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京的歌剧城音乐厅聆听了《马太受难曲》。一支支曲子巧妙地组合,曲子的演奏干净利落,独唱演员、合唱、贯穿全曲的比欧拉·德·刚巴大师级的风琴演奏,以及大多数演奏家的表演都精彩异常。也许是自己年龄的关系,听了多年的巴赫名曲,此刻才有一种完完全全理解和接受的感觉。于是,当乐谱终止符停顿的那一刹那爆发的掌声,就像一块石子儿投进深邃而平静的心湖,我不禁又一次像以往那样问着自己:那些乐迷的掌声究竟是为谁呢?
几天后,在附近一家荞麦面馆邂逅那场音乐会的指挥小泽征尔。为不妨碍这位身着T恤和仔裤的大师的私人空间,街坊邻居们很自然地给他留出旁边的坐位,我们一家也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小泽站起身走了过来,与光——我那把音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儿子打了声招呼后,便和我们夫妻谈起那位扮演耶稣的新男中音歌唱演员因误服了母亲的镇静药而落下残疾的事情。
《马太受难曲》已演出过半,为耶稣受刑唏嘘不已的女低音唱道:泪水淌满双颊又有何用,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盛载你那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当听到这些歌词,我想到了“Herz”这一描绘鲜活心脏的德语词汇。柳田国男曾论述过以肉食为主的西欧国家,以及与之不同的我国民俗中,口口相传描绘心脏词汇的差异,我大概就是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
于是,我又一次通过舞台上那位扮演耶稣的歌唱演员,想到了天之魂灵降临人间,缠绕肉体的重荷以及超越。其实,这场音乐会上那位身体有着明显残疾的男中音演员温柔、平稳却为苦难所磨练出的震慑人心的表现力尤其让我想到这些。
东京的歌剧城是武满彻去世前倾注全部心血的音乐厅。他的构想似乎是以祈祷、希望、和平这些词汇为基轴的。我想起了武满彻喜欢将“歌剧”这一词汇用拉丁语的作品复述,也就是“全部作品”这一概念来理解。
我在纪念册上写道:不要忘了,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伪精英盛行的时代、在“和平”这一词汇轻易被蔑视的国家的当今,“和平”对武满先生来讲至关重要。
我接下来写道:对我也是如此,我常常在想,不信宗教的武满先生是如何思考“祈祷”这一词汇的呢?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并一直以此为基点去理解武满先生的全部作品。
当我聆听武满先生早期到晚年的CD作品时,总感到他在教我去做一个人最起码应该做的事,那就是祈祷。在做这样的祈祷时,你会感知到你具体在祈祷什么,于是你就会从冥冥之中看到了把祈祷变为现实的道路。
祈祷不属于教会和宗教,它是针对于个人灵魂的,然而祈祷的行为又是带有普遍性的。在这里,祈祷、希望、和平这些词汇层层叠加,完完全全地呈现出人类之间相互联系的自然属性。我不屑理会那些弥漫于世间的讥讽与批判,特别想告诉年轻人,我永远不会停止认真理解和接受祈祷、希望、和平这些词汇。这应该也是武满彻的意图吧。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卫星直播小泽征尔指挥的那台联系全世界的新年音乐会,我当时出任嘉宾。在节目结束之际,我对着监视器上的大提琴演奏家罗斯特罗伯·布依奇先生,急匆匆地告诉他我读了他写的那篇赞颂曾遭迫害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的文章所产生的感动。以此为契机,光为小泽先生的六十岁诞辰创作了由罗斯特罗伯·布依奇先生弹奏的大提琴曲。
我想起那天在日本广播协会走廊,有人给我介绍了精彩演绎了《马太受难曲》的弗鲁·提斯特。到我休息室来的小泽先生告诉我,这段时间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做音乐”和祈祷。我采访过年轻时代的小泽先生,曾听他说过“做音乐”这一独特的词汇。“做音乐”、“祈祷”这两个动词,与小泽所生活的时代以及对自己来说同一时代的那些往事纠葛在一起,再次在脑海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特别是当时的那种说法让我难以忘怀。
(胡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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