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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城市是没有太阳的。
我经常会望着窗外滴着水的树叶发呆,然后告诉自己这个城市是没有太阳的,再然后心里会装着满满的伤感。这种伤感在莫可豪的眼里简直就是一种偶像剧看多了的表现。这个城市在中国地图的最南面,气候温暖,终年都是阴雨连绵,就算没下雨,也是雾气蒙蒙的。他说:“姐,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都没适应吗?”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你不懂的我都懂,比如期末考试的试题。”
我立刻大梦初醒般地想起期末考试试卷上自己可怜的成绩,于是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跳起来,神经质地扑向桌子上的电话:“喂,莫可豪,你敢跟爷爷打小报告,我保证你的寒假会过得无比愉快。”可豪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很轻很轻地,额前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在大人面前撒谎的小孩一样愚蠢。
“姐,寒假补习班,你会参加吧?”
“才不要,我又不是笨蛋,好不容易才放寒假啊。我盼寒假盼得脖子都长了。”
“那你的成绩单上会有爷爷的亲笔签字。”
“你威胁我?”看着眼前不露声色的弟弟,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性格温和的家伙其实是个大尾巴狼。每年的成绩单上都是他模仿爷爷的笔迹签名,如今真是受制于人。
“恩,可以这么说。”
“我不去!”我挺了挺腰板,想着寒假里好玩的野游啊,聚会啊,韩国肥皂剧啊,总之幸福的生活向我招手,才不要拼死脑细胞。
“莫惊水,那我不管你了,以后午饭自己做,试卷自己签,擦屁股的事别找我。”可豪生气地把抱枕扔给我,扭头就要回卧室。我想我真是个没骨气的家伙,那幸福的生活朝我招了一下手就跑到爪洼国晒太阳去了,为了今后的生活顺利而且美好,我带着哭腔抱住了可豪的裤腿:“你好狠的心哇!”
事实如莫可豪想象的一样,第二天我就乖乖地去补习班报道,补习班老师扬着又尖又细的怪腔喊:“谁是莫惊水?莫惊水来了没有?”我把手举得高高地喊到,她看看我,又低下头:“你就是莫可豪的姐姐啊,和他长得不太像。”我顾不上和她讨论关于长相的问题,肩膀已经被人抓住强扭过来:“嘿,莫惊水,老熟人你也来补课啊?”
我看见楚悦悦就气不打一处来,抓着她的辫子使劲拽了一下:“嘿,楚悦悦,都是你干的好事,期末考试时卷子捂那么紧,姑娘我一眼都看不到。”
楚悦悦吃痛地叫了一声,委屈地揉着头皮:“拜托,莫可豪要是知道了,我的小命肯定玩完。”
“你就那么怕他啊,将来怎么嫁给他啊,你可是我看好的弟媳妇对象。”我狠狠地瞪他:“楚悦悦下次再敢和莫可豪串通,小心我丧心病狂后掐死你。”我凶巴巴地摆出一副虎姑婆的样子,却把她逗乐了。
她一笑,我回过神来:“你怎么也来补习班了?不是莫可豪要你来监视我的吧?”
“你想哪去啦,是我妈赶我来的,说多听一遍多增强一下记忆。”
“你的命运真坎坷。”我幸灾乐祸地拉着楚悦悦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窗外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但大多都是一副苦大仇深表情。我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二点,可是报道的学生还是磨磨唧唧的,害得我坐在这里饿肚子。
“哎,那个不是沈小冰吗?”楚悦悦推推我,指着窗外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说:“她怎么会来补课的?”
提到沈小冰这号人物,我莫惊水是敬佩之至,学习好,自信漂亮,曾经最狠的时候七科中四科满分,一度受到众老师和一干青蛙男的追捧。当然,我也从来没跟她讲过话,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将头仰得高高的,眼高于顶的样子,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她可以尝试着低下头走路,那样,她就可以看到路上不听话的小石头,同学们刚换的新鞋子还有她自己光滑白皙的小腿,那么好看。
我想,她看不到这些,一定是寂寞的。
楚悦悦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沈小冰真是个怪人,她竟然会穿得这么妩媚,我还以为她那套白衬衫蓝牛仔裤是在她身上长出来的。”我丢给她一个大白眼:“现在有才华的人哪个不奇怪,长成她这样也就满不错啦。”楚悦悦立刻对我露出来崇拜的表情,她说:“惊水,你的见解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我立刻开心地大笑起来,因为只有在楚悦悦的眼里,莫惊水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当然,她对我的崇拜也是盲目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崇拜什么。不管怎样,我的心情变得好得不得了,于是提议去木棉大道上新开的一家叫“绿野仙踪”的休闲餐厅去吃东西。
2
绿野仙踪。
楚悦悦真是个不讲义气的家伙,刚来不到两分钟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就匆匆地走了。用她的话说,不按她老妈的吩咐行事会死得很惨。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无聊地翻着手中的杂志。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很温暖,为了迎接新年,本来努力表现大自然风情的店里却挂了很多中国结,看起来虽然有点古怪,但终究是蛮喜庆的,也不觉得难看。
“尉迟修一!”我听见背后有人喊。
声音相当耳熟,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生,那背影纤细高挑优美如丹顶鹤。她站在一个座位前,那个角度刚好挡住了一个男生。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很干净的白色球鞋。
“我喜欢你!”女生大声说。有不少甜蜜的情侣偷偷侧脸看他们,然后微笑。
“不管你是不是接受,我都决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即使你现在不喜欢我,但请你试着跟我交往。”
“我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尉迟修一,因为,我很喜欢你。”
女孩微微地侧过脸,她的鼻子挺拔美好闪着粉嫩的光泽。我吓了一跳—沈小冰?那个眼高于顶的骄傲女生沈小冰!那个视男生如粪土的优秀女生沈小冰!我吐了吐舌头,那个男孩子终于站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尉迟修一的样子。
他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或者沾沾自喜。他的个子很高,大概比可豪还要高几公分,头发漆黑,眼神清澈,看起来无不良嗜好。说实话,他长得只能算是好看,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像早晨的阳光,或者刚沐浴过小雨的木棉,再或者是夜晚天空上闪烁的星星。似乎靠近他闭上眼睛就能闻到大自然的气息。
我站在原地感觉周围离我越来越远。
我感觉到了爱情。
“沈小冰,我觉得我们当朋友比较合适。你看,我不喜欢普希金诗,不喜欢周杰伦的歌,不喜欢压马路,你喜欢的我一样也不喜欢。”尉迟修一的牙齿很漂亮,我庆幸自己戴了隐形眼镜,他把手放在沈小冰的肩膀上:“我走啦,再见。”
“等等。”她虚弱地开口。
他站住,背对着她,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换成了怜惜的表情。
“我哪里不好?我不够漂亮还是不够优秀,所以,不能得到你的爱情?”
“不是,你很好,只是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爱情。”
沈小冰立在原地,而那个漂亮的男孩转身走出了旋转门,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那么美好。他能那么决绝而且温柔地拒绝一个女孩的表白。我的心在这中午的阳光里一寸一寸地柔软起来。
沈小冰像一捆破衣服一样坐在椅子上。她一定很难过吧。她一定不知道失败这两个字的写法。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好巧啊,莫惊水。”她重新低下头。
我坐在她的对面,尉迟修一的可乐还剩一半,里面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掉。她幽幽地问:“你都看到了吧?”
“恩。”
“很丢脸吧?”
“恩。”
“很可怜吧?”
“恩。”
“我以为你是过来安慰我的。”
“那我就安慰你吧。”
“我不需要安慰。”
“我知道。”
沈小冰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有太多的懵懂。她挫败地叹口气:“你还真不太会安慰人。我现在就失恋了,你还不能说些柔软的话讨好我。比如,他不够好,没有你沈小冰优秀漂亮。再比如,帅哥都是花心大萝卜是他没眼光没福气之类。”
“第一,如果安慰有用的话,就不会有失恋的人跑去跳海。第二,我们只是同班同学,仅仅算认识,连朋友都不算,所以没必要讨好。第三,不是所有的帅哥都是花心大萝卜,比如刚才拒绝你的男孩,如果他花心的话干吗要拒绝一个这么漂亮优秀的女孩?”
我笑咪咪地冲她吐舌头:“我说得对吧?”
“没想到你除了功课不好,还有辩论才能,下个月就是联校辩论赛,我正愁没人推荐呢,没想到一块门板掉下来都砸到个能把死人说活的巧嘴。”沈小冰一下子笑开来,气氛如初融的泉水。
我吓得摇头:“不要啊,我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才更要锻炼一下啊!”沈小冰似乎忘记了刚才失恋的事实,好象她此刻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拉我下水。
“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好了,惹得你这么关心我。”我霍地站起来急忙要撇清关系:“我保证对今天发生的事守口如瓶,就这样啦,我走啦。”
我把面前的可乐一饮而尽火烧屁股般往外走,沈小冰在背后喊:“莫惊水,你是我看中的人,你跑不掉啦。凡是被我看中的人都跑不掉,包括尉迟修一,我一定会追到他一雪前耻。”
这个超级疯狂自信的家伙。
走出门,我才猛然想起来,我喝掉了那杯被尉迟修一喝掉了一半的冰可乐,甜甜的,似乎还有他嘴唇的温度。
我的脸烧起来。
3
“姐,你吃到什么脏东西了吗?”可豪懒懒地靠在卫生间的门上,一边吃薯片片,一边莫名其妙地看我在狂刷牙中。
我摇头,想起那半杯可乐,脸又觉得发烫,手里的牙刷舞得更起劲。
“姐,你被强吻了?”
我喷出一大口水,拿牙刷敲他头:“你脑子进水啦?小孩子的脑袋里整天装的什么?”
“呵呵,只是觉得你今天比较安静,挺反常的。”
“臭小子,在卫生间门口吃东西,你恶心不恶心。”
“每次我吃东西,你都要让我陪你上厕所,我都习惯了。”
我心虚地瞪他:“我哪有?天啊,我是那么差劲的姐姐吗?我莫惊水聪明可爱又善良,连一只小蚂蚁都不忍心伤害……”
可豪不耐烦地打断我:“是谁提着开水把爷爷院子里的那两个蚂蚁窝给灌平的?”
“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
“笨蛋,我又不会笑你。”可豪笑着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气得我大吼过去:“臭小子,别没大没小的。”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跑去接。
是个男孩子的声音,很好听,似曾相识。他问:“你好,请问莫可豪在吗?”
我愣了半晌,回答:“在,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同学,尉迟修一。”
这是在一天内,我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而且是他亲口跟我说,我叫尉迟修一。
“喂?帮我叫他听电话好吗?”
“哦……,好。”我木然地把电话递给可豪:“尉迟修一。”说出这四个字的瞬间,我似乎感觉有风从我的唇齿间淌过,喉咙痒痒的,心里像堵了一个蜂窝,乱乱的又甜蜜极了。可豪奇怪地看我一眼接过电话:“修一?……好,下午三点体育馆西门见吧。”
下午三点体育馆西门,我的心雀跃起来,莫可豪奇怪地看着我:“姐,你脸红了。”
“别乱说。”我心虚地捂住脸:“下午和他去体育馆干吗?”
“打球,修一也是校篮球队的。”
我把脸凑过去掐媚地笑:“乖弟弟,带上我吧。”
“不要。”可豪把脸扭到一边继续吃他的薯片。
“乖可豪,姐这次求你了。”
可豪忽然把脸凑到我的脸上来,他凑得太近了,连他脸上的浅浅的绒毛都看得一清而楚。他的眼睛是微眯的单眼皮很漂亮,头发是柔软的亚麻色,嘴唇上还沾着薯片残渣,我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可豪的眼神迷蒙了一下,嘴巴一下子就凑过来贴在我的唇上。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浮起一层深深浅浅的红色。我惊慌失措地推开他,心跳得很快,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以后不准玩这种游戏!”我使劲地抹了一下嘴唇。
可豪像是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淡淡地“啊”了一声。没有搞错吧?这是我守了十七年的初吻啊?这个神经过敏的臭小子?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往卧室走。
我生气地大叫:“喂!”
他停下看我嘟得高高的嘴,笑了:“真罗嗦,快去换衣服吧,你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哇,乖弟弟,姐姐爱死你了,不会很久的,广告之后马上回来。”我欣喜若狂,如一个要赶着去约会的幸福少女一样去收拾我的行装。我穿上白色的毛衣外套和牛仔短裙,脚上套着白色的短靴靴,这是过年的行头,她们那么漂亮。
可豪一路上的忸忸怩怩的,不太想理我。我索性也不理他。进地铁站,人很多,我在车里被人挤到一边去又被他拉回来护到胸前。我忍不住笑了,他不高兴地瞪我一眼。
“嘿,你在生气什么?真奇怪。”
“我在生气你是个笨蛋。”
“我才不笨,我人美名字美心灵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IQ130。”我凶巴巴地瞪回去:“看什么看,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孩!”
顿了顿,像是不忍心,他说:“姐,修一喜欢的是温柔漂亮的女生。”
“你什么意思,我不温柔还是不漂亮。”话刚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我差点忘记了沈小冰,她既温柔还漂亮,可是他拒绝她的理由是,他在她的身上看不到爱情。
他一定是个温情而体贴的人。
“好吧。”我妥协:“我对那个叫尉迟修一的没什么想法,我绝对不会利用你这条裙带关系接近他的。”
“事实证明,你已经这么做了。”可豪像个赌气的小孩,只不过是姐姐喜欢上别人了,他就气成这个样子。难怪,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像是分不开了两棵树,树根已经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分不清了彼此。
我小心地将头靠在他的怀里,生怕吓坏我的小男孩,可豪的身体轻轻抖动了一下,我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我说:“别吃醋啦,你在姐姐心目中的地位是永远也不可能被取代的。”
因为,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永远不会改变.
4
确切的说那个下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多少让我的心里有一些失望。不过,尉迟修一知道了我的名字,他笑着对我说:莫惊水,你什么都不用做,站得远远的,别被球砸到就行了。
他那么温柔体贴不像可豪那样一个下午臭着一张脸像便秘了三天。
我的补习班生活像水一样流淌,终于熬到了过年的时候,老师扭着肥胖的身体用那副与和蔼根本沾不上边的表情问我们半个月的补习生活有何感想。我立刻觉得特没劲,这还用说吗?肯定是拜您老人家所赐,我莫惊水很开心地跟您说再见,拜拜,撒又那拉,再也不想补什么鬼数学,整天弄得自己像个神经过敏的卡通宝宝。
不过,为了自己的小命,我还是很矫情地说了一堆让自己听起来都恶心地要吐的话:“感谢老师给我一个重新提高自己的机会,也谢谢同学们半个月来对我的照顾,虽然我们才相处半个月,但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说完,我很受不了地问楚悦悦是不是很恶心,她笑容甜美地点点头:“是的,不过没有关系,我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你还真乐观。”我开心地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跟她商量:“过年我们去哪玩?”
“我要跟我爸妈去香港旅游购物啊。”
“你真幸福。”我大叹一口气:“那里很好玩吧,可是我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行动不方便,他们不想旅游,我和可豪要窝在家里陪他们打麻将。”
“我才不想去,和惊水在一起比较有意思。”
“切,你是想莫可豪吧?”
楚悦悦被我说中心事窘得不行,抓起铁皮文具盒就往我头上摔:“我哪有,你别乱讲,可豪知道了会生气的。”
“还没嫁给他就那么怕他啊。”
楚悦悦说不过我干脆不理我。欺负楚悦悦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她就像个没有爪子的小猫,亲切而友好。她喜欢莫可豪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不过,谁也不肯说破,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心底的情感,喜悦地看它发芽。
我和楚悦悦跟对方说新年快乐,心想事成,然后微笑着告别。
今天没有太阳,阴绵的小雨,打在肩膀上凉凉的。我独自一个人走在街道上遇见这样的天气总会觉得伤感。可豪的电话打过来,他问:“姐,你在哪里。”我的心忽然疼痛万分,像被大卡车捻过去一样。一些遗忘的碎片在我的脑海里迅速地拼起来又迅速地破碎。一些熟悉的笑脸似乎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他们像我招手,亲切地叫我:惊水,妈妈在这里。
惊水,爸爸在这里。
他们向我招手。我微笑着要走过去,突然一辆车冲过去,他们血肉模糊地站在那里朝我招手。
我蹲下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我没有力气想其他的事情,于是蹲在原地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莫惊水,你怎么了?”
我抬头,是那张青草掩映的脸。他说:“我是尉迟修一,你记得吗?你怎么哭了?”他帮我拣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手机还通着,可豪在另一端焦急地喊:“莫惊水,你又搞什么鬼,快跟我讲话!”
他把手机递到我手里,那只手根本承受不了一个手机的重量,他只好接起来:“可豪,我是修一,我刚才遇见你姐姐,她好象病了,我这就送她回家。”
不知道可豪说了什么,他挂了电话把我扶起来。
“能走吗?”
我只感觉浑身疼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忽然蹲下身把我背起来。我应该阻止他这么做,可是我的脑子丧失了思考的力量,不断地在疼痛膨胀。我的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那些可怕的幻影终于随着天空中隆隆做响的飞机被抛得越来越远。
“很重吧?”我虚弱地问。
“是啊。”他笑:“你可以讲话了哦,你刚才的样子可真吓人。”
“是吗?我不太记得。”
“你经常会这样吗?我的意思是说,你经常会陷入一种自我催眠的幻觉里吗?”
“有时候会。”我歪过头去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很薄,是半透明的,上面还戴着一颗亮亮的水钻。
“你一定有过可怕的经历。”尉迟修一说:“莫惊水,怪不得可豪老说你像个小孩呢,那么轻。”
“那个死小孩说话总是没大没小的。”
“真羡慕你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弟弟。”
“他很好吗?那个小孩长得漂亮嘴巴可恶毒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一定把他打包送给你。”
“我以为他对谁都是那么冷淡谦和。”尉迟修一将我背到院子门口,我才发现他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虽然感觉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而已。可豪抱着肩膀蹲在院子门口,他迎上来将八爪章鱼一样的我从修一背上抱下来。我才发现,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他很高,有力气将他生病的姐姐抱得稳稳当当的。我忽然感觉到幸福。
“修一,谢谢你把我姐送回来。”可豪把我放在床上,盖好棉被。
尉迟修一只是微微地笑,然后打量我的房间。房间的墙壁上到处贴着我和可豪在木棉大道上拍的照片。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树叶和太阳班驳地映照着我们的笑脸。他指着一张可豪和我抱在一起笑得格外开心的照片意外地问:“没想到,莫可豪也有这么快乐的时候。”可豪面无表情地把开水和药塞到我手里,然后半歪在床上闭目养神。看到他没礼貌的样子,我偷偷地伸手去掐他,用口型告诉他:拜托,莫可豪,你不要那么丢脸好不好?
他把脸扭到一边去索性生起闷气来。
“你们长得可真是不太像呢!我见过的所有姐弟中,你们是最不像的。”
莫可豪闷声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亲姐弟,是莫惊水的妈妈带着这个小拖油瓶嫁给了我的爸爸。”
尉迟修一吃了一惊:“是吗?怪不得呢!”
5
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眼睛和脑袋几乎疼得要裂开。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倒水,床前绻着的黑影动了动,惊得我大叫起来:“可豪!可豪!可豪!”那个黑影迅速地扑上来把我抱住,声音里似是有哭腔:“姐,是我。是我在这,别害怕。”
我大哭起来,许久才能安静。
我想起来白天发生的事,连同尉迟修一说,你们长得可真不像呢,可豪回答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亲姐弟。
那一句话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陷入了童年的幻觉里。
我确实受到一些刺激会忽然记起一些遗忘的事,包括我和可豪不是亲姐弟的事实。那时候不是很小了,所以有些细节会记得清清楚楚。
10年前。
8岁的我坐在饭桌上,小脚不停地搓来搓去,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可是对面的刚成为爸爸的叔叔还在为一件小事而闹得不开心。他绷着脸说:“小豪,以后要叫阿姨妈妈,要叫惊水姐姐,知道了吗?”
那个叫可豪的小男孩脸绷得死紧,那个叫有个性,妈妈呵呵地笑说:“小豪,别理你爸爸,叫阿姨也行,先吃饭。”
餐桌对面的两父子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动筷子。我实在是太饿了,饭菜又很香,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妈妈,爸爸,我可以吃饭吗?”
莫爸爸立刻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说:“好,好,你看我,都饿着孩子了。”妈妈当时的表情是感动到太平洋去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自以为聪明的女儿其实是为了三斗米而折腰。
从那天起,我就突然多了一个疼爱我的爸爸,一个酷酷的弟弟,还有爷爷奶奶一家。有爸爸的感觉还不坏,起码再也没有小孩子指着我的鼻尖说,你是一个私生子。这一切都让我更爱这个半路拦截来的爸爸。
后来,我换了学校,爸爸顺便把户口的姓氏也改成了莫。
在我的记忆里,可豪小时候很瘦,却有很硬的骨头,几乎把他小小的身体都挑起来。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单眼皮,却总是冷硬,薄薄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防备的线,像一头害怕受伤的小兽。关于他,我是不敢靠近的。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离得我和妈妈远远的,一声不吭地扒饭,我嘻嘻哈哈地给他夹菜,他就警告似的回瞪一眼,然后拨到一边了事。而放学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等他,然后看他像火烧屁股一样拼命地躲,我就乐得屁颠屁颠地去追。时间长了,我就感觉到了这个小孩的无趣,正准备PK了他另找玩伴的时候,事情却像小说里那样柳暗花明。
那天的夜黑得厉害,可豪很晚都没有回家,爸爸说,这个小子不知道又跑哪疯去了。我隐隐觉得不安,就跑下楼去找,却在院子后面的小树林里听见了小孩子的打闹声。这并不奇怪,总有些男生仗着人多欺负人。我莫惊水一代女侠不遇见则已,一遇见就要拔刀相助了。我迅速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却看见了被围攻的可豪。
有个男生嘻嘻哈哈地逗弄:“我骂你怎么了,莫可豪,你就是个死了妈的小孩!”
我恶狠狠地扑过去咬了那个男生的手,他像杀猪般嚎叫起来,我抱住可豪小小的身子,使劲地往怀里捂:“谁欺负我弟弟?你们没听说过莫惊水莫女侠吗?简直找死,我要一个一个地宰了你们。”那些小男生可不是什么绅士,大叫一声扑过来,小拳头像南方的雨点一样砸到身上,冷冷的疼。可豪被护在身子底下,我像发疯的狮子一般撕咬起来,瘦小的身体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
终于,有大人经过的时候,他们一窝蜂地散开。可豪开始大声地哭,他摸着我的被揍肿的脸说:“姐姐,他们怎么可以打你?”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格外亮,像童话里的星星。我忽然觉得,莫可豪是我要保护的小男孩。
这是一辈子要坚持的事。
我想起来了童年的事,竟然有了幸福的感觉。三年前,爷爷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那个和蔼的女人微笑着问我:惊水,我们把不开心的事,不想记得的事还有不想面对的事,一起忘记,好吗?
我回答好,我想忘记从前十五年发生的所有的事,悲伤的或者是快乐的,统统不想记起。
女医生说,好,惊水,乖乖闭上眼睛,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道那次催眠自己的脑海里封闭了多少关于父母还有童年的记忆,但是醒来以后,我只确定一件事。莫可豪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绝无仅有的亲人。
可豪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姐,你别再吓我了,你自我催眠的样子很吓人,一直出汗,发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的时候会非常安静。”
“可豪,你是我世界上最亲的人,所以你不要提醒我,我们不是亲姐弟的事实。这会让我感觉很绝望。”
“对不起。”他低下头吻我的额头。
“可豪,后天就是除夕了,我很想快乐。”
“新年快乐,姐姐。”
“新年快乐,可豪。”
6
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我的脚像被沾到地面上一样很久都不能移动。那并不是一幅多么精致的画,一个穿着魔术衣的小人张开手掌朝着漆黑的夜空,他的手心里有无数美丽的星星流淌出来,一直把寂寞的夜空点缀得华丽无比。
“这幅海报卖不卖?”我小心翼翼地问音响店老板。
那女人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摆手说:“不卖不卖,这是海报,你要是喜欢这幅画,就去买那本杂志。”她指指那本市面上的畅销杂志。我伸进口袋里摸摸那皱巴巴的两块钱撇了撇嘴拎紧了手中的方便袋就往家走。
今天是初六了,爷爷奶奶去拜访一个老朋友,留下我和可豪,还有新请的小保姆锦年在家。
锦年的家是本市的,父母都下了岗,无奈之中,她念完了高中就辍了学,通过一个亲戚的介绍来这做保姆。早上的时候,她说头疼的厉害,可豪那个大懒蛋屁股不肯离开沙发,买菜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门铃按了半天都没人应,难道这两人都出去了?我掏钥匙开门正想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到厨房,卧室里突然传出女人咯咯的笑声。
“嘿,可豪,你真厉害。”锦年很大声地笑,一点都不像个淑女。
我猛得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可豪和锦年两个人躺在床上,头凑在一起,不时地发出阵阵笑声。
“莫可豪!”我把手里的的东西狠狠地砸到床上。
锦年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理直气壮地问:“你做什么,这些菜很脏啊,大小姐,你别乱丢好不好啊。”
锦年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并不像早上说的头疼什么的。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非常锐利的东西,她的眼神,她的行动,包括她对我说的话。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甚至,她对这个家都有所企图。
她的企图很明显,在爷爷家住的这一个星期里,我感觉到了强烈的敌意,以及她对可豪的好感,那么招摇。
我奚落地笑:“头不疼了?”
她笑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疼了,你早上一出门就不疼了,这头疼也真是恼人啊。”
我气呼呼地瞪着她,她也装做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不疼就做你的饭去,别没事就缠着莫可豪。”我把身体从门口移开,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她的神情骤然委屈起来:“可豪只是教我打电动。”
“打电动在哪打不好,非跑床上去!”这句话我几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来。可豪发觉我的不对劲,把手里的游戏机放下,说:“锦年,我和姐都饿了,你快去做饭吧。”锦年立刻换上小绵羊的外表乖乖地收拾好菜关门出去了。
没等我开口,可豪就开了口:“姐,你很烦呀,干吗对锦年发那么大的火,她很可怜,比你大不了多少就出来做事。”
“你可怜她就把她娶回家啊。”我扑上去就给了可豪一巴掌。
“啪”地一声,白皙的脸上瞬间漂浮起一朵红云。
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可豪显然也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他摸摸脸颊又看看傻住的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他?我捂住自己眼睛忽然发现屋里的光线暗得糟糕,连温度也低到让我发抖。
气氛尴尬得让人难受。
可豪从床头拣起我的手机扔过来,讷讷地说:“刚才有你电话。”
我这才发现出门忘记带手机,于是抢过手机逃命般地离开房间。锦年从厨房里隔着玻璃偷偷看我,被我冷冷地瞪回去。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拨回去,一会儿就接通了。
“你好,请问……”
“莫惊水,我是沈小冰,有事找你帮忙。”
“沈小冰,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我是不是要去给菩萨烧香啊,这种自负的优秀生竟然会给我打电话,还声声说要我帮忙。说实话,不窃喜是骗人的,毕竟在潜意识中,我和沈小冰就属于两个阶级的人。
“喂,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啊?”
“哪有?”
“那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恩,好象是这样。”
“那好朋友是不是要为好朋友尽心尽力呢?”
“恩,的确。”我听得迷迷糊糊,这丫头像扯迷魂阵一样,把我生生得绕进她的圈套里,惟独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听说莫可豪是你弟弟,而你弟弟又是尉迟修一的队友,所以,你也应该认识修一吧?”沈小冰顿了顿笑开:“别说不认识哦,我上个星期还见你看他们打球呢。”
听到尉迟修一这个名字,我的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他在篮球场上对我微笑,还在半路遇见我后背我回家,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代表什么。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因为我没有勇气承担他转身而去时的那种落寞孤独。我不是沈小冰。我不需要那么多光芒万丈的成就。
这样看着爱情的感觉,很好。
“你在吗?莫惊水?”电话的那端经过了大段的沉没,终于以为电话出了问题。
我的手心沁出了细细的汗:“呃,在,我能帮上什么忙?”
“就是那个,帮我把他约出来就好了,那家伙现在看见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连追他的机会都没有啊。”
“哦,是这样。”我靠在墙上,重新调换了一下电话的位置。锦年还在隔着玻璃偷看我,那眼神像在等待一个贼偷东西,然后人赃并获。我有些不耐烦,这个世界怎么就那么多可笑的事,明明是自己的家,还要受到这种窝囊气,想着想着心情就糟糕起来。
“你只需要打个电话,让他晚上七点去步行街的手工作坊,说给他一个惊喜就好了。”沈小冰忘记了我们仅仅才刚算朋友而已,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抖,额头也沁出汗来,只觉得忽然又闷热得很。
“好吧。”我答应下来,全身的力气似乎因为那一句话而挥发掉了。
挂了电话,我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反复地练习着要跟尉迟修一说的话。脸上要有微笑,声音要充满温情,他一定能感受得到。尉迟修一的号码我已经看了无数遍,只有这一次颤抖着拨出去,却是为了另一个人。尉迟修一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似乎能看见他好看的眉眼轻轻地抖动,他犹豫了半晌说:好,那就不见不散吧。他真是个有礼貌的人,他犹豫了那么久还是答应了,他本来有千百条理由拒绝我。
我有点恨自己,莫惊水,你真是个白痴。
锦年可能觉得我已经陷如了人格分裂状态,不可救药,她张罗着饭菜,用甜腻的声音喊可豪吃饭。
可豪应声出来怪里怪气地走过我的身边,他显然已经听到了我和尉迟修一的对话。那清晰的红印子还在,我有点心疼嘟着嘴往他碗里夹菜,嘴巴却像死鸭子一样硬:“知道错了吧?”这话是说给锦年听的,那丫头闷头吃饭心里想必早就煽了我无数个耳光了。
“你也太无理取闹了。”可豪闷声说。
当着锦年的面给我下马威,那丫头的眉眼都是得意的神色,我心里一片哀凉,假如,假如连我乖巧的小男孩都帮别人欺负我,那么,我定要做沈小冰那样的人,未达目的誓不罢休。我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吼道:“莫可豪,明天你就跟我回家!”
7
爷爷奶奶极力想留我和可豪多住两天,我撒着谎推脱,最近到了年关,木棉小区里老有回乡探亲的人家被小偷撬了门。锦年在一边拖地,忍不住插嘴:“要是撬早撬了,现在回去也没用。”
我没好气地瞪她:“你这是什么话?”
爷爷说:“那就回去吧,早回去也好,快开学了,准备一下开学的东西。”
我狠狠地点头,然后跟可豪收拾了东西就要溜之大吉。临出门前,奶奶说了一句让我想撞死的话:“我会每个星期都让锦年去帮你们收拾屋子的,还会带好吃的东西。”我吓了一跳,急忙摇头:“不用了,我很勤快,自己会收拾。”
可豪忍不住笑出来:“如果你勤快连母猪都会爬树了。”
我尴尬到不行,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去。
拜拜了,锦年,祝你早点被爷爷奶奶炒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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