间的关系,他在信里不曾提起,只说这个人可以信任。我问吴孟举,他也不说,只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丹青。哼!”墨阳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又点起一支,六爷皱着眉头看着他。
“至于那个女人,她该死!”墨阳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打了个冷战,“因为她害死了我父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青烟缠绕的墨阳,一时间觉得他的形象模糊起来,自己恍如在梦中。
“你怎么知道的?你父亲告诉你的?”六爷轻声问。墨阳摇了摇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不光是我父亲,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那个温柔细致的女人……我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这……太残酷了。
六爷也有些吃惊,直到手指间夹着的烟烫到他,他才发现,赶紧弹了弹手指。墨阳疲惫的声音响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家就是个封建家庭,很阴暗。可到后来才知道,不光有阴暗,还有着那样没人伦的狠毒。
“我真的很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待我如同母亲的姨娘,还害死了我爹。我爹对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背着她把家里大部分钱财细软都换成银行金票留给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实实地继续经营那些产业,他们母子依然会过得衣食无忧,可是……”墨阳仰头望向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可是大太太却不这么想,我听着墨阳时断时续的叙述,心里越来越冷。她趁着二太太生病,悄悄给她下了慢性毒药,置她于死地。而后徐墨染出事,她又借机逼迫老爷把丹青嫁给督军做小,顺带把我这个拖油瓶一并扫地出门。
她知道督军的大老婆性子骄躁,对督军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进了门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凭丹青那高傲的个性,不是被督军夫人想办法挤死,就是自己抑郁寡欢而亡。
原本她也以为我就是二太太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可随着我长大,越来越像二太太,她也产生了怀疑。当初老爷娶二太太进门,就是因为她像一个人,那个大太太恨了一生的女人。
虽然她怀疑,但她不能肯定,因为像她那样只尝过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爱是会爱屋及乌的。我不可能是老爷的女儿,她也认定没有男人会去帮自己心爱的女人养活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只是怀疑,却不确定。正好有丹青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会跟着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没有好下场,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如果说这样一切也就结束了,她充其量是个求爱不得、心怀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还害死了老爷。而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因为大太太告诉他,他不是老爷的亲生孩子,所以老爷不但不爱他,还恨他。
徐墨染的个性很像大太太,却没有他母亲那样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有墨阳这样优秀的榜样在一旁比着,所以在老爷跟前他总是郁郁不得志。
就这样,他居然黑了心肠跟自己的母亲一起,趁着老爷生病的工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阳远在北平,三太太胆小怕事,徐家大宅就变成了这母子两个的天下。
“那个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六爷沉声问。墨阳抽出最后一支烟点上,又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吸了几口烟,墨阳才哑声回答,声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听着这个答案,六爷也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她跟我说,她就是要让徐广隶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让他不得善终。”墨阳抽着烟,一手揉搓着那个被他捏扁的烟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疯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烟,人又不上进,生意早就败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没费什么事。
“他们母子就住在一间破落的农房里,本来我找过去,是要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没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在赶回来的徐墨染面前自杀了。哼哼,徐墨染却以为是我下的手。”墨阳边说边用力把烟盒扔了出去,“这个疯女人!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六爷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拍了下墨阳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对徐墨染留手,是因为觉得他也很可怜。”墨阳一耸肩,甩掉了六爷的手,转头望向别处,六爷也不以为意。
“不管怎样,你少抽点烟吧。这种抽法,会出人命的。”六爷轻声说。墨阳转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些日子我是靠什么熬过来的?”边说边嘲讽地举了举手里的香烟,又吸了一口。我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六爷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阳没再挣脱。“我再让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这儿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面子上,她一直担心着你。”说完,六爷松开了手,往我这边走来。墨阳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只是留在原地不动。
六爷绕过那几棵槐树,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我轻轻地靠在他怀里,汲取那熟悉的温暖,一个吻落在我的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说完,他放开我,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转身向墨阳走去。
我没走几步,墨阳就辨别出这不是六爷的脚步声,迅速回过头来,目光与我的一碰,他指间的香烟顿时掉落在地。我缓步走过去,捡起那支还在燃烧着的香烟,搁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冲肺部,我大声咳了起来。
墨阳劈手夺了过去,扔在地上拿脚用力碾着,眉头紧皱,“清朗,你这是干什么?!”我边咳边说:“我心里也很痛,想看看抽烟有没有用。”说着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怔住的墨阳,又笑着说,“看来没用,还是一样的痛。不过,倒是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阳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头埋到他的胸口,什么也不说,就是用力地抱着,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觉得还不够紧,也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抱着墨阳。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阳就比我更苦上几倍。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可现在还有陆城,而墨阳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单纯和热情,都没了。
“清朗,我是不是变得很坏?”墨阳沙哑的声音从我头顶飘来,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早晚都会长大。墨阳,我们只是成长了,尽管这过程不是我们想要的。”
墨阳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他放松手臂,轻轻扶起了我的脸认真打量,我也看着他。他英俊如昔的面庞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却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长大了,可惜我没能陪着你长大。”墨阳低声说。
我吸吸鼻子,绽开一个笑容,“没关系,我只长大了一点点,还有好多没长呢,有的是让你陪的。”墨阳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容还是像从前那样清爽,有多久没看见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墨阳笑容一收,轻轻握住了我那只手,垂眼看着那只断指良久,“对不起,清朗,都是因为我……”我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墨阳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么喜欢陆城吗?喜欢到为他……”他轻轻亲了一下我的伤处。
我仔细想了想,才说:“墨阳,你在我心里和他一样重要,你明白吗?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墨阳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要说他是我的亲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经有了归宿。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说话算话,绝对公平,你看!”我举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这边的给你留着呢。”“胡扯!”墨阳脸色一沉,呵斥我,他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清朗,答应我,以后绝不要再受伤了,听到没有,嗯?!”
“好,我尽力而为。”我笑着答应。“什么尽力而为,是一定!”墨阳表情严肃。“那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讲,不要随便就消失,也不要受伤,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真的长大为止。”
说完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墨阳,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他陪我一辈子,但是现在让他孤身闯荡,我实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报复陆家、徐墨染,还是去做那种六爷称之为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情。
墨阳与我对视了一会儿,说:“好,直到你长大……那你什么时候长大啊?”看我开心地笑,墨阳也笑了起来,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互相逗乐的时光。
我嘿嘿一笑,“我比较晚熟,大概四五十岁的时候,就彻底熟透了吧。”墨阳扑哧一笑,“怎么听着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愿意啊?”“愿意,愿意……”
墨阳的身上虽然都是我平时最不喜欢的烟味,可这会儿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体会着亲情的温暖。“墨阳……”“干吗?”“没事儿,就是想叫你,好久没叫了。”“小傻瓜。”墨阳笑了一声,过了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还叫我墨阳吗?”
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已久的那个字哽咽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地应了一声。我被说不出的喜悦盈满了心房,讲不出别的话来,只更用力地抱紧墨阳,享受着哥哥的怀抱。
恍惚间,只觉得墨阳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用手轻轻拢着我的头发……突然觉得脸和脖颈一凉,一滴水珠缓缓地滑入了我的衣领,然后一滴,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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