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院宫解除婚约的消息公开以后,侯爵家对清显的监视更加严密,连上学也由管家山田跟随监视。不了解内情的同学对这种像对待小学生一样的做法,都不禁瞠目结舌。而且侯爵夫妇和清显见面的时候,也只字不提此事。在松枝家里,所有的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学习院里连一些相当显贵的家庭的孩子都不了解真相,有的居然询问清显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这使清显感到吃惊。
“好像社会舆论都同情绫仓家,不过,我认为这起事件损害了皇族的尊严。聪子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这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吗?为什么事先不知道呢?”
清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有时本多从旁解围说:
“没有症状,当然不知道有病呀。算了吧,别跟女孩子似地喜欢闲言碎语。”
不过,学习院的学生对本多假装“男子汉”的姿态并不买账,首先,他的家庭门第就不足以使他成为消息灵通人士,可以对这件事做出结论性的判断。
“她是我的表妹啊”,“他是我的伯父的庶子啊”,诸如此类的话语显示着与犯罪、丑闻中的人物沾亲带故的关系,一方面以此为荣,同时也炫耀自己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的高傲的漠不关心。如果不能以冷漠的表情向大家稍微透露一点与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不同的内幕消息,就算不上消息灵通人土。这所学校的十五六岁的学生都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为这件事,内大臣可伤透脑筋啦。昨天晚上给我爸爸打电话,商量怎么办。”
“内务大臣说自己得了感冒,其实才不是哩。他进宫的时候,上马车慌慌张张没踩好踏板,脚被扭了。”
大概由于清显长期采取的“秘密主义”的方针收到成效,居然没有人知道他和这起事件的主角聪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人知道松枝侯爵参与这起事件。只是有一个绫仓家的亲戚、公卿华族家的同学一再坚持说,聪子聪明漂亮,根本不可能脑子有毛病,结果反而遭致大家的嘲笑,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血统辩护。
这一切自然都极大地伤害清显的心。但是,与受到公开侮辱诽谤的聪子相比,自己并没有遭受人们的指责,这种暗地的自我伤害其实不过是卑怯者的苦恼。每当同学们议论这起事件和聪子的时候,他都像是在空气新鲜清爽的早晨从二楼教室的窗口眺望冬天积雪皑皑的远山,仿佛看见聪子在众目暌睽之下,默默地在又高又远的山峰上展现她那洁白光辉的身影。
在遥远的山巅上耀眼闪亮的洁白只映照在清显的眼睛里,只照射进清显的心坎里。她一身承受着罪恶、羞耻、发疯,所以她已经变得纯洁清白。而自己呢?
清显有时产生一种把自己的罪恶大声地向人们公开坦白的冲动。但是,如果这样做,聪子做出的自我牺牲就会付诸东流。即使如此,解除良心的重负就是真正的勇气呢,还是默默忍受现在这种无异于囚徒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忍耐呢?清显很难明确区分。只是他无法忍受目前这种状态,就是不管心里积郁多少痛苦,也得像父亲和家里人所希望的那样,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无为和悲伤曾经是清显生活中最重要的要素。从不满足地愉快沉浸在这些要素里的能力究竟丢失在哪里呢?就像漫不经心地把雨伞忘在别人的家里一样。
现在,清显需要忍受悲哀和无为的希望。由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征兆,他只好自己创造希望。
街头巷尾流传的聪子神经错乱的风言风语肯定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绝对不能相信。那么,她的遁入空门、削发为尼说不定也是掩人耳目的伪装。也许是聪子为了逃婚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就是说,她是为了我才演出这一场假戏。要是这样的话,两个人虽然各处一地,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家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社会上沸沸扬扬的谣传平息下去。她连一封明信片都没有给自己寄来,不正是这种沉默的明证吗?
如果清显相信聪子的性格,就应该立即意识到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如果聪子的任性曾经是清显的怯弱所描绘出的幻影,那么后来的聪子就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的雪花。当清显仅仅凝视一个真实的时候,就会相信一直勉强造就真实的虚假是永恒的。那时,他在希望里加入欺骗。
这样,希望就包含着卑鄙的阴影。因为如果他在心里把聪子描绘得非常美好,就不会存在希望。
他的坚如水晶的心灵不知不觉地晕染上温柔怜悯的夕阳余晖。他想把温情送给别人,于是环视一下四周。
一个出身非常古老的侯爵门第的学生,外号叫“妖怪”,大家背后议论说他有麻风病。不过,学校不允许麻风病人入学,所以看来是别的什么不会传染的疾病,,他的头发掉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半,脸色灰黑,黯然失色,弯腰驼背,经过特别批准,在教室里也可以戴着帽子。他的帽子戴得很低,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一天到晚嘴里发出一种煮东西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老是抽吸鼻涕,跟谁也不说话,一到休息的时间,就一个人抱着书到校园角落的草地上去。
他和清显不是一个学科,自然从来没有说过话。如果说清显在学校里是集美于一身的代表,那么同样是侯爵孩子的这个学生就是丑陋、阴暗、忧郁的总代表。
“妖怪”平时坐的那块草地,即使枯草被冬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谁都躲着不会过去。清显走过去,也坐在草地上,“妖怪”立刻合上书,浑身紧张,屁股微微抬起,准备随时逃走的样子,沉默中只有抽吸鼻涕发出如同拖着一条柔软的铁链的声音。
“平时看什么书呀?”英俊的侯爵的儿子先开口。
“啊……”
丑陋的侯爵的儿子把书藏在身后,但是清显从书脊上看见莱奥帕尔迪的名字。由于“妖怪”藏书的动作很快,封面上的烫金文字在枯草间画出一道极其微弱的金色亮光。
“妖怪”不想和清显搭话,清显只好把身体往旁边挪到离他稍远的地方,也不把沾在毛料制服上的许多枯草梗掸下来,一只胳膊支着身子,伸直双腿。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妖怪”好像不太自在地蹲坐在地上,刚打开书,又合上。清显似乎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的漫画,于是不仅没有产生温情,反而有点愤怒。冬天温暖的阳光充满强加于人的恩惠。这时,丑陋的侯爵的儿子的姿势逐渐放松下来。他弯曲的的双腿慢慢地伸直,用与清显相反的另一只胳膊支着身子,脑袋抬起的高度、肩膀耸立的程度、身体歪斜的角度都和清显一样,两个人的形状活像一对狮子狗。虽然看不见他的低低帽檐下面的嘴唇露出笑容,但无疑他正在尝试着诙谐。
英俊的侯爵的儿子与丑陋的侯爵的儿子形成一对,为了对抗清显反复无常的温柔和怜悯的心态,“妖怪”虽然没有表示愤怒或者感谢,却运用自己所有的如同正确的镜像般的自我意识描绘出一个对等的形状。如果不看面孔,在阳光明亮的干枯草地上,从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到裤子的裤脚,两人恰好形成圆满的对称。
对于清显的试图接近,“妖怪”从来没有进行这样充满温情的拒绝。但是,清显由于被他拒绝,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飘流而来的温情。
从附近的射箭场传来仿佛凝聚着冬天寒风的箭矢离弦飞驰的声响,以及箭射中靶子时发出的如同松弛的大鼓声音。清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已经失去锐利的白翎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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