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骑着一只身强力壮的小熊,罗杰骑着另一只,埃欧雷克不知疲倦地走在前面,一队披甲熊带着火球发射器跟在后面,负责殿后。
道路又长又难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腹地是山区,到处是杂乱的山峰和陡峭的山脊,深沟陡谷纵横其间,气温凛冽难耐。莱拉想起了前往伯尔凡加的路上吉卜赛人平稳的雪橇,现在看来,那是多么迅速而又舒服啊!这儿的空气砭人肌骨,莱拉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寒气袭人的经历;不过,也许是因为她骑的这只熊的脚步不如埃欧雷克轻捷,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精疲力竭的缘故。不论怎样,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莱拉不太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离那儿有多远,她所知道的只限于老熊索伦·艾萨尔松跟她说的那些话,当时他们正在准备火球发射器。他曾参与了跟阿斯里尔勋爵就他的囚禁条件所进行的谈判,而且他记得非常清楚。
他说,起初,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披甲熊认为,阿斯里尔勋爵跟流放到他们这个寒冷的岛上的其他政客、国王或闹事者没什么两样。囚犯们都是要人,否则早就会被他们自己人毫不犹豫地给杀了;有朝一日他们也许会成为披甲熊的无价之宝——如果他们的政治命运发生变化,回国重新当上统治者的话;因此,对待他们不残酷、不失礼,也许会对披甲熊有好处。
所以,阿斯里尔勋爵觉得,跟其他无数的流放地相比,斯瓦尔巴特群岛的条件既不好也不坏,但是,某些事情却令他的看守对他比对别的囚犯保持了更高的警惕。任何跟尘埃有关的事情都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氛,一种精神上的危险;把他带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人中间流露出明显的慌乱,库尔特夫人还跟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行了秘密通信。
另外,披甲熊们从来没有见过像阿斯里尔勋爵这样傲慢、专横的人。他甚至还影响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跟他激烈地雄辩,说服了熊国王让他自己选择栖身之地。
他说,分给他住的第一个地方地势太低,他需要的是一块高地,在火矿、铁匠铺的浓烟和喧嚣的上面。他把自己想要的住所的设计图提供给披甲熊,告诉他们应该建在什么地方。他用金子贿赂他们,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时而奉承,时而恐吓。披甲熊被弄得晕晕乎乎的,心甘情愿地开始给他建造住所。不久,在面向北方的一个海岬上,一座房子拔地而起了:宽敞、结实,还建有壁炉,里面烧着披甲熊开采并运来的巨大煤块,宽大的窗户上镶着真正的玻璃。他就在那儿住了下来,虽是囚犯,但俨然一个国王。
然后,他便为建造实验室着手收集材料。
他极其执著地派人给他弄来书籍、仪器、化学制品、五花八门的工具和设备。最后,这些东西总算是从各种地方弄到了:有的是公开运来的,有的是由他坚持要见的来客偷偷带进来的。阿斯里尔勋爵通过陆海空各种途径收集他所需要的材料,被关押六个月后,他便把自己想要的所有设备都弄到手了。
于是,他便开始着手工作,进行思考、筹划、计算,等待着一件东西,他需要用它来完成那项令祭祀委员会心惊胆战的任务。那个时刻在一分一秒地靠近了。
埃欧雷克在一道山脊下面停了下来,让两个孩子活动活动身子,因为他们冻得身子发僵,已经很危险了。就在这时,莱拉第一次瞥见了关押她父亲的监狱。
“往上边看,”埃欧雷克说。
宽阔、崎岖的山坡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岩石和冰块,上面有一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修好的小道,往上通往一处耸入高空的峭壁。天上没有极光,但星星非常明亮。那道黑乎乎的峭壁凄凉地矗立着,但峭壁的顶上却是一座宽大的房子,灯光从里面向四面八方尽情地倾泻着:不是烟雾缭绕、忽明忽暗的鲸脂油灯光,也不是白得耀眼的电聚光灯,而是温馨、米色的石脑油灯。
透出灯光来的窗户本身也说明阿斯里尔勋爵威力无边。玻璃本身就已经非常昂贵了,而在如此高的纬度上,这么大的玻璃窗非常浪费热量;因此,在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玻璃窗,这就足以说明这里的财富和势力比埃欧弗尔·拉克尼松那座俗不可耐的宫殿要大多了。
莱拉和罗杰最后一次骑上各自的披甲熊,埃欧雷克领着他们朝着那座房子向上攀登。厚厚的积雪下面是一个院子,周围是一圈矮墙。埃欧雷克推开院门,便听见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莱拉下了熊背,几乎站立不住了,她帮着罗杰也下了熊背。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穿过齐腰深的雪,朝门前的台阶走去。
啊,房子里面是多么温暖啊!啊,还可以安安静静地休息!
莱拉朝门铃伸出手去,但没等摸到把手,门便开了。里面是一个灯光暗淡的小小的前厅,其目的是为了不让屋里的热气跑出来。她一下子就认出了灯光下站着的那个人:阿斯里尔勋爵的贴身男仆索罗尔德,还有他的精灵,名叫安芳的短毛猎犬。
莱拉无力地把风帽推到脑后。
“谁……”索罗尔德刚一开口,便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接着说:“不会是莱拉吧?小莱拉?我这是在做梦吧?”
他把手伸到背后,去开里面的那道门。
里面是一个大厅,煤火在石头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石脑油灯光暖暖地照着地毯、皮坐椅、光亮的木质家具……自从离开乔丹学院以来,莱拉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觉得喉咙一下子像是被卡住了似的。
阿斯里尔勋爵的雪豹精灵低吼了一声。
莱拉的父亲站在那儿,长着黑眼睛的威武的脸上先是显得凶猛、得意和期望;但接着,当他认出是他的女儿的时候,他一下子大惊失色,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紧紧抓着壁炉的架子。莱拉一动也不能动了。
“出去!”阿斯里尔勋爵大叫起来,“向后转,出去,快出去!我没派人叫你来!‘。
莱拉说不出话来了。她张了张嘴,两次,三次,终于费力地说道:
“不,不是,我到这儿来,是因为——”
他看上去吓坏了,不断地摇着头,举着手,好像要把她挡在外面似的。莱拉无法相信他会这么紧张。
她往前走近一步,想让他放心,罗杰走过来站在莱拉身边,显得非常担心。他们的精灵一扇翅膀,飞到温暖的大厅里。过了一会儿,阿斯里尔勋爵一只手撑在眉头上,稍稍平静起来。他低头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开始恢复了血色。
“莱拉,”他说,“你是莱拉?”
“是我,阿斯里尔叔叔,”莱拉答道,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谈他们真正的关系,“我这次来,从乔丹学院院长那儿给你带来了真理仪。”
“是的,你当然带来了,”他说,“这位是谁?”
“他叫罗杰·帕斯洛,”莱拉说,“他是乔丹学院厨房里的小伙计,但是——”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正要说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就在外面,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的。他从特罗尔桑德就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还让埃欧弗尔上了当——”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是谁?”
“是披甲熊。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的。”
“索罗尔德,”他叫道,“给孩子们放些热的洗澡水,给他们准备点儿吃的。然后他们需要睡一觉。他们的衣服脏极了,给他们找些穿的来。现在就办,我要跟这只熊谈谈。”
莱拉觉得脑袋晕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热,也可能是因为终于放松了的缘故。她看见男仆鞠了个躬,离开大厅,阿斯里尔勋爵走到前厅里,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了。这时,莱拉几乎是瘫倒在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里。
似乎刚刚过了一会儿,索罗尔德便跟她说起了话。
“跟我来,小姐,”他说。莱拉强迫自己站起身,跟罗杰一起走进一问暖洋洋的浴室,加热的横杆上挂着松软的毛巾,浴缸里的水在石脑油灯光下冒着热气。
“你先来,”莱拉说,“我坐外面,咱们说说话。”
于是,罗杰热得缩手缩脚地喘着粗气,走进浴缸,开始洗澡。他们俩以前经常光着屁股一块儿游泳,跟别的孩子一起在伊希斯河(泰晤士河上游,位于牛津附近)或彻维尔玩耍。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我怕你叔叔,”罗杰隔着开着的门说,“我是说你爸爸。”
“最好还是叫他叔叔,有时候我也怕他。”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看我,只是看你,而且他很害怕,等看到我的时候,他又马上平静下来了。”
“他只是吃惊而已,”莱拉说,“不管是谁,见到想不到的人都这样。自从那次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见到我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我,所以他一定非常吃惊。”
“不是的,”罗杰说,“不光是吃惊。他看我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狼,又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他往身上撩了些水。莱拉把真理仪拿了出来。
“要不要问问真理仪?”莱拉问。
“嗯……不用了。有些事我倒宁愿不知道。自从饕餮到了牛津以后,我听到的所有的消息好像都是坏的。早知道五分钟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没什么好处。就像现在,我知道这间浴室很好,再过五分钟,我还可以用那个热乎乎的毛巾。擦干身子后,我也许会美美想一想该吃什么了,但就到此为止,不再往下想了。等吃完饭,我也许会想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但再往下我就不去想了,莱拉。我们见过很可怕的事情,是不是?而且有可能越来越多,所以,我想最好不要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事,我只关心现在。”
“是的,”莱拉无精打采地说,“有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尽管手里还拿着真理仪,但只是一种安慰而已,莱拉并没有去转动上面的轮子,也没注意到真理仪指针的摆动。潘特莱蒙却在默默地盯着真理仪看。
等两个人洗了澡,吃了些面包和奶酪,喝了点儿葡萄酒和热水之后,男仆索罗尔德说:“现在,罗杰去睡觉,我领他去。莱拉小姐,勋爵大人问你愿不愿意去书房见见他。”
在一间有着宽敞的玻璃窗的屋子里,莱拉看见了阿斯里尔勋爵。透过窗户可以俯视下面很远的冰冻的大海,宽大的壁炉架下面烧着煤火,一盏石脑油灯光被调得很低,这样,房间里的人和窗外星光下凄冷的景色之间便几乎没有什么让人分心的反射了。阿斯里尔勋爵靠坐在壁炉一边的一把椅子里,招手让她过来坐在对面的另一个椅子上。
“你的朋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外面休息,”他说,“他喜欢寒冷。”
“他跟你说了和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决斗了吗?”
“说得不细,不过,我知道他现在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了,是不是?”
“当然是了。埃欧雷克从不撒谎。”
“他好像是自愿作你的护卫了。”
“不是的,是约翰·法阿让他照顾我的,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这样的,他在执行约翰·法阿的命令。”
“约翰·法阿是怎么卷入这件事的?”
“你要是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莱拉说,“你是我爸爸,是不是?”
“是,那又怎么样?”
“那你早就应该告诉我,就是这样。你不该向人们隐瞒这个,因为等他们弄清事实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很傻,你这样做很残酷。我要是知道了我是你女儿,那又有什么两样呢?你很多年前就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告诉我;要我保密,我一定会保密的,不管我有多小,你如果要我保密,我一定会做到。你要是让我保密,我会觉得非常骄傲,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绝对不会说出去。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却从来不跟我说。”
“谁告诉你的?”
“约翰·法阿。”
“你妈妈的情况他也告诉你了?”
“是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我不想让没有礼貌的小孩儿来审问我,谴责我。我想听听你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把该死的真理仪给你带来了,对不对?”莱拉忍不住大叫起来,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从乔丹学院到现在,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照管它。虽然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但还是把它藏得很好,像宝贝似的对待它,学会了怎么使用。我本来完全可以把它放弃,然后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但是我还是带着它,走了这么远的该死的路。可是你连声谢谢都不说,而且一点儿也看不出你见到我后很高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但我还是这样做了,没有放弃,即使在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臭烘烘的宫殿里、披甲熊包围着我,我也没有放弃,全靠我自己,我还骗他,骗他跟埃欧雷克决斗,这样我才能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你……等你真的见到我,你却差点儿晕倒,好像我是你从来不想见的一个可怕的东西似的。阿斯里尔勋爵,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会这样对待我。当爸爸的应该是爱他们的女儿的,对不对?可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这是事实。我爱法德尔·科拉姆,也爱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我爱一只披甲熊胜过爱我的爸爸。我也敢肯定,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比你更爱我。”
“你亲口跟我说的,他只是在执行约翰·法阿的命令。你要是感情用事,那我就不想浪费时间来跟你谈什么了。”
“那把你该死的真理仪拿走吧,我要跟埃欧雷克回去了。”
“去哪儿?”
“回埃欧弗尔的宫殿去。等库尔特夫人和祭祀委员会来的时候,他能跟他们决斗。要是他打败了,那我也不活了,我才不在乎呢。要是他赢了,我们就派人去找李·斯科尔斯比,我就坐他的气球飞走,然后——”
“李·斯科尔斯比是谁?”
“是气球驾驶员。他把我们带到这儿,后来气球摔下去了。给你,这是你的真理仪,一点儿没坏。”
他一动不动,没有去拿真理仪。莱拉把它放在炉床边的黄铜围栏上。
“我想我得告诉你,库尔特夫人正往斯瓦尔巴特群岛赶过来。她一听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事儿,就会往这里来。她坐着齐柏林飞艇,带了很多很多士兵,他们要执行教会当局的命令,把我们全都杀光。”
“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们,”他平静地说。
他显得那么从容不迫,这让莱拉不再那么恶狠狠的了。
“你并不知道,”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有另外一个真理仪?”
“要知道这件事,我并不需要真理仪。莱拉,现在,我要听听你是怎么到的这儿。从头开始说,一个细节也别漏。”
莱拉便按照他的吩咐讲了起来。她从自己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藏身讲起,讲到饕餮拐走了罗杰,又讲到她跟库尔特夫人待在一起的日子,然后便毫无遗漏地把随后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
她讲得很长。讲完之后,她说:“所以,有一件事我想知道,我想我有权知道,就像我有权知道我是谁一样。虽然那件事你没有说,但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算是补偿。这就是:什么是尘埃?为什么人人都怕它?”
他盯着她,像是在猜测她能否听得懂他要说的话。莱拉想,他以前从来没有严肃认真地看过自己;在此之前,他一直像是一个纵容孩子大搞恶作剧的成年人。但现在,他似乎觉得她快要长大了。
“尘埃是让真理仪工作的东西,”他说。
“啊……我原来就觉得可能是尘埃!还有呢?人们是怎么发现的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教会对此一直就是知道的。关于尘埃,他们已经宣扬了好几个世纪,只是他们不叫它尘埃罢了。
“但是几年前,一个叫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鲁萨科夫的莫斯科人发现了一种新的基本粒子。你听说过像电子、光子、微中子这些东西吧?他们之所以被叫做基本粒子,是因为你不能再把它们细分了:它们的构成物质只是它们自己,没有其他物质。嗯……这是一种新的基本粒子,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对它们进行测量却非常困难,因为它们根本不是以惯常的方式进行反应的。最让鲁萨科夫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这种新粒子似乎集中在人的周围,就像是受到我们的吸引似的,尤其是受到成年人的吸引。儿童也能吸引这种粒子,但很少,直到他们的精灵固定成某一种形式。进入青春期后,他们吸引尘埃的能力便开始强大起来,像成年人一样,尘埃也在他们身上积淀下来。
“因为所有这一类的发现都关系到教会的学说,昕以它们的结果必须由日内瓦的教会当局来宣布。鲁萨科夫的发现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稀奇古怪,弄得教会法庭的监察员怀疑他被魔鬼附了体。于是,他在实验室里驱魔,按照教会法庭的规定对鲁萨科夫进行了质询。但是,最终,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鲁萨科夫没有撒谎,也没有欺骗他们,尘埃确实存在。
“这就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问题,也就是要确定这种物质到底是什么。出于教会的本性,他们所能选择的解释只有一种。教会当局判定,尘埃是人类原罪的物理证据。你知道什么是原罪吗?”
莱拉抿起嘴,像是回到了乔丹学院、老师对她一知半解的知识进行检查似的。“差不多知道,”她说。
“不,你不知道。到桌子旁边的书架那儿,把《圣经》给我拿来。”
“还记得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吧?”
“当然,”莱拉说,“夏娃不应该吃那个果子,蛇就引诱她,于是她就吃了。”
“然后呢?”
“嗯……他们就被撵出去了。上帝把他们撵出了花园。”
“上帝告诉他们不要吃那个果子,因为吃了之后,他们便不再长生不老了。不要忘了,他们在伊甸园里是赤身裸体的,跟孩子们一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幻各自的精灵。但是,后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翻到《创世记》中的第三章,读道: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都可以吃;
“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上帝曾说,你们不可以吃,也不可以摸,免得你们死亡。
“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
“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果子的日子,你们的眼睛就会明亮,你们的精灵将现原形,你们就像上帝一样,懂得善恶之分。
“女人看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悦人的眼目,而且能使人的精灵现出原形,于是,她就摘下果子,把它吃了;又给他丈夫,他也吃了。
“他们两人的眼睛便都明亮了,他们看见了自己精灵的原形,便同他们说话。
“但是,当男人和女人认识了各自的精灵,他们便知道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在那一刻之前,他们似乎与地上、空气中的一切生物完全一体,他们之间没有不同;
“他们现在看到了这些不同,懂得了善与恶;他们感到了羞耻,便把无花果树的叶子缝在一起,遮盖自己赤裸的身体……”
他合上书。
“罪恶就是这样来到了世界上,”他说,“罪恶、羞耻、死亡,就在他们的精灵固定下来的那个时刻,罪恶也降临了。”
“可是……”莱拉费力地找着自己想要的词,“可是,这并不是真的,是吧?不像化学或者工程学那样真实,不是那种真实,对吗?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亚当和夏娃吧?卡辛顿院士告诉我说,那只是一种童话而已。”
“按照传统,卡辛顿院士的头衔都是给予思想自由的人士的,他的任务就是对院士们的信仰提出异议,因此他那么讲是很自然的。但是,假设亚当和夏娃是一个虚数,就像负一的平方根:你永远也看不到能证明它存在的任何具体证据,但是如果你把它放到你的方程式里,那么,原本没有它就无法想像的各种东西,现在你都能进行计算了。
“总之,几千年来,教会就是这样教导人们的。鲁萨科夫发现尘埃以后,便终于有了物理证据可以证明:人类在由天真无邪变为老奸巨猾的过程中,的确曾经发生过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凑巧的是,《圣经》也给我们提供了尘埃这个名词。一开始的时候,人们管它叫鲁萨科夫粒子,但不久便有人指出,在《创世记》第三章结束部分,有这样一段令人好奇的话,也就是上帝因为亚当吃了禁果而诅咒他的话。”
他再次打开《圣经》,给莱拉指着那段话。莱拉读道: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埃,仍要归于尘埃……”
阿斯里尔勋爵说:“对于这段话的翻译,教会的学者们历来都是苦苦思考。有人说,不该翻译成‘仍要归于尘埃’,而应译成”仍要服从于尘埃‘;另有人认为,这段话中的’土‘和’尘埃‘像是一语双关,它真实的含义是上帝承认自己的性格当中,有一部分也是有罪的。人们意见纷纭,没有人能够让大家观点一致起来,因为原来的文本就有讹误。但这个词却很达意,不该忽视不用,正因为如此,这些粒子便被叫做尘埃。“
“那饕餮是怎么回事?”莱拉问道。
“总祭祀委员会……也就是你母亲的那一派。她很聪明地看到了机会,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权力基础,不过她本身就是个聪明人,我敢说这个你已经注意到了。允许各种不同的机构繁荣发展,这符合教会当局的愿望,他们可以居中进行挑拨,从中获利;如果某一派成功了,他们便可假装自己是一贯支持那一派的;如果某一派失败了,他们便伪称那一派为离经叛道,从来没有履行正当的登记手续。
“你知道,你母亲一向对权力充满了欲望。最初,她试图用常规的方式来获取权力,也就是通过结婚,但却没有奏效,这个我想你已经听说过了。于是,她便转向了教会。当然,她不可能走男人的路子——比如担任神职人员等等——她只能采用非常手段,她必须确立自己的地位,建立属于她自己的施加影响的渠道,并利用这些渠道。专门研究尘埃是一个非常明智的步骤。人人都害怕尘埃,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她主动提出由她领导进行调查的时候,教会当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给她提供各种各样的资金和资源方面的支持。”
“可是他们却切割——”无论怎么强迫自己,莱拉也没法把话说完,那几个字憋在嘴里,就是出不来。“你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勾当!教会为什么允许他们干这样的事?”
“曾经有过先例,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你知道阉割这个词的意思吗?它的意思是把男孩子的性器官割掉,这样他就不会再有男性特征了。被阉割的男歌手一辈子都可以保持高音,这就是为什么教会允许这样做,因为这在教堂音乐中用处极大。有的被阉割的男歌手成了伟大的歌唱家,无与伦比的艺术家;多数人只不过沦落为肥胖的、被毁了的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有的死于阉割手术的后遗症。但是你看,教会却不会对这小小的一刀而有任何犹豫。所以,这样的先例是有的。而现在所谈的手术同古老的方法比较起来要卫生多了,而那时候没有麻醉药,没有消毒纱布,也没有完全的护理。相对而言,这种手术要温和多了。”
“不温和!”莱拉大叫道,“不温和!”
“是的,当然不温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得不躲到遥远的北极,藏身在黑暗、无人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教会很高兴由你母亲这样的人来负责——谁会怀疑如此妩媚迷人、交际广泛、可爱而又理性的人呢?但是,由于这属于秘密的、非官方的任务,所以,如果有必要,她也是教会可以驳斥的对象。”
“可是,最初是谁出的主意,要做那样的切割?”
“是她的主意。据她猜测,人在青春期的时候,有两件事可能是相互联系的:精灵发生变化以及尘埃开始沉积。如果把精灵跟人体分离,我们也许再也不必‘服从于尘埃’——也就是原罪了。问题是是否有可能既把精灵跟人体分割开来而人又不死。不过,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比如,她曾去过非洲。非洲人有一套制造奴隶的办法,称为借尸还魂。这样的奴隶没有自己的意志,会不分昼夜地工作,从来不会逃走,也不会抱怨,看上去像是一具僵尸……”
“是没有精灵的人!”
“正是。这样,她便认识到,把人和精灵分割开来是可能的。”
“嗯……托尼·科斯塔跟我说过北方森林里可怕的鬼怪,我想这些鬼怪可能是同样的东西。”
“是的。总之,总祭祀委员会便因为类似这样的想法而建立起来,也是出于教会对原罪着了魔般的执著。”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猛地抽动了一下耳朵,他把手放在她漂亮的脑袋上。
“他们进行切割的时候,还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况,”他继续说,“但是他们却没有注意。连接人体和精灵的能量非常巨大,切割的时候,所有的能量瞬间便释放出来,消失殆尽。他们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们误把它当作休克、憎恶或道德上的愤怒;而他们受到的训练是要他们对这种现象麻木不仁。于是,他们便忽视了这种能量的作用,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这些能量……”
莱拉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外面无边的黑漆漆的一片,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看。他们太残忍了。不管解开原罪之谜有多么重要,要像对待托尼·马科里奥斯那样来对待别人,真是太残酷了。这样做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那么你在干什么呢?”莱拉问,“你有没有做过那样的切割?”
“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总祭祀委员会做得还不够,我要直接找到尘埃本身的来源。”
“来源?那它是从哪儿来的?”
“来自于另外一个宇宙,我们可以透过极光看到那个宇宙。”
莱拉再次转回身。她父亲正仰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而又坚强有力,两只眼睛跟他精灵的眼睛一样凶猛。莱拉并不爱他,也无法信任他,但是却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在这个了无生机的荒地。上聚集起来的极度奢华,佩服他强大的野心。
“另一个宇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多得难以计数的平行存在的世界之一。女巫几百年前就对它们有所了解,然而,用数学方法第一个证明它们存在的神学家却在五十几年前被逐出了教会。但这是事实,是没有办法予以否认的。
“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我们有可能从一个宇宙跨越到另一个宇宙。我们原来认为,这样是违反基本规律的。嗯……我们错了,我们通过学习研究,看到了我们上方的那个世界。既然光能够穿越不同的世界,那么我们也能。莱拉,就像你通过学习研究学会了使用真理仪一样,我们过去只能通过学习研究来逐渐发现那个世界。
“现在,那个世界,以及其他所有的宇宙,由于可能性而出现了。比如说你抛硬币:硬币落下来的时候,有可能是正面朝上,也有可能是反面朝上,在它落地之前,我们不可能知道哪一面朝上。如果是正面朝上,那就是说它反面朝上的可能性便不存在了。但是在这一时刻之前,这两种可能性是相等的。
“但是,在另一个世界,硬币却的的确确是反面朝上。这种情况一出现,这两个世界也就分割开来了。我用抛硬币为例想把它说得更清楚些。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是在基本粒子的层面上消失的,但其消失的方式是完全一样的:在某一时刻存在着很多可能性,在另一时刻,只有一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其他的可能性便不复存在——除非其他世界突然出现,如果那样的话,那么,那些可能性便的确成为现实。
“而我就是要走进极光后面的那个世界中,”他说,“因为我认为,我们这个宇宙中所有的尘埃都来源于那个世界。你看过我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给院士们放的幻灯片,你看到尘埃从极光那里倾泻到这个世界上,你也亲眼看到过那个城市。既然光能够跨越不同宇宙之间的障碍,既然尘埃能够跨越,既然我们能看到那座城市,那么我们就能建造一座桥梁,穿越过去。这需要突然之间释放出来的能量,但我能做到。那个世界中的某个地方就是所有尘埃的源头,是这个世界上一切死亡、罪恶、痛苦和危害的源头。莱拉,无论人类看到什么,都有一种要摧毁它的欲望。这就是原罪。我要把它摧毁,到那时候,死亡就不复存在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关到这儿来的原因?”
“是的,他们吓坏了。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他站起身,他的精灵也跟着站了起来,显得非常自豪,是那么的美丽,又是那么的可怕。莱拉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害怕自己的父亲,也深深地钦佩他,她觉得他已经完全疯了——可是自己有资格评判这样的人吗?
“你去睡觉,”他说,“索罗尔德会告诉你在哪儿睡。”
说完,他转身要走。
“你忘了拿真理仪,”莱拉说。
“啊,是的。实际上我现在不需要它了,”他说,“没有说明其用法的书,它对我毫无用处。你难道不知道?我想乔丹学院院长是把它送给了你。他真地要你把它带给我吗?”
“嗯……当然!”莱拉说。但她随即转念一想,这才发现实际上乔丹学院院长从来没有要她这样做过;她一直都是想当然地认为是要交给阿斯里尔勋爵的,因为院长把真理仪交给自己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没有,”莱拉说,“我不知道,我原来以为——”
“哦,我不需要它,它是你的,莱拉。”
“可是——”
“晚安,孩子,”
莱拉无话可说了。她被弄糊涂了,脑子里急切想问的十几个问题一个也说不出来。她坐在壁炉旁边,看着他离开了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