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七十二小时。在密闭的空间待久了,人会变得不安。电话铃声就可以吓到我,更别提送外卖,或者送快递的人敲门的声音。独自一人的时间会把周遭的寂静放大很多倍,所以门上传来的那种沉闷的声响就会让我产生一种凶猛的错觉,如果我不去开门,他们会破门而入的。
我曾经接到过那种恶作剧电话。接起来是一个人工的声音说:“您好,您将于今日下午四点接到一张刑事法庭传票,咨询详情请按‘#’字键……”我想若是此时的我接到这样的电话,估计会尖叫吧。
这三天来我只和你在一起,我亲爱的小女孩,南音。
你就在那里,近在咫尺,我看得见你的脸庞,看得见你微笑的时候白皙的牙齿上的亮光,甚至看得见你飘在绒线帽外面的头发丝。可是我总觉得,你不愿意靠近我。我和你之间就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伸出手,触到的是冷冷的、坚硬的一层。你在那边调皮地对我微笑,但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
你知道吗?对我而言,每一次写小说,就相当于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起拳头,把你们和我之间的那层玻璃打破。总会有一个契机、一个细节,让我清晰地听见那种破裂的声音,然后,你们那个世界的风和阳光就都涌进来了,所有的真空里的风景全部在破裂的声音之后变成了真实,每次都是这样的,亲爱的小姑娘,我把滴着鲜血的手藏在背后,贪婪地呼吸者来自你们那边的空气。对我而言,这就是唯一的真实。
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打扫浴池的时候总是忽略那么一点点污垢,洗碗的时候常常会忘记把干净的碗盘收起来以后,去往水槽里倒一点儿消毒液——我其实只是想说,每一次,我都会不小心,把我手上的血,滴落在你们那里。
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得出,反正我自己知道的,每一次,我抚摸着那些崭新的书页,那是你们生活的地方,可是字里行间,我看得出,哪里残存着我变了色的血迹。
打破玻璃的过程如此漫长,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像是困兽那样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就算你想流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候玻璃就是不碎,就是纹丝不动。我并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有力气——不,还是坦率一点儿的好,我并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有才华。这种时候我就会恐惧,会害怕,会怀疑,我以为上帝权衡再三,终究还是选择抛弃我。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恨意。
当然不是恨你,小姑娘,不可能的。我怎么也舍不得恨你。事实上,我没有真正恨过任何人,我有生以来最强的恨意,都是给了自己。南音,你看,满手满臂的疤痕,世人看不见的,只有你们才认得出。我已经伤痕累累了,可是你,却依然无辜地微笑着。
南音,我有种错觉,写完你的那一天,结束这个“龙城往事”三部曲的那一天,我会从此不同,因为会有一个时代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上结束了——也许我沉下去,也许我能重生。所以南音,我把你当成是最后一本小说来写,为了你,我什么代价都不怕。
人生是艰难的。亲爱的小女孩,我懂得这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许我会让你也懂得这个。生命最残忍的地方,其实就在于没有人可以无辜。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作了所有的努力,你惩罚自己,你净化自己,你以为这是有用的——可你最终还是会掉进一个更大的陷阱。我帮不了你。我创造了你出来,却和你一样无能为力。
我最讨厌的,莫过于那些居高临下地面对自己的人物,以为自己全知全能的作者。你知道区别在哪里吗?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那是因为上帝知道光是什么,但是我不知道。我最多,最多,只能带上你们一起去寻找光,我希望你们的运气比我好,你们找到了就好,要是这旅途太艰难,你们就自己走,把我丢下,没关系的。
我习惯了昼伏夜出,晚睡晚起;我早已学会了面对这谎话连篇的人群的时候,撒一个同样的谎;我钟爱那种饮酒至半醉,用微醺的眼睛慷慨地给这个糟糕的世界送上所有的柔情——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允许自己沉溺。
你就是我的修行,南音。
愿我们真的能够一起去到我们都想去的地方,看见良辰,看见美景,然后你能转过脸,对我认真地说:“我认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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