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想要写一个短剧本。准确地说,我很迷茫地涂抹了几行,后来终究没能完成。至于为什么没写完,我已经忘了——可能是门口的小书店新到了我想要的漫画书,也可能是因为我陷入了与爱情有关的困惑。
四个角色,我记得很清楚,我是说,我那个至今仍然只是存在于回忆中的故事。四个角色,男主角叫风,是个苍白、瘦削、沉默寡言、大眼睛的雕刻家——自然是不得志的,不过好在年轻;女主角叫花儿,是风的女朋友,是不是兼任他的经纪人,我已经忘了,总之,是个巧言令色,却沉迷于夜生活的女孩子。美丽,那是自然的——那时候我太年轻,觉得写一个不美丽的女主角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情。还有一个角色,叫阿雪,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台词,因为她是风的作品,一个没有双腿的绝美少女的雕像。最后一个角色,叫月亮,风的前女友,只存在于风和花儿关于回忆的对白里。
准确地说,我已不大记得这个故事的情节究竟是怎样的,总之,是个烂俗的故事——一个急着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小女孩想要在这个故事里表明她懂得那些发生于成年人之间的事情。剧情的开场貌似是这样的——
风凝视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自言自语:“阿雪,你好美。可是那些愚蠢的评委不能理解你,他们的眼睛早已被声色犬马弄得污浊不堪——他们失去了看见你,发现你的能力。可是阿雪,你自己知道的,你是最美的,你是我的女神。”我看着这几行歪斜的字,就笑了——我想要隔着茫茫的时空,对那个很多年前穿着格子棉布连衣裙的小女孩说,拜托你别写了,你再这样写下去,长大后的自己会无地自容的。但是她显然听不进去我的话,因为我在她的眼中,也是一个恶俗不堪的愚蠢的成年人。于是她固执地继续着风的这段炽热但是莫名其妙的文艺腔独白,直到花儿醉醺醺地闯进来,打断了风和阿雪之间隐秘的交流。
风皱着眉头说:“你又喝酒了。”花儿跌跌撞撞地摊在了沙发里面,醉眼蒙眬,面色却是灿若桃李。花儿用一种嘲讽但是娇美的语调说:“我去喝酒了,为了让那些你瞧不起的人付钱买你的作品,买你的女神,这样我们才能吃饭。”
不对——我那个时候纵使想写出一个在风尘中打滚的女人,大抵也想不出这样的台词。记忆似乎是样不那么可靠地东西,不过,就这样吧——总之,风和花儿的生活就是如此。他们互相瞧不起,但是又互相离不开。
那时候我还不能意识到,尘世中饮食男女的爱情,大都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也像很多女孩子那样,爱上过现实生活里的“风”。未必是艺术家,未必长着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只不过固执地张扬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骄傲。认为只有自己是最聪明的,只有自己看得透红尘。这些男孩子中,有一些长大了之后会开始笑着回忆那时候闹别扭的自己,有一些,永远不会。
还是说我自己的故事吧。其实也简单——我把我自己变成一个燃烧弹,抛到那个我心目中的“风”眼前。自以为自己在半空中的姿态曼妙无比,画出了一条无懈可击的抛物线。殊不知所有的陶醉在旁人眼中只是可怜。我以为我可以成为他的“阿雪”,他眼睛里代表所有美好所有骄傲的所在。可是他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花儿”。或者说,他能看得到一些我自己无法预料的未来,我最终只能成为一个“花儿”。倒不一定总是喝醉,到不一定总是沉迷在夜晚的灯红酒绿里——那些都是一个小姑娘用来想象成熟“女人”的贫乏道具。时至今日,我才想明白,花儿代表的其实是所有渴望在现实世界中得到一席之地的女人。这必然和孤芳自赏的风格格不入。
但是那个时候,我不明白这个,我只是以为,只要我愿意,什么都可以。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看见了冬天里的大海。灰蒙蒙的天空下面,海鸟的叫声又凄清,又明亮。虽然我脱胎换骨了好几回,我却依然喜欢着那些既温暖又荒凉的东西。远处的悬崖静静地看着更远的远处,和我一样。我走过堆积着的鹅卵石,看见海浪在陆地的边缘粉身碎骨。每次全神贯注地看着大海,我都想死。我的意思是说,我都觉得,海真的很伟大,伟大得让我这个孤独的生命无处话凄凉。曾经我以为爱情应该是像大海一样辽阔的东西,其实我错了,爱情之美,就在于它狭隘。
后来,其实也就没有后来了,我的那个风终于遇上了他的阿雪。旁人于是又有了话题——就像当年他们谈论着奋不顾身的我。他们在饭桌上齐心协力地窃笑,对我挤眉弄眼地说:“天哪,这个女人她哪点儿赶得上你?”谈笑间,他们又把我当成了同盟。但是我想我知道,因为那个“阿雪”,她愿意只绽放在风的眼睛里。她愿意成为风灵魂深处的一点点静静的光。——我不行,我动不动就要用星星之火来燎原。他们可以一起维持和世界相处的温度,不管旁人怎么不解怎么笑,那是他们二人的模式——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我所没有的,因为我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和世界保持距离的人。
凝视着烟波浩渺的海面,我总有种错觉,海的那一端,和天交融的地方,一定存在着过去的时光——多年前的我就活在那个海天之间不可能被触及的时空里。于是我就有种冲动,想要用尽力气,对海的那边少女时代的自己大声地喊叫:你知道吗,那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其实预示了日后所有的事。
她一定不知道。她觉得这不过是个故事。
因为那个故事后来的内容是,花儿借着酒意,砸了阿雪——但是未能成功,阿雪重重地摔在地上,却完好无损。花儿疯了一样地砸,其实只是恐慌,阿雪只是底座上裂开了一点缝隙而已,精致的脸庞依然完好无损。
你去抱着她过一辈子吧。花儿绝望地哭。风沉默不语,其实是发自内心的蔑视。
这真的只是故事而已。其实生活里的我从没有允许自己,像花儿一样不堪。我只是想说,你的绝望,有可能只是别人眼里的丑态——知道了这个你还想让他知道你已经支离破碎了吗?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在花儿眼里,风的所有骄傲和坚持都是孩子的撒娇——这也是风无法从内心深处接受花儿的原因。如风那样,不自信的男人,尤其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向他露出嘲讽的笑容。知道了你信仰的神像在这个女人眼里只不过是个粗制滥造玩笑,你还能让她霸道地占据你的生活吗?当我长大以后,当我可以放下曾今的剧痛的时候,我对于那年风的处境,多少有了一点点理解和原谅。
可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风永远是风,花儿终究绽放成了花儿,阿雪心甘情愿地只做永不融化的阿雪——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成为什么人,每个人都不过是变成了他们只能变成的人而已。至于爱情,我依然愿意相信爱情是样好东西,只不过,你不能以为为了它,你什么都做得到。没有什么东西能拯救我们的灵魂。唯一的办法是,承认我们是不能被拯救的,承认我们永远只能沉沦。然后在这种无边无际的苍茫里,试着寻找一点点光。
对的,这故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一直都没能登场——月亮。关于这个人物,我已经忘了我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记得,我在她的名字下面画了重重的两条线,代表她最难写。故事里,月亮是风过去的女朋友,是个美丽动人但是没有双腿的女孩子,也是风的第一个模特。月亮死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的下午,她拖着半截美丽的躯体,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里飞翔而下。阳光打在她光洁的脸庞上,砰然落地的时候围观的人们都说,这个女孩在微笑。
现实中,月亮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物,只不过是风的理想。风照着这个理想执著地寻找,直到他认为阿雪就是月亮。故事里,月亮成了风永远的缪斯,哪见名为阿雪的雕像其实就是以月亮为蓝本创造而成。
其实我无非是想说,我们无论怎样,都说孤独。
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美好的爱情、邪恶的爱情、波澜壮阔的爱情,但是我的,永远锈迹斑斑,就像一个看上去很神秘的灯,但是再怎么用力地擦,阿拉丁的灯神都不会出现。穿越了多年的岁月,我终于洞悉了一个秘密,其实风和阿雪的爱情,也是如此。
那么,你还想直到那个剧本里人物们的结局吗?
当年我设定了三个结局:结局一,花儿在绝望中哭喊出来真相,当年是她杀了月亮,风扼死了花儿,落幕的时候警车开到舞台上,代表着现实世界颠扑不破的秩序;结局二,花儿在绝望中哭喊着,是她杀了月亮,风暴怒地打伤了花儿,两人从此决裂,后来在花儿的婚礼上,望着已经形同陌路的风,花儿说,我当然是骗你的,月亮是自己跳下去的,我说我杀了她不过是为了毁灭你;结局三,花儿在绝望中哭喊着,是她杀了月亮,风暴怒地打伤了花儿,两人从此决裂,后来在花儿的婚礼上,望着已经形同陌路的风,花儿说,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撒谎了,因为杀了月亮的人不是我,是你。是那个第一眼看到我就移情别恋的你,你为什么不肯面对真相。
我说了,那不过是个故事。风花雪月的故事只是隐喻。你们愿意相信哪个结局,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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