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春天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亲爱的小樱桃。明媚的阳光里翻涌着所有奇迹的可能,至少对于十六岁的人来说是。你坐在学校体育馆的看台上,眼睛亮亮的,整个人像个饱满的水果,我们都嘲笑你有天使脸孔和天使身材——新鲜、晶莹,嘴唇和脸颊都鼓鼓的,为赛场上的男孩子们加油的声音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广阔的蓝球场,好听的要命。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在悄悄地注视着谁,虽然你从来没有提起过,但是就是知道,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的小樱桃。
“你说十年以后的我们在干什么呢?我们在什么地方啊?”你转过头,用你一贯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我——我想到欧洲去。”我撕开了手里的雪糕,很认真地咬一口。
“要死啊,”你打我一下,“你去那么远,我怎么办?”
“那时候你一定有老公了啊白痴,十年以后,我们都二十六了。”我瞪你。
“二十六,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那么老——要死喽——”你出神地托着腮。
那时候我们都活在平流层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活在对流层,那里离地面最近,所有的风、霜、雾、雪、雨,都发生在那里。那里的人们疲于应付各种各样的气流,渐渐地,面对着大同小异的气流变化,养成了不同的感情和表达方式。他们像所有人那样,该高兴的时候笑,该悲伤的时候哭,该愤怒的时候睁大眼睛挥拳头,然后慢慢忘记他们原本可以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观察这把人变得卑微的生活。
我们自认为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平流层里的人。我们的心居住在一个刚好比对流层高的地方,那里万里无云,那里的空气浩浩荡荡长驱直入,那里没有那么多的天气变化,所以我们可以用安宁的、不那么丰富的表情来应对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我们可以用一些沉默的方法表达我们对世界的依恋和失望。最重要的是:平流层是飞机飞翔的地方。亲爱的,我们平流层的居民每时每刻都能迎接代表理想的飞翔,代表光芒的远行。
小樱桃,我最近常常想,是不是我们的友谊害了你呢。这些天来,每个人都要我来劝你;这些年来,每个人都希望我来提醒你现实世界的法则。这些人真残忍。他们告诉我,你说话她说不定会听的,反正谁都说不动她了。可是我忘不了那个时候,是你非常坚定地对我说,去他的名牌大学,去他的白领,你该写作——只有你。你说我们要代替彼此,做到对方做不到的事情。
那么现在,真的轮到我对你说“不用那么执迷不悟”么?亲爱的,你是我的红艳艳的小樱桃,我是那块永远托着你梦的蛋糕。我的奶油给你身处云端的错觉,你的晶莹提醒我所有的忍耐和包容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总是在想,是不是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我的执着给了你错误的提示;是不是在那些身处平流层的岁月里,我一跤有一跤地摔,让我身边的你产生了某种在疼痛中完成自己的信念。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有你明白。
小樱桃,你一直都在鼓励我坚持,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要你放弃。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害怕面对你。时光仿佛在你的脸庞上停顿了,你居然是十几岁的模样。陌生人都不再相信你我其实同龄。你在所有的迷茫、挫败跟伤痛里,坚持做那个过去的小樱桃。我们曾经居住在平流层的人有个可恨的弱点,不习惯跟身边的人表达感情。你从来不让我看见你的软弱和无助,所以我也从来都觉得,给你安慰或者拥抱时可耻的。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打电话总是谈论天气和娱乐八卦?从什么时候起连你我之间说话都必须小心翼翼?小樱桃,你还记得上次我看见你的眼泪是什么时候么?对不起,我已经忘记了。
其实我想告诉你,我在几年前的初夏,看见了真正的樱桃树。那时候我在那个河谷小城市里,为了赚旅行的钱,去给人家带了半年小孩。那家人有一个很美的花园,我在那一片葱茏中看见了挂满樱桃的树。我、baby,还有小狗,我们一起在那棵树下面,我摘下饱满美丽的樱桃,掰开,把核弄出来,再喂给baby吃。她还不会说话,只会开心地冲我挥动着小手表示欣喜,唇边带着新鲜的汁液——那时我突然想起了你,亲爱的,我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悲凉中想起了你。我来到了十六岁那年我想来的地方,可是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离开了我的平流层。我去了对流层,亲爱的,我把你一个人留在我们曾经的家了。
我一直羞于承认这个。我不知道这一却是怎么发生地。也许是在我第一次远行的航班起飞的瞬间,我就一点一点毫无知觉地开始下滑,在对流层里经过了所有大家都会经历的事情。对流层活色生香,泥沙俱下。就像一个混乱的大party。不知道哪一次一个淘气的孩子的小手弄乱了我的奶油;不记得什么时候,我被什么人拿起来咬了一大口,痛得天昏地暗之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放下了;奶油下面覆盖的松软羞涩的蛋糕被一把闪着寒光的叉子戳得乱七八糟,巧克力做成的花朵早就丢失了,我想不起来上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想说的是,亲爱的,我早已面目全非。我的心躲在杯盘狼藉中悄悄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你,你孤零零地躺在银色的盘子里,身上沾着一丝丝奶油的白色,你不知道我其实已经身在一个并不遥远、但是截然不同的地方,你固执地鲜艳着,用你那一贯的无邪的眼神。
小樱桃,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想要你记得,我比所有人都明白你。我比所有人都珍惜你的渴望。我不劝你任何事,我知道你最大的困扰只不过是因为你不愿意离开我们的平流层。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偷偷离开了,这对你有用吗?
在这个十年以后的春天,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你,风尘仆仆的蛋糕,和满脸困扰的小樱桃。我千疮百孔的心里总有你一个地方是属于你的,是用来安放晶莹的你。虽然这世界上的确存在时过境迁这回事,但是亲爱的,让我们勇敢一点,让我带你到对流层去,所有的寒冷最终还是会蒸发,所有的失去最终是为了获得。
小樱桃,我一直都坚持地相信着,我终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平流层去,我们终有一天会重新回去。我们在那里像孩子一般,单纯而欣喜地为了迎面而来的飞机欢呼。那里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自己也洞悉了关于飞翔的秘密。我们终究在那里热情洋溢地对所有人微笑,告诉他们,欢迎来到平流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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