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停止的时候,眼前泛着支离破碎的、深蓝色的光。胸口紧紧地被撕扯,脖子那里越来越紧,紧到那么沉。我身体完全不能做任何动作,当然包括针扎着尝试着呼吸,可是脑袋里面清醒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光滑得不能再光滑,凛冽地倒映着我自己濒死的躯体。
然后我就醒来了。准确地说,是惊醒的——但是我真不愿意使用这个词,这个词让人联想到的那种娇喘连连的画面叫我火冒三丈。我坐起来,忍受着微微的眩晕,窗外的天光已经微明,不是我梦中那种幻灭的深蓝色,是灰色的。我胡乱在睡裙外面裹上一件大衬衫,走到客厅的窗子那里。漫不经心地把蓬乱的头发抓了两把,我想它们应该重新烫一次了,可是真该死,我没有时间,郑成功那个小家伙明明体积那么小,却有本事占据我那么多的精神。常常是这样,我盼望已久的美容、SPA、瑜伽课、或者和江薏的约会不得不因为郑成功而取消:比如他突然不肯睡觉,比如他莫名其妙地低烧和吐奶,还比如他大哭大闹地就是不肯乖乖待在三婶家里,但是只要我把他抱起来,他就立刻安静,好像我的皮肤上涂着镇静剂——他就是打定注意吃定我死缠我到底了,这个无赖的小动物——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在他屁股上狠狠捏一把,他柔嫩得让人讶异的肌肤更让我觉得这所有的鲜嫩都是用我的狼狈换来的,代价是我的面部水疗,我的香薰护理,我一切只需要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的生活,一不小心,下手就重了。于是就会留下青紫的痕迹。其实小孩子用不着那么娇气的,这种小痕迹很快就会好,也不知道西决怎么就会把这点事情看得那么重,想得那么坏,还要冲我发飙。
我的客厅还真是空旷得很,尤其是在这种微明的晨曦中看过去。一切家具都是静默着的,蒙着天地混沌时原始的灰色,这种废墟一般的错觉让这屋子比平时大了好多,大到让人凭空觉得有些阴冷。当然了,这凉意也可能是我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关系。当我环顾这个空荡荡的房子,总是有种隐约的骄傲。或者在有些人眼里我拥有的根本微不足道,可是不管怎么讲,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坚持下来,才最终得到的。我坚持了那么多年,熬过了那么多事情。用南音小姐的话说,我自己很牛。我微笑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大衬衣,这是上个星期,那个来过夜的男人留下的。我存心不想记得他的名字,也没兴趣记住他的长相,可是好死不死地,他忘记了这件衬衣。里面的卧室里,郑成功咿咿呀呀的声音隐约传了出来,我心里一紧,火气顿时又蹿了上来——他怎么可以这么霸道,怎么可以醒得这么早,连清晨这一点点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我。不过还好,他随即又安静了,看来刚刚不过是在做梦。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电话的分机,我想要打给江薏,想和她聊聊我刚刚收到的医院的鉴定报告。不过还是算了,她怕是刚刚睡着,现在打过去,电话那头一定会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那份DNA鉴定报告此刻就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躺在医院的白色信封里。信封被我昨天颤抖的手指撕得乱七八糟。我重新把里面那张简单的A4纸抽出来,无意识地,又读了一遍。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奇迹般地响了起来。该死。我似乎已经听见了郑成功尖锐的哭闹声。我慌乱地把电话接起来,压低了嗓门:“喂?”江薏懒洋洋地笑:“怎么像是做贼一样?”“你居然这么早就起来了。”我笑。“不是。根本没睡。熬夜写稿子来着。”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给你打完电话就睡。”“还以为你又在和谁鬼混。”“我除了鬼混,偶尔也干正经事。”她熟练地和我贫嘴,沉默了一下,说:“你还好吧?我就是不放心你。我觉得你昨晚上一定睡不好。”“我好得很。”我有些恼火,她未免太小瞧我了。“好好好——”她巧笑嫣然,“知道你厉害,你最坚强,你山崩于前不形于色,可以了么?”江薏说话的调子总是柔柔的,听上去诚恳得不得了,明明知道她在骗你却还是觉得舒服,我想这就是男人们总是更喜欢她的原因。我对自己苦笑着,莫名其妙又开始恍神,不知道江薏是什么时候收了线,只记得自己很机械地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右手,按下了打火机。火苗很曼妙地缠上了那份报告,顷刻间就热烈地如胶似漆。我把那小小一团火焰扔进了玻璃的烟灰缸,那股味道有点难闻,但是我仍然耐心等待着,等着那份记录了我命运的A4纸变成一把温暖的灰。
“姑姑,姑姑——”雪碧清澈的声音从屋角传出来,她居然是从我的房间里探出了脑袋,愉快地微笑,或者不是刻意微笑吧,她的嘴角似乎总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就是上扬的。
“你什么时候窜到我屋里去的?”我愕然,从没见过如此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家伙,哪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样子。还不到24小时呢,装也要装一下吧。
“就在你打电话的时候。”她的虎牙在窗帘缝隙透出的阳光里几乎是闪烁的。
她穿着刚刚拆封的睡衣,是我买来放在她床头的。不过她忘了撕掉印着价钱的商标牌,那块白色的小牌子在她蓬松的辫子下面一晃一晃的。她赤着脚,大方地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几个脚趾上还带着残留的桃红色的指甲油。“我进来是因为听见小弟弟醒了。所以我就把可乐也带进来,让他陪着小弟弟玩。”
郑成功端坐在他围着护栏的小床里面,像是坐牢的囚犯那样,两只小手紧紧抓着白色的栏杆,眼巴巴地盯着雪碧手里那只永远都是憨厚的嬉皮笑脸的可乐。他今天早上居然完全没有哭过,真难得。我笑着看看雪碧:“你们俩倒是投缘。”
“小弟弟的手为什么是这样的,姑姑?好像很肉,指头那么短——”她心无城府地问。
“你外婆告诉你那么多关于我的八卦了,就没有告诉你小弟弟有病么。”我有点尴尬地转过脸,不想直视她的眼睛,“他的病是天生。而且你要知道,他长大了以后,智力也不会正常。他就是人们说的那种低能儿童。很多事情他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那有什么关系,”雪碧的虎牙又露了出来,“照你这么说,姑姑,小弟弟和我的可乐是很像的。你这么想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你小弟弟是人,不是玩具。”
“可乐也不是玩具。”
“好吧。小弟弟不是动物。”
“可乐也不是动物。”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黑漆漆的。这个小孩不知道她长得像谁。我出神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现在赶紧换衣服吧,我们要一起去见很多人。”
“亲爱的——”郑南音从房间里窜了出来,张开手臂朝我们熟练地飞过来。我正准备无奈地迎接她元气十足的对撞,哪知道这个丫头完全无视我,一把从推车里把郑成功捞出来。像揉面团一样,把郑成功贴在脸上、胸口来回地磨蹭:“宝贝儿,你是不是又胖了,嗯?怎么吃那么多呀——”郑成功非常配合地跟着她笑,笑起来的声音就像一只小猫在打喷嚏。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南音和郑成功之间会有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有时候看上去他更像是南音的小孩——郑成功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谁说他傻。
“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弄我一脖子的口水,我就写信给那些航天员,拜托他们把你送回火星去。”郑南音的眉眼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种说不出的温柔。我不知道那场莫名其妙的早婚除了在春节的时候把我们全家弄了个天翻地覆之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南音。总之,她和郑成功说话的样子真的越发地和以往不同。比我还女人,比我还母性——真是不成体统,一个玩过家家的孩子居然投入到这个程度了。
“这个就是雪碧啊——”三婶笑吟吟地从厨房里出来,围裙上全是面粉,“个字这么高,长得也秀气。不过就是太瘦了,要吃胖点。以后一定得常常到我这儿来吃饭——”三婶有些困惑地转过脸,“这孩子该叫我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她叫我姑姑,那么姑姑的婶婶应该是——难道要叫姑奶奶?”
“哎哟,”三婶笑得弯了腰,“怎么听上去就像骂人话呢——”
“雪碧!”南音一边把郑成功放在屋角新铺的宝宝地毯上,一边直直地看着雪碧的脸,“我也是你的长辈。你也得叫我姑姑。”
雪碧愣了一下,突然抿着嘴,看似胸有成竹地一笑,“你真好看,南音。”
“你怎么可以无视我也是你姑姑——”南音气急败坏的时候和她小时候耍赖的表情还是一摸一样。
雪碧更加沉着地一笑,从背包里面把永远不会缺席的可乐掏出来,火上浇油地说:“介绍你认识我弟弟可乐,南音。”
“有没有搞错啊——”南音尖叫了起来。
“南音,大呼小叫的也不怕吓着小宝贝,那么大的人了,一点分寸都没有——”三婶皱起了眉头,刚才的好心情顿时消失了。自从春节以来,三婶和南音说话就总是这样横眉冷对的,一点点小事也有本事绕到南音私自结婚那件事情上去,然后连带着骂一下苏远智。南音也算是跟着修炼出来了一副厚脸皮,总是装疯卖傻地应付过去。虽然她们之间的对白总是万分精彩,我在电话里给江薏学舌过了好多次,不过现在,三婶又要从“那么大的人一点分寸也没有”转移到“背着父母连婚都敢结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我有责任转移一下话题:“三婶,今天不是吃饺子么?我去厨房把面盆帮你端出来,我们在外面餐厅的大餐桌上包,这儿宽敞。”
“好吧。”三婶终于转移了注意力,“里面那两盆饺子陷儿也端出来——”
“当然。”我笑,悄悄回应了南音远远地给我的鬼脸,“没有包饺子只端面不端馅儿的道理——”
“姐姐又不傻。”南音悄悄地嘟哝。
“你说什么?”三婶眼看着又要崩溃了,我抢在这个瞬间插了话:“南音你过来帮忙。我们多一个人,包饺子还能快些。有雪碧陪着郑成功玩就行。”
“你要她帮什么忙,她根本就只会气我。”三婶冲我蹬眼睛,随即又一转念,“对了对了,你看,我刚刚忘了往那盆肉馅里拌一个生鸡蛋进去,东霓你不知道我最近的脑子真的特别不好用,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全都是让南音这个死孩子把我气的——”
“三婶你不老,你越来越漂亮——”我开始谄媚地微笑。没办法,谁让三叔出差不在家,平时这种和稀泥的工作都是三叔的,今天只好由我硬着头皮上了。
“又不关我的事,”南音不情不愿地悄声说,“是你刚刚要打鸡蛋的时候,姐姐正好回来了,你出来说话才忘记的,怎么又算到我头上来了。”
“这么说你一直都记得我没有打鸡蛋,你不提醒我,还好意思说不关你的事你是存心的吧——”三婶回过头来,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盯着南音,这个时候,站在郑成功身边的雪碧突然间“吃吃”地笑了,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粲然一笑的样子似乎让三婶有点不好意思。就在这个时候门铃恰到好处地响了,南音欢呼着去开门,就像是去迎接救星:“哥哥回来了,一定是哥哥回来了。”
西决抱着两个硕大的食品袋,一左一右,有点惊讶地看着雪碧:“你是雪碧。”
“叔叔好。”雪碧顿时变得乖巧了。
“岂有此理——”南音快要跳起来了,“你凭什么不叫我啊,这么小就这么势力,看出来我在家里没有地位就觉得欺负我也没关系么——”
就在这个时候,郑成功不知为何,看上去非常严肃地用力点点头,喉咙里面发出来的声音近似于“对”。搞得大家全都笑了,也包括三婶。
一片笑声中,我跟西决说:“头发什么时候剪短的?”一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有些划手的发梢。
他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昨天。”
我说:“好看。”
他轻轻扬起眉毛:“我倒觉得一般。”
“我刚刚看到,三婶在饺子陷里面拌了好多香菇,是你喜欢的。”我突然间觉得,雪碧的眼睛在悄悄注视着我,可是我一错开视线,原来雪碧在和郑成功以及南音非常融洽地玩在一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雪碧不愿意叫南音“姑姑”是因为她觉得她们两个人可以成为朋友。
西决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这个微笑绽放得非常慢,他说:“好。”跟着他也加入了南音她们,把郑成功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郑成功小朋友,舅舅好几天都没有看见你了。”郑成功得意地在半空中挥舞着他的四肢,好像在空气里面游蛙泳。
“东霓,”三婶一边擀饺子皮,一边说,“我上次让你去的那个公司,你去见人家老板了没有?好歹有个工作,你也不能这么整天待在家里,这么年轻。”
“三婶——”我无奈地叹气,把手里的饺子捏出一圈花边,“我的学历只是高中,大学也没有念,人家好好的一个贸易公司干吗要我呢?”
“所以说我才托人的呀——”三婶挑了一筷子的饺子陷,为了配合说话做手势的时候险些就把饺子陷弄掉了,“那个老板的妈妈是我关系特别好的老同学,我们初中的时候就是好朋友,我是学习委员,她是团支书,她们家人都是特别好的人,又正派又厚道——”
“我干吗要去关心老板家里人好不好呢——”我觉得我自己快要翻白眼了。西决和南音一起从客厅的一角给我递眼色,暗暗地笑。这两个幸灾乐祸的混蛋。
三婶有点尴尬,脸居然都有些泛红,其实这是她最可爱的时候:“算了,我明说了吧,我是想让你见见那个老板,说是老板,其实公司挺小的,就那么三四个人,这个人挺好,能吃苦,也敢拼,钱是暂时没有多少,可是也没有那些有钱人身上的毛病,跟你年龄也合适,你总得再嫁一次,这次得找个知根知底、特别可靠的人——”
“三婶,”我打断她,突然之间有点难过,“我还能再去挑什么人?我带着郑成功这样的孩子,人家谁会愿意背这种包袱呢。我早就想好了,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不能那么说的,东霓,”三婶柔柔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坏事都能变成好事,郑成功这样的孩子就是试金石,你把他带在身边,你才能清楚,谁是图你漂亮,或者图你手里那点钱,那个看见我们的小宝贝也愿意娶你的男人就肯定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是不再想这种好事情的——”我苦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三婶你一样,那么好的运气,遇上三叔,过得这么幸福。”
“我当年还看不上他呢。”三婶骄傲地微笑着,“我嫌他木,还嫌他长得丑,幸亏南音像我,一个女孩子要是像了你们三叔,那可不好办了——”但是她的脸色转眼又变了,“早知道还不如生个长得像你三叔的女儿,不好看说不定还能安分一点,不会追着人家男孩子全中国地跑。”
西决走了过来,表情有些尴尬:“三婶,你都骂了两个多月了,就别再骂了,南音是小姑娘,她要面子的。”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南音和雪碧的对话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雪碧很羡慕地说:“南音,姑姑好看,你好看,你妈妈好看,叔叔也好看,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好看。”
“那当然了,”南音骄傲地说,“你还没有见到我老公呢,我老公也很好看。”我能听出来南音声音里充盈着的笑意。
“你还有老公,cool——”雪碧又像是牙疼那样赞叹着,“其实小弟弟也很好看,他长得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可是他不是不好看。”
“没错,”南音非常同意地说,“尤其是郑成功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时候最好看了,像是从动画片里面走下来的——不信你去拿个大塑料带来,我们把他装进去只露出头,马上你就能看到,太像动画片了。”
“你听听,”三婶摇头,“她哪一点像是要面子,她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她早就不害臊了,”三婶咬了咬嘴唇,“还有,你们俩,”她抬起头看着我,“以后你们俩谁都不准再背着我给她钱——西决尤其是你。”
“好我知道了——”西决非常耐心地说,“你已经说过十几次了,三婶。”
门铃又响了,三婶说:“是你小叔他们全家,这下人就全到齐了。”
南音压低了嗓门告诉雪碧:“现在,不好看的人都来了。”总结得准确而简洁。
小叔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新的衬衫,不可救药地把下摆塞在裤子里面,我开玩笑地笑道:“小叔,我跟你说了一百次不要那么穿衬衣,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小叔一愣,摸着脑袋“呵呵”地笑:“我老了我老了,追时髦是你们的事情。
北北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哭了起来,陈嫣微笑地看着我:“你看见了,东霓,我们北北不喜欢你说她爸爸的不好。”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荒谬的逻辑总是让我恶向胆边生,不过算了,我还是专心包我的饺子,不跟她一般见识——小叔手忙脚乱地哄着北北,北北的小脸蛋在小叔的怀抱里一颤一颤的,我在心里暗暗地叹气:“老天爷呀,北北长得真丑。”当然了,我的良心总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提醒我:北北的妈妈是另外一回事,北北这个小家伙本人是无辜的——可是,这改变不了客观事实,她如果一直以这种趋势丑下去我可不好意思跟外人介绍说她是我的小妹妹。
“北北是不是饿了?”三婶问陈嫣。
“没有,出门的时候刚刚喂过奶的。”自从北北出生以后,陈嫣说话越发地气定神闲起来,简单点说就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东霓,”她一面从小叔手里接过北北,一面冲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你给我们北北买的那条裙子,真是不好意思,价钱好贵的——”
“一家人,不说这些。”三婶在边上淡淡地说,“今天怎么不让北北换上新裙子给我们大家看看啊。”
“我也想呀,可是昨天给北北试穿了一次,”陈嫣看了我一眼,“穿了两个小时就一直哭一直哭,我才发现原来腰上被勒出来一圈红印子,你知道那条裙子腰上的一圈花边看上去漂亮,可是就是穿着会太紧,小孩子的皮肤受不了——哎——”她叹气,“可惜了,中看不中用。”
我心里的火又“腾”地蹿了上来,正在想着该用什么方法看似不动声色地给她一下回击,突然看见了西决的眼睛,他隔着餐桌,很认真地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好作罢了,在心里狠狠地感谢上帝没有让这个女人成为西决的妻子。于是我只好笑笑说:“是我习惯了小男孩的衣服,忘记了注意女孩子的衣服上面那些琐碎的东西了。”但是我心里同时在说:三八,我这次给你脸了,可我不是看你的面子。
“不要紧不要紧,”小叔赶紧憨厚地说,“可能多穿几次,习惯了也就好了,小孩子不能那么娇气的。”然后,急急地把脸转向了西决正在拌的凉菜,“给我尝尝,”他笑着,现在小叔对西决的笑容总是小心翼翼的,“你拌的凉菜真的是一绝。”
“因为我什么热菜都不会。”西决开着玩笑,但不去正视小叔的眼睛。
小叔用手指捏了一根茼蒿,放在嘴里:“好,不过好像淡了点儿。”
“怎么可能?”西决难以置信地也跟着小叔用手指捏了一根,完全忘记了筷子近在咫尺——西决最恨别人对他做的事情表示怀疑,无论大事小事,所以每到这种时候就表现得像个孩子,平日里的那种四平八稳全都没了,在这点上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狮子座。
陈嫣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句:“洗没洗手啊——”说着伸出手重重打了一下,巴掌清脆地落在那两只伸在盘子里面的手背上。就在这一瞬间,三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一点点讶异和羞涩的神情。还好三婶这个时候很及时地宣布,开饭了。
自从北北出生后,每次全家人吃饭,我都得非常不幸地坐在陈嫣旁边,还好我们俩的椅子中央空出来一段比较宽敞的距离,来停放两个孩子的推车——这是南音的鬼主意,她坚持婴儿也是家庭成员,大家聚餐的时候也该有正当的席位。虽然这个两个小家伙其实只是看得到餐桌的桌腿,完全看不见桌子上的菜,但是他们俩倒还总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挥舞着四只小手,比如此刻,郑成功的小手突然抓住了郑北北那只更小的手,他们俩同时交换了一个非常会心的笑容,那是这两个小家伙问候的方式。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化了,就会暂时忘记郑成功种种可恶的瞬间,以及郑北北长得真的很丑。
“好吃呀——”雪碧像是在朗诵诗,由衷投入的表情逗笑了所有的人。三婶开心的说:“那就更得多吃点儿。”三婶喜欢雪碧这种没心没肺的丫头。我看得出。
“我跟你们说件事情——昨天南音爸爸打电话回来,”三婶环顾着大家,“特别巧,他在北京碰到了一个在龙城国际酒店工作的老朋友,人家给了他一张家庭聚餐的优惠券,日子呢是从5月18号到5月底,我在想,5月中下旬那段时间正好是郑成功的周岁,北北的百天,我们不如就把这张优惠券用了,给两个孩子同时庆祝。因为那个酒店的服务特别好,我们拿着这个优惠券,连孩子们的生日蛋糕都是赠送的。东霓,郑成功的生日是——”
“正好是18号。”我说。
“我记得南音爸爸5月20号的时候又要出差到山东那边去,”三婶说,“不如我们就赶在他在家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办了吧。5月18号,或者19号——”
“可是我们北北要到5月24号才满一百天。”陈嫣平淡地说。
“那也没什么要紧。”小叔赶紧接了话,“提前两天过了怕什么,两个孩子一块儿庆祝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百天不是生日,不一样的,生日年年都有,百天一辈子只有一次。”陈嫣看着小叔。
“小婶儿——”南音在餐桌的那一头,清脆地叫她,不知为何南音叫她“小婶”的时候总是语气讽刺,像是以前大声地叫西决“郑老师”,“郑成功的周岁生日也是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
“我的意思是,生日可以晚过几天,早过几天,都没关系,图的就是那个仪式,可是百天不一样,要是多一天少一天还有什么意思。”陈嫣微笑地看着南音,像是在解释自己并非无理取闹,不过我能想象她心里在用怎样的词汇诅咒着南音——当然我心里用来诅咒她的词只会更恶毒。
“好好好——”三婶息事宁人地微笑,“陈嫣说得也有道理,还是就定在5月24号那天,我无非是想放在南音爸爸也在家的日子,不过没关系,西决你到时候把你那个什么DV带上,咱们把过程都好好拍下来给你三叔看。”
“我们同学的妈妈说过,龙城的老人们过生日也是有讲究的,生日可以提前过,不能推后过,推后也是不吉利的。”南音诡秘地一笑,真不愧是南音,姐妹一场永远跟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啊呀。”善良的三婶果然上了当,“我不是龙城人,对龙城的习惯也不大懂,不过这个说法我原来好像是听孩子们的奶奶说过的——可是,那些也是迷信——”三婶迟疑地看着我,“东霓,你不会在乎的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会,三婶,我才不在乎。”我是不想让三婶为难。
“迷信无非也就是求个心里舒服,和过百天一天都不能错没有本质区别——”南音胡搅蛮缠的本色又有了尽情散发的机会,“为什么一天不错地过百天就是仪式,可是我们不愿意推后过什么日就是迷信呢?”她像是在说绕口令。
“南音,这个还是有区别的,”小叔居然认真地摇头晃脑了起来,“你看,迷信的意思是指——”
陈嫣打断了小叔:“郑成功的年龄比北北大一点点,他将就着北北的时间,让着北北一点也没什么啊,我们北北是女孩子,郑成功就绅士一点嘛——”她微笑,有点僵硬。
“有没有搞错啊——”南音的声音虽然是很娇嗲的,但是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那北北其实还是郑成功的长辈呢,到底谁该让着谁啊——”
“南音,其实我也不愿意让郑成功的生日推后过,”“陈嫣努力地维持着,”我保证,明年郑成功过两周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天不错地庆祝,我来负责准备一切。可是这一次不同,我希望我们北北的百天可以过得……“
“是,你们北北的百天一天都不能错,你们北北什么都不能缺,因为你们北北是正常的,你们北北需要健康地长大;郑成功本来就不正常,说不定长成大人以后也不还是什么都不懂,所以生日那种小事情有什么要紧,在你眼里郑成功只要像个动物活着就可以了,仪式什么的东西都是笑话,他怎么能和你们家北北相提并论——小婶,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南音的眼睛像是含着眼泪一般地亮。
“南音!”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制止她,三婶、小叔、西决,甚至是我。我不为了别的,只因为她说的那句“像动物那样活着”猝不及防地刺到了我心里去。
一片短暂的寂静里,陈嫣错愕地说:“南音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这个死丫头。”三婶眼神紧张地盯着小叔和陈嫣,手微微发颤,于是她索性心烦意乱地丢掉了筷子,似乎是要让这两根孤单的筷子甩在桌上时那种伶仃的声音给自己壮声势。她接着狠狠瞪着南音,“你给我回你屋里去,不准出来,马上回去,快点。”三婶向来如此,她只是在平日里对南音横眉竖目,每当南音真的闯了什么“大祸”,她的第一反应总是手足无措,然后就是把南音藏起来。我记得,她刚刚知道了南音结婚的事情的时候,脸色惨白,我在旁边紧张地以为她要晕过去了,结果她嘴唇颤抖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订两张飞机票,把她送到南京她外婆那里去——学校也不用去了,我就不信那个小流氓还能找到她……”
就在这个寂静的瞬间,雪碧的大眼睛清澈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所有的人。对周遭氛围浑然不知的郑成功在耐心地玩着他推车上悬挂着的小老虎,位于纷争中心的北北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沉默了很久的西决突然把手按在了南音的肩膀上:“兔子——”他真的很少这么叫南音,其实这个绰号几乎已经被大家遗忘了,他说:“兔子,你是不是应该给小婶道个歉?”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此时他放在南音肩上的那只手增加了了一点点力度。
南音惊讶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其实一如既往地温和,他自己不知道他最可恨的地方就是这儿,“你是不是应该——”使用文明礼貌的句子,以及看似好商量的语气来强迫别人顺着他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自己代表“公正”或者“正确”或者“唯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他总能成功地让我抓狂的原因。但是三婶和小叔的神色似乎是轻松了,无论如何,西决比谁都适合扮演眼下的这个角色。
南音“腾”地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对不起,小叔、小婶,我不是有意要针对北北。我只不过觉得,不应该因为郑成功不是正常人就不拿他的生日当回事。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公平——要是连我们自家人都做不到公平地对待郑成功,那就别指望别人能来对他公平了。我吃饱了,我还是躲得远远点,省的大家看我添堵。”说完她就径直回到了她屋里,估计会马上拿起电话来跟她远方的老公哭诉并详细描述今天晚上每个人都说了什么。
那顿晚饭自然是冷清收场。要是一个人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吃饭估计很快就会得胃溃疡的。只有雪碧的饭量大得吓人,连小叔都叹为观止了,小叔惊讶地笑着:“我们家的这个小亲戚真是不得了……”
在我拎起装着郑成功的篮子和三婶告别的时候,西决说:“你今天喝了好几罐啤酒,你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
“啤酒不要紧的,你太小看我了吧。”我疲倦地翻了翻白眼。
“开什么玩笑。”他从我手里拿过了篮子,“我有先见之明,今天一点都没喝,就是怕你一不小心喝多了不能开车。”
“行——我败给你了。”我举手投降。
南音就在这个时候穿戴整齐地跑了出来,斜挎着她的背包,对三婶说:“今天晚上我要到姐姐家去住。”语气依然是硬邦邦的,说着就谁也不理睬,拉着雪碧跑下楼去了,连电梯也不等。
三婶叫住了我,塞给我一个饭盒:“东霓,拿着这个,她今天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到了你那里一定要喊饿了,你把这个在微波炉里给她热热。”
郑南音小姐的坏心情似乎一直维持着,西决把副驾座的门拉开,笑着对她说:“南音,坐哥哥旁边吧。”她把脖子一梗,冷笑一声:“虚伪。”
“兔子,”我也加入了和稀泥的行列,“别这样,你看他都主动和你求和了。”
南音又把小脑袋愤怒地一甩:“谁稀罕。”然后执著地拉开后座的门钻了进去。雪碧在一旁静悄悄地微笑,当众人坐定了以后,雪碧突然说了句:“南音,你好幸福呢。”我从前反镜里看见南音眼中有一丝惊讶轻轻地一闪。
半路上西决的手机突然响了,响了一边又一遍,他置若罔闻。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了起来,铃声固执得就像是一条不知道自己放在鱼缸里的金鱼,奋力冲撞着封闭的空间里那种不容分说的安静。
“到底谁呀?”我问。
“没有谁。”他那副讨人嫌的样子又出现了,我早就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江薏”,就不知道他玩这种把戏有什么意义。要是真的那么讨厌江薏,换个号码不就好了,设置阻止江薏的呼叫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故意摆出这副样子来:我在,我就是不理你。看来男人们都是需要诸如此类的意淫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存在的。
“你不接,我替你接了,不然你就把它关了,我们郑成功就快要睡着了,你吵醒他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默不语,终于在电话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按下了“接听”。“就是嘛,”我在旁边笑,神志不知为什么有些涣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玩这套青春的把戏干什么。”
“西决,西决是你么——”江薏的声音大得可怕,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声音她是喝多了,言语间都几乎都充斥着酒精的眩晕,“西决我要见你,你别挂,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不上个星期说了你会再来的,为什么又突然不接我电话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耍我你混账王八蛋你该死你小时候活该变成孤儿——”歇斯底里之后她突然软了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弥漫着她崩溃的哭泣声:“西决你别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你对我好一点,求你了,否则我杀了你让你死无全尸——”电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挂断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我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又去见过她?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不回答,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两个淘气鬼清晰的、重重的呼吸声。南音胸有成竹地、清脆地跟雪碧说:“大人的事儿你别管,那么好奇干什么,等你长大了我再慢慢给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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