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已经来到鞘的北侧了,”真木彦提议,就这么一直往北,前往穿越森林的道路。这时,他已经换了装束,身着棉布长袖衬衫和厚实的裤子,脚穿一双山地漫游鞋。沿着伐木人小路往北而去,便离邻町管辖的林道不远了,他就是将车子停放在那里后走过来的。看样子,罗兹似乎与他商量过。决定下来后,“森林的不可思议”探险队便以阿动为领头,中段安排了香芽,后尾则由阿纱负责,往刚才下坡而来的道路攀去。
在真木彦引导下踏上的那条前进道路,穿过了一片比较郁暗的地带。较之于此前走过来的森林,这里的头陀柯树群则比较显眼。长时间攀行过后,便是易于行走的下坡路了,随着道路前方渐渐转亮,一天中似乎一直没有听到的蝉鸣猛然间溢满了周围的空间。孩子们的声音沉静下来,古义人他们也沉默不语地往前行走。不久后,来到一处贮存砍伐下的树木的场所,真木彦分开及胸的杂草,独自消失了。
“真木彦说过,就这么一点儿距离,可分水岭两侧的植物却相差甚远。”罗兹有些生分地对一同留下来的古义人说道。
真木彦手持两束扎好的花回来了。一束是直立着的长茎上附着略显紫色的淡红花朵的柳兰,另一束则是枝头的伸展和长度都很显眼的兰盆花。
走下用木板挡成台阶的坡道时,一条坚实的林道便出现在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只见真木彦的四轮驱动越野车正停在那里。林道的一侧是人工种植的日本扁柏和杉树等稠密树丛,车辆行驶在林道上,真木彦介绍了将要前往何方。往东北方向下行三十分钟,将到达一个古老的街道,尽管这街道也通往松山,却有别于从真木本町通过来的路线。那里有往昔的驿站,在以大银杏为名而广为人知的神社前,还有一家名气很大的荞麦面馆。在那里用过餐后,便驶向曾为长曾我部元亲①控制四国的据点的那个町——早在孩童时代,古义人也曾与父亲搭乘装运木材的卡车去过那里——再沿着通行长途公共汽车的国道行驶,包括吃饭时间在内,大约两个小时的行程便可以赶到了。
“经营这家荞麦面馆的那个女人,也从事一些市民运动。改善了祖先代代相传的荞麦面馆,按产品化生产的产品在松山机场也很行销,还在店后面建了现代化的住房,经常在那里进行集会的准备。也算是一个活动家吧,想要使町上所有女性都过上新生活的活动家……关于她的话题也就这些了,我打算在她家为罗兹借用一下淋浴。”
汽车来到平地,行驶在葱绿的水田之间,然后便拐上国道,驶入深深镶入山谷的古老小镇。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家规模较大的神社,以及与其一路之隔、像是很有历史的荞麦面馆。
二
在等待罗兹淋浴并换衣后恢复精神期间,面对摆放着荞麦面外加油炸茄子、洋葱和南瓜的托盘中的套餐,真木彦又接上今天野游时所作讲演的话头,围绕如何确定自己发现大岩石背面那图像的位置一事,想继续说下去。
①长曾我部元亲(1539-1599),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译注。
②山崎美成(1796-1856),日本随笔家——译注。“大洲藩的年轻武士们,也就是所谓‘侍讲’的那些伙伴,他们非常重视铭助描绘的记号与家老日记中抄录下的神童寅吉的记号完全一致这件事,应该是为此作了旁证,证明这是事实。当然,这种支持并非毫无保留。就像古义人先生清楚知道的那样,文政年间的江户文化人进行的知识交流,即便看一下山崎美成②与平田笃胤争夺来自异界的有灵者之原委,就可以知道是非常盛行的。关于寅吉情况的介绍会,想必是公开的。直接从大洲去江户去听到这段话的人,确实寥若晨星。不过,我认为还是会有人听到这个传闻吧。在这个过程中,知道了情况的铭助也是有可能预先在大岩石背面刻上记号,然后巧妙加以利用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古义人稍微岔开焦点,接着话头说道:
“在连香树下面,不是有一段由阿胜扮演的铭助托生‘童子’露出屁股的演出吗?我们在孩童时代,只要去真木川游泳,也干这同样的事哪。阿新装扮的寅吉,不是在生殖器顶头装上灯泡,一闪一闪的吗?那也是从寅吉的传说中演化来的吧。笃胤的弟子做恶作剧,他告诉寅吉,由于生殖器在黑暗中会发光,小便时就可以因此而方便许多。相信了这个说法的寅吉便也做了尝试,却始终不得要领。”
“那好像是阿新从社务所的《平田笃胤全集》中神童寅吉那部分找出来的。我呀,喜欢保密。”
“我想,这可是与香芽的提问相匹配呀。”正仔细使用着筷子的罗兹抬起脸来说道,“两个人呀,都显出十六岁至十九岁的少男少女对性问题的关心,而且程度很低。”
“不过呀,罗兹,香芽这孩子呀,倒是有一些诚实和独特之处。
“在古义人先生他们去大岩石后面观看期间,香芽来到我面前,说了这么一件事。孩子们把刻在大岩石上的记号描写在笔记本上,甚至还写下了有关野游的整体感想。这应该是她接受孩子们的感想后提交的阶段性报告吧。
“首先,是什么记号给孩子们留下了印象。不过,那也只是有限的问题。关于阿新和阿胜的演出,那是让看了‘肮脏的鸡鸡’后感到厌恶这么一种水平的反应嘛。不是没有因此而给罗兹带来那种神经质般的恶劣影响吗……”
“真木彦,为什么如此热心地为小香芽辩护?是因为她年轻和可爱吗?”
对于罗兹突然表现出来的嫉妒,真木彦眨巴着长长的睫毛,转向古义人继续说道:
“香芽说,孩子们定下调子,在笔记本上用乐谱记下了龙笛和铜锣所奏的乐调。不过呀,有好几个孩子描绘出的画面,是一个小孩子吊挂在攀爬上连香树的常青藤上。也就是说,孩子们今天该不是看见了‘童子’?”
“小香芽也看到了吧?”
“虽说自己没有看到,不过……”
“那孩子身上也有着健康的一面,这当然很好,可对于性问题过于强烈的关注,就另当别论了……”
真木彦显出了严厉的表情。不过,他再次将视线转回到了古义人身上:
“大岩石背面的记号,不论是身为‘童子’的铭助所刻,还是他成人之后做出不在现场的假象而刻出来的,总之,铭助曾试图劝诱‘侍讲’的伙伴们到现场去观看。
“我在想呀,铭助该不是要以这块大岩石为象征,发动一场把‘侍讲’也卷进来的运动吧?
“义兄的根据地的祖先,正是这个铭助吧?
“想到这里,我又在想呀,在这块土地上重建根据地并组织革命的人……也就是古义人先生所说的‘新人’,出现在现实中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从开国至维新的现代化过程中,在日本向海外扩展势力的态势之中,铭助曾试图在这块狭小的土地上创建根据地。而且,这也是作为‘童子’的作用所代表的、通往外部的意想不到的通道而开拓的场所。
“目前,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化,正试图借助自由市场经济来独占财富和权利。与其孪生的巨大矛盾也将显现出来。那时,在这块土地上,‘新人’将创建根据地并策划革命。如此一来,相隔二百年的两者不就非常相似了吗?!‘新人’就是‘童子’。而且,现代的‘童子’不需要骑乘在破坏人的背上四处飞行,他们可以借助因特网而与世界相通。”
罗兹以深情的目光注视着真木彦,尽管就在刚才,他还在执拗地为香芽雄辩……
话头刚刚告一段落,从印着厨房近旁那大银杏蜡染图案的布帘阴影处,女店主就双手捧着一个A3文件盒走近前来。这是一个与香芽的类型不同,却仍看出是世家出身的、浓眉大眼的女性。丰满的心形面庞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对于真木彦君的革命设想,我们市民运动的伙伴们可是被迷惑得不轻……长江先生,在六十年代,您可是参加了实际的运动呀……
“高知市的活动家曾详细介绍了有关您的情况,说是‘那位长江先生回到真木町来,要再度开展将成为最后决战的运动’。我收集了中央系统报纸的爱媛版以及当地报纸的相关报道。或许,还有一些自己没发现的报道吧……我对于汇集‘年轻的日本之会’幸存人员的想法极感兴趣。即便已是如此苍苍白发,却还在坚持不懈地活动,这就是真正的古义人了!”
三
在回去的路途中,古义人坐在副驾驶坐席上,后排坐席被安置成床的模样,以让罗兹在上面小寐。驶上国道后,古义人开始慰劳起勤苦劳作了的真木彦:
“今天的野游,做了很多准备呀……”
虽然古义人早已知道真木彦就是那种个性,对方却没有附和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倒是说起了此前像是一直在考虑着的问题:
“古义人先生回来之后,至今已经受了两次重伤……其中一次,是因为我的轻率举止而引发的……罗兹在担心,今后该不会发生更大的麻烦吧?
“她总是对照《堂吉诃德》来解读古义人先生所遭受的灾难。我也重读了这部已经多年未曾再读的作品。于是,以自己的风格把你同堂吉诃德作了对比,觉得与风车巨人的大战也好,与比斯盖人的决战也好,你都已经经历过了吧。虽说并没有像堂吉诃德那样失去一侧耳朵的一半……动身回来之际,荞麦面馆的女主人可是说了,和早期作品卷头插图上的照片相比,耳朵的感觉有了变化,觉得是从修罗场钻回来的,还说这种感觉真好!”
“古义人先生呀,或许已经到达了《堂吉诃德》的下篇。”睡了一觉的罗兹插嘴说。
回过头去一看,她的Rx房下面和大腿周围被皮带扎住,用一只胳膊紧紧抱住头,看样子,已经再次坠入了梦境。就是这么一回事!古义人用表情示意。车辆正行驶在连续下坡的狭窄山道上,真木彦此时专注于眼前的驾驶。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提起了有关耳朵的新话题。
“饭后收到的那些从报纸上剪切下的内容,我也知道。听罗兹说,几乎所有报道的原始信息好像都来自于叫做黑野的人物,他还向十铺席发来了联络传真。如果真是自六十年代以来的朋友的话,那么,这位黑野氏要求移居到附近来,协助你进行工作的要求,也是难以拒绝的吧?
“尤其是读了高知市的小报对黑野氏所作的直接采访的文章,或许那只是黑野氏一相情愿的想法,他的意图还是比较严肃的,期待着你处于计划的中心位置。”
“我从不曾把黑野视为朋友,总之,在我所经历过的人之中,他属于非常独特的类型。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提议见上一面干点儿什么。与其说他是召集人,不如说是负责立项准备事务的人。同我一样,被他联系上的人就会轻易参与进来。不过,这倒并不是出于对黑野的信任,认为他具有负责任的人格。不如说是从内心里认可了他的轻率吧……嗯,现在上了年岁,也许改变了自己的人格个性……
“细说起来,‘年轻的日本之会’也是如此。当时,在媒体周围,一些从事相应工作的年轻的日本人大致都参加了。现已成为保守政治家中一个集团的头目的那个人参加了,在演艺界堪称大企业的那个剧团的老板也参加了。死去的成员中,有文艺批评家迂藤。这些成员显然区别很大,可是,就连作曲家篁也是‘年轻的日本之会’……如果没有年龄相当的黑野这个人物,我想,这个会是成立不起来的。
“那以后经过了漫长岁月,在此期间,黑野干了不少事。比如说,泡沫经济处于鼎盛时期,他策划日本的私立大学在加利福尼亚开设分校。据说,校长是个政治家,就搞了包括美国人在内的若干个副校长候补人选。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担任外务省的顾问,说是在原苏联解体之际,还为日本商社打进莫斯科而发挥过中介作用。
“不过呀,经过一些年头再回过头来看,他所插手的项目,竟然没有一项取得成功。如此说来,‘年轻的日本之会’同样没有取得过任何实质性的成果。他汇集起各个领域内那些头面人物,并与反对修改安保条约的市民运动联合起来。较之于成员的发言,他更看重姿态。是模仿英国以及法国的‘愤怒的青年’。这个看重姿态的演出者,就是黑野。
“市民运动演变为包围国会大厦的示威游行,‘年轻的日本之会’中参加这次大游行的,是那些更为朴素的成员中的个别人,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突然回想起来了,当时,篁和我被警察机动队用水龙头喷得全身透湿,刚走到新桥车站,黑野却不知不觉地来到身旁,讲了一些无聊的话,惹得篁非常生气,说是今天夜晚,可以任意邀请参加示威游行的女大学生……细想起来,我和黑野单独会面的次数,也许比自己记住的更为频繁。”
“读了黑野氏接受采访的文章后,觉得古义人先生更像与他同时代的人物,而且程度之深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意识。虽说勉强,假如还能维系着个人交往,这种关系通常被称之为终身之友。
“是的,还活在这世上的友人已经不存在了,你因此而感到绝望,便隐居到自小就一直来往的妹妹……也只剩下了妹妹……的故乡。可像你这样的人,带着智力障碍的儿子和外国女研究者移居这里……这样的人,可就是怪人了。”
古义人闻之怃然,惟有沉默不语。因为,情况确实如同真木彦所说的那样。
“另外,古义人先生,你知道黑野氏为什么要来这里参与到你的事业中来吗?”
“不知道。”
“所以呀,罗兹才感到担心。岂止谈不上信赖黑野氏,你就连对手的情况都很不了解嘛。因此罗兹就说了,认为你‘有可能接受黑野氏的提议’,因而她感到担心。因为,那位黑野氏好像准备了这么一种局面,那就是你根本不会感兴趣,却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刚才已经说过了,前不久,我读了黑野氏接受采访的报道。在罗兹的要求下,其实,多少也作了一些调查。因此,罗兹要求我把查清楚的内容及时告诉你。
“只是呀,虽然我可以理解罗兹的担心,却并不打算提前制止你。
“直到祖父那一代,我家都是这里的神官。我呀,就出身于这样的门第。所以,甚至还取了真木彦这个名字。于是呀,即便来到这块土地,也无法喜欢上町里的人。怎么说才好呢……谁都小心谨慎,从不过度,善于处世。我觉得他们全是这种生活类型的人。
“我的祖先也曾参加了的那场武装暴动中,出现了铭助那种破天荒的人物。直至今日,那个人的事迹还存留于民众的记忆之中。即便对于我们从事神道的人来说不甚愉快,仍然作为黑色的神祭祀在另一个神龛里。话虽如此,铭助的人格却没有在活着的人之间流传开来。这很遗憾,也很无奈。孩子们只要说是扮演铭助干点儿什么,我觉得一切都是加以勉励的理由……
“可是现在,古义人先生在十铺席定居下来,表现出了对‘童子’……包括少年时代的铭助和他的托生在内的‘童子’……的传承故事的关心。对此,我产生了希望。
“你呀,无论作为普通人也好,作为作家也好,你都意识到了这种经历即将结束而要进行现在的行动。这可与弥留之际的堂吉诃德所作的忏悔正好相反,如果能把正常人的理智扔到一边去的话,我就追随你而去!”
听动静,后排坐位上重量和体积都很可观的肉体已经坐了起来。古义人被真木彦所说的那番话所吸引,并没有转回头去,可脖颈——每当观看本人出镜的电视节目时,都让自己联想到衰老标志的那个堆挤着皱褶的脖颈——却被罗兹带有睡眠时体温的、热乎乎的双掌围拥住了。
“古义人,如同真木彦所说的那样,要对黑野先生的企图有所戒备,但是,假如你还要从事堂吉诃德的冒险,那真木彦就是桑丘,老友旧识的桑丘当然要追随而去!”
四
从连同配好后尚未煮沸的荞麦面一起带回来的报纸片段中,古义人知道了盗用自己名字开始运作的具体计划。往昔的“年轻的日本之会”的“创始人”,接受了道后温泉的康采恩资本有关开发新趣旨游览区的聘请,将于最近在松山开设事务所并出任游览区智囊。
这个报道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采访记者披露了“长江古义人所主持的‘老年人智力再生座谈会’”。
翌日,询问过罗兹后了解到,确曾有一个涉及此类事务的电话,在古义人住院期间挂了过来。罗兹以为,那不过是自己在美国经常遇到的那种新建住宿设施附属的座谈会招揽会员的推销性质电话。对方的措辞和语调存在着让外国人难以听懂的地方,这也是事实。虽然做了笔录,却没有据此予以整理并向古义人报告……
古义人和罗兹是在十铺席的起居室谈论这个问题的,真木彦也在场。他从旁建议说,今后碰到类似电话,或者要求对方用英语表述,或者要求稍后用传真发送过来。不但日语能力不足这个问题被指了出来,还因为没有采取负责任的做法而受到了批评,罗兹因此而面有愠色。
对于用这种手段试图将古义人扯入其中的小动作,要抗议报纸在没有充分了解真相之前就作了这样的报道。而且,若是提出取消文章中有关古义人那部分内容的要求,古义人还是有手段的。但是,真木彦的口吻却是希望古义人慎重处置。真木彦清楚地看到,古义人面临对方新的动作——即便将要被卷入其中——时,并没有出面制止的意思,有时甚至打算从中推动事态发展。真木彦提议,不妨调查一下,看看可能开拓出什么样的新局面。他甚至还说,也可以到现场——预想的那座定下新方针的度假村的建设现场——去看看,即便见一下经营者也无所谓。在商议过程中,罗兹也赞同真木彦这种全力以赴的姿态,此前产生的不和谐也随之顺利消解。
一旦正式开始,真木彦的调查就迅速而彻底地展开了。不到一周时间,古义人便收到了如下信息。
出乎意外的是,这信息还与古义人的家族背景大有关联。古义人的外祖父原是一个打定主意要做远远超出当地人感觉的大事业的人,比如整村移民到巴西、铁道沿线的招商等等。但是,他所尝试过的所有生意全都以失败而告终。当地人戏称外祖父的行为是“异想天开”,也就是说,外祖父是一个易于被煽惑起热情的、属于轻率类型的人物。他遗留给母亲的惟一资产,是一块附有温泉的土地。倘若以弯弯曲曲山道的犬寄岭终于开通了的隧道为基点的话,这块土地就位于从隧道近旁往北边缓降下去的山谷——古义人这才知道,那里的正式名称叫做奥濑——里。根据与县知事达成的、往那里修通铁路的密约,外祖父在那里修建了温泉旅馆。
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与吾良的交往,脑海里便会浮现出这样一件往事。父亲在那里开设了超国家主义的修练道场。当父亲由于战败初期发生的那件事而被杀后,号称要继承其思想和实践的那些人便提出申请,要求在占领当局的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开展活动。为了就相关土地和建筑物进行商议,母亲出了远门,预计还要在外面投宿。此外,古义人还记得母亲当时心中无底的神情。她只留下“我去东北乡”——细想起来,这还是父亲随意起的地名——这句话,便乘上长途汽车远去了……
记得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后,有一个名叫大黄的青年曾出入家中,他从母亲那里承受了土地,继续在那里维持修练道场。转学到松山的高中并结交吾良后不久,古义人接受了大黄及其指导下的那些年轻人的访问,与吾良一起前往修练道场。当时,古义人为了应试学习而经常去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图书馆,在那里结识了名叫皮特的语言学军官。这次前往修练道场,就是引领着皮特去的。接下去,事件便发生了……
古义人与东北乡,也就是与奥濑的土地以及那里人的关系,因此而断绝了。当泡沫经济笼罩这个国家时,大黄及其弟子们接受收购要求,卖掉了他们一直用作活动基地的土地和设施。收购方是道后的饭店经营者,此人在奥濑的平坦之处开发出了高尔夫球场。当修练道场直到溪谷对面的温泉被再度评估时,这里便被列入了建设计划——将被建成与高尔夫球场相连接的游览区。在完成部分建筑物、正要修建度假村主体建筑时,与仍住在修练道场宿舍的那些人之间,就产生了要其撤出宿舍的问题。
现在正是泡沫经济消退的时期,于是缩小了当初考虑的建设规模,并改变度假村的旨趣,想要重新进行开发,设想用轻量化的郊外小别墅散布在整个建筑用地的范围之内……
倾听介绍之际,古义人也了解到了事情的背景——随着通报大黄之死的讣告一同送来的礼物“甲鱼之王”,还有修练道场被解散后寄来的信函等原始背景材料。
“去了道后,让对方承认了度假村和黑野事务所发表的内容不曾得到古义人先生的谅解。在此基础之上,也听对方再次介绍自己的意图。本地报纸称为田中康采恩……嗯,或许没那么严重吧,没能见上度假村和餐饮连锁店的社长,是夫人出面谈的,我却认为反而谈成了有实际内容的东西。奥濑那里度假村的经营,全由夫人负责预算,她在进行全然不考虑成本核算的实验。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黑野氏与古义人先生的关系被夸大自不必说,对方好像存在着其他一些想当然之处。当指出这一点后,对方让我看了黑野事务所起草的计划书,计划书中可是放肆地写着:要最大限度地充分利用回到爱媛县来的长江古义人。
“尤其是夫人说,如果古义人先生愿意参与到计划中来,方案已有好几个,作为谢礼,度假村方面将会尽其所能。听说夫人从孩童时代以来就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够作为度假村的经营者,仿效十八世纪欧洲的王室和贵族款待艺术家和学者。”
这一天,真木彦还打算用自己驾驶的蓝色塞当将罗兹捎回社务所,从松山返回时这才拐到十铺席来的。罗兹与古义人一同听着介绍,虽然出言谨慎,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这不正是《堂吉诃德》下篇中公爵夫人的台词吗?!如果加上在夫人后面以捉弄堂吉诃德为乐事的公爵,纳博科夫所说的‘残酷与欺瞒’中的梗概就凑齐了。就连在一定程度上阅读了古义人相关情况这一点上,也与等候着堂吉诃德的那帮人没有二致。请注意呀!”
对于罗兹所说的这番话,真木彦似乎并未介意,这种只报告所有已经做了的准备,并积极予以总结的态度,甚至透着孤注于新工作的“青年实业家”做派。
“古义人先生是应承还是拒绝,今后的一切全都与此相关。要说起度假村方面的姿态,我认为黑野氏在报纸上所说的话还是有根据的。
“夫人嘛,不知什么缘故,她还不明白这一点,说是黑野氏似乎胸有成竹,表示能够说服古义人先生,并请他参与这个计划。夫人还说,对于直接与古义人先生进行接触,黑野氏动作过于迟缓。
“于是呀,她就说了,我的出现真是太好了,要选择黑野氏到松山来的那一天,想请他和古义人先生直接交谈,还希望她本人和我也同席参加。
“嗯,我嘛,只答应本着向前看的精神,努力促请先生接受这种安排……”
罗兹赶在古义人之前,充满确信地说道:
“真木彦,没问题!第一次会面时,长江古义人的秘书也需要出席嘛。因为,我已在期盼着相违已久的高级餐厅的大餐了……在这一点上,我与桑丘·潘沙可是很相似啊……好吗?古义人……”
古义人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看透这一切的真木彦显出了安心的神情,只是口中还不满似的说道:
“我在扮演着什么人物的角色呀?”
“以前我就说过,真木彦是学士参孙·加尔拉斯果。”罗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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