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嫣。我已经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怎么反应,我只是记得,当我注视着同样惊慌的她的时候,我几近空白是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非常荒谬的场景,我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提问满屋子的学生:“现在我们假设,大伯生病住院的这个情况是可以像摩擦力那样被忽略,也就是说,我们不去考虑它,那么眼下甲、乙、丙这三个人,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为了求解,首先要做得——非常好,当然是受力分析,那么我现在想请一位同学上黑板来为我们画一下甲乙丙这三个人,或者説三个人物之间的受力分析图,这个情况比较复杂,受力分析很容易搞错,誰来画?”
誰来画,你们帮帮我吧,反正老师我也不会画。
“西决。”小叔在身后叫了我一声,语气惊悚,就像是一个惹了大祸的孩子。
我咬咬牙,一阵空白的,就像正午日光的眩晕终于过去了,我想了想——准确的説,我作了几秒钟的努力试图想一想,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我只能説:“先跟我走,三婶一个人,在医院里应付不来。”
“噢。好的。走,马上走。”小叔像得了大赦那样慌乱地开始穿外套,“我们走了,家里出事了,我们得马上去医院。”我知道他后面那句话不是跟我説的,可是他说话的时候,像是不敢看着陈嫣。
“别忘了钥匙。”陈嫣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钥匙。”小叔自言自语,环顾四周,六神无主地做了一下寻找状。是我从写字台上把钥匙拿起来放在他衣袋里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有点同情他,同情他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窘态毕露。他是多要面子的一个人,我清楚得很。
我用力把陈嫣关在门里面,希望陈旧的门那一声家常的巨响可以惊醒我的噩梦。
小叔比我还糟糕,他又把那串钥匙掏出来企图锁门,他已经颤巍巍的把钥匙送到锁孔那里了。“你干嘛?”我説,“里面还有人。”我故意这样讲,似乎里面不过是随便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他如梦初醒:“我——”
“行了,”我挥挥手,“先去医院吧。”
大伯躺在我的面前,陷入非常深的沉睡,他的脸看上去不我印象中的要胖很多。圆圆的像是个动画人物。呈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紫红色。硕大的氧气罩遮掩住了他飞满红丝的鼻头。他的头发已经稀疏,我就是看见他发从中若隐若现的天灵盖的时候,才惊觉,我似乎已经很多年没看见他了。
他已经这么老。但是他肥胖、苍老和沉睡的样子,比他年轻的时候可爱的得多。
大妈目中无人的坐在他的床边,我叫了她一声,她没理我。
郑东霓精巧的脸型和微陷的眼窝都继承自她,昔日的钢铁西施。大眼睛的美女迟暮之后,多数是可怕的,因为她的眼角会下垂。大妈也不能例外,她的皮肤干燥,飞满了斑。头发也一样,烫的不好,看上去就是涩的,就算洗干净了,也像是存着龙城的的风沙。我相信,当她在郑东霓这个年龄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允许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门,长久沉堕的生活泯灭了她所有娇滴滴的傲气,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修成正果,可以随时随地在公共场合投入的骂出不堪入耳的词汇。
不过她的脊背依然挺拔着。不像大多数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她潜意识里似乎不能纵容自己的身体那么懈怠,这可能是那些风华正茂的岁月留下的唯一的遗迹。她沉默着,似乎没话可讲,然后她伸出关节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大伯紧闭的眼角的一粒眼屎。她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那粒污秽的人体分泌物,然后把它精致地弹到空气里。
然后她轻轻地抓起了大伯的手,她用自己的双手捧着大伯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似乎周围的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小叔説他去跟三婶一起办住院手续和交钱,我相信她没有听见,我应付了一个进来交代事情的护士她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纹丝不动,似乎那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然后我跟她説:“大妈,我去下面的超市买点洗漱用具上来。”她如梦初醒,恍惚地说:“好。”她説“好”的时候,把大伯的那只手抱得更紧,好像在轻轻托着一只受了伤的小鸟。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轻轻的説:“你就喝酒吧。”然后,她嗔怪地笑了。
当我们大家重新回到病房里来的时候,她转过身,灰黄、暗淡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温暖的表情,安静地跟我们説:“辛苦你们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吧!”
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和平共处。他们吼叫了这么多年,厮打了这么多年,互相羞辱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偃旗息鼓了。他像个婴孩一般终日单纯的需要照顾,她像个母亲一样满怀着牵肠挂肚的温柔。这真是一件让人不习惯的事情。
不过,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习惯的问题。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终能习惯大妈对大伯的无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终还是能习惯小叔现在和陈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愿意想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这不是修辞,是真的恶心。一种很生猛的力量蛮不讲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没有回忆的力气,更没有力气来用我的大脑为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我经常呆在医院里,还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确实有很多,这样我就可以减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机会。
我在病房里度过每一个夜晚,因为总得有人来接替大妈,让她多睡上几个小时。不过只要她醒着,我就像是个摆设。大妈几乎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条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帮大伯翻身,看点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来和婴儿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后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时睡时醒,就算睁着眼角的时候也不能讲话,他意见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总是一副在发呆的样子,就连眼神也是日复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余生只能这样牙牙学语的活着了,他嗓子里不断的发出断裂的、没有意义的音节,带着沉重的嘶哑的喘气声。
可是大妈总是笑着,煞有介事地回应那些零乱的声音:
“太烫了事吗,对不起。”
“痒?哪里?我帮你抓。不对啊,不是这儿,那是哪儿?别急嘛,我又没有让你指给我看,我知道是什么地方,真是的,事儿还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么办呢,你现在连嚼东西都不会,你怨誰?真难得你还操心我吃什么,我的伙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算这样自说自话,并且配合着措辞微妙的调整着表情。那种场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远没有高xdx潮也永远没有落幕迹象的独角戏。
我并不觉得那个躺在床上的苍老的婴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喂他吃米粉的时候总有食物的残渣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一路畅通无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颊上划着腌月赞的轨迹。我替他难为情,他自己却理直气壮地维持着呆滞的申请,大妈也一样理直气壮得很。一边替他擦嘴一边笑话他。
他们俩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对糟糕的父母,而是两个被贬入凡间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还中,笨拙地维持自己的无邪和原始,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得不把无能为力变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于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里听见了这样的对白。
先是大伯没有意义地发出“嘶,嘶”是声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固执,把这个单调的声音沙哑地重复了很多次。
然后大妈抓住他的手,语气充满宽容:“你别做梦了。东霓她不会回来的。”然后她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来回的摩擦。
“嘶,嘶”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是还在不屈不挠的持续。
“我跟你説了多少年啊,”大妈非常抒情地叹气,“东霓她是你的女儿,是我们俩的孩子,没错,为了从清平县调回来,我是和那个人睡觉了,其实他也不是个坏人,至少他没有骗我,他得到他要的东西,也真的帮了我的忙——要知道那个时候,想要骗我这个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们男人最怕的就是丢面子,但是现在你不能上来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一点都不恨他。誰愿意呆在清平县那个穷地方过一辈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肥大的脸,“东霓不是他的孩子。东霓的脾气多像你呀,死犟死犟的,什么道理也说不通,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的退到了病房门外的走廊上,深夜里悠长的走廊里,总会刮着一股长驱直入的穿堂风,穿透了我的身体,医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坚信,总是会有几个刚刚辞世的灵魂和我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是我能感觉得到,那种被世人称作“鬼”的,温柔的呼吸。
这个时候我看到小叔从远处的灯光深处走出来,因为明暗的关系,有种风尘仆仆的错觉,他羞赧的对我説:“我来接替你。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我主动地説:“小叔,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就不是错,你不用想太多,至少我往后,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对你推心置腹,我没有什么话好和你讲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后我一个人来到医院的大门口。深夜的龙城就这样和我撞了个满怀。医院门口的这条街,夜夜灯火不熄。全国各地的风味小吃店静静地呆在各自盘踞的地方,等待着那些照顾病人的人进来吃夜宵,庸常生活总是会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给人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提醒你,活着这件事,并不总是那么艰辛。
我的电话接着响了。里面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西决,是我,我回来了。”
他们都説一个女孩子出国以后会长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还好,郑东霓没有。
我像个博物馆讲解员那样,带着她穿越人民医院那些复杂的走廊。她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着,她的脸上就带着妆。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笑,説:“嘲笑我吧,我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黄脸婆。”
其实她不施脂粉的样子更年轻。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让她朴素了下来。她穿了一件很简单的格子外套和一双平底的靴子,衬得她的脸更干净。
我们终于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门口。
她説:“你先别进来。”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单独待一会儿。
但是两秒钟以后她就跑了出来,一副惊疑的表情:“西决你开什么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惊讶。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里面床上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根本就是条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儿去了?”她突然间住了嘴,顷刻间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我陪着你进去。”
大伯还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泽奇怪、看上去肿胀的脸,大妈这个时候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空脸盆。
大妈看到郑东霓,点点头,説:“他还要睡几个小时才醒。你跟着西决回三叔家,过一会儿再来。”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刚刚经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来。”郑东霓冷冷地説。他们家的人就算这样,从来不称呼对方。
“先回去吧。”大妈笑了笑,“你在这里也没有用,一会儿你三婶会来,多你一个人,我们都碍手碍脚的。”她自如的説。“其实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情还是没有脑子,你三叔三婶这几天都挺辛苦,你跑回来人家还得照顾你。”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郑东霓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一瞬间被仇恨点燃的东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脸,慢慢地説:“他情况严不严重?”
大妈漠然地説:“他现在不会讲话了,面瘫,也不大能走路。不过医生説,恢复的好的话,还是可以拄着拐杖走走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跟你要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能想办法应付。”
“是吗?”郑东霓像她少女时那样,粲然一笑,“他怎么还不死啊。”
大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当他死了,反正我会照顾他,没有人会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来。”
“我说过,”大妈嘴角边深刻的纹路紧张地若隐若现,“我活一天,你别想。你这辈子就是他的女儿,你不甘心也没用,想做鉴定除非我死。”
“我不会罢休的,”郑东霓恶狠狠的説,“总有一天我要证明,我和这个人没关系。”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当初和我有过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钢铁公司的副总,你想去当人家的女儿?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儿女双全,凭什么认你。就凭你,十几岁就到新加坡去卖色相,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敢要这样的女儿?”
“彼此彼此。”郑东霓扬起脸,“你又不是没卖过。我从小就看着这个男的因为你去卖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点廉耻都不要,到头来还满嘴都是替嫖客说话。贱。就凭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你妈?”
大妈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水杯:“当初我要是不去卖,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县的发廊里给人洗头。一百块钱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儿还又今天,能卖到美国赚美钞去?你凭什么不叫我妈?饮水总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自己父母双亡。
“你妈了个B。”郑东霓娇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妈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从后面把郑东霓紧紧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倔强地挣扎。我在她的耳朵边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这样又什么意思?这儿是医院。”
我忘记了,他们家的人早就可以无视公共场合和私密场合的区别。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时候,也只好跟着学习无视整个病房的人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听到她肩膀的关节轻微的声响。
我们终于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面,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坛的边缘,然后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问我:“给我烟,行吗?”
我点上一支,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吸毒者那样,迫不及待地吸进一大口,然后她抬起惨败的脸,满眼无助的悲凉。
“你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丢人出丑,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视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大家就算这么讲话的,一点都不奇怪,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她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没见识过吧西决?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西决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对那么相爱的爸爸妈妈,我真的愿意和你换。就算是做孤儿我也不在乎的,因为做你爸爸妈妈的孤儿一点都不丢脸——。”
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仍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有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远处传来了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喊声,她远远地朝我们跑过来,一只手费力地管束着她肩上的那只斜跨的运动背包的带子。
“我不就算国庆节大假跟同学出去玩了几天吗?”她气喘吁吁地説,表情一贯地无辜,“我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就发生这么多的时期呢?大伯是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哥哥?怎么什么话也听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郑东霓脸上的泪痕,她夸张地伸出双臂准备熟练地扑过去:“姐姐——”我在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轻一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的。”南音脸上顿时被一层惊喜点亮了。”
“真的啊?”她欢呼,“我很快就要当小姨了,对不对,姐姐?”我点了点头,可是郑东霓依然呆若木鸡。南音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后她慢慢地蹲在郑东霓面前眯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视着郑东霓的要带:“小家伙——”她笑了,“小家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探了探东霓的肚子:“小姨——记住了没有,我就算你的小姨。”
郑东霓突然紧紧地搂住了郑南音。郑南音也非常熟练地搂住了郑东霓。
“小兔子你还记得吗?”郑东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郑南音紧紧的箍在她的身体里面,“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开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带着你去买。然后你到我们加楼下等我一起去商场,我要你上楼来,你死活都不肯,就算要在楼下等着,你説,我不去你们家,我害怕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吗——”
我弯下腰,有点紧张的摸摸她的脸。“郑东霓?”我叫她。
她不理会我,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是种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们打架经常就是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决。”她笑了。她慢慢的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着的屈辱。
郑南音这个时候很费力的从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这么篐着我,我出不来。”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奋力的挣脱一团乱麻般的水草。
被我救出来的南音很惶恐的问我:“她怎么了?”
我们两个束手无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带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顺从的跟着我们,只是我们誰都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来,她不停的説,语气都是很平缓的,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伏。可是声音源源不断。上车,下车,走在小区里,按电梯按钮,上楼——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开始压迫我大脑里的神经,南音每隔两分钟就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试,忧心忡忡的説:“她并没有发烧啊。”
她蜷缩在沙发上,看上去很美很懒散。但是正是这样的懒散才让我们害怕。
“西决,你知道吗?有一回因为两千块钱,他们打起来,我不记得他们要用那两千块钱做什么了,我爸爸要去银行取,我妈妈不准。我妈妈説那样会损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于是他们就打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的,誰都不肯让一步,打完了就恐怕都忘记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两千块钱,因为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我想要用这两千块钱让他们安静一晚上,给我一点时间看看书,我已经走到了三叔家门口,可是我还是没有敲门,因为我知道三叔一定会借给我的,所以我才觉得丢人,然后我就去找我们班里一个男生,他家很有钱,他一直都在追我,只不过我嫌他长的太丑,一直不肯给他好脸色。我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他受宠若惊的,我説我现在就和你好,跟你谈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两千块钱,后来,他因为偷他爸的钱被暴打了一顿,可是我呢,我并没有遵守诺言跟他好,我只让他亲了我一下,没几天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他质问我的时候,我説,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説我拿了你的钱?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钱,十四岁,一旦开始,就算真的开始了——”她笑了,笑给自己听。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俩互相把对方打死就好了。他们为什么一直那么健康的活着呢。他们死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样,跟三叔三婶,还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个人跟我説,他是就把经理。他把麦克风给我,説你上去唱一首,你要是唱的好,我就带你去新加坡赚钱。我那时候什么衣服都没有,也不懂得化妆。可是我只是觉得,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的话,台上的灯光打下来会不好看的。那个酒吧的吧台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誰的口红。很旧,很脏,都有一点干了。説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我偷偷的把它涂上了。可是我太用力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支口红弄断了。我当时心里很慌,赶紧把断了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拧上盖子。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口红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会回来发现是我干的,我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把歌唱完。我想我铁定砸锅了。瞌睡没有想到,那个人问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吗,难得你一点都不做作,脸上那种伤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郑东霓终于安静看下来,两行泪非常干净、非常迅速的沿着她的面颊滑行,她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在她的这声叹息里嗅到了一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理智”。她看着我的眼睛,她説:“他説,我会红。我会颠倒众生。可是,我没有。”
説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呼吸的声音变得缓慢。我知道她睡着了。
南音帮她盖上了一床被子,然后难过的看着我説:“她是不是疯了?”
“乌鸦嘴。”我瞪了她一眼。
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着实让我们俩非常恼火,还好郑东霓只是有些不满的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依旧沉睡。
“西决,我是——我知道你这两天很忙。但是我还是想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我深呼吸了一下,非常无奈的説:“陈嫣,没什么可説的,你我已经分手,原则上你愿意跟誰在一起,我都没有资格过问。”
“西决,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释——”
“不用解释。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电话那头的陈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决心,终于咬了咬牙似的斩钉截铁的説:“那你知道吗,我就算唐若琳。”
这个世界就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安静,我想可能是响彻我的耳朵的那种尖锐的耳鸣声,帮我掩盖了真是世界里一切琐碎的杂音。就在这么一片灰白的像堵墙的寂静中,我听见她説:“现在,你愿意来见我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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