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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点28分
诺斯受不到了。这个地方就没有空调吗?他的衣领已经湿透了。嘴里又酸又苦,胆汁反上来了。他强压着不吐出来,只有两步了,终于出来了。
波特跟着他到了街上。
诺斯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黄黄的胆汁像小河一样涌了出来,四溅在混凝土路面上,看着令人做呕。
吐完了,诺斯找了找车钥匙。“你先是告诉我我有什么前世,有什么前世记忆,现在又告诉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是一个碎片?”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诺斯嘲讽地笑了一下,猛地拉开车门,“是很难接受。”
波特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诺斯没说什么,他开着车上了道,汇入到车流当中,向市中心开去。
他紧紧地抓着方向盘,指关节都白了。
“你知道我母亲多大岁数了吗?”
波特摇摇头。
“五十六,她二十二岁的时候生了我。我父亲上班的第二年。她有一张照片,长长的黑头发,穿着紧身的短裙。“她很性感?”
他能听到她的呻吟声,身体扭动着,兴奋无比充满了快感。他心里又涌上了一阵恨意,但却无处发泄。
“她很漂亮,”他最后说道。他无能为力了,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深的泥沼,泥沼涌动着,他越陷越深,无法逃脱。
前面是红灯,诺斯把车慢下来,转身对波特说:“我可从没想过要和她性交。”
波特不与他争辩,眼睛看着前方,听着引擎的运转声。
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你怎么解释这个?我是要逃走,我想要逃走。”
很明显波特有些局促不安,他看了看街上的车流和前方的交通灯,信号变了。
“绿灯了。”
“去他的绿灯。”
后面的车愤怒地按着喇叭,从他们的身边挤过去,司机们一个个恼怒地看着他们,嘴里骂着,波特感到无所适从。他问诺斯,“你最烦的是什么?是因为有这些记忆?还是你记得你当时很享受,很迫不及待?”
诺斯感到恶心,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是我的母亲,波特医生,我和我的生身母亲做爱。”他发动了引擎,又加入到车流当中。“投胎转世,这是另一回事。可我为什么会那么做?”
“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不明白。”
“诺斯探长,我们所讨论的是遗传记忆,是父系流传下来的记忆,在父子之间传递。”
父子之间?不是他的父亲,不是他一直以为是父亲的那个人,我在镜子里见到的不是他。
如果他承认这些记忆确实存在,那他就得接受这些梦境,诺斯心里矛盾重重,痛苦挣扎。
“这就是人的生理机制,”波特解释道:“我们的记忆产生于大脑内部,存在于大脑内部,每一天都在更新,更新的过程也在不断更新,这样我们的记忆才能传给下一代。”
诺斯不耐烦了地说:“又给我上科学课来了?”
“是你要听解释。”
“我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精子。”
诺斯不明白,不介意波特看出来。
“女性自出生起,卵子就深锁在她们体内,女孩成年后,开始排卵,卵子不循环再生。而我们男性则不同,精子的产生是循环往复的,每周都在进行。每一批新产生的精子与上一批产生的都有差别,这些差别对我们的记忆来说至关重要。”
太重要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旧的精子不再存活,或被他们的主人排出了一些,就会有新精子产生。”
“是性行为。”
“压力和兴奋使得记忆能够延续。性行为会引起兴奋,和这些记忆产生的兴奋是一样的,从而发出信号,就会有新精子产生。你和我都有一些基因上的不规则现象,你在梦中与母亲发生性行为,在那一刻你体内生成新的精子。”
诺斯拐过一个弯,车外的人愤怒地看着他。“你这样想?这对我来说却毫无意义。”
“这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一个孩子在他今生的第一个遗传记忆,就是他父亲在上一代经常做的事。”两代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而又残酷地纠缠在一起。“这很可怕,正如弗洛依德所讲的。”
他讲的全是废话。“你想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根本就没回答我的问题。”
波特感到困惑不解,他想回答,但是诺斯不允许他回答。
“你在告诉我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我不在乎它是怎样发生的,我问的是为什么?”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像是有一堵高不可攀的墙竖在两人中间。波特看着车外,车两边闪过各色建筑,目不暇接。
“你交女朋友了吗?探长。”
“什么?”
“有人跟你回家吗?”
诺斯不可置疑地耸耸肩,没想到波特会问这个,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没有。”
波特没什么反应。他看着外面人行道上拥挤的行人,行人都行色匆匆,一辆辆车疾驶而过。
“你从来就不奇怪?
我当然奇怪。
“从不,”诺斯说了一句谎,心里感到不舒服。诺斯不明白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这样的冲动,不想讲实话。
“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
这个话题让他感到不舒服,他想换个话题。波特曾经说过他妻子已经过世了。他后来怎么样了?诺斯小心地问:“你呢?”
波特沉默不语,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秘密。等他开口,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想这会是怎么回事?”
诺斯握紧了方向盘然后说:“什么怎么回事?我没有女朋友这事?”
“是的。”
这容易,让人不舒服,但是好回答。“我的工作时间很不固定。处理一件事往往要耗上几个月功夫,没办法发展什么关系。”他要处理的都是谎言和暴力,隐藏在社会光鲜表面之下的黑暗。“还很难找到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你的父母很好,他们仍然在一起。”
诺斯无言以对。他知道什么?他不想再谈下去,支吾着说:“那不一样。”
“你也不一直都是警察。你以前做过什么?”
以前做过什么?
诺斯把车停在一个坏了的路灯下,他们现在在科奈尔街上,不远处就是唐人街,唐人街看上去很繁华,街口立着金碧辉煌的牌楼,写着汉字。
诺斯把引擎关掉,吃力地思索着答案。“事情好像一直都不顺利。”
他拿出手机,打开菜单,按到手机服务中心,等着提示音告诉他已经收到邮件了。谢泼德已经把成份清单发给他了。
诺斯沉默不语,打开他的笔记本,要找一张空白页,开始抄清单。
“有时候,”他说,“我想我要找的女孩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把清单从本子上撕下来,揣起手机。“我想她不会随便出现在什么地方。”他说话很谨慎,好像站在一个万丈深渊的边上,想知道深不可测的下边有什么。
“很奇怪,不是吗?”波特说,“你心里好像有一个很明确的人。”
诺斯拿不准波特的话是什么意思。“说说你妻子吧。她什么样?”
波特把自己封闭起来说:“我不记得了。”
什么人会不记得他的妻子?“可她改变了你的生活。”
“我不记得她在的时候我爱不爱她,只记得她不在的时候,我感到很失落。”他心里的火花似乎闪了一下,但很快熄灭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一直就不知道。”
诺斯下了车站在街上,斗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真是个痛苦的夏天。
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车里的心理医生,这一瞬间,他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是一位老人,身心疲惫,饱经沧桑,脸上一道道皱纹。他脸上的表情是感到宽慰吗?为他终于找到一个人,与他共同担负生活的重担而感到宽慰?
诺斯感到一阵恐惧。等待着我的就是这个吗?
诺斯不能把他留在这儿,不让他有选择的余地,说道,“来吧。”
下午2点16分
两个人挤过唐人街狭窄、拥挤的街道和巷子,店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发着耀眼的光。他们脚下水花四溅,但是雨声被街上商人硬硬的广东话盖住了。
诺斯和波特都感到有某种记忆隐隐地显现出来了,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眼前的味道、嘈杂足以提醒他们两个了。
走过一排装饰着霓虹灯的音像店,音像店里摆放着一摞摞进口光碟,再往前就是矮小的蛋糕店,摆着茶色的芒果布丁和诱人的油炸芋头。市场很嘈杂,堆放着很多冰柜,里面装着银色的鱼;有的地方还挂着很多红色的熏鸭,都挂在锋利的金属勾子上,像秋天的红叶那么红。饭店里冒着点心和面条的热气,飘来一阵重重的蒜、姜和酒味。针灸店和药店里飘出烧香的味,人参的根部很大,像是泡在污水里肿胀的尸体,已经被泡得失去了颜色,也已经无人追究凶手是谁了。诺斯和波特来到一家药店门口,门上标着彭风万医学博士,诺斯叫他吉米彭。
波特小声问道:“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诺斯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当然不能信任这个人。
这个地方是黑帮——“福青帮”、“鬼影帮”、“东安帮”等帮派的黑窝,他们的蛇头、大佬、堂主们干着肮脏的人口走私勾当。黑社会控制着这个地盘,被教父,还有各位“叔父”保护着他们的“子民”,他们成立诸如“美国福建同乡会”这样的帮派组织,机构内部等级森严像一座金字塔。
诺斯和吉米彭曾经打过“交道”,有过一次不友好的来往,不过这没关系,至少他不会拒客。不过到这儿来,可能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药店很窄但是很长,波特在门口转了转。诺斯跨过门槛,进了药店。店里有一条过道,长长的玻璃柜台,柜台上摆满了装在盒子里的各种草药、中药根和药粉。
吉米彭从后屋出来,手里拿着两纸包草药,递给两位顾客。他身材瘦小,黑色的短发略显花白,手指头被尼古丁熏得很黄。吉米彭医学博士,给病人看病咨询,而他自己却很少那样做。
他看见诺斯了,但是什么也没说。诺斯等他结完帐,看着他一脸笑容送走两位顾客,彭这才转身看了看他的客人,他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你来准没好事。”他已经在美国住了很多年,一口美国腔,他的上海口音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了,听起来颇有涵养。不过这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一定又是你跟谁争强好胜了。”
诺斯没在意他的话。他四处看了看,有几个盒子里装着一种药材,看起来真古怪,诺斯问:“那是什么?”
“柳树皮。”
“干什么用的?”
彭并没马上回答。反而是波特慢慢走到他身后,手插在兜里说,“阿斯匹林是用柳树皮做的。”
诺斯怀疑地看了看这个成分。
“你好像有点吃惊,探长。你的朋友懂药材。”
“只是略懂,”波特沉思着说,“你才是真正的专家。”
彭怀疑的眼神闪了一下,笑着说:“太感谢了。”
波特知道这东西,很好。有这个英国人跟自己在一起,诺斯感到好多了。
“三分之一的西药都是由植物制成的,如果算上霉类药,比例会更大。”彭解释道。
“在古代,中医常把霉擦在伤口上,当作抗生素。”波特津津乐道地说着,“盘尼西林就是一种霉。”
诺斯感到恶心。霉?他见过这些爬满墙的黑色斑点。他拿出一张纸,“我们来说说药。”
彭脸色一变,态度马上冷了下来说:“我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只是请你帮忙。”
“帮忙?”彭笑了,“风向变了。”
诺斯掏出纸条,他的手指僵硬,纸条被撕坏了。
“你很生气。”
诺斯耸耸肩说:“和往常一样。”
彭好像很高兴看到诺斯这样,“有人找你麻烦?”
诺斯把纸条展开放在玻璃柜台上,“我怀疑我上辈子得罪了什么人?”
彭没有在意,以为诺斯只是在开玩笑,但是过了片刻,他看出诺斯和以前有些不同说:“你是认真的。”
诺斯没有反应。彭回头看看波特,波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可你还是不同意那些看法。”
诺斯拒绝回答。
彭说:“我有眼睛,我会看。我们都曾经有过很多次生命。在东方,这早就被当成事实了,可你还在质疑。”
“你吃签语饼吃出来的?”
彭笑了笑,看了看外面,唐人街很繁华。“我妹妹也不过开了一家餐馆。她卖的签语饼很畅销,游客特别喜欢。”
彭接着忙他的,把一种草药装盒,用称称分量。
“你话里带刺,我听得出来。我去新新监狱的时候还真想念那些饼了。”诺斯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怕把事情弄糟。他把纸条拿过来,摆在彭的眼前,“这些你看着眼熟吗?”
彭看了看,纸条上的东西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纸条上写着基恩注射进诺斯血液里的液体的成分,他冷冷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看看他里屋藏了些什么?诺斯瞟了瞟后面的屋子。这会让他紧张吗?
不行,从彭的表情看,他有恃无恐,正等着诺斯搜查。
诺斯不得不想其他的办法,“会让你感觉自己很了不起。”
“那有什么用。”
得想个能吸引他的东西,做个交易。只有一招了,“我欠你个人情。”
“是的,人情,这很有用。”
诺斯伸出一根指头,要说清楚,“只有一个,”他强调,“我们开始吧。”
“可以,但是你要我干什么,”彭接受了交易,“你给我看这个单子干嘛?给你拿上面的药?”
“我想知道你以前有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过?”
彭拿了一支铅笔,依次看单子上的成分说:“没有。”
“你知道有谁做过吗?”这位草药专家在纸上标出他最熟悉的几种。
“我说不准,我得打几个电话,我怀疑这不是唐人街做出来的,可能有人能认出这单子上的几种药。这有一味剂量很大的麻黄,是给得了哮喘的人用的?”
哮喘?博物馆里那个男孩。“不是。”
彭相信诺斯说的是真话,说他马上就回来,接着进了后面的屋子。
诺斯等待着,听到熟悉的拿电话按号码的声音,里面很快传出彭的家乡话。
诺斯满意了,回头对波特说:“我用过阿尔布特洛尔吸入器——”
波特摇摇头,“那是另外一回事,没什么关系。你体内的麻黄硷才真正的有威力,是万能药。”
诺斯感到别扭总是听不惯波特的话。
“我不知道其他人叫它什么,不过它就是发挥万能药的作用,能延长生命。”
“麻黄硷还有什么作用?”
波特简单地说:“它和兴奋剂很类似,大剂量服用可引起兴奋,甚至精神上的亢奋。越战的老兵还会告诉你,它会引起暴力,诱发回忆且不可扼制。不过你倒不用非要他们来告诉你。”
是的,是不用。是什么词来着?“像宣泄?”
波特点点头。“是的,它有两面性,有利有弊,延长生命但是也引发痛苦记忆。”
不管它究竟如何,总之它令人讨厌,恐怖邪恶。
“一定有办法对抗它,有药物与它相抗。”
波特思索了片刻说:“普萘洛尔可与之相抗,不过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医生开给你,在美国它叫萘心安,是—”
“是β-阻滞剂,”诺斯很了解它,他父亲有心脏病,服用萘心安。
父亲。
诺斯看着外面的漂泊大雨,思索着。街上雨水已经汇成了河,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基恩想让我记起一些事情。”
波特语带同情地说,“是的。”
“他想让我记起什么?”
“记起你是谁。”
彭从后屋出来,手里拿着单子,语气肯定地说:“他也可能想让你忘记。”
他听了多久了?
波特感到奇怪说:“我不明白。”
“有一个人熟悉这个单子,偶尔会有一个客人特地来找他买药。有时候还找一些他不想他记录的药。这副药的目的可能是唤醒一个人的记忆,也可能唤醒一些创伤。”
创伤?“为什么要这样做?”
“某些记忆在沉睡多年之后被唤醒,唤醒之后才可以清除,使人回复到白板状态。”
诺斯看了看彭手上的单子,伸手要拿回来,但是彭要先确定一下他们之间的协议仍然有效,诺斯欠他一个人情。诺斯不情愿地点点头。
“有生物公司的人要过来,他让你快点去。”
诺斯想是得快点儿。他揣好单子,赶快出了药店,彭让他去找住在几个街区以外的另一位草药商。
下午3点40分
诺斯快步在雨里走着,波特在后面尽力跟着。路面很滑,坑坑洼洼不好走。
“这就是基恩为什么在图书馆里失控,你说呢?”波特推理着。“如果他也被注射了同样的药,他就会想起某一瞬间,脑子就会混乱,接下来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
路上有一些东西挡道,诺斯用手推开它们,从中间挤过去。
“我不用想那么多,我只是要找到他。”
波特用脚和胳膊肘隔开路上的障碍物,诺斯已经在他前面有一段距离了,波特看到距离越来越大,不得不跑起来,雨顺着他的脸流下来。
“我以前做医生的时候,那时我比你还小几岁,有一个病人患老年性痴呆,失忆严重。”
诺斯看了看他的笔记本,突然拐了一个弯。
“每天我都挣扎着去上班,跟着他一起痛苦。给他读早报,观察他的病情,给他吃那些根本就没用的药,但只能眼见着情况越来越糟,他的记忆越来越支离破碎,破烂不堪,一片混乱,就像一件穿烂了的羊毛衫。“
“那可真糟糕。”
波特赶了上来说:“他一个接一个地忘了自己的孩子,记忆越来越模糊,一年不如一年,过去的荣辱都消失了,后来把妻子也忘了,她哭了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他醒来照镜子甚至不知道镜子里是谁在对他怒目而视。
“他仍然呼吸,睡觉,吃饭,但是丧失了记忆,他就谁也不是了,只是一台机械运转的机器。记忆确定我们的身份。”
诺斯理解这其中的痛苦,也知道它的重要性。“有时候,”他说:“忘记也不错。”
“我以前也这样认为过,但是现在我说不准。”
诺斯示意他们要过马路,但是来往的车辆不予理睬。车一辆辆驶过,只留下司机们的咒骂。
“我们得跑过去了。”
“为什么忘记反倒好?”
这不很明显吗?“因为忘记,我们才能自由。”
“自由是另一码事。自由了要做什么?自由了做我们想做的事?”
“是的,不会再受到纠缠,不会再有困扰。”
“那你就不受命运的约束了?”
车一辆辆呼啸驶过。诺斯冷静地站着,坚定地说,“我能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他瞧准机会,冲了出去,迎面而来的车恼怒地鸣了一下喇叭。
波特勉强跟在后面说:“我们干嘛这么急?”
诺斯跑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波特没有他快,像在雨中的一个幽灵。
波特大声对他喊道,“你那么着急,因为有人让你着急,只是你没察觉罢了。这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诺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的不对。这是我的工作,有什么好想的?
这一带和刚才那个地方一样混乱嘈杂,充斥着各种声音,各种气味。他沿每一家店面找过去,在那儿。他从一群人中间挤过去。
波特紧跟在他身后说:“如果你有自由意志,你为什么不能控制你的行为?为什么不能终止你的噩梦?那些噩梦为什么能让你疯跑?”
诺斯走了几步就慢下来,心里并不情愿。他把手伸进衣兜,不耐烦地掏出药单和基恩的照片。他的目的很简单,波特说什么并不要紧。
波特心里明白,但是他还是不停地责问诺斯。“我们都有自己的生理局限,我们不能控制我们的肤色,我们的血型,这些都取决于我们的母亲受孕时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基因。”
少跟我谈血型。
“记忆告诉我们,我们是谁,而不决定我们是谁。命运决定我们是谁。人就像一架乐器,各种力量拔弄着琴弦,而我们看不到这些力量,也不了解这些力量。我的那位病人失忆之后,他没有自由。失忆对他周围的世界没有影响,只是让他变得无能了,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因为他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诺斯仔细地看看照片,照片已经揉皱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说:“我应该同情基恩吗?”
波特揣测了一下,思忖着该如何回答:“他请你帮他,就像你请我帮你一样。他正困扰着,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他是谁,他是你的一部分。”
我的一部分?这个想法就很荒谬。他从来就没这样想过,一点念头都没有,这绝没可能。波特的话太荒谬了。
诺斯本能地否认,“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他知道寻找你,知道要找到你,就像我。”
他怎么知道?“你看了报纸才来找我,可基恩呢?”
波特一时答不上来,把手伸进兜里,拿出他的绿色笔记本。“宣泻是从书写冲动开始的。你、基恩、还有我,可能还不止我们三个,还有很多,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扼制地要写东西,而每个人写的东西都一样。”
诺斯拒绝看笔记本。
雨水落在两个人头上,抽打着两个人。似乎街上每一个被雨浇着的人都认识他们,每只眼睛都透着某种熟悉的目光。诺斯一阵心悸,抓紧了被雨打湿的纸说:“我得走了。”
他能感受到波特火辣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波特看不出他明白了没有,诺斯也不能向他肯定什么。
波特像一位父亲一样握了握他的胳膊说:“我妨碍你工作了。我们以后再谈?”
诺斯点头同意,他只是怀疑他还能找谁谈。
他转身离去,迫不急待地要忘记波特对他说的话,急着要去做他的工作,尽他的职责。他要活动起来,让波特自己忙去吧,但是他刚离开一位老人,就撞到了另一位老人身上。
诺斯连忙道歉,但是那位打黑伞的老人没有动。他站在那儿的,微微侧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诺斯手里基恩的照片。
诺斯要走开,但是老人撑的雨伞抖动着,雨水浇到他头上,他站住了。是老人的手在抖动,开始很轻,但是越抖越厉害。
撑黑伞的人似乎认出了照片里的人。
这是彭对他讲的人?诺斯感到他应该快些,否则就失去机会了。他给他看了看他的证件,追问道:“先生,你认识这个人吗?”
撑黑伞的人什么也不说。
“先生,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你可以对我讲。”
有其他人走过来,几个穿黑衣服的人,迫切地要隔开他们。他们挤过人群,拉了拉撑黑伞的人,让他回来,跟上他们。不行,他们警告他,不能和他说话。
诺斯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愤怒地举起他的证件,“警察在办案!放开他!”
撑雨伞的人抬起头。
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从草药商那儿买的药,眼神里透着秘密。他一脸倦容,头发灰白零落,戴着眼镜,目光坚定,犀利又睿智。他认识照片里的人,也认识拿照片的人。
可他仍然紧闭着嘴,他的保护者簇拥着他离去。
留下诺斯一个人呆若木鸡。
我认识他。
他感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心里一阵慌乱,浑身无力,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波特看到情况不对,从人群中挤过来。
“等等!”诺斯大喊,想赶上他们,“你是谁?”
那张脸,那张年迈的脸,他的生身父亲的脸。镜子里那诡异的笑容,他和他母亲做爱时戴的那张面具。
一切都是真的。
诺斯挣扎着回到现实当中,想看看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根本看不到,周围都是人,每个人都被雨浇透了,都在低头赶路。他跳起来,也看不到他们朝哪儿走了。直到他们已完全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听到波特在绝望地喊:“不,不。”
诺斯转过身,茫然四顾。人群中传出一个恶毒的声音,“你是个寄生虫。”
雨中传来熟悉的刀剑出鞘声,一个黑衣人又退了回来,促不及防地向诺斯扑来,手里的匕首闪着冷冷的光。
诺斯反应很快,但是波特更快,他迎着匕首扑过去,替诺斯挡了这一刀。
锋利的匕首刺进了波特的腹部,刺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波特满手是血,握住匕首柄,瘫倒在地,身边顿时形成一个血泊。
诺斯抢步上前,手上的纸被揉成了一团,雨里着一股血腥味。黑衣人又冲了过来,诺斯朝他衣领抓过去,衣领被雨浇得很湿,很滑,诺斯没抓住,扑了个空。黑衣人像一条鱼一样滑脱,顺势脱下外衣,留给了诺斯。
诺斯把外衣扔在地上,伸手掏枪,随后追来,向人群大喊着,挥舞着他的格鲁克枪,让众人闪开。
惊慌失措的行人们如潮水一般退去。
诺斯沿街追去,没人阻挡他,可是那穿黑衣的一伙人已经不见了。像突然受到强光照射的蟑螂,四处逃窜,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他四下望去,但是根本看不到他们,四周只有惊恐的人群挤成一堆,恐惧地盯着他。诺斯落了单,只有一个垂死的人瘫倒他旁边的路上。
血缘、灵魂,我的一部分。
诺斯跑到街的尽头,把枪揣起来,伸手拿电话。波特捂着肚子,不让肠子流出来,脸色惨白,肌肉扭曲,显然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诺斯呼叫救护车,弯腰抱住波特,两个人都浸在了血泊中,血顺着雨水流着,那张破烂的基恩的照片也随水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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