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象许多人正在做的那样,泰勒斯维尔市镇也处在“发现个性”的过程中。这是一个新郊区——既有熙熙攘攘的集镇,又有农田,只是由于附近城市的蚕食,农田已有一部分被吞噬,但它仍顽强地保留了不少原有的风貌,暂时还不至于与远郊社会变得一模一样。
这里的居民是个大杂烩——有保守派,有世世代代扎根在这里的农人和当地的商贾世家,也有新搬来居住但要到城里去上班的居民。后面这部分人中间有许多因为厌恶他们原来所住城市道德日趋腐败,而想到这里来——为了他们自己和正在成年的孩子们——吸收一些还残存的平和淳朴的道德风尚。结果,就在真正的乡巴佬和自称为农人的人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靠不住的联盟,他们都对大企业和城里人的种种花招,其中包括银行的那套花招抱怀疑态度。
在泰勒斯维尔分行的这次挤兑风潮中,一个爱传谣言的邮差起了独特的作用。星期四一整天,他一边投递信件、邮包,一边就到处吹风。
“你听说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要破产了吗?大家都在说,凡是在里面有存款的,如果明天以前拿不到钱,就要全部赔进去了。”
听到邮差这话的,只有几个人完全相信。但风声还是传开了。后来,又见了报,上了晚上的电视,真是火上加油。于是,一夜之间,农民、商人和新搬来的住户大起恐慌,到了星期五早晨,人们一致认为:干吗要冒险呢?咱们的钱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小城镇自有其独特而错综复杂的消息渠道。关于某某与某某已打定主意的消息,不胫而走。上午还没过去一半,越来越多的居民都直奔美一商分行。
这真是:根根细线织成巨毯,区区小事就此闹大啦!
在美一商总行大楼,一些过去从未听说过泰勒斯维尔的人现在听到这个地名了;而随着范德沃特第一号应急计划的付诸实施,事态一步一步迅速发展,他们将会更多地听到这个地名。
根据汤姆·斯特劳亨的指示,首先开动了银行的计算机。一个程序编制员在键盘上打出问题:泰勒斯维尔分行的储蓄和活期存款总额是多少?答案接踵而至——而且是到最近一分钟的数额,因为这家分行与计算机是直接接通的。
储蓄存款…………$26,170,627.54
活期存款…………$15,042,767.18
合计…………$41,213,394.72
然后,计算机得到指令:从上述总额中扣除不动户和市政存款。(完全可以假定,即使在挤兑的情况下,这两项存款也不会受到波及。)
计算机的回答是:
不动户及市政…………$21,430,964.61
余额…………$19,782,430.11
泰勒斯维尔地区的存户能够而且可能会提取的金额为两千万美元上下。
斯特劳亨属下的一名职员早已命令中央金库处于待命状态。这一金库是美一商大楼的一座地下堡垒。这会儿,金库主任得到通知:“往泰勒斯维尔分行送两千万美元——十万火急!”
这个数额比可能需要的还要多,其目的是象亮出旗号一样来显示一下力量——这是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手下的小组在事先拟订计划时决定下来的。或者,就象亚历克斯所说的那样:“救火的时候,你得多准备点水才行。”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由于准确地预计到目前的事态——中央金库曾从联邦储备银行提取了几笔特别款项,因此拥有比平时多的货币。
在此之前,联邦储备银行曾听取并批准了美一商的应急计划。
大批纸币和硬币,就象米达斯的大宗财富一样,在点清数目并装入麻袋贴上标签后,运上装甲卡车。装车过程中,一队武装卫士在装货的上下踏板四周巡逻。装甲卡车一共六辆,其中有几辆是在执行别的任务时通过无线电召回来的。每一辆车都将由警察护送,各归各行驶——这是因为现金数量非同寻常而采取的一项防范措施。然而,只有三辆卡车上装有钱。另外三辆都是空的,即所谓“傀儡车”,这是防止拦路抢劫的一项特别防护措施。
在分行经理打来电话后的二十分钟之内,第一辆装甲卡车已准备从总行出发了,接着,卡车便融入市中心的车流,向着泰勒斯维尔驶去。
而在这以前,另外一些银行职员已乘坐私人汽车和交通车上路了。
领队的是埃德温娜·多尔西。她将负责眼下正在进行的支援行动。
埃德温娜在市中心分行闻讯后立即离开办公桌,只停留了一下,通知她的副经理,并召集三名将随自己同行的工作人员——贷款员克利夫·卡斯尔曼和两名出纳员。出纳员之一便是胡安尼塔·努涅兹。
与此同时,另外两家分行的几小队工作人员也得到指示,直接赶往泰勒斯维尔向埃德温娜报到。作为整个对策的一部分,是不让任何一家分行的工作人员抽调太多,以备别处可能出现挤兑事件。如果发生此类不测,其他的应急计划也已拟订就绪。不过同时能对付多少家分行的挤兑有一定的限制。同时有两、三家分行发生挤兑,就难以招架了。
以埃德温娜为首的四人小组,快步穿过连接市中心分行与美一商总行的地道。他们从主楼门厅乘电梯下到银行车库,一辆车库派出的专车已奉命等候在那里。开车的是克利夫·卡斯尔曼。
正当他们坐进汽车的当儿,诺兰·温赖特从他们身边飞跑而过,向停放在车库中的那辆野马式私人汽车奔去。保安首脑已得知泰勒斯维尔行动计划,因为事情涉及到两千万美元的现金,决定亲自监督警戒。在他的车子后面不远将跟着一部客货两用汽车,载送六名武装保安卫士。
当地警察局和州警察局也得到了通知。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和汤姆·斯特劳亨仍留在美一商总行大楼。斯特劳亨那设在“货币交易中心”附近的办公室此刻已成了指挥所。在三十六层楼上,亚历克斯的任务是密切注意其他分行的动态,及时了解可能冒出来的新问题。
阿历克斯曾将上述情况随时向帕特顿作了报告,现在这位银行总裁正和亚历克斯在一起紧张地等待着。两人虽不作声,却都在琢磨着一个问题:他们能控制住泰勒斯维尔的挤兑吗?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能安然度过这一个营业日而不在别处引起一连串的挤兑吗?
泰勒斯维尔分行经理弗格斯·W·盖特威克曾盼望着能够从容不迫、太平无事地度过退休前的最后几年。此人年纪六十上下,红润的脸颊,蓝色的眼睛,灰白的头发,身躯滴溜滚圆,活象一只苹果,是一位和蔼①
可亲的“扶轮社”社员。年轻时他也曾有过抱负,但很久之前他便不作非分之想了,因为他明智地认定,自己在生活中只能扮演一个配角;自己永远不会做一名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而只能跟着别人跑。他能力有限,其他方面也很平庸,当个小小分行的经理,把事情管管好,对他正合适。
他在泰勒斯维尔任职一直胜任愉快,在这之前只发生过一件伤脑筋的事有损他任职的记录。那是在几年之前,一位妇女自以为银行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租了一只寄存物品的保险箱,把一件用报纸包好的东西放在箱子里,然后地址也没留就到欧洲去了。几天以后,一股腐臭味充斥了整个银行。起初,人们怀疑是排水道出了毛病,但经过检查,并没有发现问题,而恶臭却越来越厉害。顾客们抱怨不止,工作人员更是连连恶心。最后,怀疑终于落到臭味最厉害的保险箱上。于是,关键性的问题成了:哪一只箱子呢?
弗格斯·W·盖特威克身为经理,责无旁贷,只得亲自把所有保险箱逐个用鼻子去闻,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只臭气熏天的箱子。在这以后,在法律程序方面又花了四天功夫才得到法庭的命令,准许银行把这只保险箱撬开。原来里面是一条很大的、海产鲜鲈鱼的残骸。即使现在,盖特威克有时候还会想起那个晦气时刻,仿佛又闻到了恶臭。
但是,他明白,今天的危急情况远比箱子里的臭鱼严重得多。他看了看表。他给总行打电话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十分钟。尽管四名出纳员一刻不停地把钞票付出去,但人们不断涌入,使挤在银行里的人越来越多,而后援部队还没到达。
“盖特威克先生!”一位女出纳员招手让他过去。
“什么事?”他离开平时归他占用的、由栏杆分隔的经理办公区,向女出纳员走了过去。柜台外面,排在等候着的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家禽饲养场场主,是盖特威克很熟悉的一位银行老顾客。经理高兴地说:
“早上好啊,史蒂夫。”
对方冷淡地点点头作为回答。出纳员则一声不响地把提取两个户头存款的支票拿给经理看。这些支票是家禽饲养场主拿来兑现的,总额为两万三千美元。
“都是有效的,”盖特威克说。说着便拿过支票,在两张上都缩签了自己的名字。
出纳员说:“我们剩下的钱不够支付这么多了。”她声音很低,但现名“扶轮国际”。资产阶级国际性社团。总部设在美国伊利诺斯州伊万斯顿。
柜台外面仍然可以听到。
当然,这一点,经理本来是应该知道的。自开门营业以来,由于很多大笔的提款,现金不停地外流,储备已近枯竭。但出纳员的这句话太糟糕了。人们把这句话向后传,现在队伍中已出现了愤怒的吵嚷声。“听见了吧!他们说他们已经没有钱了。”
“我的天哪!”家禽饲养场场主怒气冲冲地俯身向前,捏着拳头砰砰地敲打柜台。“你最好还是按支票把钱付给我,盖特威克,不然我就进去把这个该死的银行砸个稀巴烂!”
“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史蒂夫。也没有必要进行威胁或者大叫大嚷。”弗格斯·W·盖特威克这时也提高了嗓门,尽量想使这些突然发怒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由于人们纷纷提款,出现了特殊情况,本行暂时发生现金短缺。但是我向各位保证,大笔款子已在途中,很快就会运到。”
最后的几个字被愤怒抗议的叫喊声淹没了。“开银行怎么会没有钱?”……“现在就拿钱来!”……“废话少说!拿现金来!”……“我们不走啦,直到银行把该付的钱付出来为止。”
盖特威克高举双臂。“我再次向各位保证……”
“我对你这些不值钱的保证不感兴趣。”说话的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妇人,盖特威克认出她是一位新近搬来的居民。妇人态度很坚决:“我现在就要把钱取出来。”
“对!”站在她后面的一个男人附和道:“我们现在都要取钱。”
更多的人向前涌来,嗓门越来越大,脸上显示出愤怒而恐慌的神情。
有人扔过来一只香烟盒子,打中了盖特威克的脸。他意识到,一群普通的市民,其中有很多还是他所熟识的,突然之间已经变成了一群寻衅的暴徒。当然,这都是因为钱。钱对人起着奇怪的作用,使他们贪得无厌,引起他们的恐慌,有时候甚至使他们变得象野兽一般。也有些人是真的害怕了,因为他们以为很可能要失去他们所有的一切,因而生活就没保障了。几分钟以前似乎还是不可想象的暴力行动,现在已经迫在眉睫。
盖特威克感到一阵实在的恐惧,这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诸位!”他恳求道。“请听我说!”他的声音消失在越来越响的喧哗声中。
谁也没料到,突然,喧闹声减弱了。外面街上好象有什么动静,队伍后面的人正伸长脖子张望。接着,银行的外门猛地被推开,一队人雄赳赳地走了进来。
带队的是埃德温娜·多尔西,后面跟着克利夫·卡斯尔曼和两名年轻的女出纳,其中之一便是娇小玲珑的胡安尼塔·努涅兹。再往后是一队肩扛沉甸甸帆布口袋的保安卫士,由另外一些手持左轮手枪的警卫在旁护卫着。从其他分行抽来支援的另外六七名工作人员跟在警卫后面鱼贯而入。在最后面压阵的是机灵地戒备着的“保护神”——诺兰·温赖特。
人群还在拥挤着,但已差不多完全安静下来,只听到埃德温娜以她那清晰的口齿说:“早上好,盖特威克先生。抱歉得很,我们这些人来迟了,不过交通也实在太拥挤。我知道你可能需要两千万美元。这刚运到的大约是三分之一。其余的正在路上。”
在埃德温娜讲话的时候,克利失·卡斯尔曼、胡安尼塔、卫士和其他人走过围有栏杆的经理办公位置向柜台后面走去。刚刚的后援人员中有一位是业务部的人,此人立即开始分发运到的现金。顷刻之间,一叠一叠坚挺崭新的钞票便登记完毕,分送到各出纳员手中。
银行里的人群团团围在埃德温娜周围。有人问道:“你那话是真的吗?你们银行有足够的钱付清我们所有人的存款吗?”
“当然是真的。”埃德温娜环视着周围的人群,对大家说:“我是多尔西夫人,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副总经理。尽管你们可能听到一些谣言,但我们的银行是可靠的,有偿付能力的,没有什么问题是我们解决不了的。我们有充足的现金储备可以偿付任何存户——不管是泰勒斯维尔的存户,还是任何别的地方的存户。”
原先讲过话的那位衣着时髦的妇人说:“也许你说的不错;也许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希望我们会相信你的话。不管怎么样,我今天反正是要把钱取出来。”
“这是你的权利,”埃德温娜说。
弗格斯·W·盖特威克站在一旁观看,他为自己不再是人们注意的焦点而感到宽慰。他还意识到,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已有所缓和;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钞票不断送到出纳员手边,等候着的人群中甚至还有人露出了笑容。但是,不管人们的脸色是否有所和缓,大家还是保持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气。款项一笔接着一笔迅速地付到客户手里,显然,挤兑并没有被刹住。
与此同时,已经回到外面装甲卡车上去的银行卫士和护送队员又扛着满满的帆布口袋列队而入,其威势正象当年凯撒的古罗马军团一样。
那天在泰勒斯维尔目击了这一幕的人,谁都不会忘记展现在公众面前的那么多的钱。即使是美一商的职工,过去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下子集中那么多款子的场面。根据亚历克斯·范德沃特的计划和埃德温娜的指示,运来对付这次挤兑的两千万美元大都堆放在外面,让大家都可以看见。在出纳员柜台后面的地方,所有的办公桌都腾了出来;另外还从银行别处搬来更多的办公桌和台子。在所有这些桌子上面,放着大堆大堆的纸币和硬币。从各处调来支援的额外职员则随时掌握着流通的总额。
正象诺兰·温赖特后来所说的那样,整个过程是“银行盗贼的一场美梦,保安人员的一场恶梦。”幸好,即使盗贼听到了风声,他们也只好事后望洋兴叹了!
埃德温娜监督着这儿的一切,她并不多说话,办事却干练有效,对弗格斯·W·盖特威克也很有礼貌。
她还指示克利夫·卡斯尔曼开始物色客户中有谁想向银行贷款。
中午前不久,银行里仍然挤满了人,外面的队伍越排越长。这时,卡斯尔曼把一张椅子搬到前面,站了上去。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喊道:“我想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市区来的贷款员,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家分行通常不能办理的数额比较大的贷款,我却有权批准。所以,如果有哪一位想申请贷款并希望迅速得到回答的话,现在正是好机会。我富有同情心,愿意倾听客户的要求,并将尽力帮助有困难的人。盖特威克先生现正忙着别的事情,蒙他答应让我占用他的办公桌,所以我就在那儿办公,希望各位到那里找我。”
一个腿部上了石膏的男子喊道:“我一取到我的钱马上就到你这里来。依我看,如果这家银行就要破产,倒也不妨抓它一笔贷款。也许永远也不必还了。”
“这里不会破产的,”克利夫·卡斯尔曼说。他问对方:“你的腿是怎么搞的?”
“在黑咕隆冬的地方摔了一交。”
“从你的话里听出来,你现在还在黑咕隆冬的地方没出来。这家银行的情况比你我都强。另外,你如果借了钱,就一定得还,不然我们可要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人群中发出了笑声,这时卡斯尔曼从椅子上爬下来。过了一会,便有一些人走到经理办公桌旁边商谈起贷款的事来。但是,提款仍在继续。
恐慌的情绪尽管有所缓和,但看来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泰勒斯维尔分行的挤兑——显示实力没有用,保证没有用,实用心理学也没用。
下午一、两点钟光景,对垂头丧气的美一商职工们说来,似乎还只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病毒还要多久就会扩散开来呢?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已经跟埃德温娜通过几次电话。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他离开总行,亲自前往泰勒斯维尔。此刻他的惊慌情绪比之上午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他还抱有希望,但愿挤兑能够迅速被刹住。可风潮仍在继续,这意味着周末期间,存户中间的恐慌情绪将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星期一,美一商的其他分行不被潮水般涌来的顾客挤垮才怪呢。
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到目前为止,别的几家分行的提款虽然也为数不小,但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生类似泰勒斯维尔那样的情况。但这种运气显然不会维持很久。
亚历克斯坐着配有司机的轿车前往泰勒斯维尔,马戈特·布雷肯跟他同行。这天上午,马戈特在法院了结了一桩案子,没想到时间还早,于是便赶到银行来跟亚历克斯共进午餐。饭后,亚历克斯让她留了下来,多少分担了一些当时充满总行第三十六层楼的紧张气氛。
在汽车里,亚历克斯倚靠着座椅,乘行车这一阵子休息一下,他知道这个间隙是很短暂的。
“这一年真够你受的了,”马戈特说。
“我显出劳累的样子了吗?”
她伸过手去,用食指轻轻划过他的前额。“这里的皱纹更多了。鬓角也增添了白发。”
他苦笑了一下。“人也更老了。”
“倒也不是老得那么厉害。”
“这就是我们为生活的重压所付的代价罗。你也付出了代价,布雷肯。”
“是的,我也付出了代价,”她表示同意。“当然,要紧的是,哪些压力是非承受不可的,只要值得,我们倒也心甘情愿。”
“拿挽救银行来说,个人为之紧张劳累,那是值得的,”亚历克斯直截了当地说。“眼下,如果我们不挽救银行,许多无辜的人就要受到损害。”
“有些活该受到损害的呢?”
“在进行抢救的时候,先要把大家都救出来。至于谁该受惩罚,以后再说。”
到泰勒斯维尔去的路程共二十英里,这时他们才走了十英里。
“亚历克斯,情况真的有那么糟吗?”
“如果到星期一挤兑还不能刹住,”他说:“我们就只能关门大吉。
到那时,其他银行会组成一个财团,联合起来,保我们过关,当然我们是要付出一大笔代价的,然后他们就会接管剩下的一切,而最后,我想,所有的存户都将得到他们的存款。但是,美一商,作为一个实体,也就从此完蛋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事情竟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这正是许多应该理解的人所没有完全理解的问题。”亚历克斯说。
“银行和整个货币机器是跟大笔的债务和大笔的贷款打交道的。它们的精密度极高,如果你手脚不灵,拿它们胡搞乱来,因为贪婪或者政治原因或者十足的愚蠢而让一个部件严重地失去平衡,那么你就会使所有其他都件受到危害。一旦你使整个机器或者其中的一个银行受到损害,而消息又象经常发生的那样泄露出去的话,公众就会对你丧失信心,这样一来就一垮全垮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情况。”
“从你的话里,”马戈特说,“以及我听到的另外一些情况,看来贪婪是导致你们银行这次灾难的原因。”
亚历克斯没好气地说,“除了贪婪,在我们董事会中白痴占的比例太高也是一个原因。”他今天说话比平时坦率,但他觉得这样讲可以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亚历克斯突然失声喊道:“天哪!我多么想念他啊!”
“谁?”
“班·罗塞利。”
马戈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你现在进行的抢救工作不正是罗塞利本人会采取的行动吗?”
“可能是的。”他叹了一口气。“只是我的抢救工作不会起什么作用。所以,要是班·罗塞利还活着就好了。”
司机放下前座与后座乘客之间的分隔玻璃。他回过头来说道:“我们进入泰勒斯维尔了,先生。”
“祝你运气好,亚历克斯,”马戈特说。
在几条马路之外,他们就能看到分行外面的一字长蛇阵。新来的人正在排进队伍。当他们的轿车在银行外面停下时,一辆小型运货汽车在街对面吱地一声刹住车,从上面跳下几个男人和一个姑娘。运货车的一边写着“WTLC电视台”几个大字。“天哪!”亚历克斯说。“我们正需要这个。”
走进银行,马戈特好奇地四处张望,亚历克斯则跟埃德温娜和弗格斯·W·盖特威克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他从两人口中得知,事情简直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亚历克斯心想自己这一趟等于白跑,但又觉得来一趟是必要的。他想,如果他跟排队挤兑的人随便谈谈,总不会有什么害处,甚至还可能会有所帮助。于是,他便走过几排人的队伍,态度从容地自我介绍起来。
排队的至少有两百人,这一大群人在泰勒斯维尔颇有代表性——年老的、年轻的和中年的都有,有的富裕,有的则显然比较贫穷,有怀抱婴儿的妇女,有身穿工作服的男人,也有的象逢年过节一样穿着考究的衣服。他们中多数人是友好的,有几位则并不,抱着敌对态度的只有一两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不安。那些取到钱离去的人们,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往外走时对亚历克斯说:“谢天谢地,总算办好了!这是我一生中最担心事的一天。这是我的积蓄——我的全部家当。”她举起了十几张五十元一张的钞票。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亚历克斯是银行方面的人。另外一些则拿着比这多得多或更少的钱离去。
亚历克斯从他与之交谈的所有人那里得到的印象是同样的。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可能牢靠,也可能不牢靠。但是谁也不肯冒险把自己的钱留在一个可能会破产倒闭的银行里。报纸把美一商跟超国公司联系在一起的宣传,已经在人们中间起了作用。人人都知道,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很可能要损失很大一笔钱,因为银行方面承认了这一点。至于细节,那是无关紧要的。亚历克斯对一些人提到了联邦存款保险,但他们并不相信这一制度。有些人指出,联邦保险的数量有限,人们不相信联邦存款保险公司的基金足以应付任何大规模的危机。
亚历克斯意识到,还有某种也许是意义更为深远的东西:人们对于别人告诉他们的话已经不再相信;对于别人的谎言欺骗他们早已习惯了。最近,他们被总统骗了,其他政府官员、政党头面人物、商人和实业家都把他们给骗了。他们还受到雇主和工会的欺骗;受广告的欺骗;在金融交易方面——包括股票和公债的状况,股东分红的报告和“查过账的”公司企业盈方一览表——受欺骗;有时还受到通讯媒介——通过其报道的倾向性和有意压下某些新闻不报——的欺骗。各种各样的谎言骗局真是说也说不完。欺骗了还要欺骗,直至扯谎——或者往好里说也是歪曲事实,掩盖真相——终于成了生活里的家常便饭。
所以当亚历克斯向人们保证,美一商并不是一条正在沉没的船只,他们的钱存在里面可以安然无恙时,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相信他呢?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溜走,下午就要过去了,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接近黄昏时,亚历克斯已经准备听天由命了。要发生的事情终究逃脱不掉;他想,对于个人和企业来说,必须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的时刻终归要到来。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将近五点半钟,十月的黄昏暮色苍茫,夜幕正徐徐降临——诺兰·温赖特前来向他报告,正在等候的人群中产生了一种新的焦虑。
“他们很担心,”温赖特说,“因为我们打烊的时间是六点钟。他们估计在剩下的半个小时之内,我们无法对付所有的提款人。”
亚历克斯拿不定主意了。按照规定时间停止泰勒斯维尔分行的营业很容易办到,也是合法的,对此谁也不能找到理由提出异议。他感到一阵由愤怒和沮丧引起的冲动,很想恶狠狠地对那些仍在等候的人们说:
你们不肯信任我,那好,请一直焦急不安地等到星期一吧。都见你们的鬼去吧!但他却犹豫不决,在本人的性格和马戈特关于班·罗塞利的一句话之间举棋不定。她刚才说过,亚历克斯现在所做的,“正是班·罗塞利本人所会做的。”对于停止营业一事,班·罗塞利会做出什么决定呢?这一点亚历克斯是知道的。
“我要发表一项声明,”他告诉温赖特。他首先找到埃德温娜,对她做了一番指示。
亚历克斯走到银行门口,因为在这里讲话,里面的人和仍然等在街上的人都可以听到。他意识到几架电视摄像机正对着自己。第一家电视台的摄像小组来到之后,另一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赶来了。一个小时以前,亚历克斯曾向这两批电视记者发表了一项声明。这些人一直等着未走,其中一个曾透露说他们准备为周末新闻特辑搞点额外的材料,因为“银行挤兑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女士们,先生们,”——亚历克斯的声音既坚定有力,又清晰响亮,站在远处也听得见——“我听说你们有些人对我们今晚停止营业的时间很关切。你们不必担心。我代表银行经理部门向你们保证,我们泰勒斯维尔分行将继续营业,直到把你们各位的事情全部办完为止。”人群中发出了满意的嘁嘁喳喳声,还有人情不自禁地鼓了掌。
“不过,有一点我想向你们各位强调指出。”人们再次安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亚历克斯身上。他继续说:“我郑重劝告各位,在周末期间不要把大笔的钱带在身上或者放在家里,从各方面说这样做都是不安全的。所以我要竭力劝说各位选择另外一家银行,把你们从本行取走的所有钱存到那里去。为了在这方面帮助各位,我的同事多尔西夫人正在打电话跟本地区的其他银行联系,要求它们比平时晚一些打烊以便为大家提供方便。”
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表示赞赏的嗡嗡声。
诺兰·温赖特走近亚历克斯,对他轻声说了几句,然后亚历克斯便宣布说:“我刚刚得到报告,两家银行已经同意了我们的请求。其他银行仍在联系之中。”
等候在街上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喊道:“你能推荐一家好的银行吗?”
“可以,”亚历克斯说,“如果让我自己挑选,我就选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这是我最了解、最有把握的一家银行。它历史悠久,信誉卓著。但愿你们大家也和我的想法一样。”他的声音中第一次露出了少许感情。有几个人脸上发出了微笑,或是半心半意地笑了几声,但是在注视着他的人中间,多数人的面部表情还是严肃的。
“我过去也是这样想的,”亚历克斯身后有人情不自禁地说。他转过身去。说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可能快要八十岁了,身体已经干瘪,满头白发,弯腰曲背,拄着一根手杖。但老人的眼睛还明亮,而且敏锐,声音也很坚定有力。他身旁是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两人都穿得很整洁,虽然他们的服装已经过时,而且已经穿旧。老妇人拎着一只购物袋,只见里面装着一捆一捆的钞票。他们刚刚从银行柜台那里走过来。
“我和我的妻子在你们银行开户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老人说。“现在把钱取走,真感到有些难受。”
“那为什么要取走呢?”
“那些谣言不能完全不理啊。无风不起浪,总是事出有因吧。”
“是事出有因,我们已经承认了,”亚历克斯说。“因为借给超国公司一笔贷款,我们银行可能要遭到一些损失。但是我们银行能够顶得住,而且一定会顶住。”
老人摇了摇头。“如果我还年轻,并且还在工作,也许我会听你的话,冒点风险。但是我已经老了,不再工作了。这里面”——他指指购物袋——“差不多就是我们剩下的全部家当,断气之前就靠这些钱了。即使这些钱也不算多,它们现在的价值比起我们工作时挣这些钱的时候,连一半也不到了。”“你这话不假,”亚历克斯说,“通货膨胀对于象你们这样的好人打击得最厉害。但是,不幸的是,调换银行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忙。”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年轻人。如果你是我,如果这些钱是你的,你不是也会象我现在这样去做吗?”
亚历克斯意识到其他人正围拢来听他们讲话。他看见马戈特挤在人群靠前的地方。就在她的背后,电视摄影机的灯亮着;有人正拿着一只话筒向前探过身来。
“是的,”他承认说,“我想我也会这样做的。”
老人似乎感到出乎意外。“不管怎么说,你是诚实的。刚才我听到你关于另找一家银行的意见,对此我表示欣赏。我看,我们现在就该去找一家银行把钱存进去了。”
“等一下,”亚历克斯说,“你有汽车吗?”
“没有,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我们走着去。”
“带着这些钱可不能走着去。可能会被人抢的。我叫人开车把你们送到另一家银行去。”亚历克斯招手让诺兰·温赖特过来,把情况作了说明。“这位是我们的安全部主任,”他告诉这对老夫妇说。
“这很便当,”温赖特说,“很高兴能亲自为你们开车。”
老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看这个的面孔,又看看那个的面孔。
“在我们刚刚从你们的银行中取出我们的钱,而且实际上等于告诉你们我们不再信任你们以后,你们还要开汽车送我们走?”
“就算这也是我们的服务内容吧。何况,”亚历克斯说,“你们跟我们在一起已有三十年之久,我们理应象老朋友一样的分手。”
老人拿不定生意,顿了好一会儿。“也许我们不必分手。让我坦率诚恳地再问你一个问题。”老人明亮、敏锐、诚实的目光盯着亚历克斯。
“说吧。”
“你已经对我说了一次实话,年轻人。现在再对我说一次实话吧。但请记住我刚才说过的,我已经老了,这些存款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的钱存在你们银行里安全吗?绝对安全吗?”
亚历克斯把这个问题及其全部含意掂量了几秒钟。他知道不仅这一对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而且其他许多人也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无所不在的电视摄影机仍在转动。他瞥见了马戈特;她也同样地紧张,脸上带着一副疑惑的表情。他想到这里的人们,以及其他地方受到此时此地这一事件影响的人们;想到那些信赖他的人——杰罗姆·帕特顿、汤姆·斯特劳亨、董事会、埃德温娜以及其他的人。他想到如果美一商破产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想到不仅在泰勒斯维尔而且在其他地方可能会产生的深远而带有破坏性的影响。尽管想到这一切,他心中还是起了疑虑。他把它强压下去,然后干脆利落并且充满信心地回答道:“我向你担保,我们银行是绝对安全的。”
“啊,活见鬼,弗丽达!”老人对妻子说。“看来我们真是没事找事瞎忙呢。来,咱们把这些该死的钱再存回去吧。”
在以后几个星期的事后研究和讨论中,有一桩事实始终是无可争议的:在那位老人和他妻子返回美一商分行,把购物袋中的钱重新存进去以后,泰勒斯维尔的挤兑便有效地被制止住了。那些本来等着取钱的人在亲眼目睹了老人和银行高级职员之间交谈的一幕之后,或者彼此避开对方的目光,要不就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转身走了。消息在那些等在银行内外还未走的人们中间很快传开去;等候的队伍几乎马上就散了,同队伍形成时一样地迅速,一样地不可思议。正象某人后来所说的:群众的盲从心理从反方向起了作用。当分行应付完剩下的几位客户关门时,它比平时星期五晚上的打烊时间只晚了十分钟。在泰勒斯维尔和总行大楼,都曾有一些美一商的人为星期一担心。人们还会再来挤兑吗?
结果,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
星期一,在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生挤兑。其原因——大多数分析家都一致认为——就在于在周末的电视新闻节目里出现了一幕清晰逼真、诚实感人的情景,人们看到一对老夫妇和一位漂亮、坦白的银行副总经理谈话。这部经过剪辑和编排的电视影片非常成功,许多电视台竟把它播送了好几遍。它作为不拘形式、能打动观众的“真实电影”技术的一个范例获得了成功,这种技术,电视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但电视界却用得很少。很多电视观众感动得流了泪。
周末那几天,亚历克斯·范德沃特看了这部电视片,但却未加评论。
一个理由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那个关键的紧要关头,当被问到“我们的钱……绝对安全吗?”这个问题时,他是怎样想的。另外一个理由是,亚历克斯知道:各种潜在的危险和难题仍然摆在美一商银行面前。
马戈特对于星期五晚上所发生的事件也谈得很少;星期天她呆在亚历克斯的公寓里时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她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想问,但她善于察颜观色。知道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经理人员中,罗斯科·海沃德也是看了电视节目的一个,虽然他并没有全部看完。海沃德是在星期天晚上开完教区委员会会议回到家中以后打开电视机的,但在嫉恨之下只看了一部分便啪地一声把它关掉了。海沃德自己的难题已经够棘手的了,他不想再听到范德沃特得到成功的消息。撇开这次挤兑事件不谈,还有几件事情很可能在下星期里冒出来,这使海沃德极度不安。
星期五晚上在泰勒斯维尔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与胡安尼塔·努涅兹有关。
那天下午马戈特·布雷肯赶到分行时,胡安尼塔曾看见她。在此之前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找到马戈特征求她的意见。此刻她下了决心。但由于她本人方面的一些原因,胡安尼塔不愿意让诺兰·温赖特看到。
在挤兑结束后不久,胡安尼塔所等待的时机终于来到了。当时,诺兰·温赖特正忙于检查分行周末的安全措施,银行职员紧张了一整天,这时才开始喘过气来。胡安尼塔离开她协助一名分行出纳员工作的柜台,走到拉有拦杆的办公区。马戈特正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范德沃特先生。
“布雷肯小姐,”胡安尼塔轻声地说,“你曾对我说过,碰到问题,可以来找你谈。”
“当然罗,胡安尼塔。你现在有问题吗?”
她娇小的脸上因为忧虑而起了皱纹。“是的,我想是有的。”
“什么样的问题?”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谈好吗?”胡安尼塔注视着银行另外一边靠近地下室的温赖特。他似乎就要跟别人谈完了。
“那么到我办公室来好啦,”马戈特说。“你看什么时候好呢?”
她们商定在下星期一晚上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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