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起立!致敬!尊贵的鲁道夫皇帝陛下、神圣罗马帝国的君王、帝国永恒的君主、德意志的国王、匈牙利的国王、波希米亚、达尔马提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的国王、奥地利大公、摩拉维亚伯爵、劳济茨伯爵、西里西亚公爵、卢森堡公爵、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
“好了,好了,好了。”鲁道夫皇帝向门口的侍卫摆了摆手让他停下来,不等后面的随从排好队就向朝阿萨纳特走去。
“你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
阿萨纳特弯腰行大礼,“视觉记忆术,陛下。”
“有什么作用?”
“陛下,它能使您距离永生更近一步。”
阿萨纳特带着鲁道夫皇帝来到火药塔顶楼的大殿中心舞台。
鲁道夫在雄伟的布拉格城堡旁修了这个壮观的火药塔,专为容纳当时最著名的炼金术士,让他们在这里进行修炼,操练腐化术和升华术,所有人都在为那个伟大的工程辛苦着,希望最终会提取出原始物质,炼出点金石,发现“永生”的秘密。
皇帝看上去有些困惑,“如果这是永生,那它可真奇怪。”
“一切都会揭晓的,陛下。”
“你在这儿多久了?”
“刚一年,陛下。”
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把手伸进后兜,掏出一套乌金指甲套,这是他的护身符。阿萨纳特看着皇帝摸了摸指甲套,感觉它们好像有生命一样,若有所思。
“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新办法。”鲁道夫皇帝的大舌头今天听得格外清楚。“这”说成了“仄”,“最”说成了“坠”。“这和我以前见过的毫不先同,真奇怪。”“相”说成了“先”。不过这不是他的错,他的下巴的确很大,隐藏在蓬乱的胡子下,嘴唇很厚地向前撅着,这一切都是哈布斯堡祖先恩赐于他的。
鲁道夫皇帝长得不吸引人,他的身材又矮又胖,而且总是一脸阴沉,看着很忧郁,有人奇怪他竟然还想活着,还想要长生不老。
“陛下,我斗胆说一句,您过去欣赏的人都在说大话。”
木屋的另一面墙后传来一声不悦的咳嗽声,明显有人对阿萨纳特的话表示不满。
“说司(实)话,地促(提楚),”皇帝大声喊道,“我很高信(兴)这话不是充(冲)你说的。”
阿萨纳特感激地鞠了个躬,表示他无意冒犯,可其他人不这样理解。提楚布拉赫,皇帝的丹麦占星家,此刻正站在木屋边上用心倾听着,他那瘦瘦的德国助手约翰尼开普勒在一旁做着记录。阿萨纳特本来反对他们在场,可是皇帝坚持让他们陪着一起看看他的发明。
西罗科一直保持着警觉,注视着这两个人。
阿萨纳特继续说着,“我想说的是那个英国无赖,伊丽莎白女王那个的令人讨厌的、只知道用水晶球占卜的维齐尔。他叫什么?迪,是吗?”
“约翰迪…”鲁道夫好像一时想不起来了。“没错。他跑到我的宫殿里说他见到了一副景象,告诉我必须改革,否则上帝就会拿脚踹我的胸,让我滚下台。”
“真放肆!”
“这不过是在耍花招,代表他的女王宣布抵抗天主教的统治。我让他答应为我找到点金石。我见到吹牛皮的家伙就能辨认出来,他没有办到,所以我把他关起来了。”
“做得真对陛下。您可能有兴趣知道,他那位怀疑一切的、神经质的男仆,就是那个铁匠,已经回到这座伟大的城市来了。”
“爱德华凯利在布拉格?没有和迪在一起?”
“据我所知,他们已经互不来往了。”
“为什么?”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用水晶球占卜,凯利好像遇见了一位天使,不过天使讲的话更像是一个魔鬼说的话。天使指示凯利告诉迪,他们应该互换妻子。”
“犯了这样的罪,足够让他们两个人的灵魂下地狱。”
“没错。奇怪的是迪竟然同意了。众所周知,他的妻子简非常厌恶凯利,不过还是换了。之后简怀孕了,从此两个人就再没说过话。”
“阿萨纳特,你好像不相信天使的话。”
“这都是小把戏,陛下。我以前就见过,凯利对迪是无话不谈,迪对他也是言无不信。现在凯利又来到了您的地方,不管是巧合或是蓄意,一定有探子跟着他来。”
“我的城里到处都是探子。我们可不是到这儿来闲聊你那些对手的。”
阿萨纳特点点头,通过缝隙看了一眼西罗科,对他的徒弟眨眨眼睛,带着一丝笑意。他的工作做完了,在不远的将来,他的对手们将再也不能进出火药塔了。
鲁道夫皇帝在舞台上大步走着,伸出双臂欣赏着眼前的景象。木屋用结实的橡木造成,是按维特鲁威圆形剧场的风格建造。阿萨纳特的记忆剧场是一个半圆形的礼堂,分成七层,每层都有一个拱门。只是每一层并不是为观众准备的,而是挂着一些画,每一幅画都暗含着一个主题,一些取材自古典神话,一些取材自皇帝的生活。再往上一层有羊皮卷,装饰品,徽章和古董。
“陛下,借助这些东西,一个人站在这儿就可以详细讲述您生活的每一方面,有一些甚至可能连您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阿萨纳特指引着皇帝依次看过去。“记忆不过是一套连续变化着的舞台布景,就像一位演员扮演着他的角色。在这儿,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获取整个宇宙的知识。”
皇帝惊呆了。“这是不是受了凯奥斯岛的西摩尼得斯作品的启示?”皇帝的大舌头又露了出来,“斯”说成了“西”。“我正在读一些刚发现的书,世界应该永远感谢美第奇,他从那些无耻的土耳其人的魔爪里抢救了那么多希腊典籍,这些土耳其人连拜占庭的墙也敢亵渎。西方世界和这些东方蛮人的战争永远也不会完结。“
阿萨纳特感到愤怒,感到几乎无法忍受这样的污辱,一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家伙的污辱。
“陛下。斯摩尼得斯只说过地点场所对记忆有辅助作用,再没说过别的。”
“这不正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吗?我看到在一层上,你摆放了我祖先的画像,另一层上有手稿和文件。这些都有助于记忆。希腊人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让人难以忍受。”
阿萨纳特的怒气在记忆剧场内回荡,甚至冲破四壁飘荡在整个火药塔内。
西罗科默不作声地看着火,他在煮东西,一个台子上有很多蒸馏器与曲颈瓶,一个小烧杯里装着一种黑色的液体,正在火上烧着,疯狂地冒着气泡。布拉赫和开普勒因为阿萨纳特的愤怒而震惊退缩。皇帝没有杀他,他可真走运,在皇帝面前提高嗓门可真是疯了。想不到虽然皇帝一向表现得很冷漠,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听了阿萨纳特的话竟然笑了。“真傲慢!阿萨纳特,我很敬畏你。请告诉我,你觉得谁更优秀?”
“陛下,我自认比任何一个希腊人都优秀。”
鲁道夫拍手称快,“阿萨纳特,你活上一千年,也不会比希腊人优秀。希腊人创造了文明世界,为世界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而土耳其人只知道掠夺,我们这些人处于他们之间,有付出也有回报。”
西罗科不能等了,他喊道,“阿萨纳特大人,准备好了。”
阿萨纳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如果您愿意,陛下,我们这就开始。”
西罗科把滚沸的液体呈给皇帝。皇帝看了看阿萨纳特的这位皮肤白皙,面颊红润的小徒弟说:“看,多英俊的一张脸,多丰满的嘴唇。”西罗科不敢直视皇帝,他紧张地发抖。鲁道夫抬起他的下巴,“你先尝尝。”西罗科顺从地把杯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这并不是毒药。“这是给您的热巧克力,陛下。我磨了一上午的咖啡豆,关节都酸了。”
皇帝接过杯子,“你不喜欢?”
“也许加点儿蔗糖会让它更美味,陛下。我觉得这种新型饮料不会流行。”
“我可不希望它流行,这是我家族的秘密。”
阿萨纳特看了西罗科一眼,小徒弟马上退了出去。
皇帝举起了杯子,语带嘲讽地说:“这就是你的不老药,阿萨纳特?”
“咖啡豆挤出的汁不变质,陛下,它的神奇每一个人都想体验。不过热巧克力只是我整个计划的一个小小的步骤。”
他等皇帝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然后让他注视着一幅女人画像。“这是您的姨妈玛丽亚,陛下。”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你为什么把这个干瘪老太婆的画像挂在我面前?一看到她我就想起我掉的那些牙。去西班牙之前,我的牙还好好的。她要消除我和我的小弟弟恩斯特在维也纳获得的新教思想,让我们服从于严格的马德里天主教廷。
阿萨纳特一副真心替皇帝痛苦的模样,“那一定……很困难。”
“我感到郁闷无比,满脑子胡思乱想。他们从新大陆带来的这种饮料让我觉得舒服,我要再离开西班牙的时候就把配方带回来。”
阿萨纳特怀疑是不是喝了这种饮料才使他的牙掉了。
一缕阳光从窗户的缝隙射了进来,照亮了一件银色的物品。鲁道夫看到它顿时满脸喜色,“我的花剑!”他大步走过去,拿起了剑,在空中挥舞着。“经过了蒙特塞拉特的灾难,我的叔叔菲利浦带我和恩斯特去了阿兰胡埃斯,在那儿我们练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剑!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把剑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往事,但是他的喜悦逐渐在减弱。“菲利浦叔叔那个夏天病得很厉害,卧床不起,高烧不退。恩斯特和我就去打猎,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后来我们就遇见了那件事…”
阿萨纳特狡猾地试探着,引导着皇帝说下去,“那不是您的错,他没掌握好平衡,不是吗?”
皇帝回头看了看这位魔术师,“你无权评论我的表弟堂卡洛斯!只有我可以。”
“是的,陛下。”
鲁道夫小心翼翼地把花剑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姐姐安娜嫁给菲利浦叔叔后我回到了维也纳。我兴奋不已,晚上一直无法入睡。”
“在西班牙的那些年给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父亲说我冷漠了许多,疏远了许多……”
一团黑云笼罩了记忆剧场,包围了两个人。皇帝感到心烦,“我以为我已经忘记这一切了,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怎么到了这儿一切又都出现了呢?”
“陛下,是画像、花剑和一杯热巧克力,使这些东西把这些记忆从大脑的深处里打捞了出来。”他向前迈了一步,让皇帝环视整个剧场,“关于您的生活,我们还有更多有待挖掘的呢,陛下,这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也许希腊人说的对。忘记会让生活变得容易一些。”
“陛下,如果丧失了记忆,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是谁?”
鲁道夫皇帝感到自己被记忆剧场感动了,它引出了自己那么多的回忆。“现在我明白你造的这个是什么了。”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您带入今生的记忆。但是您还有更久远的记忆,前生的记忆才会使人永生。”
“这是一个新的理论?”
“这是事实。我会证明给您看。”
“陛下,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情,我曾经到过尼罗河的源头。”
皇帝震惊了,“源头?”
“那儿有一种鳄鱼,为了熬过漫长的旱季,它会把自己埋在深深的地洞里,不吃不喝。在鳄鱼把自己埋起来之前,它会下一次蛋,然后把蛋留在地表的洞里。每年小鳄鱼从蛋壳里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出洞,迅速爬到安全的地方。
“没有监护?这不过是本能。”
阿萨纳特摇摇手指说:“完全正确。但是什么是本能呢?在动物的世界里,本能就是记忆。比如说鹅,刚出生的小鹅就有一定感知力。如果小鹅看到天上飞过什么东西,翅膀向后,贴近身体后侧,它就知道这是一只鹅,自己很安全。而鹰的体形与鹅类似,只是翅膀向前,贴近头部。刚出生的小鹅就能看出这些差别,就能分辨天上飞的是鹅还是鹰,如果是一只鹰,它就会躲起来。”
“希波克拉底说动物的本性是粗野的。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深不可测的原因如此讨厌希腊人,可你也读过二世纪时医生伽林的医著,是吧?”
“陛下,这正是我要举的下一个例子。取出来,不让它知道谁生了它。他把小羊羔放在一间屋子里,在它旁边放了酒、油、蜂蜜、奶、谷物和水果,而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本能地站起来,抖掉从母体内带出来的水气,梳理自己的毛,闻了闻旁边的碗,然后喝了奶。
“牛一出生会吃草吗?不会,它先是吮吸母乳,然后再走向草地。
“我们人类对蜘蛛和蛇有本能的恐惧,恐惧一旦产生便很难控制。这是很古老的本能,也是为了生存,而来自古代的记忆,它并不是我们所携带的惟一的古代记忆。”
阿萨纳特领着皇帝看另一幅画像——贡特拉姆大公,第一代哈布斯堡人。
鲁道夫皇帝端详着画像,注意观察着每一处的细微差别和每一处的缺点。
“陛下,注意到他的下巴和嘴唇了吗?和您的不是很相似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祖先的一小块拼图,相似的鼻子,相似的笑容,一脉相承。难道这些不是写在躯体上的记忆吗?”
“这是不可避免的,是融在血脉里的。”
“是的,陛下,是融在血脉里。这一切发生得不是很容易吗?都是您的青春和前世的记忆。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美妙无比,堪与古代的众神相媲美,甚至更好。
皇帝转过身看着阿萨纳特,“更好?”
“假设一下,陛下您摔断了腿,伤得很严重,甚至都无法康复,您被迫拄着一根拐杖,而您的朝臣都得了瘟疫,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抬着您,支撑着这么一幅残破的躯体,您还会寻求永生吗?”
“那就别无选择,只有死路一条!”
“不,陛下,还有一条路。换一个更新、更年轻、更有活力的躯体。当旧的躯壳已不再有用,获得一次再生,再从头开始怎么样?我们的生命在孩子身上得以继续,不是很好吗?”
“你想说什么?”
“不要让我们失去记忆。让我们体内的河流继续澎湃,让身体的河流将我们带入下一代,永远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这一番话当真震撼了皇帝,他脸色苍白,问道,“但是我们的灵魂呢?”
“您知道,我们的灵魂随着孩子的第一口呼吸进入到他的体内。但是血脉要几个月之后才进入体内。我们不就是一些记忆和经历的综合体吗?如果这一切在一个孩子出生之时就传给他,他将不会再获得一个新的灵魂,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就像是一个被装满了的瓶子。”
“可是我的灵魂呢?如果我活着,我的那个孩子也活着,那他是我的一面镜子呢?还是真实的我?”
“灵魂被分成若干块,孩子将只有其中一块。您过世以后,这些小块将会逐渐拼合在一起,您将再一次完整出现。”
“你有什么建议?”
“我建议进行一次测试,陛下,来证明我的话是正确的。我亲自选一个妃子,然后我和您交谈,您将会告诉我一些只有您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不会被写下来,您讲的时候也不会有旁人在场。您和我都需要有一些记忆的技能。然后我会和这个妃子交配,她会产下一子。等这个孩子和继承人长到五岁,您给他吃我的炼金药,他会发几天烧,等他烧退了您就来测试他,问他我和您之前讨论过的话题,他身体内的另一个人将会现身。
“可你是他父亲,你抚养他,告诉他你我之间的谈话。”
“不会,他不会在我跟前长大。”
“你不要他了?”
“不,陛下。请允许我离开,请给我一些赏赐,让我过舒服的生活,继续我的工作。孩子和您在一起生活。等时间到了您再召我回来,进行您的测试。”
“如果你错了怎么办?”
“杀了我。因为我背叛了您,应该接受这样的惩罚。”
“如果你对了呢?”
“那就由您来决定,陛下。但是如果我对了,您还是决定杀了我,我会在我的后裔身上继续存活。如果您让我活,您将会得到一个继承人,他将是一个转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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