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Yomi
突然来袭的恐怖
接下来的那个春天是一切终结的开端。我度过了我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正好是那年四旬斋到来之前的星期二,我们和所有的村落都在庆祝狂欢节。那年它来的相当早,所以天气微有一点冷,但那是一个欢乐的日子。
就在圣灰星期三的前夜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我看见我自己抱着弟弟妹妹切断的头颅。醒来的时候我全身冷汗,我被梦境吓坏了。当时我写下了这个梦,后来我就把它给忘了。我总是这样,尽管那确实曾是我最最可怕的梦境。但当我对父母或者其他人提起我偶尔做过的噩梦,他们总会说:
“维托利奥,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让你读那些书?噩梦是你自己带来的。”
翻来覆去的闲谈中,梦境被遗忘了。
复活节的乡村热闹非凡,惨剧的第一次预兆到来。完全不可置信,我们山下的那些小村落突然都荒废了。
我和父亲,还有两位猎人,一位看守和一个士兵骑马下山,亲眼看到那些地方的农夫们离开了,事实上在那以前,他们就带了牲畜一起走了。
那些荒芜的城镇看上去很诡异,渺小如同以往,微不足道。
我们在温暖黑夜的包裹中骑回山上,但我们发现沿途所有其它村子都是一片死寂,窗板的缝隙中完全透不出一丝光,烟囱里也看不到一缕袅袅上升的浓烟。
父亲的老部下理所当然的咆哮说应该找回那些农奴,鞭打他们,强迫他们在这里工作。
父亲却如同以往一般慈善而冷静,黄昏下他坐在桌边,靠着臂肘,说这些人如果不选择在他的山区生活,他们就成为了自由民,不再隶属于他。这是现代世界的做法,只是他想知道我们的土地以后该如何运作。
非常突然的,他注意到我在站着看他,就好像他以前从未见过我一样,他中断了会议,不再讨论这件事。对此我也没多想。
但在接下来的几天,一些山下的村民上来住进了围墙之内。父亲在房间里开会,我在紧闭的大门后听到争论,一天晚上,吃饭时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的家庭担忧,最终父亲从他那把大椅子里站起来,就好像刚刚一直是沉默的被告,这位永远位于饭桌中心的上帝宣布:
“我不会虐待老太太们,因为她们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蜡人、熏香和阅读那些毫无意义的愚蠢咒语上。这些老女巫将会永远住在我们的山区。”
母亲看上去确实很惊慌,她让我们都站起来——我是最不情愿的——把我们带走,芭尔托拉,玛蒂奥和我,让我们早点上床睡觉。
“不许熬夜看书,维托利奥!”她说。
“可爸爸刚才是什么意思?”芭尔托拉问。
“哦,是那些老村子的女巫们,”我回答。我用了意大利词strega。“每次当偶而其中一位远远离开这里,就会出现怪事,但大多不过是施咒治个发烧之类的。”
我想母亲会让我闭嘴,但她只是站在塔下狭窄的石阶向上看我,脸上带着明显的安慰。
“是的,没错维托利奥。在佛罗伦萨,人们嘲笑那些老太婆。你知道嘉泰娜,她从未真正出售过一剂爱情药给那些女孩子。”
“的确,我们从未逼她解决过求爱问题。”对她的注意我非常开心。
芭尔托拉和玛蒂奥听得全神贯注。
“不,不,不是嘉泰娜,当然不是。嘉泰娜已经消失了,她逃走了。”
“嘉泰娜?”我问,这时母亲转过脸,拒绝回答,似乎说了另一个字,打手势让我送弟妹回去睡觉,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嘉泰娜是那些老女巫中最骇人和可笑的,如果她逃跑了,如果她害怕什么东西,那还真是个新闻,因为她认为自己才是应该被敬畏的。
接下来的几天清清白白简简单单,我和我的芭尔托拉玛蒂奥没有被任何事情打扰,当我后来回想的时候,我记得那就是事件发生之前的片刻宁静。
一个下午,我登上古老塔顶最高的了望窗,那里有一个守卫,我们叫他托里,他正在睡觉,我从那里眺望我所能看到最远的土地。
“你看不到的,”他说。
“看不到什么?”我追问。
“炉膛里的烟,什么都没了。”他倚着墙打哈欠,沉重的旧皮背心和剑压迫着他。“一切都还不错,”他又打了个哈欠,“所以人们向往都市生活,或是为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反抗米兰公爵而战,让他们走吧。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
我转过脸再次去看森林,看进目所能及的山谷,远到薄雾中的蓝色天空。真的,那些小村落似乎被冰封进时间的断层,但一个人怎能确定?这里本不该如此空旷。除此之外,家里所有事务都井井有条。
父亲从这些村子拿走橄榄油、蔬菜、牛奶、黄油和好多这类货物,但他并不需要它们。如果要找个机会让它们消耗掉,这就是了。
然而两夜之后,对我来说显而易见的,饭桌上每个人都永远处于某种紧张状态,大家鸦雀无声,一种焦虑感笼罩了母亲,以至她不再继续那些没完没了的训教。交谈并非不可能,但它改变了。
要不是所有的老人们还在背地里激烈地争论,其他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侍从们兴高采烈地服侍主子,几位乐师在前几天来到这里,用维奥尔和琵琶为我们奏出欢快的乐章。
然而无论如何,母亲没有被说服继续她的古老慢舞。
当意料之外的客人被通报来访,天色无疑已经很晚。没有人离开主厅,除了芭尔托拉和玛蒂奥,他们早早的就被我送去睡觉,在老保姆西蒙内塔的照料下离开。
父亲的护卫队长进入大厅,并拢脚跟对父亲鞠躬,报告:
“主人,似乎有位级别很高的大人来到了宅院,他拒绝在灯光下被接待,所以他说,要求您出去见他。”
餐桌上所有人都很惊讶,母亲因愤怒和不快脸色发白。
没有人曾「要求」过我的父亲。
我们的护卫队长是一位相当出色的老兵,他曾和那些流浪的雇佣兵们亲眼目睹了无数场战役,而此时我却很明显看出他过于紧张,甚至有一点发抖。
父亲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有何吩咐,主人?要我把那位先生送走吗?”队长问。
“告诉他非常欢迎他来到我家,作为我的客人,”父亲说,“以我主基督之名,他将得到最好的招待。”
父亲嗓音的沉着影响了全桌的人,特别是对我的母亲,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队长奇怪的看着父亲,就好象他决不会传达这个秘密信息,但他还是出去递达了邀请。
父亲没有落座,他站着凝视远方,然后昂起头,似乎在倾听。他翻绞着手指,大厅尽头两个打盹的护卫引起了他的注意。
“穿过宅院,到处去看看,”他的音调很柔软,“我想我听到了房间里的鸟鸣。天气很温暖,很多窗子都是敞开的。”
两人离开了,另两位士兵立即替代了他们的位置。这不太正常,因为意味着有许多人在站岗。
队长独自回来了,再次躬身行礼。
“主人,他不会进来的,他说您必须出去见他,他可没什么时间等您。”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真的生气了。甚至当他鞭打我或者一个小农奴,他都懒得发怒。而今,他美好的面部轮廓由惯于的平静舒心转变为完全的怒不可遏。
“好大的胆子!”他喃喃。
他大步绕过桌子,来到前面与护卫队长一同出门,在他身后催促着。
我马上离开椅子跟上去。我听到母亲低音的呼叫,“维托利奥,回来。”
但我还是偷偷跟着父亲下了楼梯,走进院子,直到他转过头用手阻止了我,“留在这里,儿子,”语调是他一贯的宽厚温和,“我会出去看看。”
我在塔门之右找到个好位置,在庭院对面,大门处在火把的照耀之下,我看到那个不肯走进明亮大厅的陌生人,他似乎不介意这种户外的照明。
巨大的拱门在夜晚被锁住,上了门闩。只有小门是开着的,他就站在那里,周围炽热灿烂的火光劈啪作响,在华贵的深酒红色天鹅绒包裹中,他看上去庄严而辉煌。
他从头到脚都是这种厚重的颜色,并非当前流行的款式,但他每个细节,从饰以珠宝的紧身上衣到缎绒条纹的钟型袖,都是同样的色调,好象经由佛罗伦萨最好的漂洗工小心染就。
甚至连他缝进领口和悬挂颈上沉重金链中的宝石都是酒红色的——很可能是红宝石,或是类似的蓝宝石。
他的头发厚重漆黑,光泽垂落双肩,但我看不到他的脸,真的,完全看不到,因为他穿的天鹅绒盖住了它,我只能瞥见极端白皙的皮肤,他下颌的线条和一点点脖子,其它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挎着一把巨大的腰刀,带着古老的刀鞘。偶尔越过他一边的肩膀,我最远可以看到的,是他同色天鹅绒斗篷上一个装饰的镀金记号。
我集中精神试着辨别那个符号,我想我在那奇异的饰物上看到了一颗星星和一钩新月,但我实在离它太远了。
来人的身高很显眼。父亲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但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我听不到。至于那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微笑的嘴唇和白色的牙齿,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柔滑的口音听起来无礼又充满魅力。
“以上帝和神圣的耶稣基督之名,请你离开我的宅邸!”父亲突然大喊。随即他跨上一步,猛的去推门外那个辉煌的人影。
我惊呆了。
但从遥远的暗夜之穴传来一阵低沉的缎子般的笑声,嘲讽愚弄的笑声,似乎还有其他人的回音,我听到强大如雷鸣般的奔腾,似乎好几位骑手突然在同一时刻绝尘而去。
父亲砰的关上大门,在胸口划十字,双掌如祈祷般合十。
“上帝啊,他们胆敢如此!”他仰视上苍。
就在那个时候,当他冲着我和城堡大发脾气,我看到护卫队长似乎因恐惧而全身瘫软。
父亲一走进楼梯的灯光下就看到了我,我指着队长。父亲转过身。
“封闭房子,”父亲喊,“把每个出口都封住,让士兵们在整晚举火把巡逻,听到没有?我要派人在每座高塔和城墙上把守。马上到岗,我必须保护我的住民!”
我们还没回到饭厅,一位老牧师跑下来——他是渊博的多明我会修士戴蒙特,那时候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白发散乱,法衣半开,手中紧紧握着祈祷书。
“怎么了,我的主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父,相信主吧,和我一起到教堂祈祷,”父亲对他说。之后他指定另一个身边的护卫,“点亮教堂,把所有的蜡烛都点起来,我要去祈祷。现在就去,再让那些孩子下来为我奏些宗教音乐。”
然后他拉起我和牧师的手。“没什么,真的,你们两个必须确信这一点。全是些愚蠢的迷信,但是任何使我这样的凡人转而去求助上帝的借口都不为过。来吧,维托利奥,你我和戴蒙特修士将会去祈祷,但为了你的母亲,暂且装作若无其事吧。”
我很镇静,但一想到整夜都将待在灯火通明的小礼拜堂,向往中又有些担忧。
我去拿我的祈祷书,弥撒书和其他祈祷文,那些都是从佛罗伦萨带回来的上等犊皮纸,装饰着美丽的插图。
刚走出我的房间,我就看到父亲站在那里和母亲一起,对她说,“一刻都别离开孩子们。而你,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无法忍受这种悲伤。”
她捂着肚子。我意识到她又怀孕了,同时发现父亲对某件事非常紧张。什么意思,“一刻都别离开孩子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礼拜堂里很舒服。父亲拥有很多古式的带天鹅绒坐垫的优质木制祈祷台,尽管节日的时候每个人都站着。那个时候教堂里还没有现在的靠背长凳。
他花了很多时间给我看教堂下面的地下室,它通过地板门的环状把手开启,表面石制,门环本身是平的,似乎不过是瓷砖地面上镶嵌的众多大理石装饰品之一。
我知道这些地穴,小时侯我曾因偷偷溜进去而遭到鞭笞。父亲叫我回来,告诉我他对我有多失望,因为我不能保守家族的秘密。
那些警告比惩罚更让我难受,我知道他偶尔会进入地窖,但我从未要求与他同去。我想财宝就放在那里,还有异教徒的奥秘。
现在,我看到它是一个多洞穴的空间,开掘得离地面很深而且宽,石墙砌面,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这里有很多古旧的箱柜和大量的古籍,还有两个上了门闩的通道。
“它们通往墓室,你现在没必要去,”他说,“但你要知道它们的位置,并且记住。”
当我们回到小礼拜堂,他推上地板门,放下门环,铺好大理石瓷砖,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戴蒙特修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母亲和孩子们都睡了。
黎明之前,我们都已在教堂入睡。日出的时候父亲走出院子,当围墙内的鸡啼传遍整个山村,他伸个懒腰仰视上苍,然后耸了耸肩膀。
我两个叔叔跑过来,想知道从哪里来的人竟敢扬言侵略我们,以及战斗何时展开。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你们搞错了,我们不会开战。回去睡觉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四周传来一阵撕裂的尖叫。从敞开的院门那里跑来一个女孩,我们极亲密的几位姑娘中的一个,她尖叫着耸人听闻的话语:
“他失踪了,那婴孩失踪了,他们把他带走了!”
那一整天我们都在不停寻找这个失踪的孩子。但没有一个人找到他。而且很快发现,另一个孩子也无影无踪的消失了。他是个智障,没做过什么坏事,还算招人喜欢。甚至因为他太笨了,他根本不会走出很远。对此每个人都羞于启口,因为没人知道他到底失踪了多久。
傍晚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如果我还不能去见父亲,如果我还不能进入那个上锁的房间——父亲正在那里和他的叔父还有牧师们争论不休。我拼命的砸门,又踢又踹,最后他终于让我进去了。
会议大概结束了,他把我拉过去,用那双疯狂的眼睛注视着我,对我说:
“你看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走了曾向我要求过的贡品!他们拿走了!我拒绝了他们,但他们还是拿走了!”
“什么贡品?您指那些孩子?”
他很狂暴。他摩擦着未刮过的脸,用拳头砸桌子,然后把他写的所有东西都掀翻了。
“大半夜跑过来要我对他们屈服,把多余的婴儿献给他们——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必须告诉我。”
“维托利奥,明天一早到佛罗伦萨去,带上我今晚写的信。我需要比乡下牧师更有用的人。现在就去准备行程。”
他突然往上看,好像在倾听,然后再环视四周。我看到最后一道光线在窗间消失。他刚才把烛台扔到地上了,周围是看不清人影的昏暗。我把它拣了起来。
我在门口的火把上燃亮一支蜡烛带回来,再点上其它的。我从侧面看着父亲。
他在倾听,静而警醒,然后轻轻抬起脚,拳头仍然摆在桌面。烛光投影到他震惊而慎重的脸上,他似乎对此毫不理会。
“您在听什么,主人?”我问,不由自主用了这个称呼,自己都没有注意。
“罪恶,”他低声说,“主所遭受的邪恶因我们的过失而滋生。武装起来,马上把你的母亲和弟妹带到教堂。士兵们待命。”
“我把晚餐带过来好吗?大概只是面包和啤酒。”我问。
他完全漠不关心的点点头。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全家在教堂里聚集,包括五位叔父和四位姨妈,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位保姆和戴蒙特修士。
小祭坛装饰得像准备弥撒一般,上面铺着最精美刺绣的祭坛布,最粗的金制烛台上插着炽燃的蜡烛。耶稣受难图在烛光下闪现,一个古旧的无色薄木雕自从圣弗朗西斯的年代就被挂在墙上,两个世纪以前,这位伟大的圣徒似乎曾在我们的城堡留宿。
那是个在那时很普通的裸身基督痛苦献祭的摸样,完全不同于如今那些十字架耶稣的强壮与世俗,更和墙上描画的那些身着深红与金色华丽服饰的圣徒队列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们坐在为我们准备好的简单棕色长凳上,没有人说一个字,戴蒙特修士那个早上刚刚主持过一场弥撒,把基督的身体和血作为圣主放入了圣体盒,现在的教堂如它以往一样,全部的目的就是作为神的居所。
我们吃面包,喝一点点前门近旁的啤酒,但是没有人说话。
只有父亲频繁的出入,在火光照耀的院子里显眼地走动,召唤塔中和城墙上的守卫,有时候甚至亲自爬上去看在他的防范下是否一切正常。
我的叔父们全部全副武装,姨妈们虔诚地在念颂玫瑰经。戴蒙特修士很烦恼,母亲看上去非常不舒服,苍白若死,大概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吧。她紧紧靠着我的弟妹们,在这个时候,他们毫不掩饰他们的惊恐。
看上去我们似乎会平安度过今夜。
距黎明不到两小时,我的浅睡被一声恐怖的尖叫唤醒。
父亲马上站起来,然后是叔叔们,用他们多骨节的老指头尽力拔出他们的剑。
夜色里四下全是尖叫,守卫传来警报,每座塔里的古钟震耳欲聋的叮当作响。
父亲一把抓住我,“维托利奥,过来,”他说,之后马上拉开活盖的把手,把它掀开,从祭坛上拿了一支大蜡烛塞到我手里。
“带你母亲,姨妈和弟妹下去,马上,绝对不要出来,无论你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出来。锁上头顶的地板门,在里面待着!按我说的做!”
我马上照办了,拉过玛蒂奥和芭尔托拉,强迫他们在我前面走下石阶。
叔叔们匆匆忙忙的穿过大门走进院子,喊出远古的战争口号,姨妈们踉跄着,昏厥,或者死死抓住祭坛不愿离开,母亲则紧靠着父亲。
父亲突然爆发了。我正要去拉我的大姨,但她几乎昏死在祭坛前面了。父亲对我狂吼,让我马上进入地窖关门。
我别无选择,按他所说插上插销,手中烛光闪烁,我转过身面对惊恐的玛蒂奥和芭尔托拉。
“一直往下走,”我哽咽着,“一直往下。”
他们几乎要摔倒了,试着在狭窄陡峭的台阶后退,那决不是个简单的活,他们面对着我。
“怎么了,维托利奥,为什么他们要伤害我们?”芭尔托拉问。
“我要与他们决斗,”玛蒂奥说,“维托利奥,把你的匕首给我。你有剑,这不公平。”
“嘘,安静点,按父亲说的做。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安静!”
我忍住眼泪,母亲还在上面!还有我的姨妈们!
空气冰冷而潮湿,但感觉还好。我开始出汗,举着金制大烛台的胳膊开始疼痛。最终我们三个挤成一团,下到了地窖的尽头。冰冷石头的触感让我安心。
但就在我们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从上面传来的怒吼,骇人的恐慌哭嚎,匆乱的脚步,甚至尖锐的马嘶。听上去就好像马群冲入了我们头顶的小礼拜堂,而这并非不可能。
我奔向地穴另两扇门,我不管它们是通向墓室还是哪里!我拉开一扇,只看到下行的通道,甚至不够我的身高,而宽度仅仅可容纳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持住手中唯一的光亮,注视着孩子们因害怕而僵硬的脸庞,抬头,天花板上面杀戮般的哭喊继续着。
“好像着火了,”芭尔托拉突然低声说,眼泪马上打湿了她的脸。
“你嗅到了吗,维托利奥?我听见了。”
我没听见也没嗅到什么。
“你们两个马上划十字,祈祷,”我说,“相信我,我们会出去的。”
但是战争的喧嚣继续着,哭喊也没有消失,然后突然的,非常突然,就如同声音本身的惊怖,一切都安静了。
周遭沉入一片静寂,全部都结束了,甚至不能得享胜利的欢欣。
芭尔托拉和玛蒂奥一边一个紧靠在我身边。
上面传来咔哒声,小教堂大门被推翻,地板门突然被拉开,远远火光的闪烁,我看到了一个黑色纤细的长发人影。
一阵风把我手中的蜡烛吹熄。
除了遥远头顶上闪现的地狱之火,我们已被完全投入残忍无尽的黑暗。
我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影,一位高挑庄重的女性,她的头发很长,腰身很细,足以用我双手围拢。她突然飞下楼梯,毫无声息的来到我面前。
天啊,这女人怎么做到的?
在我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想起要对这女攻击者拔剑之前,我感觉她柔软的胸脯拂过了我的胸膛,她皮肤的冰冷似乎在寻求我的拥抱。
当她发卷与长袍的芬芳钻入我的鼻子,片刻之间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奇怪感官的混乱,当她望向我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她眼中圣灵的闪光。
我听到了芭尔托拉的尖叫,然后是玛蒂奥的。
我被撞倒在地板上。
火焰在我头顶闪烁着辉煌。
人影抓住了他们,孩子们在一条看上去纤弱无比的臂下尖叫挣扎,然后她停下来,很显然在看我,另一只手中持着一把剑,她走上楼梯进入火光里。
我用双手拔出剑,追在她身后冲进小礼拜堂。也许被最邪恶的力量控制住了,她只是抵着门,毫无预兆的,她带着悲痛呼喊我的名字,“维托利奥,维托利奥!”
教堂上面所有的窗子都烧着了,包括十字架上面的大玫瑰窗。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年轻的女人,她从我这里掠走了我的弟妹!
“住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对她喊,“懦夫!暗夜的贼!”
我去追她,但惊讶的是她居然停下来了,再次转过身看我,这次我看清了她精致的容颜。她的脸孔是完美的椭圆,有着大而温柔的灰眼睛,她的皮肤如同最最精美的锌白瓷釉。她红色的嘴唇完美如画家精心绘制,她的白金长发在火光下闪现出与眼睛同色的灰,在她的身后散乱飞舞着。她身上的深色污渍一定是血,长袍和那夜我见到的邪恶访客是同样的酒红色。
她凝视着我,表情开始很惊讶,然后就变作了痛苦。她右手里举着她的剑,但是她没有动,之后放开了一直钳梏在左臂里的我挣扎的弟妹。
他们两个摔倒在地板上哭泣。
“魔鬼。女巫!”我咆哮。我越过他们走到她面前,挥舞着我的剑。
她以不可见的速度避开攻击,我不相信她居然离我那么远,垂着她的剑站在那里,仍然凝视着我和哭泣的孩子们。
突然她转过头,一声口哨传来,然后一声再接一声。通过小教堂的门,可以看到来自地狱鬼火的跳跃,另一个红衣人影到来,带着天鹅绒的兜帽,穿着饰金的靴子。当我对他挥剑,他把我扔到一边,瞬间就砍下了芭尔托拉的脑袋,然后切断了尖叫的玛蒂奥的头。
我疯了。我怒嚎。他转向我,但那女子阻止了他。
“别管他了,”她的声音甜美清澈。将走的时候他停下来,这个穿着饰金靴子带兜帽的凶手回头喊她。
“快走吧,你傻了吗?看看天色。快来,厄休拉。”
她没有动,她像以前那样盯着我。
我哭泣,怒骂,抓住我的剑再次冲向她,这一次我看到刀刃切断了她的右臂,就在肘关节的位置。那白皙的肢体,纤细脆弱如她自身,和她的剑一起掉落到铺砌的地板上。鲜血喷涌而出。
她只是看着它。然后转向我,用那张同样痛苦,孤独和近乎悲伤的脸凝视着我。
我再次举起我的剑。“女巫!”我喊,紧咬住牙,我的眼中全是泪水。“女巫!”
但在另一种邪恶的力量里,她向后退,离我远远的,就好象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推开,她的左手里持着她的右手,它手中还抓着剑,就好象未被切断一般。她把被我砍下的胳膊放回原处。我看着她。我看着她把胳膊放回去,转动,调整到合适的位置,我大惊失色,我看到我所造成的伤口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完全愈合了。
然后她华贵天鹅绒长袍的宽松钟型袖再次落下,覆盖了她的手腕。
她闪身走出小教堂,遥远塔窗的火光照出了她的侧影。我听到她的低喃:
“维托利奥。”
然后她消失了。
我知道去追她也是徒劳,但我还是跑了出去,绕着圈子挥舞我的剑,在愤怒和痛苦中哭喊,疯狂的诅咒这个世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哽咽几乎让我窒息。
万物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死了。死了。我知道。院子里全是尸体。
我跑回小教堂。我抓起芭尔托拉和玛蒂奥的头抱在怀里。我坐下来,把他们抱在我的腿上,哭泣。
他们看上去好像还活着,这些切断的头颅,他们的眼睛眨动着,他们的嘴唇无助地嗡张,试图说出什么。上帝啊,有谁可以忍受如此惨剧?我哽咽着。
我诅咒。
我把那两个头并排摆在我腿上,抚摩他们的头发和脸颊,低声安慰着他们,上帝就在附近,上帝和我们在一起,上帝会永远照顾我们,我们在天堂里。哦,我乞求您,上帝啊,我在用我的灵魂祈祷,不要让他们像现在这样保有感觉和意识。不,不,不要这样。我受不了,我忍受不了。求求您,让他们安息吧。
黎明的时候,当狂妄的阳光透过小教堂的门喷薄而出,当火焰熄灭,当禽鸟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歌唱,芭尔托拉和玛蒂奥无辜的小脑袋终于失去了生命,静止了,明显的死亡,他们永恒的灵魂,如果没有在身首分开的时候飞走,此时也已离开了他们的躯体。
母亲在院子里被杀害。父亲手掌和胳膊上全是伤,就好像他抓住了刺过来的剑,倒在了高塔的楼梯间。
迅速的杀戮。咽喉被切断,各处都一样,就像我的父亲,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之后死去。
没有东西被掠夺。我的姨妈们,两个死在小礼拜堂对面的角落里,两个死在院子中,戒指、围巾和发间的饰环仍然穿戴在她们身上。
没有一个镶有宝石的纽扣被剥下。四处都如此。
马匹跑了,牛群在森林里漫步,家禽飞走了。我打开饲养猎鹰的小屋子,掀开罩子,让它们飞到树上。
没有人帮我掩埋尸体。
中午的时候,我拖着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带他们下楼来到地窖,尽力让他们肩并肩的躺在一起。
我在做一件非常辛劳的工作,当我拼凑起他们每一个人的肢体,最终完成我父亲的时候,我几乎昏厥了。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我知道自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事,这完全不可能。然而,来过的人还会再次前来,因为我被留下了一条命,一个戴兜帽的魔鬼看到了我,邪恶的兜帽凶手屠杀了两个可怜的孩子。
这个有着毫无血色的雪白面靥,长颈溜肩的美丽的厄休拉,无论这死亡天使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向我复仇。
我不得不离开山区。
通过我的心和温暖爱意的阳光,我本能感觉这些家伙现在并不在周围,也因为我亲眼看到他们离去,听到他们互传的哨音,也听到那个魔鬼恐吓她说,厄休拉,她必须赶快。
他们不会出现,他们是夜的生灵。
所以我有时间攀上最高的塔顶,俯瞰四周的乡村。
我去了。我确认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们烧着的木制地板和家具冒出的浓烟。我说过最近的城堡只余一座废墟。山下的村落则长时间废弃了。
任何一个近旁的村子都要花一天的路程,如果我想在黄昏之前找到避难所,现在必须下去了。
无数的思绪折磨着我。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是一个男孩,还未曾被看作是一个男人!我在佛罗伦萨银行存有大笔的财富,但路程足足要骑马走上一个星期!这里有魔鬼。他们甚至可以进入教堂。戴蒙特修士已经被打死了。
但我最终只能想一件事。
血海深仇。我要抓住他们。我要去找他们抓住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在白天出来,那就意味着我可以抓住他们!我要去。为了芭尔托拉,为了玛蒂奥,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们山区中被夺走的奴隶小孩。
他们带走了孩子们。是的,那就是他们干的。在临走之前我确认,从种种迹象中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但确是他们干的。这里没有一个孩子的尸体,只有那些和我同龄的男孩被杀害,但其他更小的孩子都被掠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要发狂了。
我站在塔窗前,紧握拳头,如果没什么干扰我的视线,我会耗尽在怒火与复仇的誓约中。就在眼前的山谷里,我看到自己的三匹马游荡其中,漫无目的,似乎在等待着被召唤回家。
至少我还可以骑上我最好的一匹马,我不得不走了。我可以骑马尽量在黄昏时分赶到市镇,我不熟悉北方的土地。这里是山区,但我知道一个中等的市镇离这里不远。我不得不赶去那里,为了避难,去思考,再和一位头脑里知晓这些恶魔的神甫商讨对策。
我最后的任务是可耻的,它让我反感,但我做了。我搜集了我可以带走的全部财富。
我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好像是个普通的日子,穿上我最好的深色猎绿绸和天鹅绒,蹬上高筒靴,戴上手套,然后拿走了挂在我马鞍上的皮包,我走下地窖,拿走父母,叔叔和姨妈们身上最贵重的戒指,项链和胸针,来自圣地的金和银的带扣。请主宽恕我。
我把在父亲保险箱里找到的达克特金币和佛罗林装满钱包,就好像我是一个贼,从死人身上偷东西的贼,然后我拎起这些沉重的皮包,找到我的马,上鞍,拉缰,出发。一个有阶级的男人,带着他的武器,穿着貂边的斗篷和一顶佛罗伦萨绿天鹅绒的帽子,走入森林。
(请在此参与讨论及给予译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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