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抬起头,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开满了洁白的花朵。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五月了,槐花盛开的季节。阳光透过花叶洒落一地的碎影,像那些丢失的记忆。
那段青涩时光已经悄然远去,这些年来,我不曾认真回忆过,偶尔想起的,也只是某个片段,无法连贯。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满树的花朵,暮然之间,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还有他们和她们,那些话、那些事浮现在眼前,原来,我从未忘记。
那年我十六岁,刚从一所监狱式管理的初中考上了一中,心里的高兴足够让我变成一个棉花糖,每一丝都是甜的。
每个城市都有一所或几所重点中学,我们这里也不例外。一中是所有学子的梦想,不仅仅因为它是一所重点中学,有着百年校史,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升学率极高,进了一中基本上就确定你能够考上大学,区别只是什么大学而已。
那时候的我,没有什么梦想。黑暗的初中生活让我倍感绝望,我自卑内向,说话都不敢大声,上课时老师让我回答问题,我都会紧张得脸红。我也没什么朋友,对我而言,上一中,然后努力考大学,就是我唯一的目标,至于其他的——按照我妈的说法,其他的事情,等考上大学再说。
一九九七年的九月一号,我去一中报到的那天,天气很好。九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空水洗般蓝,清风掠过树梢,拂过发际,很是舒服。
我站在一中门口,觉得理直气壮,从前我经过这里,总是远远地瞄一眼就胆怯飞快地跑开。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中的学生了,我有资格在这里进出了。我很激动,很想大叫一声,可是最后,我还是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因为我讨厌被人关注,那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
可是有人不同,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被人关注,他们乐意展示自己,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一切随心所欲。那天,有个清瘦的男孩子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对着校门口大喊一声:“一中,我来了!”,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却毫不在意地吹了个口哨大咧咧的走进学校。
我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影。竟然有人旁若无人的喊出我的心里话,让我倍感紧张,我有些疑心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自己喊出来的,我像个间谍一样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群,还好,大家都各自有一个小圈子,各说各话,没有人看我。我安心下来,再次审视自己一番,确认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引人话柄和目光的地方,迈着激动的步伐走进了新班级。
一中是所花园学校,我进到学校那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大整齐的水杉种满了校园大道两旁,每栋建筑前面都种着青翠挺拔的雪松,松树下面藏着不少蓝色的鸢尾花。此外还有桂树、银杏、枫树、竹子等,最耀眼夺目的当属槐树。几乎每个角落你都可以看到一棵或者数棵槐树,它们像是会说话一样,在风中轻轻抖动着树叶,欢迎新来的同学。
我被分配到高一(二)班,在第一栋教学楼里。沿着水杉林走到尽头,就是我们的教学楼,那是一栋五层的白色建筑,掩映在两棵高大的雪松背后,我们班就在二楼左拐第一间教室。
我在暑期已经踩好了点,所以非常轻松地找到了我的新班级。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学先到了,我那时非常胆小,感到其他同学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就又开始紧张起来,硬着头皮在教室里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静静等待开学典礼。
教室里面的人越来越多,我安静地坐在那个角落里面,偷偷看着进来的每个同学,但是不敢像其他同学一样,四处聊天搭话,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文静清秀的女生走到我的面前问道,我因为一直没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可以。”
“谢谢。”她露出笑意,掏出纸巾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桌椅,放下书包,动作轻盈灵巧。她的五官很精巧,有着特别的秀气,乌黑的头发上别着一枚银色小巧的发夹,倒有点像画儿上的民国女子一样,纤巧温柔。她动作优雅地落座整理,然后转过头来,对我微笑道:“我叫文雅,很高兴认识你。”看起来,她真是完美的人,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信优雅,我自惭形秽起来。
我低声含混地说,“我,我叫桂菲……”。我恨自己的名字,它让我从小就一直被人嘲笑。但是面前的她没有笑话我,我心里开始对她有了些好感。
她向我点头微笑,“希望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这个叫文雅的女孩子,后来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她在外人面前,一直很文雅,礼貌大方,是个极难得的淑女。但是混熟后,她在我们面前极其不文雅,喜爱八卦,还特别爱出馊主意,唯恐天下不乱。我在高中那段堪称混乱的时光,就是她送给我的。
我们慢慢熟识起来,正说话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到了前面,“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临时代班长蓝清,班主任老师临时有事,现在请各位配合准备集合,到操场上参加开学典礼,请各自分成四组,排队出门。”
我当时很震惊,因为从前念书的时候,没有哪个同学敢站在讲台上这样镇定自若的说话,做出安排。我对她的钦佩羡慕之情溢于双眼——这是我当时最深情的表达方式。不过,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成为她的敌人。
我赶紧站起身来,按照代班长的要求排队,却发现坐在一旁的文雅不动,只在纸上乱画,我瞥了一眼,她画的是一个满嘴喷火的妖婆。
“排队了。”我小声提醒道,她抬头微笑,站起身来,迅速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你叫桂菲?”她随意问道,我点点头。
“桂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那个桂么?”她边走边聊。
“是的。”我心里觉得惊奇,从来人家问我的姓该怎么写,都是简单地问,是不是木字边的桂,或者是不是桂花的桂,第一次有人居然用诗来问我的名字。
“那菲字呢?人间四月芳菲尽?”她出口成章。
“是的。”我对她又有些兴趣,“那你的名字呢?高才盛文雅,逸兴满烟霞?”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想不到,你也是同道中人,我打小就喜欢诗词,可惜都没遇见同好,就冲这个,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觉得文雅真有意思,我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呢,两人说说聊聊,到了操场时,已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了。
我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有朋友的感觉真好。初中的那三年时光像噩梦一样,没有朋友,老师只关心成绩,而同学之间防盗一样随时防备着其他同学超过自己的成绩,互相帮助那是绝无可能,互相之间唯一打听的就是你在看什么课外资料书?你有没有补课?
到了初三中考前,老师们已经草木皆兵,剥夺了所有的音乐美术体育副科,全面专攻中考考试科目,并且在家长会上明确要求家长配合,不许学生课外时间读闲书、看电视、出去玩。有一天,周日的时候,我的笔坏了,出门买笔,刚巧碰到同班一个女生,两人聊了一会,说了两句笑话,恰好被路过的班主任老师看见,当场大声呵斥我们,吓得我俩脸都白了。周一上课时,老师居然在全班同学面前又批评了我们,还要求我们写检查,我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四周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我身上,疼得要命。现在想起那段时间,我只觉得是无尽延绵的黑夜,看不到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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