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用?”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判断有用还是没用的人是我。”
“这算是垂死挣扎吗?”她问。
“不是算是,这就是垂死挣扎,夏芳然。”
“可是垂死挣扎之后我不还是得死?”
“人都得死,你就是平安健康地活到一百岁也还是得无疾而终。”
“我真幸运。”她慢慢地说,“我还以为这种事只能发生在电视剧里。”她笑了,“徐至,你说历史里会不会记载咱们俩?一个已经认罪的罪犯,和一个认为罪犯没罪的警察。”
“我可没有‘认为你没罪’。”徐至说。
“煞风景。”夏芳然娇嗔地嘟哝了一句,“那么好吧,徐至。就算是我死了,被枪毙了,我也还是会记得你帮过我的。说不定――”她拖长了嗓子,“说不定我日后还是会回来看看你什么的。只不过你看不见我。别担心啊,我会是个心地善良的鬼。”
“我有个朋友,他原来的工作是行刑队的武警。他说他第一次去执行死刑的时候,在去刑场的车上那个死刑犯突然转过头来跟他说:一会儿你能开枪开得痛快点儿吗?先谢谢你了,改天回来找你喝酒。”
“那你的朋友他跟这个犯人说什么?”夏芳然很有兴趣的样子。
“什么也没说。”徐至笑笑,“他说他当时吓得腿直抖。而且按规定,他是不可以跟死刑犯说话的。”
“什么烂规定嘛。”夏芳然说,“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要是我的话,在最后时候我肯定希望有人能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他也说过一次。就一次。有一回他负责枪毙的犯人是个小女孩。他说不上来她真的有多大――已经到了可以执行死刑的年龄了应该有十八岁,可是她个子很小,又瘦又苍白,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因为他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只知道他们负责枪决的罪犯的号码。所以他一直都管她叫‘五号小姑娘’。五号小姑娘一路上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在他们到了刑场下车的时候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夏芳然安静地问。
“他说:待会儿你记得配合我一下,张开嘴,这样我的子弹就可以从你的嘴里穿过去,不会破坏你的脸。那个五号小姑娘含着眼泪很用力地对他点头。”
“子弹是往脑袋里打的吗?”她慢慢地问。
“是。”他点头,五四式步枪――至少几年前是五四式步枪。每一个射手的枪里都只有一发子弹。大家一字排开,等着中队长喊:预备――打。”
“明白了。就像运动会一样,是吧?”夏芳然像是叹息一般地笑了笑,“你再给我讲讲死刑的事儿吧。那反正也是我以后会经历的。真可惜――”她说,“要是我的脸没有被毁就好了。我一定会是共和国有史以来最漂亮的死刑犯。”
“我也并没知道多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我的朋友跟我讲的。他其实是个特别胆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阴差阳错地选进了行刑队。一开始他不负责开枪,他是助手……”
“这种事还需要助手啊!”她好奇地叫着。
“需要。助手必须站在罪犯的旁边,扶住他们的肩膀。因为罪犯会发抖,有的还有可能站不起来,所以有助手在,行刑的射手只需要听口令开枪就好。可是他头一回当助手的时候就闹了一个大笑话――”
“如果是我的话。”夏芳然轻轻打断了他,“我才不要他们来碰我的肩膀。已经是最后一程了,还发什么抖啊。”
“那个时候的人都像是动物一样,想不了那么多。谁都会怕死,哪怕他死有余辜。比如那个五号小姑娘,我的朋友是很后来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的照片――她十九岁,为了一点小事亲手杀了她爸妈。可是我的朋友跟我说:就算他事先知道这个女孩子做过了什么事情,他也还是会对她说那句话,也还是会希望她不要害怕。”
“你还没说完,你那个朋友闹过什么笑话?”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刚才还动如脱兔的一种东西突然间就熄灭了。
“助手要在听见枪声的瞬间放开扶着罪犯肩膀的手。可是他因为紧张,还没开枪的时候就把手放开了。于是那个罪犯就那么在枪响的一瞬间斜着倒了下去,结果子弹就打到了他的肩膀上。这是很忌讳的,刑场上讲究的就是一枪毙命。这不仅是为了维持一种威严,更重要的还有人道。这种情况下都是副射手上来补一枪。副射手的那一枪对准他的脑门打飞了他的天灵盖。那个时候是冬天,而且那天是我们这里很罕见的低温――零下二十七度。血喷出来时候热气遇上冷空气就变成了雾。所以我的朋友看见的就是一大团白雾从他的脑袋里蒸腾出来。把周围十几米内的景物全都笼罩住了。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因为他被他的上司臭骂了一顿。他说:徐至,我现在总算是见识过什么叫灵魂出窍。”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你的朋友不适合干这一行。”他听出来她的声音里微妙的颤抖。
“你也不适合这么死,夏芳然。”他微笑。
“我适合怎么死?”她淡淡地说。
“我还记得那天你说你小时候看见小猪吃火腿肠的事儿――你说杀人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至少对于我的朋友来说就不是不知不觉的。――
虽然杀人这件事,每天都会在世界上发生,一点都不稀奇。可是如果杀人的人是你自己,那就是另外一码事。我见过那类真正冷血的人,有一个杀人犯在审讯的时候说过:我把人命这东西看得很贱,包括我自己的命,我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珍贵的。――这样的人是那种毫无感觉就吃掉火腿肠的小猪。我的意思是他生性如此。但你不是这种人。”
“就算不是又怎么样?我们都是杀人犯,都是死囚,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徐至看着她,虽然她的眼睛隐藏在巨大的墨镜后面,但是他知道他们的目光正在静静地碰撞着,“夏芳然,我做了十三年的警察,这十三年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法律真正惩罚的,是你做过的事情,而不是你这个人。简单点说,一个人坐牢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必须要用坐牢来惩罚的事,而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因为他有可能是坏人也有可能不是。法律对坏人没有办法,它只对违反规则的人起作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遵守法律的坏人,也有的是违反了法律的好人。――就算是对死囚也是一样:杀人偿命是一样又古老又神秘的准则。你要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你的命为你做过的事付代价――这是一个契约,是你从出生起和这个世界签下的合同。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逃不过违约以后的代价。夏芳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她像那个五号小姑娘一样重重地点头。
“但是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和‘罪恶’这样东西打过十三年的交道。如果你被枪毙,他们就会斩钉截铁地觉得你是一个坏人,一个杀自己男朋友的残忍的坏女人。你死了活该。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可是你的亲人也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这么想,你爱的人,你牵挂的人,你死了以后他们只能耻辱地想念你。他们会在心里说他们认识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们甚至不会有让这个念头在心里清晰起来的勇气。因为你不是死在医院里而是死在刑场上,你弥留之际没有人来抢救你来挽留你但是有人扶着你的肩膀好让子弹能顺利地打穿你的脑袋。这就是证据。人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来活,不管你觉得这些证据有多荒唐。你真不在乎吗?你爸爸,小睦,他们从此都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跟大多数人拔河,为了你他们必须伪装,必须妥协,必须乞求,必须投降,必须要对自己撒谎,到最后对自己的谎言信以为真。夏芳然你舍得吗?唯一对你肝胆相照的几个人给你的爱都会变成一样偷偷摸摸的,不自信的,不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你愿意吗?他们愿意吗?你爸爸,小睦,还有――”徐至停顿了一下,“那个送你戒指的人。”
她像是被闪电击中那样打了个寒战,她雪白的手指摸索着伸到左手的中指上来,那个戒指已经在进看守所之前摘下来了,现在那里只有一个淡红的印迹。她说:“你知道了?”
“放心。那是咱们俩的秘密。”徐至叹了口气,“所以,我只是想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在审讯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陆羽平和赵小雪的事情的?”
她沙哑地说:“是。”
“很好。”他满意地微笑,“那就是说,如果杀陆羽平的凶手就是你的话,你也是有别的动机,对吗?”
她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不管你最后是不是会被判死刑,今天你都要跟我说真话。”徐至的表情就像是娱乐节目里存心吊观众胃口的主播,“夏芳然,陆羽平是你杀的吗?”
狭小的房间寂静得像是辽阔的雪地。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就是雪地里那抹刺眼的阳光。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徐至突然间觉得有种恍惚在眼前气若游丝地浮动。在这浮动中他听见了她小小的,甚至可以说是微弱的声音:“不是。”
他听清楚了。他并不觉得惊讶,那是他等了很久期待了很久的回答。可是他心里却突然涌上来一种空荡荡的寂寥。不过无论如何他听到了,她说:“不是。”
27
陆羽平是在夏天认识那个叫赵小雪的姑娘的。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总之陆羽平在事先没有任何预感。他只记得那个夏天出乎意料地热,在这个气候一向温和到迟钝的北方城市里,这种近乎狂躁的炎热是不多见的。下午两点的气温达到了三十九度,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高烧病人神志不清的身体。陆羽平那些天总是提心吊胆的――说真的用上这个词让他自己觉得羞耻,但是这是事实。让陆羽平提心吊胆的人当然是夏芳然。酷热让她心神不宁,她把家里的空调调到十八度再心安理得地穿着她长袖而且长及脚踝的棉布裙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但是对陆羽平来说这可不那么有趣。十八度的空调给穿着T恤短裤的他制造了一种比寒冷还糟的感觉,他还必须忍受在这种寒冷之后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每一次迈出夏芳然的家门之前他就得鼓足勇气闭上眼睛让自己义无反顾地一脚踩进外面的蒸笼里。他曾经非常委婉地对夏芳然说能不能把空调的温度稍微调高一点,她恶狠狠地说调高了以后我穿什么。话说到这个分上就不好再往下继续了,他显然不能提“你可以穿短袖”之类的建议。
他知道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她处在一触即发的边缘,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在这种时候切苹果是他消磨尴尬的好办法。水果刀切下去,新鲜的果汁从创口的边缘溢出来,缓慢而生机勃勃。他出神地凝视着这一切,这样他可以忽略掉那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一身困兽气息的夏芳然。其实有一段时间他实在是厌倦了切苹果,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了《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仿佛一刀下去一分为二的不会再是苹果而是自己的某一根手指。为此他曾别有用心地给她依次拎来水蜜桃,草莓还有西瓜。――它们都是柔软的水果,她可以一口咬下去。但是在夏芳然面前,陆羽平的小阴谋是很难得逞的。夏芳然小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不行的呢。我不喜欢吃这些。这些汁滴到裙子上是洗不掉的。我可舍不得为了嘴馋就拿我的裙子去冒这个险。”听到这儿陆羽平就非常识相地把水果刀和苹果拿出来了――这样可以堵住她的嘴让她不再继续罗列她的那些裙子的品牌质地还有购买的时间地点。我活得怎么这么贱。他对自己恶狠狠地微笑着。
他当然也不能在一天里唯一舒服的时刻,比如傍晚凉风习习的时候对她提议出去散步。不管他是多么渴望户外的新鲜空气来拯救一下他被制冷剂侵占的肺部。其实他们去过的,当时坐在街心花园里一张相对僻静的长椅上。那天大概是十五或者十六,一轮满月浑浊而柔情蜜意地悬挂着。那个时候夏芳然对他说:“陆羽平我想把墨镜和口罩拿下来一会儿。”于是她就拿下来了。月光如水,浸润着她的脸。她闭上眼睛,那冰凉的月光沿着她的脸颊悠远地滑到了她即使在夏天也必须遮掩的脖颈里。那时候她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中学时候学过的一句忘了出自何处的古诗:潮打空城寂寞回。然后她听见了由远而近的一群孩子的声音。
陆羽平也听见了。那几个放暑假的孩子在这个还算寂静的街心花园里追逐着跑了过来。最大的看上去也就是十岁,最小的不过四五岁而已。陆羽平有点紧张,他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夏芳然至少把墨镜戴上,他不愿意提醒她,他不想破坏这个难得的两个人的夜晚,可是――他也不忍心吓着那几个孩子。还好夏芳然这个时候已经自己把墨镜戴上了。但是那群嬉笑着经过他们长椅边的孩子还是安静了下来。是那个为首的年龄最大的孩子先看见夏芳然露在墨镜下面的半张脸的。她愣了一下,然后一种戒备就在她的小脸上展露无余。她拉紧了她身边那个小弟弟的手,然后那个无意中往夏芳然这边瞟了一眼的小弟弟也安静了。安静在这几个孩子之间心照不宣地相互扩散着。一个小姑娘给这个小弟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把脸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就这样用沉默恪守着他们的同盟,安静地经过同样安静的夏芳然和陆羽平。走到离他们大约二十米远的路灯下面时他们才又开始像刚才那样欢呼雀跃起来。陆羽平依稀听见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喘着粗气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车祸,我爸爸他们公司的一个同事也是这样的……”
他听见夏芳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转过脸,抱紧了他的胳膊。那个时候陆羽平突然很无耻地想起周星驰的一句很著名的台词:“长得丑不是你的错,拜托不要出来吓人嘛――”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陆羽平当然是笑了,笑得跟大家一样开心。真是不得了,他在心里说,生活里什么都有可能变成你的陷阱。他这么想的时候就把夏芳然搂得更紧,她难得听话地依偎着他。她的腰真细,她柔若无骨。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姑娘。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她的声音从他的衣服里面传出来,她说:“陆羽平,苦了你了。”
那一刹那他忘记了他在切那些怎么切都切不完的苹果的时候对她的所有诅咒。疼痛从他的胃里滋生,然后渐渐地蔓延到他的心脏,他的胸口,他的喉咙,甚至他的指尖。他抱紧了她,他说:“你又在说什么废话。”
晚上,总是在晚上,他们才能离彼此这么近。陆羽平租来的那间向阳的小屋在那个夏天变成了一个火山口。因此那段时间,他经常睡在她的房间里。他们一起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待在十八度的冷气机下面正好合适。空调工作的声音轻微地在黑夜里震荡。像是陆羽平童年时代的矿山里的机器声一样,让他觉得亲切而家常。在这亲切而家常的声音里她离他这样近。她沉睡的呼吸像海浪一样拥着他。他把脸贴在她散发着香味的胸口,他感动地想:这是我的女人。黑夜遮盖了她所有的伤疤,的确是把她变成了一个最普通又最抽象的“女人”。陆羽平轻轻地爬起来,走到窗边点上一支烟。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来感谢上苍了,除了这种难得纯粹的黑夜中满怀柔情的清醒,他只有这个。即使是陆羽平,也是有理由感谢上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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