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雨水增多,天—放晴就温暖。有几天春寒料峭,也只不过下了一小时左右的小雪。
随着河田招待俊辅和悠一去鹰把式料理日子的临近,俊辅越来越变得喜怒无常,桔家的女佣和学生都不知如何是好。不仅是女佣和学生,连临时叫来充当一夜主人的那个会做菜的崇拜者也大惑不解:平时,等客人走了以后,俊辅总要亲切地来夸几句‘莱做得好,和他一起喝上几杯算是稿劳他的辛苦。可最近一次,俊辅竟忘了这茬,客人走后,连一句寒喧的话都没有,径自上二楼书房去了。
镐木来过了。说是去京都前来打个招呼,实际上是托他转交个礼物给悠一。俊辅毫不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
俊辅给河田打电话,不知多少次想回绝那饭局。可做不到。怎么会做不到的连俊辅自己也不理解。
“我只是许过身子罢了。”
悠一的这句话,追击着俊辅。
前一天晚上,俊辅通宵干了一夜。深夜,疲惫不堪就在书房角落的小床上躺了躺。他想蜷起老化的膝盖睡吧,忽然一阵剧痛袭来。那右膝的神经痛,最近频繁发作,到了非吃药不可的地步了。镇痛剂“帕比纳尔”,实际上是粉末状的吗啡。用床边柜上杯子里的水冲服。痛是止住了,反倒是眼睛清冷唾不着了。
他干脆起来,又坐到桌子前,点上一时熄灭的煤气暖炉。桌子可真是奇妙的家具。小说家一旦面对书桌,便让奇妙的手臂拥住,收紧……然后就不容易脱身了。
最近,桧俊辅身上像重放的鲜花般创作冲动多少苏醒了一点儿。他写了二三篇带有鬼气、灵气的片段作品。那些都是再现太平记时代,模仿阿拉伯风格的故事,枭首啦,焚烧寺院啦,还有般若院童子神嘱托、大德志贺寺上人对京极御息所的爱恋等等。他又回到古代牧歌式的世界,有一篇长篇随想《春日断想》,作品中触及将幕帐让给他人的男人断肠的悲哀,作品的气氛模仿古希腊“爱尔尼亚”的忧愁,作品与贝特克莱斯的那篇“祸之牧场”一样,受到现实社会似是而非的支持。’.……俊辅放下了笔。他受到了不痛快妄想的胁迫。“为什么我要拱手旁观呢。为什么……”老作家想,“卑怯到这把年纪来充当‘中太’的角色吗?为什么不打回绝的电话……那是悠一自己答应了的关系吧。也不仅仅如此。镐木已经和他分手了……结果悠一不是任何人的东西,我害怕了。…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不?
不,我不行。快不是我。连正面照照镜子都不敢的我决不行……
而且……作品决不是作者的东西。“
四处听到了鸡鸣之声,像破裂般的声音,像是能看见拂晓中鸡的红嘴似的叫声。狗也这边那边的叫起来。像一群分别被带走的强盗,受绑缚之辱咬牙切齿,互相呼唤着同伴似的。
俊辅在凸窗两用的长椅子上坐下,抽了支烟。古陶瓷和美丽的陶俑收集品,冷冰冰地围着黎明的窗子。他看见院子里漆黑的树和紫色的天空。朗下望望草坪,那张女佣人忘记收起来的滕椅,斜躺在草坪的中央。清晨,从这古旧的藤,黄褐色的矩形上诞生了。老作家累极了。在朝雾中,渐渐明亮起来的院子里的躺椅,像在嘲笑他,他似乎看见了远处的活动都中止了,强迫他久久犹豫的死。烟快灭了。他打开冒着冷气的宙子,把烟头抛下去。烟头没有够着藤椅子,落在低低的神代杉叶子上停住了。杏子色的一小点火光闪了一下。他下楼到卧室里睡下了。
傍晚,悠一早早地来到俊辅家,俊辅把镐木信孝几天前来过的事告诉了他。
倍争把房子卖给那家老房子的旅馆作别馆,签好合同他就匆匆上京都去了。让悠一稍有些伤感的是,信孝关于悠一没多说什么,只是说公司不景气,到京都的营林署什么去找工作。俊捕把信孝的礼物递给青年。那就是青年成为信孝囊中物时,从“贾
基”手里赢来的那个猫限钻戒。
“快,”俊辅站起来,.,带着睡眠不足而来的快活劲儿说:“今晚我可是陪客呀。上次从河田眼神里一望便知,主宾不是我,实际上是你哇。不管他了,上次还是很愉快的嘛。我们之间的关系让人家多疑了巴。”
“还是请这样做下去吧。”
“最近我老是觉得我是木偶,操纵木偶的可是你哇。”
“可是铺木夫妇的事,不是仰仗您的教诲干脆地解决了吗?”
“那是难得的恩宠呀。”
——河田的车来接了。两人在“黑羽”的一问屋里等着,不一会儿河田来了。
河田往垫子上一坐,让人看起来无拘无束6上次那生硬的样子一点也看不见了。来到职业不同的人面前,我们是希望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氛的。在俊辅面前,尽管有过去那段师生之谊,可他自己早就失去了青年时代的文学气质,让人看到的是实业家带夸张的粗犷气质。他把过去学过的法兰西古典的记忆错误故意弄糟,把拉希依努的“菲艾特尔”和普利塔尼基斯的故事胡搅在一起,让俊辅定夺。
他说在巴黎喜剧剧院看过“菲艾特尔”。说比起法国古典剧优雅的“依波里特”,他更怀念接近古希腊传说中讨厌女子的费波留特斯那种年轻人的清纯美。他那冗长的自我意见陈述无非想让人看看:瞧,我可没有什么所谓“文学的羞耻感”哇。最后,他朝向悠一,说趁年轻无论如何得去一次国外。“谁能让我去呢?”河田口口声声叫悠一“令甥”;利用那天从俊辅处得来的许诺。
这里的菜是烤肉。每人面前的炭火炉上横一块铁板焙烘器,客人们领口处塞一块白布拖到胸前,自己拿肉放到铁板上去烤着吃。让锥子酒弄得醉酮磺的俊辅,脸通红,把胸前的围兜系在脖子上一副看上去说不出的怪相。他抬眼看看悠一,又看看河田。自己明知道会是这种局面的,还偏偏会跟着悠一一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安的什么心。那天看醒酗寺的绘图小说时,他曾把自己比作那高僧,可太难受了,他想,还不如选媒人中太的角色好呢,现在的心情,难道是那时情绪的反映吗?“美的东西老是让我怯懦。”俊辅想,“不仅如此,有时还让我卑劣。这是怎么回事呀?美让人
高尚起来,那是一种迷信吧。”
河田阿起悠一就职的事,悠一开玩笑地说,这就要受到岳丈大人的照顾,一辈子在岳父面前抬不起头来。
“你有太太啦?”
何田悲痛地叫了一声。
“没关系,河田君。”——连自己也觉不该说的,老作家却说,—‘没关系的嘛。这青年是依波里特。”这有些粗俗的同义词意义,河田立刻就听懂了。
“那是知道。依波里特,有指望。你的就职问题,尽管派不了什么用处,我想操操心啊。”
晚餐愉快地进行着。连俊辅都精神爽朗起来。奇怪的是,瞧着河田看悠一时限里浸润的欲望,俊辅竞觉得有些得意洋洋。
河田支走女招待。想说说还没对人说过的过去,他心里老等着向傻辅倾吐的机会。他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他一直保持独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苦心。在柏林,那简直可以演一出大戏了。
回国前不久,他故意往一个连他自己也看着下流的娼妓身上扔钱,掩着鼻子和她同居,他给父亲寄出信希望同意自己结婚。前辈河田弥一郎正好趋业务上的事,去了趟德国实地调查儿子女人的事。一见到那女人他吃了一惊。
儿子说,不让我和她在一起就死给你看,把装在内侧口袋里的枪,拿出来给父亲照照面。女人当然也如此。亏得先辈弥一郎是个机敏行事的人。他用钱收买了这个纯情的“淤泥之莲”,牵着儿子的手,把他拖上了“秩父丸号”船,带回了日本。儿子在甲板上散步时,担心的父亲寸步不离左右。那眼睛老盯着儿子裤腰带看,万一儿子想跳海可以一把抓住。
回到日本,儿子不管给他介绍什么女人一概不理。他忘不了德国的柯尔尼丽亚。桌子上老放着柯尔尼丽亚的照片。工作上他成了德国式冷酷勤奋的实于家,生活上他又扮演成纯德国式的梦想家。他一直扮演着,直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河田尝尽了把自己打扮成自己看不起的人物的那种痛快的味道。浪漫主义及其梦想癖是他在德国发现的最愚塞的东西,可就像个旅行者心血来潮买东西一样,实际上他出于深谋远虑,买进来这种舞会用的不结实的纸帽子和纸口罩。诺贝柳斯流派的感情贞洁,内部世界的优越性,由其反面产生的实际生活干燥无味,非人性的意志力等等,他将这些东西轻松地玩于股掌之间,在学到手的,决不用担心的思想影子下生活。恐怕河田的面神经痈,就是从这不断内心背叛中产生的吧。每次有人提亲,他就演出悲伤的表情给人看。谁也不怀疑这时他的眼睛,追忆着柯尔尼丽亚的
幻影。
“看看我的这个部分。正好这眼眶边。”他用拿杯子的手指示着,“怎么样,看得出我的眼睛在追逐回忆吧。”
“眼镜反光,可惜看不到那要紧的眼睛。”
他赶忙脱下眼镜,眼珠朝上翻着让两人看,俊辅、悠一禁不住大笑起来。
对柯尔尼丽亚他有两重回忆。河田先演回忆的角色来欺骗柯尔尼丽亚,接下来改换成自己对柯尔尼丽亚的回忆。以此来欺骗别人;为了制造关于自己的传说,柯尔尼丽亚必须存在。没爱过的女人,这个观念在他心里投影下一种虚像,这种存在与终生的联结,不弄些理由是不成的。她成为他可能出现的多样生活的总称,让渐渐超过他现实生活的否定力量权化了。现在河田自己也不信她是丑陋卑贱的,无路可走,只能把她想成漂亮的女人。后来,父亲死了,他想起来,把那张柯尔尼丽亚的下流爱好的照片给烧了……这故事让悠一感动了。与其说感动不如说那是让陶醉了。柯尔尼丽亚确实存在!如果添加些罗嗦咳注释的话,青年想起了镐木夫人,因“人不在”而变成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九点到了。
河田弥一郎拉掉胸前的围兜,用果断的动作看看手表。俊辅微微颤抖了二下。
不能想像老作家面对俗物会有自卑感。他感到那无底的无力感来源于悠一,这一点前面已经讲过了。
“那么,”河田说,“今晚我去镰仓住。已经订好鸿风园旅馆了。”
“是吗?”俊辅应了一声,不响了。
悠一感到眼前木已成舟。要女人时那种兜圈子的殷勤做法,男人的场合老是用别的形式。异性爱中那种伴有无限曲折的快乐,男性之间不可能有。假如河田想要悠一的话,那么今晚就要悠一的肉,应该说是最合礼节的做法。这个“纳尔西斯”,眼前的两个男人:没有一点魅力的中年人和陷入老境的两个男人都忘记了所有的社会天职,只对他感兴趣;不牵涉他任何精神上的问题,只把他的肉体捧为至高无上的;这种场合与女人感到的性感战栗完全是两码事;有什么从自己身体上分出独立的肉体,井赞叹着“我的第二个肉体”,精神蹂躏、亵渎第一个肉体,并缠绕上受赞叹的
第二个肉体,渐渐保持住平衡,于是出现世界上罕见的快乐。
“我说什么都是直来宜去的,不高兴了请原谅。悠一君不是真的令甥吧?”
“真的吗?当然不是真的外甥。可是,有真正的朋友,也就有真正的外甥不是吗7”——这就是俊辅作家的诚实的回答。
“再想问一个问题,先生和悠一君只不过是朋友呢,还是……”
“情人吗?你想问的吧。你哇,我还是能恋爱的年纪吗?”
两人几乎同时,瞥见青年美丽的睫毛,他正把叠好的围兜拿在一只手上,眼望别处抽着烟,盘腿坐着。什么时候,悠一的那姿态里又多了一种放荡不羁的美。
“问了这些我就放心了。”——河田故意不看悠一说。就像在这话底下用浓铅笔粗租画了一条线似的,脸颊上闪过一道痉挛。“那么,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听了许多教诲,十分愉快。今后每月至少一次,想还是咱们三人秘密会合一次。我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地方。毕竟‘鲁顿’店里碰到的家伙们,话不投机,终于没有这样痛痛快快说的机会。柏林此道的酒吧,集中的全是一流的贵族、实业家、诗人、小说家、演员等人呢。”——只有他这样排列顺序吧。也就是说,在这种无意识的排列中,相当直率地表露出德国流的市民教养,他自己不信的那种单纯的演技。
饭馆门前的幽暗里,并不宽敞的坡道上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河田的“卡迫拉克”62。还有一辆是叫来的包车。
一夜风还是寒气逗人,天空阴沉。这一带蒙受过战争灾难,很多是战后建的房子,损坏的一角用白铁皮板寒进去的石墙,紧着就是奇妙的崭新木板壁。街灯朦胧地照在本色木板上,那颜色与其说鲜艳,不如说几乎是妖冶。
俊辅一个人戴手套费了老大的劲儿。脸色严峻,戴着皮手套的老人面前,河田没戴手套的手悄悄地碰了碰悠一的手指,摩挲着那手指。以后三人中,哪一个该轮到孤独地留在一辆车里呢。河田和大家寒喧后,像理所当然似地,手搭在悠=的肩上,往自己的车那边带过去。俊辅没敢去追。还有期待的时候。悠一让河催着,一只脚已经踏在“卡迪拉克”的踏板上,他回过头来,快活地说:”那么先生,我,随河田先生去了,麻烦你给我家里的那位打个电话。”
“就说住在先生家里吧。”河田说。
送出门的女主人说:
“男人们也太累了。”
就这样,俊辅一个人成了那包车的客人。
那真正只有几秒钟的事。一步一步走过去的那过程的必然性是再明显不过了,但真的发生,还是给人以突发事件的印象。悠一在想些什么,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顺从河田的,俊辅还是什么也不明白。说不定,悠一只是孩子气想到镰仓去兜风吧。只有一样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他又被夺走了。
车穿过旧市区萧条的商店街。眼角闪过了一排排铃兰花灯。这样强烈地想着美青年,老作家又在美之中徘徊了。他陷得更深。于是,行为丧失,一切还原为精神的、单纯的影子、单纯的比喻。只有他是精神的、即肉体的比喻。什么时候能从这比喻站起来呢?还是甘愿忍受这宿命呢?或者是应该贯彻虽生犹死的信念呢?
……尽管这么想着,可这位年老“中太”的心里,几乎被苦恼塞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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