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和老徐家在学校的两个方向,每天上学不能一起走,但两年多来,老徐风雨无阻天天比我早到,然后守在校门外等我。
那还是很久以前,我爸实在心疼我每天上学挤不上公交车,决定开公车送我。那时他在杏林商场当总经理,在江湖上公事公办出了名,过去他虽然从未阻止过我吃今麦郎方便面,却一直不肯让我搭乘他的方便车。
活该我不顺,我爸开公车送我上学只送了一天,当天下午,也就是九月十二日下午,那个什么局公布了一批干部任免名单,我爸被免职。江湖上称9?12事件。晚上,他骑着一辆帕卡自行车回家,对我说:儿子!从明天开始,你骑自行车上学。爸爸离任了,没有车了。
我妈头脑简单,社会经验远不如我,但奇怪的是她常常冒出一些很有哲理的想法。她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我爸被踢出局的原因。他们之间有这样的对话:
老公!你在任期间,累计给商场积攒多少家底儿?
哦!不多,一千多万吧。
哦!是少了点儿。接你的人是谁?
老马。当年我接商场,他接宾馆。
他一定干得比你好。
嗯!不错,才亏损八百多万元。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积攒的家底统统交给了局里,老马虽然账面亏损,私下里很可能摆平了。
嗯?是吗?噢!说得对!今天你做饭。
我爸想了三天,又郁闷三天,最后跟局里提出退休,不干了。局领导正愁如何安排我爸后事呢,乐得一口答应下来。我爸倔,什么条件也不讲,一周后办妥所有手续,正式回家安度晚年,时年四十三岁。
在凡高叱咤风云的米老大,从此后天天都得与一辆非名非贵的帕卡自行车为伴,车价不到两百元,每天都会“啪”N声,然后卡住N次。它非山地,非折叠,也非捷安特,颜色是最平凡的银,半点儿不转,路面稍有不平,它就先“啪”的一声,然后卡住,名副其实的“啪”卡,还不如乘公交车了。
太超过了!
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天,老徐依然和往常一样守在校门外等我。他个头比我低0.5毫米,羊毛卷,绿框眼镜,智商虽然比我低了0.5,却在万人之上,是我最知的知心朋友,估计是上天派来的。
一看到我骑着啪卡过来,老徐就把右手食指与中指按在
左胸上,暗示我情况很high,这是我们独有的手势预报方式。
其实情况unhigh、nohigh,因为我的又一纯天然天敌谢力——停第一时间看到了我,立即慢悠悠地向门口走来。
唉!人生,不能事事如意,周围的人也不能个个顺眼。
我单腿点地下车,迎着三月的春光,推车走进校门。
前面,一个低年级女生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估计是感受到了我的魅力。
身后,两个女生的议论传到我耳朵里,什么肩膀好宽腿好长之类。
女孩子啊女孩子,能不能有点儿自尊!
“谢老师好!”
我阳光灿烂,跟谢力停打着招呼,希望能迅速地从她眼皮底下走过。
“站住!”谢力停果然喊住我。只要她看见我,就没有一次不喊我;只要她一喊我,准能立即在我身上挖掘出一万条缺点,整个挖掘过程以及随后的整我过程滋养着她的老女心灵,我能感受到她得意的笑。我时常想,只有心里长了绿毛苔的人才能如此对待优秀无比的我。
谢力停的审美超越天真,直逼恐怖。特别奇怪,她喜欢穿套装,今天就穿了一身橘色套裙。戴一橘色发卡。皮鞋也是橘色,像被某人刷了橘色油漆。太超过了!拜托!能不能拆开穿?要了米命了!我甚至想给她跪下。真的,我们一直
认为,长相通俗不是她的错,但穿成如此这般就是她不对了。
“谢老师!有事?”我极力拿出我最诚的诚恳……存量显然不多。
对于谢力停坚持不懈的恐怖审美,我的传统经验是找冷水洗脸,以求解脱;而她持之以恒灌输给我的所有批评,我的体会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跟你说过多少次,跟老师说话时不要上下打量老师的衣着,尤其不要这样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女老师。不礼貌!听见没有?”
真搞!打量你从来就不是为了欣赏。但我还是说:“听见了。”
“还有,你书包怎么背的?怎么不双肩背?瞧你,一个肩膀斜吊着,像什么样子!哪像个学生?哪像重点初中的学生?简直在丢凡高的脸。告诉你,只有街头小混混才这副德行。”
“知道了。”
“还有,今天考试,你给我老实点儿,千万别被我逮着。”
“知道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把书包背在双肩,像个呆头呆脑的初中生那样推车往存车处走去。老徐一路跟随,满脸不高兴。
这是老徐最大的优点,只要有人对我不善良,他就立即
不高兴。
我相信只要我一句话,老徐立即能冲上去修理任何人,包括他爸现在的女友他将来的后妈。
“她怎么总是找咱们的茬?”老徐愤愤地说,绿框眼镜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超阴森。
瞧见没有,这就是老徐。老徐就是这样,只要是我的事,他都揽过去当自己的事,总是咱们咱们的,绝对是我核心朋友圈里的核心朋友,含金量百分之千。
“别搭理她,她更年期。”我说。
存好自行车,我习惯性地朝着初三八班的窗户来个猛男亮相,希望郑天一刚好站在他班窗前,刚好感受到我十六岁生日这天的绝对自信与超威的威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然后自动从蔡冰身边消失。
“什么情况?”pose完,我问。
老徐说:“赵博来了,跟他说了考试的事。赵博说早有准备,没问题。”
人无完人,一到考化学的时候就能看出我跟老徐的差距。我离开赵博顶多能得二十分,而老徐独自弄个70多分不成问题。这让我超惆怅。
作为重点中学初三自费班的自费生,我虽然能独立完成除化学以外所有其他科目的考试,而且各科分数都始终稳定在60分到65分之间,但始终不能独立完成化学考试。我做梦都盼着哪位神仙高人能采取措施,取消考试制度,最起码,
取消初中化学考试。
奇怪,老徐没耽误玩儿,没耽误我们的所有组织活动,居然还能独立完成化学考试,每次还能鼓捣70多分,我对此无限佩服。
我拍着老徐的肩膀说:“你,是个旷世奇才!”
这也是我总能宽容化学课代表赵博除了学习能自理其他什么都不能理的直接原因。
我们敬爱的语文老师出过五次非常有影响的作文题,第一次的题目是“你最难忘的人”,第二次的题目是“你最怀念的人”,第三次的题目是“你最想念的人”,第四次的题目是“你最思念的人”,第五次也就是上周的题目是“你最惦念的人”。
我最那什么的人都是赵博,我最那什么赵博是因为没有赵博的帮助我的化学考试顶多得二十分。
赵博最那什么的人都是我,赵博最那什么我是因为我够帅。
唉!没办法!只怪我太优秀,气质卓然,举止傲然,神情悠然,来去飘然,聪明当然,拳脚突然,否则,赵博不会最那什么我,老徐和高尔也不会视我为精神领袖雷打不动近三年不走神儿。
我和老徐爬上二楼刚要往班级的方向拐,穿着一件粉色碎花短风衣、白色烟管裤的蔡冰就从三楼仙飘飘地飘下来,
飘到我面前……花仙子啊花仙子!
我顿时心花怒放,所有想法茁壮成长。
当然,作为男人,我不能喜形于色。
“嗨!去三楼干吗?又发生香水事件了?”
三楼是老师们的办公区,蔡冰不止一次因为违反校规偷用香水被班主任孙蓉蓉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
“要你管!”蔡冰拿眼睛横扫我一下,看似冷冷的目光里透露出一丝只有我才能领略到的神秘韵味,我心怦怦狂跳。这就是爱情来了的反应吧!多少次面对我爸超白卫生球眼睛以及面对谢力停的无理指责时,我都没这样紧张过,可只要蔡冰一拿眼睛扫我,我就废了。
古人说过,恋爱中的男人都是蠢货!这话太对了。
我要是非管不可呢?我故作意味深长,贴过去跟蔡冰并排往班级走。
她得意地笑。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道。有几根长发竟然飘到我脸上,该是贤“发”择良主而飘吧!
这种距离。
没想到头发也有杀伤力。
我的蔡冰穿着她的粉色碎花短风衣,与众不同,尤其领口处的一条绿杠杠,卓尔不群。让粉色与绿色这两种不搭调的颜色搭在一起并产生特殊效果,只有蔡冰可以做到。要想精彩,必先混搭。
突然,我猛地意识到,粉色跟紫色属于一个色系,我的意思是,蔡冰的粉色碎花短风衣跟我这件紫色衬衫自然而然地构成了纯天然情侣装,百分之千。真是情人所穿略同啊,这意味着我俩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新时代,对此聪明人在第一秒钟就该看出来,估计郑天一那种白痴五分钟后也能琢磨明白。
这个结局将不由分说。
我内心顿时狂喜滔滔。
只是,当我问起中午去阿福吃烤串的计划时,蔡冰又是一句“知道了”,没说到底去还是不去。
“知道了”算是答应吗?哪国的汉语可以这样表达?真搞!金口玉牙呀!
好在她也没说不去,这多少安慰了我这颗猛男之心。
那么出色的漂亮女生,跟自己最心爱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男朋友以飘飘若仙言简意赅的方式耍耍性子有什么不可?唉!江湖上传说,男人一旦陷入爱情,就很难分辨哪种动物是蜻蜓,哪种动物是螃蟹。我今天终于体会到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就是说,中午去阿福,你没变化吧?”
“没变化呀。”蔡冰眼睛灵动一转,斜看着我。
昨晚,我短信老徐,让他Q蔡冰,约她今天中午一起去
阿福吃烤串。之前,我短信蔡冰,她没回信。我担心她亲爹比我亲爹还无聊,限定了她手机每天关机的时间,恐怕收不到我短信,而我又没电脑,一切通过电脑处理的事情都得委托老徐。
一会儿,老徐短信过来,说已经把我的计划Q给蔡冰,蔡冰说知道了。
我短信老徐:就说知道了?没说去不去?
没说。
你B型血啊你!愁蒙中国人!
我心里有气,不知道是生蔡冰惜字如金的气,还是生老徐办事不漂亮的气,最后我终于意识到,我是生我爸的气,我是在生他禁止我使用电脑的气。
作为时代青年,作为凡高万人瞩目的米老大,我超郁闷。估计全校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囧的人,用个电脑上个QQ传个话还得求别人,虽然老徐不是别人,但毕竟也不是我自己。
不让我QQ也好,不然,几十年后我死了,我的QQ号怎么办?这个想法在一定程度上安慰了我。
我家的电脑永远归我爸妈使用。我永远没有使用权。我家电脑基本上是白天归我爸炒股。每个周一到周五的上午九点半到下午三点,是我爸法定的炒股时间,谁也不能跟他抢。晚上,股市关门,电脑归我妈,她主要用来听一些老掉牙的歌,顺便跟陌生男人聊天。
他们禁止我使用电脑的理由是怕我玩游戏上瘾,可是他们分明已经炒股上瘾、聊天上瘾了。老天爷啊!老佛爷、弥勒佛、观世音、玉皇大帝、上帝、天主、妈祖、太上老君、孙悟空、忍者神龟、超人、蜘蛛侠们啊!你们谁来帮我把这事摆平?拜托!
所以,当蔡冰对我说她没变化时,我越发郁闷了,这不是跟昨天晚间回复老徐的邀请一样吗!多说一句能死啊!我心里没底,在两可之间猜测,男人的自尊又提醒我不能再问了。
我讪讪地没话找话,跟老徐、蔡冰一起走进班级。
超可爱的蔡冰一如既往,在进班级之前拿出旋转魔镜,仔细照了一番,超强的不完美吾宁死精神。林佳曾经诽谤蔡冰这辈子百分之九十八的时间在镜子前度过,那又怎样?把自己打扮漂亮难道不是一个女生对社会、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吗?
我一进教室,所有暗恋我的女生都开始兴奋,交头接耳,嗡嗡嗡!我微微眯起双眼,用余光目送蔡冰回到她的座位,然后回头扫了一眼兴奋得两腮通红的女生们,其中一个丫头把长长的黄色耳环藏在长长的长发里,又故意撩起长发让我看到,酷酷的模样。除了孙老师不知道她戴耳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而且,我知道,她是为我一个人而戴。大众情人不好当,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不能太伤人家,毕竟人
家的心愿就是崇拜你,不是毁你。
我对自己说:老米!你小子可以不知道化学题的答案,但不能不知道好歹。
事实证明我十六岁生日这天注定走歹运,因为教室瞬间成了我的刑场,执刑官就是谢力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化学考试,我在化学课代表赵博的帮助下,以迅雷之下一手掩耳一手盗铃之势答完所有试题,正得意扬扬准备交卷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蔡冰,瞥见了她求助的眼神。过去十六年里,我一直努力寻找并积累着英雄救美的经验,总觉得这样最牛最哈,而勇救蔡冰,更是我期待了一百年的好事,义不容辞,必须的。我想都没想,果敢而帅地把自己的试卷递了过去。
高尔打了个漂亮的口哨表示赞美,毕竟搞过音乐,哨声很不一般。高尔的同桌,我们班顶级丑女屠格涅两眼冒光,兴奋异常。早年,屠格涅打过我的主意,后来注意到我的眼中只有蔡冰没有她,这才转头进攻高尔。所以,只要高尔在行动,屠格涅就奋不顾身地关注。
奇怪,蔡冰明明以她勾魂的眼神向我发出了明确无误的求助信号……以她那几乎可以和我比翼齐飞的学习成绩向我求救绝对人人理解,可是当我的试卷飞到她书桌上时,她却一动不动地看黑板,仿佛是条石膏美人鱼。
这丫头在逗我玩吗?
“咳!”我假装咳嗽,发出提醒信号。
蔡冰尚没反应,我的头已经被谢力停狠狠敲了一下。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走路没声,鬼一样。难怪我一点儿不知道,难怪蔡冰那个样子……活活把我贱卖。
可叹谢力停,审美水准低到负海拔,一身橘色,差点儿把我眼睛晃瞎。她居然用一卷沉甸甸的东西敲我的头,敲得我脑垂体差点儿垂到脚面,脑电图差点儿变成一条横线。谢力停一定得意极了,这该是她盼了一百年才有的乐事。我相信她即使手里拿的不是书刊而是镐头,也会毫不迟疑地砸向我。
她的好戏开始了。
“谢老师好!我答完题了。您这是什么书啊,借我看看呗。”我忍着头痛,一本正经地说。
谢力停不搭理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的化学试卷没收,又不顾我的尊严,把我拽出座位,让我囧立在讲台一旁。
“给我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别动。”她说。
下课铃声一响,谢力停就把我拽到办公室,仿佛延迟一会儿她准能死。刷!她撕下一张印有表格的纸,刷刷刷!龙飞凤舞一番,递给我说:“你破坏考试纪律。你的考试资格被取消了。这是学生情况通报单,是你最熟悉的东西了,把它拿回家去,找家长签字。家长不签字,你就别回学校了。至于学校怎么处理你,你应该做最坏的打算。”
最下的下流手段,明里教育我,实际上是教育我父母。
教师办公室是个大开间,人们里出外进,无论谁走过都要看我一眼,好像不看我能死。
我的班主任孙蓉蓉老师终于来了,比以往晚到十分钟,来迟了姗姗,太不及时,原因是她正在别的班级监考。她神情相当囧,站在我面前半天没说出话来,一张小白脸儿比以往白出一百多倍。
“对不起,孙老师!”我拿出最诚的诚恳。
我担心她哭。
她的能耐就是爱哭。
可她居然忍住了。我感觉她长大了,或者在长期的实践中积累了成熟的经验……这当然归功于我。
“米建坤!”孙老师声嘶力竭,“我们这个自费班虽然没什么光荣可言,可是所有的同学都在努力赶超先进,都在奋斗,只有你,不停地给班里抹黑,不停地抹黑,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不好!词汇开始单调,声浪开始升高。根据经验,我判断孙老师快哭了。
“米建坤!你知道吗,我们这个班,还有我,注定要毁在你手里!”
拜托!太严重了。拜托!不至于吧!拜托!全班都在努力又能怎样?不过是努力了全年级倒数第二,不努力也仅仅倒数第一,不会更坏!
拜托!
我们这些自费生混迹在人家公费生里,是有点儿形迹可疑,身份尴尬,前途未卜,结局堪忧,可就是这样,我们的父母和老师还总是千方百计启发我们自惭形秽。
不过,不管家长和孙老师怎么打击我,对于自费的问题,我一直有自己的理解。作为重点初中凡高中学的自费班,我们必须有我们的准确定位,不必强求,也不必难过。我们九班和八班,是凡高初三仅有的两个自费班。我们自费班的学苗虽然不如其他班级那么学习自觉、成绩冒高,可我们统统是全校超帅一族,并且,我们也是学校建设的最强力量,是响当当的创收大户!如果每个年级没有两个自费班垫底,学校的收入就要打二五折,拿什么给老师分奖金?拿什么安排老师出去旅游?老师不出去旅游拿什么长见识?老师不长见识我米老大怎么长见识?
所以,我们自费班必须为自己的集体超帅和巨大贡献而挺直脊梁,挺直鼻梁,必须的。拜托!能不能成熟点儿?能不能动动脑子?
古人说过,人在江湖漂,都得挨两刀!这话太好了。对于我爸和老师们之流,我虽然想法多多,但只能听之任之,我习惯了不发表任何观点。
再说大音希声,真英雄本该无言。
我敢肯定谢力停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出丑,只要有可能,她甚至可以暗中帮助我制造事端,一来她可以顺势收拾我,二来她可以借机拿孙老师开涮。
谢力停的业余爱好就是收拾我,这事我非常理解,因为我俩是天敌,我们彼此讨厌不需要理由,她可能天生憎恨形象超强的男生,而我则天生讨厌油漆女。但她和孙老师之间彼此讨厌却有理由,我去年才知道。孙老师和谢力停同时喜欢学校的体育老师李壮。
李壮是个最没原则的家伙,态度始终暧昧,经常在这两位年龄都老大不小的女生之间摆渡,一会儿觉得孙老师善良可人,是个贤妻良母,能让自己展示男人威风;一会儿又觉得谢力停家里有人在上级单位,以后好办事,能有效减少自己奋斗历程中的艰苦。
这事我知道,全校人民都知道。她俩原来是大学同学,如今却为一个RP一般的男老师几乎不交往了,这是什么世道啊!女人啊!能不能有点儿志气?不结婚不嫁人能死啊?
果然,谢力停没放过孙老师——
“不是我说你,蓉蓉!这次月考,全校风平浪静,一波刚平另一波也平了,只有你们班级出了这么个大事故。你平时怎么带的学生?当着我的面他都敢违规。本来你们班有希望告别年级倒数第一,我看由于你们师生的共同努力,你们完全有能力把倒数第一的‘荣誉’保持下去,直到永远。”
孙老师脸色铁青,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拽着我往外走,走进她的办公室,走到她的办公桌旁,放我在一边
站着,她整个人趴在桌上,呜呜哭。跟我妈一样,边哭边唠叨:“你对得起谁啊?我平时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边风了!什么都不放在心里!没长耳朵也就算了,你还没长心!自费班本来就低人一等,偏你又没志气,又没个脸,让我跟你丢尽了人!跟着你挨别人的欺负!你B型血啊你……”
我真拿女人没办法,天大的事哭,脚趾盖儿大的事也哭,表达方式怎么那么单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好了!哭什么!你这不是拿我的错误惩罚你自己吗?你这不是更让谢力停得意了吗?自费班本来就低人一等,偏你又不成熟,又爱哭,让我跟你丢尽了人!跟着你挨别人的欺负!你B型血啊你!
我决定离开。按说不经孙老师允许不该离开,但她太没节制,哭得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我敢说如果没人劝阻,她能哭上一百年。
我要崩溃了!
孙老师我所爱也,蔡冰也我所爱也,两者不可兼爱,我只能重色轻师。
趁孙老师哭得昏天黑地,我偷偷溜出办公室。反正我已经错了,索性错上加错。
我不能等,今天是我米老大的生日,有重要计划要实施,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
学校门口,站着老徐和高尔。
瘦高的高尔越发瘦高,柔软的长发过于柔长,让人柔肠寸断,也让他艺术家的气质有了颓废的迹象。我知道他是饿的。
老徐绿色镜框后面的大眼睛有些迷离,像是连续思考了三天国际上的烂问题,见到我过来,眼睛越发迷离。我知道他也是饿的。
看来,我们这个年龄,主要任务就是吃。
门口没有赵博,也没有蔡冰。
老徐用左手捏着自己的鼻梁骨,那是我们的信号:情况unhigh。
“怎么了?”我问,心里略有不安。
“赵博家里有事,刚走。”
“然后呢?”
“蔡冰跟郑天一走了。”
老徐一脸悲愤。
高尔望着天,咬着牙。
“去哪了?”我心头涌起一股恶浪。
“刚才我俩一直盯着,他们进了阿福。”
嗖!我箭一样飞向阿福。
嗖!嗖!老徐和高尔像另外两支箭,随着我飞向阿福。
“我怎么拦也拦不住。”老徐边跑边说。
高尔说:“老米!我看你以后别再搭理蔡冰了。老徐劝她等你时,郑天一给老徐使了个腿绊儿,蔡冰居然笑出声来!”
阿福离我们学校不到一站地,我们一秒钟就跑到了。这一秒钟里,我设计了四套对付郑天一的方案:进门对准他的裆部就是一阵刹那连环踹,然后拉起蔡冰就走;进门照他那张狼脸就是一个爆头去死拳,然后拉起蔡冰就走;进门抄起一把椅子砸向他的狼头,然后拉起蔡冰就走;进门扑倒郑天一,骑在他身上一顿猛削,打到手麻,然后起身拉起蔡冰就走。
这些计划都没实施,原因是我们赶到阿福时,里面两对儿已经抓狂,情景堪称恐怖。
一对儿是孟晓梦对蔡冰。孟晓梦揪着蔡冰的粉色碎花短风衣领口,蔡冰揪着孟晓梦的白色帽衫领口。
另一对儿是孟晓梦贴身好友林佳和蔡冰贴身好友傅妍婕。两个人抱成一团在地上奋勇翻滚,头发乱蓬蓬,衣服脏兮兮。
男生动手不动口,女生打架连撕带吼。
孟晓梦骂蔡冰天下第一不要脸脚踏两艘船。
蔡冰骂孟晓梦暗恋郑天一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林佳和傅妍婕骂得相当文雅。
林佳:你人之初,性本贱。
傅妍婕:你贱可贱,非常贱。
林佳:天行贱,你自贱不息。
傅妍婕:你不贱则已,一贱惊人。
…………
啪!啪!啪!
四个女生纠缠一起,连打带骂,郑天一他们虽然假惺惺地守着绅士风度,没直接动手帮忙,但显然没闲着,都在一旁拉偏架,一会儿拽孟晓梦的衣服,一会儿偷偷踹林佳一脚。
人的潜力真是无限啊,郑天一的所作所为比过去两年足足恶心了一百倍。
眼见着孟晓梦和林佳处在下风,孟晓梦的长发完全披散着,林佳常年不离脑袋的棒球帽也不知去向。
“好不要脸!女生打架,狼狗居然也伸手!”
我大喝一声,率先冲了上去。老徐、高尔紧随上来。郑天一他们纷纷迎战,瞬间打成一锅粥。如果在平时,我跟老徐、高尔三个对付五六个郑天一都不算事儿,可是今天情况复杂,有孟晓梦和林佳跟着搅和,我们分神分力,渐渐力不能支,破绽百出,集体负伤。
古人说过,打不过就跑。我插空指示老徐、高尔保护孟晓梦和林佳撤退,我留下掩护。所以,当两个警察与谢力停、郑天一他爸郑唯善先后赶来时,看到的场面就是郑天一他们围着我一个人在打。
两位警察慧眼识狼,认定郑天一他们以多欺少,要他们
先带我去医院疗伤,再一起去派出所录口供。
此时,谢力停满脸堆着自以为超可爱的笑容,对郑唯善点头哈腰,连声说感谢郑董事长一直以来关心教育事业,全力支持凡高中学的基础建设,说全校员工闻听董事长最近要为凡高中学电教中心捐赠三十台电脑,大家非常感动,都表示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培养下一代,不辜负郑董事长的期望。
谢力停说:“郑董事长,您先带郑天一走吧,接下来的事情交我处理。”
警察说不可以,阿福酒店报了警,得走司法程序,谁也不能走。
阿福老板站在一边,一脸愤怒。
郑唯善态度和蔼可亲,询问老板有什么损失。老板说直接损失倒不大,但是影响生意,所有吃饭的人没交钱都走了,外面的人也没再进来。
郑唯善提议补偿酒店两天的营业额,条件是酒店撤销投诉。
阿福老板没吭声。郑唯善改口说四天。
阿福老板点头。
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正义与金钱之间的交易吗?
郑天一和蔡冰手牵手,坐进他爸郑唯善的宝马车。刚才打架时我没留心郑天一穿什么衣服,此时我才发现郑天一穿的是一件绿色衬衫,领口处是一道粉杠杠。原来他与蔡冰穿
的才是真正的情侣装。
蔡冰……曾经我的蔡冰,分明在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并且是走向死敌的怀抱,走得如此坚决不容怀疑。估计不久以后,或者不远的将来,她就会加入疯狂进攻我的敌人的队伍。这事儿,会让我所有的敌人开心好长一段时间。
老徐四人突然出现。
林佳对着宝马的背影,高声喊道:“会开车有什么了不起!小心撞上消防车。”
真搞!人都走了还咋呼什么?丢人!
鸟和兽都散了。
我被谢力停拽到学校。老徐、高尔、孟晓梦和林佳要跟着进校,被谢力停喝住。他们远远站在学校门外朝我招手,仿佛我出访归来刚下飞机。
学校很安静,不像往常那么热闹。老师们都在批阅考试卷,放了学生的假。
刷!谢力停撕下一张印有表格的纸,刷刷刷!龙飞又凤舞,心里乐开花,递给我,说:“你破坏学校名誉,阻挠学校建设,干扰商家经营。这是学生情况通报单,是你最最熟悉的东西了,拿回去找家长签字。家长不签字你就不用再回学校了,随便你去任何地方。明天我要和校长研究禁止你考高中的事,你就好好准备吧。”
我一直以为我了解这个倒霉的城市,如同我了解自己的
单眼皮,毕竟我在这个倒霉的地方住了一辈子。其实未必,就比如眼下,离开学校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骑,也不知道前方是何方,只知道今天,十六岁的我,衣兜里揣着八十元钱和两张学校专为倒霉学生及其倒霉家长准备的情况通报单,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我自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加入了一个牛仔裤自行车队,当我留意到这个车队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骑了好久。一辆消防车从后面驶来,消失在前方。一辆中华从后面驶来,消失在前方。一辆三轮从后面驶来,消失在前方。一切都消失在前方,我也在努力消失。
我的意思是,既然无法胜利,我就选择出走。
奇怪,今天,我的帕卡既没“啪”的一声,也没卡住,估计是摔结实了。
之前,我好像骑过一个工地,还骑过两座桥,至于骑过的交通岗,堪称无数。
再之前,我把自行车从学校后墙扔了出去,“啪”的一声,然后我也翻身过墙,成功躲过老徐、高尔他们在学校门口的等候。对不起了死党们!今天,老米不想说话,不想见人,不想回家。
今天,我将自由。
我已决心浪迹人间。太远的事我没多想,不是不想,而是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反正我知道,只有离去,才能捍
卫尊严。
我把手机关了。
车怜其主,我的帕卡自行车在我最背的时候如此禁摔,一点儿没坏,还解决了以往的老大难问题,比亲情、爱情都牢固得多,真是一辆安慰车,我感觉不错,飞身上车,用力骑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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