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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汽车在东京王子地区的商店街上因为堵塞而不能行走时,我闲着无聊,想起了在这一带设置了总部的革命党派的成员说过的玩笑话:“你不想在飞鸟山进行微型原子弹试验么?”但是,我没说出来,因为车里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虽然那位会用诙谐来反驳原子弹的“义士”已经睡着,但是,耷拉在粗斜纹布上衣胸前的“义士”的脸却是年逾四十的半死人似的了。南美的巫师不是拿着一种缩小了的头颅的么?“义士”就长了那样一个小脑袋、小脸,只有大鼻子和大耳朵扎煞着。在我看出是由于他摘了假牙才显得脸小了之前,觉得他怪瘆人的。哈哈。
且说我们的“大众”驶进更加拥挤的大街,当然要慢行了,不料,被两名警官拦住,停在了证券会社分店前边马路稍宽的地方。一位警官从“大众”的狭窄的车窗伸进脸来,因为事出突然,而且我又没有能够满足警官的证明自己的手段,我胆怯了。“义士”睁开眼睛,晃晃悠悠,但他不但不怕,反而睁大带血丝的眼睛,把假牙装进嘴里,脑袋不再那样干瘪了。不过,他仍然半睡半醒,毕竟是渐入老境的人了。
然而,“义士”已经没有表示抗议的必要了。因为就在警官一言未发之际,麻生野已把驾驶证和电视局的证件唰地一下子递过去了。那也是明星派头,她把身子往前一挺,特殊的神态、特殊的姿势!
“后边的警车马上就跟上来了,请到那边去了解情况吧。”“志愿调解人”炫耀着他是在警察护卫之下的行动,开始了对话。“我们只是带着新闻界的人去给学生运动的一派送建议书的,我们和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当然更不会参加内讧的了!”我看是从跟踪的车辆上也发出了信号,越过“大众”的低车顶,警官们交换了命令似的对话,然后把证件和蔼地放还在麻生野大腿上。我从警官的动作上看出了麻生野的表演式的反应,她确实有表演家的才能啊,哈哈。我们的“大众”立刻就开走了。
“保卫总部的‘反面警察’理应认识我们的车子,警察也会请他们特别关照,所以,用不着担心反革命流氓集团用手榴弹打来了。”
“只要负责保卫的年轻活跃分子们不相信他们那派的机关报宣传的敌对派和警察联合了就好了。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相信了,单凭这件事我们的立场就危险啦!”
“因为岗哨一看我的布带子就会看穿这是‘志愿调解人’活动的变种,所以不会往车里扔炸弹啊。”“志愿调解人”露出坚定的自信,所以他的话颇有说服力。
“你把横幅挂在车上,就是要到这种地方来游说?……够勇敢的啦。”
“我经常这样干,已经惯啦。”“志愿调解人”居然腼腆起来了。
且说我们的汽车在向外突出的菜店和鱼店的门前和行人敌视的目光里缓缓前进,在了望条件最差的十字路口拐弯之后,又行驶五十米,马上就是荒芜的露天地了。那里没遭到战争的灾难,战后也没受过任何灾害的毁坏,但是,正因为没有毁坏,所以才剩下成排的难以收拾的木架抹灰房屋。在中心地带有一座诊所似的三层楼,除去房山上的铁梯之外,每一层楼都钉上了木围板。往上一看,在屋顶上的鸽子笼似的小房里,一个头戴盔帽、用手巾蒙脸的人倦怠地往下望着。
“如果停在前边,他们就要过来检查车里带没带炸弹,咱们开过去再停车吧。”
“我自己从这儿下车,你们把车停在露天地的尽头好么?他们一直在监视着,万一发现可疑就麻烦啦。和跟踪的车联络一下吧!”
于是,未来电影家把那过于硕大的身子从“大众”里拖出去,一边踢着大衣的衣摆,一边向“总部”的楼房走去。她那与此情此景不谐调的太阳镜和深紫色的小提包特别刺眼。“志愿调解人”又开动了汽车,开得相当快,像有人追赶似的。“义士”立刻扒在后车窗上侦察,我一动也不动地向前看,尽力使自己不要想起麻生野上高中时受到党派的折磨的往事。
然而,麻生野是身经百战的活动家,在那场袭击当中也是英勇善战的啦!哈哈。总而言之,她在那里站了不到十分钟,就从那座用灰褐色木板装备的破旧军舰似的楼房里走出来一名总部里的人。
“义士”兴奋得直打鼻响,一个劲儿给他家报告,我扭过头一看,在大步流星的麻生野身旁跟着一名男子,内八字脚小跑着,除了他戴着深黑的太阳镜以外,完全是区政府官员的派头。在离这个打扮朴实的家伙身后四五步,跟着几个戴盔帽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他们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年轻人鼓鼓囊囊的上衣里藏着钢管,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们说妥在他们的党派的饮食店谈。条件是我们这方面由我和另外一名参加。那就请森的父亲来吧。因为‘义士’不可能参加对核问题的对话,‘志愿调解人”还得开车。……你们开车去绕一圈儿吧,过一个小时回来!”
“喂,喂!三十分钟!”戴太阳镜的那人用假嗓子,却异常亲昵地向她说道。我当时想,哪怕就是三十分钟,我也不愿和用这种声音说话的人相处啊……
“森的父亲,我希望你动作迅速些呀。”她命令我,我必须服从她,也必须服从“志愿调解人”和“义士”呢。
现在,我把那个总部里的人和麻生野的交谈,按照演出场记上记录的,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你吧。因为这位总部人员就是那个革命党派的领袖之一,所以就从领袖一词中取一个领字来代替他吧。“领”在饮食店里也不摘掉黑洞洞的太阳镜,那恐怕是为了隐蔽耷拉着的三角眼蠢笨地滴溜滴溜转吧。他这个人说话时翘着上嘴唇,连珠炮似的、却吐字不清。大概三十来岁,虽然他说依靠当药剂师的太太
过活,可是,扎着高档领带,还有金制的袖扣。难道这样的服装也是革命党派领袖对普通市民的宣传战术的一部分么?
我们坐在能从鸽笼似的哨所望到进门外的地方,饮食店里除我们以外别无客人,也没女侍,“领”和未来电影家喝咖啡、把守在进门处两旁的青年喝牛奶,他们从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掏出带馅面包,拘谨地吃着。于是,我也要了牛奶,因为我正是容易受外表好的人们影响的年岁呀。哈哈。
麻:有情报说革命党派一直接受“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连电视新闻也作了报道。而且,听说反革命流氓集团同样也接受了“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我虽然不属于革命党派,但是,也是在它的系统的分支上搞运动的。我和参加运动的高中生、报考生、大学生、市民们,大家全都发生了动摇。如果不是接受革命党派的资金援助,说不定马上就会通过大众传播提出抗议呢。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听到执行部正式的、能够传达到基层的意见。关于此事,曾多次给总部打电话,但是没有回答。这不是法西斯的做法么?
领:如果把我们列为法西斯,问题可就严重了。说起我们对你个人的看法,根据你们的市民运动的现状来分析的话,你们是处在我们的党派的领导和影响之下的;但是,你个人对大众传播的言行,却远远脱离了我们的基本路线了。虽然我本人不看电视。但是,咱们双方协力,作一次自我批评好么?
至于大众传播的报道,它实质上是不负责和没有意义的,所以,也没必要抗议。我们只是不时地出于战术的需要而利用它罢了。虽然在我们尚未发表对“大人物A”的关系的正式意见以前,这只是假定;但是,假定“大人物A”想为我们捐助,而又把那钱用于革命党派的以科学的时事分析为基础的政治活动,又有什么不妥当呢?不言而喻,“大人物A”是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团的渣滓、其实是个小人物(笑)。不过,钱就是钱,不论是什么来源的钱,只要用于有革命理论,对革命党派进行了时事分析的政治活动,那资金就有了正当用项而被净化。虽然我国腐败的金权政治机构谴责“大人物A”为我们提供资金。但是,他们责难我们的只是现象上的和理论上的问题,是本末倒置呀。虽然“大人物A”对反革命流氓集团也提供资金,我看我们不必干预。要求“大人物A”对我们提供资金之外,不许他向任何党派捐赠,那也是toomuch啦。眼下“大人物A”就是腐败的金权政治的资助人啊。恰如我刚才划定的那样,他是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集团的渣滓。又怎能从这样的人那里期待革命的逻辑性啊!
麻:我想知道革命党派的领导部对革命的逻辑性如何看待?
领:扎根于列宁主义原则,以科学的时事分析为原则的革命运动能创造革命的逻辑性,但是,逻辑性是不能恣意地据为己有的。因为假设的事虽然兜圈子而又没有成效,所以,今后,不论是“大人物A”还是任何人,只要他提供资金,我们就要以扎根于革命的原则、以科学的时事分析为准绳去使用它。
麻:就在风言风语地传说反革命流氓集团接受了“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的同时,他们的党员或者支持者袭击了“大人物A”。你对此有何感想?如果“大人物A”是理应遭
受袭击的人,那么,革命党派就被反革命流氓集团抢先,余下的只是流传在大众传播中的接受了资金援助的坏名声了。领:我已经论证过,我们是没有袭击“大人物A”的理由的。你置逻辑性发展于不顾,重新提出相同的问题,岂不是徒劳无功?
反革命的国内暴力团的渣滓袭击了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团的渣滓,而且没杀死他就丢下武器逃窜了。这样可怜的闹剧就叫伙伴们去击败它吧。至于他发动袭击的动机,大概是由于“大人物A”对反革命流氓集团的本质和现状产生了失望而断绝资金援助,所以反革命流氓集团才破罐子破摔发动袭击的吧。我们的革命的谍报工作正在证明这一点。不久就要在党的机关报上公布其真相啦。
在交谈之中,这位未来电影家就觉得领导部门的那位先生是内部的耻辱了,她那强忍住发作的焦躁的样子,简直是太明显了。可是,对方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虽然在他的言谈之中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聪明已经有效地得到了发挥,但是,对麻生野的态度的变化却没有察觉。我一心一意地给他记录的样子,也起了鼓励他侃侃而谈的作用,可笑啦。可是,那几个十分珍惜地吃完甜馅面包、一动不动地垂着头聆听那位领导的花言巧语的年轻人的存在,却令我有些心情激动。麻:把一切核力量都归还民众的手里,只要有我参加这一运动,我就不会反对革命党派造原子弹。但是,如果像情报所流传那样制造原子弹的经费是“大人物A”所提供,并以制造原子弹过程的报告为条件,可就令人担忧了。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不是连原子弹带革命党派都要被“大人物A”所利用么?
领:我并不处在对包括核武器在内的战略、战术发表意见的位置上,但是,不论在哪一个阶层的活动上,革命党派都不曾被那个偏向右翼的国际暴力团的渣滓利用过。我们和那个家伙,谁坚持革命原则、谁按科学的现况分析行动,不是一看便知的么?
麻:我想斗胆问一句,如果反革命流氓集团比革命党派先造出原子弹怎么办?
领:因为我们不是法西斯,所以我们不吓唬人;但是,你所提出的疑问,是难以原谅的。让我给你讲一段譬喻似的事实吧。反革命流氓集团常常没有固定的战略战术,所以,任何事情也做不成。大约在十年以前,他们建立了用枪械武装的名为“山女鱼军团”的古怪离奇的组织,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获得“大人物A”的资金援助了。“山女鱼军团”躲在东北部的大山里,游游荡荡,美其名曰长征,岂不是荒唐可笑?没过多久,有的人因枪支走火而死、有的溜号、有的想要逃跑而被处刑,层出不穷,余剩下的也是年老的士卒,派不了用场了。枪因受潮而不能用,没和官方打过一次仗就崩溃了。他们走过的这种徒劳无益的弯路,我们是决不会重蹈覆辙的。我们要扎根于革命原理、要合乎科学的时事分析,不论是战略还是战术,决不会弄错目标。我们如此奋斗,怎么会落后于他们呀?
我遵照未来电影家和对方交换的条件,一直没表示异议。但是,当他们提到“山女鱼军团”时,我气得眼睛都发花了(因为我在暗处低头记录啊。哈哈)。
“‘山女鱼军团’躲避了警察和自卫队的追埔,坚持了长期活动,所以,我们不能认为他们已经被消灭。而且,他们尽管已经年岁大了,但是仍然自行训练,等待着行动日子的到来。说他们年纪大了,其实不过刚过了十年呀!”
“你们破坏了协议,会谈到此为止吧。不过,小鬼,你为什么要大喊大叫啊?”那位领袖想吓唬我,但是,太阳镜里的眼睛滴滴溜溜转,没有威慑的力量。
忽然,那两名穿工作服的青年站在领袖的两旁,把一只手插进上衣里,用那虽已激动但仍然清澈的目光瞪着我。我无精打采地跟在麻生野身后往外走,不料:
“放下你们喝咖啡的钱,还有见面礼三千日元!”戴太阳镜的领袖喊了一声,像要仰面倒下似地交换了一下交叉的腿。我没来得及弄清那是嘲弄还是真格的,已把朝鲜饭馆找回的零钱放在桌上了。随后,我来到了阳光稀薄的大门外,可是,在那一瞬之间,一幅奇怪的景象清清楚楚地映进了眼帘。在那条通往公寓和街办工厂以及那个老巢的地方虽然到处都是狗屎,却看不见一条狗的大马路上,好像有许多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照射着,大马路像章鱼皮的一部分,眼看着发生了色素的奔流和肌肉的起伏,整个那一带完全是一派特殊的景象了。这就是那个的前兆了。同时,在我的心里也感到正在迅速“转换”,如果在这条马路上回归成幼儿可就糟了,我被这眼前的恐怖吓坏了。麻生野在那软乎乎地隆起的马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已经不是平时的昂首阔步,而是吓破了胆,没头没脑地逃跑的少女了。突然,我意识到她的肉体和精神已经回归到遭到拷打的高中时代,而我却提着用过的家庭型可口可乐瓶子跟着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双手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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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大众”在路上兜圈子时,“志愿调解人”报告他和“义士”认出了尾随的·我·们·的·警·察时,未来电影家根本不屑一顾。因为她过分地表现出忧郁,简直像芳心已碎的少女,就连极为关注领导部门对核的态度的“义士”,也只好噘着大嘴望着麻生野的旁影,一言不发了。我对他俩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我在捉摸这位四十多岁的数学家根据什么样的经验的积累,变得如此温顺了。
然而,麻生野只需要非常短暂的“过渡时间”,她很快就克服了涌现出来的一切,而且恢复了与市民运动家称号相称的天资和风度。首先把车子按行动计划的下一个步骤驶上高速公路,然后讲起会见的内情。简直难以理解,是什么样的经验的积累铸成了她如此彻底地为市民奉献的精神:
“……那样的人也算是革命党派的最高领导么?难道不是么?我对学生和学生出身的领导人本来有着更好的成见的,因为我会见过很正派的年轻领袖呀。”
“他当然不是最高领导了。不过是总部书记处里的。我和他个人是在他负责有关文化人的宣传工作时,来参加电影工会的集会认识的。就我所知,真正的领导层也不是那样的呀。
应该更博大、扎实、敏锐呀。能够驾御革命,使它自然而然地兴起,而又自然而然地继续,应该有这样的,卓越的能力呀。然而那些年轻人有的与反革命流氓集团或者官方斗争而被杀害,有的已经无力东山再起了。”
麻生野好像又回忆起悲惨的往事,默不作声了。这当儿,她也像在探讨这次没有成果的会谈而重新拟定计划。她的头部的动作好像和齿轮连接着,弄得那辆大众一会儿猛冲,一会儿减速,吓得我们一个劲儿打冷战。跟踪的车子大概也受累不浅吧。可是,它仍然尾随而来,无疑我们的警察的驾驶技术是高水平的呀。哈哈。
就在我们谁也不作声、默默地坐在车上时,“志愿调解人”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脖子都憋得变成酱紫色了。
“义士”和我吃惊地瞪着“志愿调解人”,麻生野却佯装不知,仍然面向前方。“志愿调解人”的眼珠儿在玻璃瓶底儿似的镜片后边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地想要制止笑的发作,看上去那么痛苦,他用手背拭去三角形的鼻子两边的泪水,又拭去口水,垂下了头。
“你累啦!”“义士”好像在给死板着面孔的麻生野调解。且说,当我们接近了目的地而离开高速公路时,刚才一直沉思的麻生野端出了改变战术的方案。
“会见刚才那样的小官僚,听他那逻辑性等于零的诡辩也是无奈。……不过,还是听到了一些我想听到的东西,所以,咱去看看那些去过现场的活跃分子的集会好么?在那所对方的党派占优势的大学里,正在召开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会,你们看,那里贴了广告呢。到那里去看看吧。如果他们说‘志愿调解人’隐匿了袭击‘大人物A’的勇士,咱们也不能一声不吭吧。”
“我当然赞成啦。因为这是挽回刚才的行为失检的机会呀。”“志愿调解人”满腔热情地说道。不过,他也是有经验的人,所以并没忘记提醒应有的注意。“不过,我想提醒一下,不论进哪一所大学,’都不能指望尾随我们的我们的警察的力量啊。……当那些参加过上次的群殴事件的人们发现麻生野和‘义士’时,不会把她们当作间谍么?”
“说不定他们会为了报复上次的遭遇而打我们呢。”“义士”说时,瞥了我和麻生野一眼,我耽心是他目击了我的特殊的战斗呢。哈哈。
“让我先进大学校内,和集会的执行委员接触一下看看。因为我对每一方的集会都以‘志愿调解人’的身分出场,所以,不会产生拒绝反应的。最坏也就是重复以往的冷淡而已。在这当中,如果出现了确实知道森在康复道场里的人,你们再进来就好办了。”
“那么,咱们就直接去御茶水的那所大学吧。”
“我们必须趁跟踪的警察不注意的时候迅速驶进校内。因为我们连人带车一下子潜进大学,我们的警察就不能跟进来了。不过,他们要是判断出我们打算甩掉它,就可能采取强硬手段呢。”
在骏河台下坡的十字路上,当我们的车子示意要向御茶水车站上坡时,一辆破旧的丰田车明目张胆地违章超车了!那辆车里坐着今早来我家的软、硬两名警官,“怀柔派”正在灵巧的驾驶着。而且在后排座上,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正
在对我怒目相视!
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好像为自己看到了什么而惊异,转过头去,正在采取“高压”手段向别人诉说。我仅仅看见了这些。我们的车被冲到前边的那部跟踪的车挡住,急忙一边打转方向一边踩刹车,忽然熄火了。于是,从一旁冲过来三四辆车。
“不要拐弯,一直往前逃吧?!”我喊道,但是,在警笛长鸣的拥挤的十字路口上,根本不可能改变前进方向了。
“这一带到处都有机动队,还停着三辆警车,敢在他们面前违章么?”麻生野大叫着。大概是熄火弄得她惊慌失措,怕被机动队按违章处理了。
“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会,规模相当大呀。”就在“志愿调解人”这样判断时,我也告诉他们“我老婆也坐在那辆车上,和跟踪的警官在一起!”
麻生野愣了一下,忽然从我的话里悟出了特殊的意思。她从我平日受到妻子,也就是前妻的威胁的经历里意识到将来要遇到麻烦了。
“那么,她会怎样呢?”
“什么‘转换’不‘转换’的,只要我老婆死死咬住我就是原来的我,警察就会把我带走啊。而且,在老婆面前我也不能像在警官面前那样再说我是亲戚家的学生啦。虽然现在的我看起来的确是十八岁的青年,但是,我老婆会大喊大叫说这个就是我呀。还会说我是往年轻里乔装打扮,要从我脸上刮下化妆油呢。”
还没说完,我们就看见警察在左前方远远地围着大学校门列成了阵。我们的车靠着人行道缓行,离那里只剩下很短的距离了。
“即便冲破包围,在桥前也要被抓住的呀。”未来电影家表示绝望了。
不料,刚才一直屏息静气的“义士”,忽然献计道:
“把车停在大门前边,我就向那些关心集会的号召的各位学生突然抗议!因为他们破坏了反对核发电的集会,所以我冲他们一家伙也算不了侮辱性的挑衅吧!?如果这样一来就发生了混乱,机动队就要注视那里了,于是,你们就趁机往大学里冲……”
“我也一起去!只有‘义士’一个人是引不起混乱的呀。”
“不、不,我自己去干。我有理由抗议他们破坏反对核发电集会。可是,像你那样想以战斗性的非暴力从中说和的人,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发挥暴力呀?你这个志愿调解人也不是真格的吧!?”
我静静地看着“义士”仔细地摘下假牙,收进粗斜纹布上衣里,车停了。当“志愿调解人”头一个下车、放倒座位时,“义士”的眼睛像从头盖骨里偷看似的看了我一眼,聚满了皱纹的嘴咕噜了几下。然后,他向麻生野露出说不清是天真烂漫还是难为情的微笑。于是,“义士”放低上身、伸出脖子,向前一直奔去。我想送他,“志愿调解人”却急迫地说:
“你想叫你太太抓住么?”
我却再也按捺不住,挣扎着下了车。在宽约十米的校门里,右前方开着走进楼房的入口,那里群集着戴盔帽、手巾蒙面的人。他们一齐回过头来,可见是“义士”大喝了一声,
他继续嘶喊着站在那些人面前,一边抡起双臂,一边连蹦带跳。“志愿调解人”首先向他跑去,我也追了上来。可是,我们朝着门柱转了半个圆圈儿,就向左边的拱门跑去了。在前边警戒的那两名警官和我妻子、也就是前妻,跟着“义士”向前走了两三步,我们躲开他们,顺利地跑进了校园。当我转过身来离开“义士”往里跑时,就觉得深深的内疚,因为他那蹦蹦跳跳的样子是他被允许走进去以后立刻紧追上来的防卫队员用钢管捅他的两肋呀!但是,我逃跑的速度并不亚于“志愿调解人”,非常快呀。那是因为伙同软硬两位警官想要拦住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的眼里露出看见奇怪的、可憎的而又滑稽的人物的神色,才使我跑得如此之快呀。虽然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面带苍凉,但是,在那漂亮的围巾垂在黑色西服的胸前,也显露了迎接新生活的决心啊。哈哈。我跑进院子里,想从旁观的学生之间穿越过去,但是,马上被人家抱腿摔倒,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我的叫喊不是被别人,而恰恰是被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的物化了的视线的照射才发出来的啊。哈哈。和我一起猛然摔倒在铺路石上的“志愿调解人”,趴在地上还在看我,首先就是我的喊叫声给吓的呀。不过,这样的观察也只是短暂的一会儿,因为把我抱腿撂倒的那个大汉朝着我的头部、腹部、甚至睾丸,踢来,而且,他们同伙的戴盔帽、用手巾蒙面的学生们也参加进来,没完没了地痛打,到了这时,只要有人来救我,即使是我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我也想向她大喊求救了。哈哈。
3
做了俘虏的我和“志愿调解人”被带进学部自治会兴许是合法的、也兴许是非法的占据的一间屋子里,连踢带打,大概水晶体出了毛病,一会儿昏暗、一会儿目眩的眼睛仿佛看见不仅在四面墙上,而且连天花板和地板上都堆满了字的奇怪景象。先让我列举一下当俘虏的过程中获得的印象,然后再往下谈吧。
1.我倒在院子里的铺路石上蜷缩着,任凭人家踢来踢去,鞋尖儿上加强了的运动鞋,踢在太阳穴上、心口窝上、睾丸上,那是在我头一次的青春时代里经历过的乱斗当中连那些粗野的人都避开的部位啊。我不得不拚命地防护,而且,这种攻击方法唤起了我在视觉上的记忆。仔细回想,原来是越南战争新闻纪录片上的一幕。有的学者悠然自得地分析说对肉体的暴力也是传递信息的方法,按照他的公式,在大众信息时代暴力方式的流行也是自然的喽?解放阵线的士兵被南方政府军士兵用军鞋乱踢,双手在背后高高地捆绑,跪在那里的俘虏想要保护侧腹部和膝部,那些部位反而遭到执拗的踢打。他们深知愤怒和痛骂已无意义、也不想哭诉,特写镜头的脸上只有对继续遭受的痛苦的厌恶的表情了。我想,由于摔倒的冲击,已经浑身麻木的我,在铺路石上蠕动着保护自己,不是和那越南士兵处于同样的境地了么?既然施加暴力的一方受到了支配这个时代的暴力方式的影响,那么,遭到暴力的一方不是也应该做出相应的反应么?我的沾满尘埃的面颊被按在铺路石上,我的视觉里映出了被三四个人围着乱踢的“志愿调解人”的身影,本来对这类事情应该是比较地司空见惯了的他也和我是同样的嘴脸了。
2.当我和“志愿调解人”在铺路石上遭到踢打以后又被拽起来时,我发现在那围绕着这个院子的建筑物的出入口上,那些或是走来走去、或是站在那里聊天的旁观的各位学生,对我和“志愿调解人”挨打这件事没有表示出丝毫兴趣,这使我感到就像一场特别痛苦的梦,使我发呆了。对此,我也有视觉的记忆呀。因为倒在铺路石上只有视觉还能积极活动,所以,在精神上也是视觉领先啊!我这时想起来的是科克托①的电影里的一个场景,不过也许是萨特②的另外一部电影?总而言之是那个时期的电影,地狱里的摩托车驾驶员把刚死的人带走,但是,背景却保持着悠闲的风光。提到风光,那在一旁旁观的学生们的色彩丰富的当代风光不是很美的么?与此色彩斑斓的世界相比,我和袭击者的世界是黑白的,那就更美啦。因为在色彩斑斓的世界的人们的眼里,我们是“看不见的人”,所以,我怕那些要踢烂我的睾丸的那些家伙确信我不敢见人,所以就把那些凶残的行为视若平常了——
①Jean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法国诗人、剧作家、电影家。
②jean-PaulSartre一九○五—一九八○,法国文学家、哲学家。
且说我和“志愿调解人”成了俘虏,被带进写了许许多多字的屋里,万幸的是十八岁的水灵灵的睾丸平安无事,哈哈。那屋里的窗钩用铁丝拥住了、玻璃被木板蒙住,而且用胶带粘了缝隙,屋子的正面靠里边的地方,摆着两把木椅,我们被命令坐下。他们在什么时候准备了如此严密的监禁室呀?如果是日常工作的查讯室,又令人觉得太阴森了。我们勉强从打肿了的鼻孔里出气,顺从地坐着,可是,进屋来看俘虏的人们不住地往后退,终于把靠在墙上的二、三十根钢管碰倒在地板上了。我和“志愿调解人”同时听见有人哎哟地叫了一声,用我们流血的耳朵。据说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有所谓专供观赏的拷打,我们就要遭到钢管的专供观赏的拷打了。
而且,就连控制自己不要哇地一声叫出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其实,当我们作为俘虏被带走时,就不再受到粗鲁的待遇了。起码避免了只伤内脏不伤皮肉的、上百回的钢管的捅撞,那是高级技术的拷打呀。因为我们不仅是俘虏,而且是受到某种怀疑的身分啊。而且,那也是沾了“志愿调解人”被打倒在地、踢来踢去、却仍然以铁一般的意志表达的语言的便宜啊。他能从两肋到睾丸到处都遭到踢打的情况下表达了我是“大人物A”的袭击者的近亲、而那位勇士又是“志愿调解人”所要隐匿的人,也真够了不起的了。因此,我和“志愿调解人”在那些静观今后即将发生什么的人们的面前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俘虏;但是,同时也是纪念“大人物A”遭到半歼灭大会的贵宾呀。
那些默默地看着我们的人,与其说是革命党派的活跃分子,倒不如说是已经倒退为被动地期待着今后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孩子了。如果找来三十名婴儿,不是很难分辨么?只要不是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的婴儿。哈哈。和那一样,那些头戴盔帽、用手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鼻子的家伙们也无法辨认。当我被他们踢倒在地之后犹且不肯罢休地踢我时,我心想一定要报仇。虽然他们是以组织的成员身分干的坏事,但是,暴力是通过个人的肉体表现的,所以,我要向那些个人还以暴力,我心中燃烧着仇恨。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些人干的。悲伤和浑身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了。
“志愿调解人”既然向那些人表示了他的意见,在他的意见被转达到领导部门并且得到答复之前,他似乎决心一言不发了。如果在踢打之下被迫说话,那就是对自己采取的态度的背叛了。我对“志愿调解人”更加钦佩了,我也不想用破了皮的、肿了的嘴唇说话了。旁观的人们也完全沉默了。但是,他们是期待着即将开始的对间谍的私刑和欢迎勇士的大规模的祭典啊。虽然他们沉默时露出孩子似的眼神,可是内心倒满充实啊!
而且,沉默的他们,仍然下意识地发出了信息。那就是臭味儿啊,哈哈。初春的下午,在暮色将临的大建筑物里,那熏人的臭味儿冲进变凉了的空气里,他们怀着怎样热烈的追求才疲于奔命得到了连洗洗身子的闲暇也没有的地步啊?我只能感叹不已了。
一会儿,一位领导用双手拨开那些人走了进来,显然他害怕那股臭味儿,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他当然不戴盔帽、不蒙手巾,就像刚才那个党里的小官僚的复制品,穿着朴素的西服,是个有点儿肥胖的中等个子。他在我和“志愿调解人”前边坐下,故意摘下眼镜来擦,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然后,主要朝着“志愿调解人”,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你的情况,我知道。不过这个年轻人,是你的什么人?是徒弟?……我想直接问你,你是什么人?你是谁?相当于我们的战士的什么人?”
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在背后那些人(就连踢我们时也没喊叫)哄堂大笑,好像他的问话里蕴含着精彩的幽默似的。我在他们那愚蠢的、没有来由的笑声当中,确定了方针。我决心对那家伙说,我是森的父亲、“转换”了的森是我的同志,我作为同样也是“转换”了的人,协助森开创的事业。如果连这个小官僚也不肯承认“转换”的事实,而硬要把我当作森的堂弟以抬高他自己的话,我就预感到不能完成赋给我和森这个“转换”了的一对儿的使命了。我尽力在想,要不要叫他们永远把森称为我们的战士。
“我认为你们使用我们的战士这个词儿是不恰当的。因为你们连袭击‘大人物A’的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啊。他的名字是森,而以他的名字为轴,我也有了称呼,我就是森的父亲。我一向是依靠他的,因为我就是森的父亲呀。”
“他所说的父亲,请你理解为一种比喻吧。”在我身边的“志愿调解人”介入了,肿胀的嘴唇笨拙地吧嗒着。他可真是天生爱介入的人啊。
“我的话里根本没有什么比喻的意思。”我冷冷地把他的话顶了回去。在我和森的一生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上,哪里还有闲心使用比喻的字眼儿啊?我们已经到了“转换”的最后阶段了。“转换”这个新词作为占卜人类未来的语言,马上就将风靡全球了!如果你们也是肯于考虑革命的人的话,就请注意这句话吧。……你们知道袭击‘大人物A’的是一位二十八岁的人么?”
“你胡说些什么呀,”审讯官满脸困惑,背后的人们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袭击‘大人物A’成功之后,我们收到了战绩报告。”
“那么,你们也知道他是二十八岁的男子汉吧。他是森,我虽然是十八岁的身子,却是森的父亲!如果你们不能理解这个‘转换’的事实,也就不可能进行建设性的对话了!”
“建设性的对话就不必要了。我只想问你是谁?你是谁?当然也可以采用其它方法来讯问,你不是已经遭到了足够的踢打了么?那么,就合情合理地进行吧。你,是谁?”
那个小官僚说是讯问我,而事实上他却是在煽动他背后的战士。在他的话的断句处,战士们都填补上柔顺的笑声。
“刚才我说过了,我是森的父亲。而且,和那个好像是你们的党派里的女学生一同去袭击‘大人物A’的就是我儿子森!在我这方面,从一开始就希望合情合理地办事呀。”
“我的头脑不好,所以整理了一下基本的数字。你十八岁,你的儿子二十八岁?那就是你儿子十岁时你才下生,你是怎么生出来的?难道是你儿子做疝气手术时,从他的睾丸里生出来的?”
我从他的构思当中意外地发现他把我的下意识当作幸运的事情了。而且,我看出这位有点儿肥胖的中等个子讯问官虽然外表装作平庸,但他绝不鲁钝,所以,我静等那些哄堂大笑的战士们静下来。
“我三十八岁,是八岁的森的父亲。如果你想掌握基本的数字,就由这里出发吧。后来,我和森发生了“转换”,我返老还童变成二十岁,森也成长到二十岁了。这不是很简单的算数么?”
“因为革命家反对任何歧视,所以,我这句话也并不是为了歧视才使用的。你是‘癫痫’病?由于这种病才头脑出了问题?当然,我们作为革命家,对精神病患者一般是不歧视的……”
“那并不是你所谓的措词不当而造成的下意识的错误,而是你十分清醒的神志造成的歧视。我是受过某些歧视的呀。我想让你们明白的是很简单的事呀,如果你们还有理解的精神的话!森为了他的事业的初步成功,带着你们党派里的女学生走了。但是,要实现他的事业就必须实现‘转换’的使命,在这一点上,它才具有意义。这和你们的党派对敌对的党派所做的歧视的姿态是没有关系的。森不是你们的战士!……直到现在,你们对‘大人物A’也没做出明确的评价吧。你们宣称‘大人物A’为了赞扬袭击者而召开大会,可是你们至今还没有关于‘大人物A’的评价?对于你们来说,‘大人物A’实际上是什么人物?他为什么必须遭受袭击?如果你们已经认识了这个道理,为什么在森动手之前你们不去干?”我如此据理陈词时,一直盯着讯问官的眼睛,因为有句老话说要靠毅力制服狗,就得死盯住它呀。哈哈。他那圆鼻子头的周围好像忽然充血,不知在什么时候用偏振光镜排除了我的目光似的露出了满脸冷漠。也就是对我今后即将遭遇的惨事的冷漠。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些笑得没劲儿了的人们却一致向我表示了敌意。他们一动也不动,从身上冒出强烈的臭味儿,仿佛马上就要抓起钢管,给我身上戳出上百个内出血的血斑来。
“你们不要挑拨森的父亲,也不要煽动年轻人啦。”“志愿调解人”机灵地进行他的专职工作了。“森的父亲确实是袭击‘大人物A’的那个人的亲人。至于他怎样想,就凭他去想好了。只要那想法对运动有利……森的父亲可是有用的人呀。因为你们虽然能够瞒哄官方把森带进大学,但是,他发言时需要森的父亲当翻译呀。森的父亲是唯一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啊!”
“战士森,来到大学里了。”讯问官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说话时,头部的创伤确实产生震动,所以,演讲时恐怕需要人帮助的。……战士森确实克服困难完成了义务,可是他沉默寡言啊。”
“没有反对意见!”一阵强烈的共震,震颤得覆盖着木板的玻璃哗啦哗啦响。
我觉得那个发出像钝器似的粗笨而又沉闷的声音的、由于用力过猛而目光呆滞的战士是个无法忍受的卑劣的家伙!而且,……特别是因为我出于十八岁的鲁莽,终于对那个引诱青年的、而且是利用森来做那事的小官僚遏止不住愤怒,顾不得脚下蹒跚就向他打去!
“把我的森还给我!”我尖声尖气地喊叫。“我不许你们把森叫做我们的战士!把森还给我!”
可是,我把话全都喊完了么?我的拳头指向的目标的那颗人头霎时间低下去了,从他两旁跳出两个相似形的机器人,把我给掀到一旁去了!我的后脑勺撞在覆盖玻璃的木板上,证明了那木板的有效性之后,滚倒在地板上了。虽然没断气,但是,我充分地体验了疼痛,我佯装昏迷不省了。这种士兵的暴力和湄公河三角洲的电影一样,除了在不高兴的脸上现出的厌恶之外,仿佛在能量的源泉上还有不可抗拒的庞然大物呢。
4
我保持了一会儿这种佯装的昏厥状态,……因为在别人的眼里那和人事不省是等价的。哈哈。但是,我能够未被刻薄的或者执拗的检查发现我已恢复神志,从而再次真的使我昏迷而且陷入可能被打杀的绝境,那多亏“志愿调解人”的足智多谋了。“志愿调解人”准确地判断了情况,并且迅速地采取了行动。他首先把我原地不动地放在地板上,然后,他自己以曾经隐匿过战士森的身分,强调他有权和森见面。结果,那些人都走出监禁室,只留下一个监视的人。
我的头部挨在地板上,从耳、鼻里流出的血上粘了旧的尘土、又粘了新的尘土。如果不是隔着散发油墨和汽油味儿的脏广告纸,监视的人看见我受伤的头部直接挨在地板上的情形就会发现我已经注意他了。这时,随着肉体的痛苦,另外一种感觉也来逼迫我了。那是一种根本性的怀疑。它在我闭住眼睛时的黑线似的视野里,以窜改圣经的往事的形式出现了。《鸡鸣之前,汝应三次否定“转换”的自身》,汝并不是我,而是森呀。我怀疑森已经忘记了“转换”的使命,和那个女学生一块儿变成称呼他为我们的战士的那些家伙们的同伙了!
我一直以为森袭击“老板”是他为了完成使命而迈出的
第一步,而且我也为了继续他的工作而开始活动并且被打倒在地,但是,这不都是我一个人唱的独角戏么?难道森不是由于“转换”为二十八岁的肉体找到了性伴侣的女学生,仅仅作为性关系的回报才接受女学生的指示才去袭击“老板”的么?他们说袭击之后立刻收到了女学生的报告,不也恰恰就是证明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森由于采取脱离了“转换”的正题的行动而受伤,而被警察追逐,再加上我又继续他的行动而盲动,现在陷入尴尬的境地了。如此下去,宇宙精神所赋予“转换”的使命就将一无所成,而“转换”了的两个人也就要毁灭了!
我在强烈的失落之余,被暗无天日的恐惧挤压着,悠缓地昏迷了过去……。这种情况,过去也曾发生过。那是森下生的第二年,酷暑难当的夏天,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向俯卧在床罩上的我报告医师对她讲的婴儿的前途,我一边听着就悠悠地昏迷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发现了我的异常,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浑身冷汗,连胳膊也不能动,更不能把脸转向她了。因为当时我正像一具尸体,向死亡滑去啊。现在回想起来,使我比一具死尸还可怕的,也是这强烈的失落感引起的暗无天日的恐怖而造成的啊。
……
我费力地驱动仍旧保持着死亡状态的眼边的肌肉,睁开了眼睛。我现在仰卧着,缠着绷带的森的头部面对面地对着我,泪痕纵横的森……。
我挣扎着想尽快清醒,过热了的脑计算机里映出紫色的光束,上边现出字来:“想起上帝说的‘鸡鸣之前,汝应三次否定你‘转换’了的自身’的话来,到外边去痛哭吧!”现在,既然森已经痛哭,难道他也三次否定“转换”了的自身了么?在鸡鸣之前!
然而,当我的肉体和精神脱离了比死尸还像死人的状态、塞满了电话线似的神经的管络又顺畅地连通时,我看见在那张凝视我的泪痕纵横的脸上现出来了最根本的东西。它打消了我刚才产生的疑惑,并且扫除了残滓。森的肉体和精神已经适应了“转换”后的新情况,获得安祥和宁静了。他那凝视的眼神里表现出来的沉静和清澈,既似悲伤又似哀怨,而且也像是对慰藉的召唤。这时,我产生了幼时的我独自闯过艰难的夜路,终于回来抱住保护人的膝头,在安心之余而想大哭一场的心情。但是,我总算在开始呜咽的大喘气时,抑制住了。
等我恢复了能够观察周围的神志时,发现我躺在办公桌上,面容忧郁的女学生正在替我擦拭血污。随后,在看护我的森的身后,出现了举止行动显然已经不再是俘虏的“志愿调解人”。
“‘义士’死啦!不知是被杀,还是死于事故,反正‘义士’死啦!”
他草草略略地告诉我。
“是被杀,还是死于事故?你说得太含糊啦!”我连连叫喊,但是,喉咙里还有比死尸还像死人的残余,变成五六岁小孩儿的声音了。
“但是,……也只能这样说了!……听说是他要去洗手间,便放他到走廊,他就跑出去了。虽然‘义士’在监禁当中身体虚弱,但毕竟是反对核发电的身经百战的猛士,监视队追他,他还是不停地逃,怎么也抓不住。后来,义士爬上了大学后边的水泥墙,好像飘在灯光上。一会儿聚集了五十个人的追踪队,他们合在一起‘啊’地大吼了一声!因为墙后就是面临国营电车铁路的八十米高的悬崖呀。但是,‘义士’却像被那‘啊’的一声喊叫所催促,他一边回头,一边跨过墙上的铁丝网,然后,他也‘啊’地大喊一声,失去了踪影……”
“志愿调解人”说完,在眼镜片的漩涡后边眯缝着眼睛,三角形的鼻子头抽动着,像接连着咳喘似的哭泣起来了。于是,我醒悟过来,森的泪水也是为了“义士”的死而流的。
“这不是乱七八糟么!”我用粗暴的嗓音妄自吼叫着。“四国的反对核发电的领袖竟然摔死在大学校园里,当地人是不会答应的!他要完成的事业都在空中化为灰烬了,乱七八糟,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在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两声蛙鸣似的哭泣来。
“你那样哭不也是白费么?死去的人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必须依靠活下来的人以乱七八糟去消除呀。”女学生在说大话,不过,那也是把“义士”之死带给她的恐惧用进攻的手法表现出来罢了。
但是,森对此发出的无声的语言却通过他放在闭着眼睛的我的肋边的右手响彻了我的内心。“转换”前的森发出不能形成语言的呻吟时,他那肥胖的小指头一触摸我的身子,那里就通了电磁波,所有的意思就都理解了。
“正像那样,乱七八糟,那可不行。你问为什么不行?因为像冰冻似的寂寞、还有恐怖,袭击我们。而且,那冰冻般的寂寞和恐怖,就像从地狱的斜坡上刮来的大风,吹打着我们!有的祷词说:隐藏在岩石后边,到达黄泉界者,将于上国生下不健全之子,然后又陷入灵魂的枯寂和恐惧。想想这位写祷词的上代的人,毕竟在他们的年代、世界上是冰冻一般的沉寂和恐怖的呀。而且,我们并没有生存在像他们那样的共同体生存着的时代和世界上。因为我们全都生存在被学术和遗传正在毁坏的时代和世界上啊。作为我们更切实的问题,乱七八糟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是能够重整那些乱七八糟、使所有的人苏醒过来的人啊!”
“森的父亲,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为止啊?”那女学生说道。她把弄干净了的上衣盖在我身上。她即使这样做也不能和已经死了的人互通信息呀。
我现在和生活在我身边不远的、用手触摸我的身子的森通了信息。我抬起身子,走下办公桌,虽然头痛影响得颈部像扭了筋似的不舒服,可是,关节的痛苦已经很快就消失了。毕竟是十八岁的身子呀,哈哈。我一边穿上衣,一边从开着的门往外看,在亮着电灯的幽暗的走廊里,有几名士兵站在墙边。他们变成了薄薄的纸人儿,贴在墙上了。我诧异地眨眨眼,明白了。原来是左边的上眼睑肿得遮住了眼睛,结果只有右眼能看,失去立体感了。
“那么,我们大家怎么办?期待我能做些什么?……或者无所事事,甘当俘虏?”
“因为森要作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就请你来转播吧。”
“让我站在演台上,为那些踢打我的人们介绍森的讲话?这可是太了不起的工作啦!?……不过,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希望你们防止我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混入会场。如果不把她拒之门外,会场里大乱起来可就糟了。因为她是个不适合参加政治党派集会的女人,一眼便可看到她。”
“就是那个在大学门口被官方看管起来还挣扎的那个人么?我现在就去和大会的组织人员打招呼。”女学生说完往走廊走去,她在向我们炫耀在我们中间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另一个条件是……”‘志愿调解人”谨慎地问。
“这并不是给森的思想的转播,而是要表明我的见解,我想首先讲一讲他们杀死的‘义士’,这位数学家、政治活动家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一说,曾说“义士”之死使他充满忧伤的“志愿调解人”马上表示了反对。
“如果你一开头就讲那些,他们就不听森本人的讲话了。说不定把你我吊起来呢……不过,为什么必须在这里讲‘义士’的事迹?你能说服他们把‘义士’奉为伟大的人而不应该杀害么?而且是在杀害他的党派的大会上……因为我一向干的工作就是说服那些狂热的人们,珍惜每一个活跃分子的生命,所以,我根据失败的经验……”
他这样一说,难道十八岁的不懂事的小鬼还能反对么?我发誓听从“志愿调解人”的劝告了。但是,对“义士”的情感并没有从呜咽的发泄之中有所减弱,因为“义士”以他的乱七八糟的死把他自己化作巨大的幻影的风筝悬在我们头上啊!如果把“义士”在世时所提倡的、而事实上又不大明了的朝着天皇一家开放的风洞的思想与幻影的风筝相重叠的话,好像就清楚了。而且,应该说“义士”就是为这离奇的思想搭上了生命的呀。我好像发现了解释“转换”的另外一种表现,我为短时间内摆脱不了幻影的风筝而打冷战了。而且,这也是由于“义士”的死太乱七八糟才造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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