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充满了不安的征兆。
“五一”节那天,皇宫前发生了骚乱。警察向群众开了枪,事态愈加严重。游行队伍中有六七个人,把美国人的轿车推翻,并点着了火。骑白色摩托车的警察遭到了游行队伍的袭击,警察弃车逃跑,摩托车被烧毁。掉进护城河里的美国水兵,一露头就被人们用石头打下去,这样浮起又沉下去有十几分钟之久,根本游不到对岸去。广场到处火光冲天。荷枪实弹的美军守卫着日比谷美军司令部、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厦等处。
这场骚乱非同寻常。大家都不认为会就此罢手。人们都感到更大规模的暴动正在酝酿之中。
“五一”那天,本多没去丸之内大厦事务所,他通过听广播看报纸,就知道这次决不是简单的事件。他事不关己地度过了战争岁月,如今,对社会上发生的事件再不能漠不关心了。他对财产的三分法感到不安,有关今后的方针,他必须和任财务顾问的朋友商量商量。
第二天,他在家里焦躁不安,便出去散步。本乡三町目一带,古老的房子在初夏的太阳照耀下,还是老样子。他没有去卖法律书的书店,走进了一家门口陈列着各种杂志的书店。散步时去书店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书脊上的文字抚慰了他的心。一切都化作观念收藏在这里。人的情欲,政治动乱,一切都变成铅字静静地排列着。这里的书从编织入门到国际政治一应俱全,可谓包罗万象。
为什么本多一到书店就平静下来了呢?只能说他从小就有这种怪癖。清显和勋就没有这样的怪癖。这是怎样的怪癖呢?不对世界时常加以概括就不得安宁,对未记录下来的现实,就固执地不予承认,他就是这样一种顽固的心理。虽然他不是马拉美①,但既然任何事情都迟早要表现出来,世界早晚会成为一本美丽的书,那么在一切完结后赶到也不迟。
是的,昨天的事件已经过去。这里没有燃烧的火焰,没有怒吼,没有暴力,甚至没有留下血迹,老实的市民带着孩子购买畅销书,一位穿淡绿色毛衣的胖女人,提着布兜,粗声粗气地打听本月的妇女杂志出版了没有。书店老板很有雅兴,在店里面,在彩色匾额下面摆了一瓶菖蒲花,匾额上的文人蹩脚的题词是“读书乃精神食粮”。
本多在狭小的书店里,和其他顾客挤来挤去的看了一圈,没发现想买的书。走到通俗杂志书架前时,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穿件运动衫,专注地看着杂志。他神情有些异样,老是盯着一页在看,很引人注目。本多凑近青年的右边,不经意地向杂志扫了一眼。
他看见的是印刷粗糙,模糊不清的青瓷色克罗版画面,是一张被绳子捆绑的跪姿的裸体女人照片。刚才那位青年左手拿着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的就是这一页。
然而,来到青年身边时,发现他的姿势异常僵硬,他脖颈的角度、侧脸、眼睛仿佛是埃及的浮雕像,很不自然。这时,本多清楚地看到,青年把手插进右裤兜里,手在里面急剧地机械运动着。
本多马上离开了书店,愉快的散步已兴致全无。
“那家伙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呢。没有钱买那本书吗?要是那样我会悄悄替他付钱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应该毫不犹豫的给他买下来!”
①马拉美: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走了约莫两个电线杆的距离,本多的想法又变了。
“不,决不是那样的。如果他真想要那杂志的话,即使用钢笔作抵押,也能买下来的。”
无论如何那本书也应该买走的。本多肆意地想像起来。仿佛那个青年和自己密切相关似的。
这样一路想着朝自己家走去,由于讨厌妻子的迎候,就绕道走,没有从卫理公会教堂拐过去。
本多主观地断定,那青年没把杂志带回家,恐怕不是怕家里人唠叨,也不是因为没地方放。那个青年肯定是一个人住公寓的。他知道一回到公寓里,等待他的孤独,就会像宠物一样扑到他的身上,他肯定是惧怕打开那被捆绑的裸女照片,享受孤独的乐趣。那里有青年造就的牢狱中那样的绝对的自由,那自由在肆虐的小小四方空间,那充满精液味儿的阴暗巢穴里,面对这Rx房被嵌入绳索的,痛苦挣扎的青瓷色的裸女的脸,面对这后仰的鸽子翅膀形的鼻孔,一定是极其恐惧的。在这完整的自由之中,与裸女面对面,和杀人是一回事。……因此他才选择了将自己暴露于众人目光中的行为。希望使自己被束缚于他人的目光里,在这危险和屈辱中,面对被捆绑的裸女。这样选择的可怕的条件,表现了潜藏在一切性爱中的丝绸般纤细的心灵。
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甘美之极的卑贱诱惑。如果那是艺术照中的漂亮模特儿,青年决不会如此欲火中烧的。在这座大都市里,有如昼夜刮个不停的暴风般的性欲,是黑暗的巨大的过剩。街上有燃烧瓶火焰肆虐,地下是情感的大阴沟。……当本多远远看见从他父亲那一代就矗立在那儿的威风凛凛的古门柱时,觉得自己与父亲的老年相距多么远啊。他推开小门走进去,一看见白色的洋玉兰花在枝头盛开,顿时感到散步的疲劳,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会作俳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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