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和丁丁、安泽去武拉拉家里,进了门,只喊了声叔叔好,阿姨好,就愣在那里坐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以前觉得语言的力量真伟大啊,什么幽默啊,名人名言啊,什么舌吐莲花啊,现在觉得真苍白真没用。譬如我引用一句,来安慰他妈,我说“阿姨,你看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他妈肯定得哭昏过去。
面对生死的时候,原来一切,不过这样。
最后,我们走了。回头的时候,武拉拉的妈妈把头靠在他爸爸的肩上,一抖一抖的哭。跟秋天里的叶子似的。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丁丁说,小脱,你说人这么折腾一辈子,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她的话有些老气横秋的感觉。没回答。
她说,我觉得,折腾啊闹腾啊,不过就是想找这么一个人,可以在大事横下来的时候,靠在他肩膀上哭;没人的时候就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就跟武拉拉他爸和他妈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两个人疼也是疼在一起的。
她慢慢的说,慢慢的流泪,最后她抱着安泽大哭,她说,他们离婚了,真的离婚了。
我也想大哭,突然伸开双手,却不知道拥抱何处。我说,丁丁,别这样啊,我抱着谁哭啊,说着说着就拉开安泽,和丁丁抱在一起哭,昏天黑地的。
安泽站在我们旁边,忧伤蔓延在城市的街道上,雕刻着这样那样的梦想、幸福,还有爱情。
我想武拉拉,想他在十楼上喊,叶小脱,你不答应我就横下去。我想他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探险。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每一种热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回家前,丁丁的一句话,击打在我的鼓膜上,她说,真可笑,他们离婚了,我觉得就跟玩游戏时GAMEOVER,一切重来了,只是多出了一个自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啊,你说多可笑啊,本来他们的爱情作废了,我的位置也作废了,幸福也作废了,什么都作废了,你说,我这个附生产物干吗还没作废啊?我怎么就没作废啊?
我想了想,半天才说,丁丁,因为你钻不回你妈的肚子里面。
安泽紧紧护着她,说,都会好的,小凝,都会好的。
进了家门,我冲我妈说,丁丁爸跟丁丁妈离婚了?
我妈一放遥控器,啊?就这么离了?
我没看我爸,我知道他肯定在读报纸,我说妈,那还得怎么样才能离?来个卫星转播?要不你让我爸给你读读,报纸上这样的事情多着呢?当代陈世美啊,后浪推前浪啊,多大的生存空间啊。说不定还有人羡慕的不行了呢?
我妈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没怎么,我说妈,你说我跟武拉拉那么死了,你跟我爸能抱头哭吗?
我妈一听不乐意了,呸呸,你再乱说,你再乱说……
我一直在等下文,但是这一次,我妈好象特没底气。
5、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到了不快乐。空气中流窜着让我流泪的气息,每天每日往我鼻腔里疯狂的钻。
每个暗夜里,我偷偷从梦中潜醒,脑门都是一阵冰冷,我担忧着远在云南的雅索,我想给他打电话,我想告诉他,我什么东西都不想要了,只是想他,安全的回来。
我觉得,我不适宜拥有新的东西,因为旧的东西我都拥有不好。
我一连许多天给戈胜虎发邮件,他就跟石子掉了水里一样,没一点影,我老疑神疑鬼的。丁丁给他家打过电话,他妈也很焦急,说一个月没他的消息了,丁丁直接来了一句,我的天,不会给意大利的黑手党给黑了吧?他妈一听,在电话里就哭了。
我狠狠踹了丁丁一脚,说你就不说人话了是不是?
丁丁脑子转得快,忙宽慰他妈,说,阿姨别担心,美国没黑手党,他顶多就给UFO绑架了做实验品去了。
电话那头直接水漫金山。
我对着丁丁的屁股就是三恐龙脚。
丁丁边挂电话边抱怨,怪我吗?那美国总是报道什么UFO,关我什么事?
我说,你有没有大脑啊到底?你那么说不是要她的命嘛?被黑手党弄死还好,让UFO弄去还不得死不见尸了?
丁丁笑,你也不说好话。不过,你说,为什么大人就可以给我们承担不起的伤害,我们就不能给他们呢?
我哑然。
丁丁走的时候,我说你小心UFO把你也劫走啊?
丁丁冲我一个鬼脸,说你小心撞到鬼。
丁丁的话在半小时后得到验证。
门铃响了半天以后,我才发现我不得不亲自从床上爬下去开门,老头和老太太都不在。
我有个习惯不是很好,从不先从猫眼中看看按门铃的是谁,就兀自开门。小时候,我妈为这件事情不知道数落了我多少次,我愣是就着白面馒头给忘记了。事实证明,我也没遇到坏人,茁壮的长大。
门一开,我直接倒退了几步,正好踩到乐乐的尾巴,它一阵尖锐的叫,我也闭着眼睛跟着尖锐地大叫起来,潜意识中我想起,鬼片里的猫见了鬼魂才这副表情。
直道脸上被拍了几下,他说,你有完没完了?
我才睁开眼睛,你是人是鬼?
我为什么要是鬼啊?戈胜虎把行囊一甩手甩在我怀里,一副旅美回来的派头。
我哆哆嗦嗦走上去,摸摸他的脑袋,你真是戈豆?哎呀呀,真是戈豆!这一确定我哆嗦的更厉害了。
他哈哈的笑,小脱,是不是很惊喜吧?
我想还惊喜呢,简直是惊吓过度。我呆呆看着他的脸,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回到是初中时候,小戈豆去邻班采访马友友回来,跑到我面前,说是要给我个惊喜。
我想那个时候,我们生活的多简单,一想这些日子来的种种,觉得自己委屈的像个迷途的孩子。一看戈豆眼泪又开始酝酿,正想抱着他呜呜的大哭,我妈就进门了。
她一见戈豆,还没说话,就开始掉眼泪。我想,我怎么就这么生不逢时呢?怎么要了个比我还矫情的妈呢。要知道憋眼泪比憋尿还痛苦的。
6、戈豆的回来,让我和丁丁确实高兴得不轻,就跟两个旧地主,新买了个小媳妇回来打算为诸日的阴霾冲喜似的。
戈豆当然不知道,我和丁丁谁都没主动地告诉他近来发生的事情,可能我们太想忘记吧。
直到某天戈胜虎拉着脸冲我们吼,武拉拉死了你们怎么也不放个屁给我啊?
他这么一吼,把我的眼泪都震荡出来了。
丁丁红着眼睛说,你凶什么?又不是我们把他弄死的啊?我们只是不愿意你跟我们一样伤心……
戈豆声音有些哑,弄得一去他们家,他妈刚开门,我就嬉笑,说,阿姨,武拉拉呢在家吗?我想找他去吃烧烤。结果弄得人家差点哭晕过去……
当天晚上,我们仨就去小红楼吃烧烤。我发现戈豆还是老样子,三年的美国生活并没改变他多少。我还是一眼看他下去,皮是皮,肉是肉,骨头是骨头。
我妈说小孩子爱忘事,我想是对的,或许,很多事情,我们吃下这顿烤肉就可以忘掉,可是有的事情,的确不能忘掉——譬如,今晚我得早点回家。
戈豆说,没关系,和我一起,你妈放心。
丁丁就笑,说不定就和你一起她妈才不放心。
我说,哥哥姐姐,别闹了,你不想今晚我家乐乐也被我妈弄成烤肉吧。
丁丁说,那咱块点吃,别浪费是吧。总不能干部们灯红酒绿大浪费,咱小老百姓忘乎所以大浪费,不是好多地方温饱都没解决吗?快吃吧,脱脱。
她这么一上升到革命的高度,我就没话说了,只能,吃。
一块烤肉刚塞到嘴里,雅索就来电话了。嗓音中有些微微的兴奋,也有一些疲惫,他说,脱,我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瞪眼,想我怎么也不能说我在搭伙吃肉吧。只好说,我在和丁丁逛街呢,回去给你电话啊,那再见啊,拜拜。
丁丁说,逛街?你用嘴巴逛肉街吧?
戈胜虎说,谁啊?你表现得这么沉静。
一只冰岛大猴子。丁丁总是没好话。
啊?脱脱,真能耐啊,真具有国际主义精神啊?那华夏大地过亿的老少爷们你就这么给抛弃了?就去支援冰岛了?不过,说实话,就我个人意见,我倒不想你在这里祸国殃民,可说实在的,就你妈那方面来看,她绝对接受不了,你想她那会愿意抱着个卷头发的蓝眼睛的小猴子在大街上招摇啊?而且那小猴子还一口一句grandma……
离开这两个聒噪鬼,我感觉自己筋疲力尽。回到家,就给雅索打电话,老太太在一旁抱怨我回来得有点晚。直到被父亲劫到卧室里。父亲关门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的整个心脏都开始碎裂。
我说,雅索……
他说,怎么了?
我一听他柔软的声音,鼻子就开始酸,我说,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说,傻孩子,好好休息啊,隔天陪你。
我突然忍不住,在你心里,我只是孩子吗?
他足足迟疑了十秒钟,说,噢,不……你是个天使。
我就笑,笑得眼泪流满了脸。我说,雅索,我的王子也这么说……
隔日雅索请我吃饭,戈胜虎说,叶小脱,你不能为了饭就这么抛弃了我啊?雅索说,你拉着他和丁丁一起来好了,人多还热闹。
于是,这两个吃白食的就跟着我去了。
戈胜虎一见雅索就冲我笑,呀,脱脱,真好眼光啊。然后再看看我,说,哎可怜的人,什么眼光啊。
等我认清了戈胜虎这小子的真实面目,真想把他一脚踹回美利坚去。
他跟雅索真亲,一口一个叔叔长,叔叔短的。弄得我毛骨悚然。
丁丁浅笑,说,小脱,这才叫拉近距离啊?
雅索也笑。我想戈胜虎这小子真阴,真黑,真混蛋。我冲戈胜虎狠狠地瞪眼。他假装没看见说,呀,脱脱,你发什么愣,咱叔叔请客你可不能少吃了啊。
雅索微笑,说,脱,多吃一点。
一顿饭吃下来,他把我买了个底朝天。什么强吻男孩子啊,什么尿炕啊,什么追马友友被当成女流氓啊。弄得我没地方出气,只好狠狠地吃饭,一口一口的咀嚼,当成是戈胜虎的小细脖子。
下午和雅索去台东逛街,他冲我笑,说,没想到,小脱的生活是那么精彩啊。
我说,吻那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才三岁,那小男孩才两岁,我就是看着他长得跟个大蛋糕似的,忍不住就咬他的脸,结果被戈胜虎误传成强吻。还有,马友友,我那时候才初一……
雅索说,你干吗要这么紧张,这些事情有什么好交代的啊?哈哈,真是个孩子。
我仔细的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恬淡的如同某个静寂的夏季的夜。我说,雅索。
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说,我在高一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子,我真的很喜欢他。我喜欢他眼睛的颜色,喜欢他闲雅的姿态,确切的说,他的模样,让我的心突然抽的紧紧的。
雅索说,哦,我知道,就是你的王子。
我淡淡的笑,说,不是。然后大笑,说,笨蛋,骗你了,天底下那里有这么一个男子啊?
雅索也笑,正要说什么却被我突然凝重起来的脸色吓坏了。
我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夏季的黄昏里,台东的街头,父亲的手,放在一个女子的肩膀。
我想冲过去,大声斥责他们,却被雅索紧紧拦着,我红着眼睛瞪着他,说,你混蛋,给我放手。
雅索紧紧牵制着,说,脱,你别这么激动,别。
直到他们走远,我的力气也在挣扎中耗尽,我惨淡着脸,冲雅索笑,我说,你个混蛋。笑着笑着,就哭。
雅索紧紧地抱着我,抱着我。
我一边流泪,一边在他的肩头狠狠的咬下一口。
我能感觉到他吃痛的抖动,但是,他仍然紧紧的抱着我,抱着我。低低的,是他的叹息,慢慢的消融,化作天际的云彩,弥漫在我的生命之中。
7、我跟丁丁说,亲爱的,我大学肄业了。
丁丁说,亲爱的,恭喜你。
我说,亲爱的,我从家里搬出来了?
丁丁说,亲爱的,你搬哪儿去了?
我说,无可奉告。
我的确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搬在雅索那里。第一,我是暂时居住,一旦有了合适的房子,我立马撤走。第二,我实在太了解人类的联想能力。丁丁更是走在最前沿。我更怕她一不小心泄露给戈胜虎,那小喇叭简直比央视的传播效果还好。
其实,雅索倒很少在家里,包括夜里。甚至一连十多天,我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他把所有的食物都给我放在冰箱里。暗夜里时常打来电话叮嘱我一下,该如何如何将食物弄熟添进肚子,然后补上一句,说,脱,别懒,会饿坏肚子的。
我就每天盯着冰箱里的本是最最简单的食物发愣,他就满世界满世界的奔走。想想,这也是一种生活的姿态吧。
房子很大,复式。我当自己是一个罹难的公主,而这儿是我避难的宫殿。我把下层用来装忧伤,上层用来装快乐,但很多时候,我站在上下层盘旋的楼阶前,忧伤不是我想要的,快乐又是那样的不纯粹。我抱着电脑坐在楼阶上,眼睛盯着海蓝色的桌面,孤独如同夜晚一样深。然后,睡着。
因为思念乐乐,我就养了另一种宠物,一只河蚌。我不能再养猫了,我怕乐乐不高兴。
白天到来的时候,我就端着它和它的家去晒太阳,然后用自己都不知道的语言同它交谈,它只是懒懒的晒着太阳,在细软的细砂之上,柔美的水草之间,并不回应我。
我遐想着它体内蕴籍着的珍珠,如果是一颗海蓝色的珍珠,该有多么美丽啊。
这样复杂的心情一直延续到秋末。我很少回家,常给妈妈打电话,听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删去了爸爸的手机号码,也拒绝听他的声音。
很多时候跑去Q大找丁丁,一起选喜欢的课听;一起看Q大的美女,当然也会跑到H大看帅哥,通常边看边滴眼药水,进行润滑,然后自我安慰说是海风给吹的;也常常看丁丁叽里呱啦的跟安泽用手机聊天,感觉她的忧伤已经淡淡远去;而我的忧伤,似乎还没彻底袭来。
雅索在的日子,我们常去海边。
大海的水,一漾一漾的,从远处来,拍击上海岸,然后碎成玉石的样子,飞溅,这个时候,我通常都会想起一个词眼——山盟海誓。多美丽的词眼,多美丽的海啊
我一会儿看看海水,一会儿看看雅索的眼睛,直到分不清哪儿是蔚蓝色的海,哪儿是他的蔚蓝色的双目。
从海边回来的路上,我们就去西餐厅。
盯着桌上精致的刀叉,我对雅索做鬼脸,我说,我真不习惯。
雅索浅浅的笑,跟中世纪的王子,不过不是骑在马上,而是坐在椅子上,他说,你随便来。
我大笑,说,我随便来,一顿饭下来,不吃成交响乐,也吃成打击乐了。
雅索宠溺的看着我,说,没关系,我陪你。
结果用餐结束后,在服务生差异且鄙夷的眼光中我们晃出门。我偷偷的想雅索准是给我教坏了。
雅索问我,脱,这是不是就是“大摇大摆”啊?
我说,是啊,还是“众目睽睽”呢。
更多的时候,我们俩人,一个横在地板上,一个窝在沙发上,听音乐,听那些生命中的感动、愤懑、绝望;听大自然的声音;还有那些感天动地的、凄艳哀婉的爱情绝唱。然后,安静的睡着。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安然的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划过影影浅浅的丝质窗帘,映上我的脸庞,暖暖的如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雅索说,他这个冬天想回冰岛。我愣愣的想,不知道冰岛的冬天,是否也有阳光这般?他看了看我,又说,其实也可以不回去。
我恬不知耻的说,那你还是回去吧,房子留给我。
他深情的看着我,眼神闪烁成海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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