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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通往小儿科诊疗室和特儿室的岔路口,鸟踌躇不前,一位摇着轮椅迎面而来的青年患者很不高兴她盯着他,要他让路。轮椅上本该放脚的地方放着一台大型旧式收音机,而其它地方也看不见这位患者的两只脚。鸟害怕地把身子贴到墙边儿上,患者又一次威吓似的盯着用脚支撑上身的这类人的代表——鸟,然后飞快地冲进走廊。鸟屏住呼吸,目送他远去。鸟的孩子现在如果仍然活着,鸟应该直奔特儿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须去诊疗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续。这是一赌。鸟迈步向诊疗室走去。在意识表层,他很清楚地把赌压在孩子死了这一边儿。他现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敌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敌人。鸟颇感疚愧,并且想到,如果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存在审判的神,那么,我是有罪的。但是,这种罪孽感,和在急救车上他用“像阿波利奈尔似的头缠绷带”形容婴儿时袭来的悲哀一样,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鸟像去会情人一样加快了脚步,他想去听到报告孩子已死的声音。听到死的报告,履行各种手续(医院方面对解剖肯定积极,那手续一定很简单,麻烦的是火葬手续吧。鸟心里盘算着);然后,今天我一个人给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报告不幸。我大概要对妻子说,因为脑病而死的孩子,是我们身体的纽带。不管怎样,我们应该能重新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吧。然后,仍然是不满,仍然是不充实的希望,仍然是遥远的非洲……

  鸟斜着头,向诊疗室低低的窗口里张望,对从里边角落向外看他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了昨天把孩子运送到这儿的情形。

  “嗯,如果是那个脑疝的孩子。”这位唇边稀疏地长着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温和,轻声说:“请直接去特儿室吧,特儿室,您知道吗?”

  “哎,知道。可是,”鸟的声音沙哑而细弱,“那么,孩子还没死吧?”

  “当然还活着呀!牛奶挺能喝,手脚也都很有劲儿呀,祝贺你!”

  “可是,脑疝……”

  “嗯,是脑疝呢。”护士完全没有在意鸟的踌躇,微笑着说。“第一个孩子吧?”

  鸟只点点头,没有出声,便匆匆返回走廊,向特儿室方向走去。鸟赌输了。鸟该付多少赌金呢?摇轮椅的患者又与鸟在拐角相遇,这回,鸟目不斜视地一直向前奔,两人快要撞上的时候,轮椅患者慌张让开了路。鸟现在不要说顾虑他,连他的残废也忘记了。如果说,坐在轮椅上不满地目送着鸟的背影的患者没有两腿,那么,鸟的内心则像刚刚出货后的仓库,处于空虚状态。鸟的胃囊和脑袋里,醉意仍然恋恋不舍地恶毒放歌。鸟的呼吸短促,味道难闻。从医院本部到住院部的长廊呈吊桥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鸟的不安情绪。而住院部那两边排满病房的走廊,则像一条通向远方一点暗淡灯火的暗渠。面色苍白的鸟走着走着,渐渐小跑起来。

  特儿室的门像冷冻室的外扉一样包着白铁皮。鸟很害羞地轻声向门内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字。鸟又一次陷入昨天刚刚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异常时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耻辱的感情。护士神气十足地开门让鸟进来。护士在身后关门的当儿,鸟在挂在门口柱子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额头和鼻子上都浮着油汗,嘴半阖半张着喘气,还有自我封闭式昏暗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模样。鸟厌恶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但这面孔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里。我将不断受这一面孔记忆的折磨吧。鸟灼热的脑袋里,掠过这样的预感。

  “知道哪个是您的孩子么?”

  护士走到鸟的身旁问,语气像是对这座医院里最健康漂亮的婴儿的父亲发问似的。但她既不微笑,也不是出自特别关心的好意,因此,鸟认为她的提问是特儿室规定的智力竞赛题。刹时间,不光是发问的护士,在这间竖长形房子角落里,巨大的快速热水器下,两位洗着大堆哺乳瓶的年轻护士,她们旁边一位称量奶粉的中年护士,一位面对紧贴着乱七八糟挂着黑板贴着纸的墙壁摆着的狭长桌子翻阅病历的医生,在他旁边还有一位正在和一个矮个子男人(看起来这男人和鸟一样,也是收容到这里的一颗灾厄的种子的父亲)交谈的医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鸟的身上,默默地期待着他回答。

  鸟向玻璃隔板对面的婴儿病室看去,一时间,医生和护士们在他内心意识里都不复存在。鸟像一匹站在高处严峻地凝视草原、寻找弱小动物的美洲狮子,远远眺望那些婴儿。屋内充满明亮且几近暴烈的阳光。这里已不是初夏,这里处于夏的心脏。鸟的额头被那光的反射烫了一下。二十台婴儿床和五台电动管风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婴儿像掩在雾里,模模糊糊看不清。相反,躺在床上的婴儿却裸露无遗,被明晃晃的光晒得发蔫。这是一群世上最驯顺的家畜似的婴儿,也有的手脚轻轻挣动着,但他们的白色棉衬衫和襁褓布也都像潜水服一样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给人一种受限制者的印象。还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即使这是怕他们抓破自己的嫩皮肤),或者脚脖被用纱布固定了起来(即使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因输血而切了一下的脚脖),这些孩子更是弱小无力的虏囚。他们都沉默着。鸟想,是玻璃隔板遮断了他们的声音吗?可是,婴儿们都像没有食欲的金钱龟似的忧郁地紧闭嘴唇。鸟的眼睛从一个个孩子的头顶掠过。他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他的孩子有明显的标志。那个医院院长说过的: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瓦格纳有一首曲子《双头鹫的旗下》。那家伙大概是个被埋没的古典音乐通吧。

  但是鸟没有看到那种模样的孩子。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婴儿床群。这中间,突然间所有的婴儿都张开牛肝色的嘴,毫无缘由地叫着哭着,活跃了起来。鸟有些害怕,然后转身向护士投去问询的目光;为什么他们会一起醒来呢?可是,她对婴儿们的哭叫毫不在意,她与那些意味深长地默默盯着鸟的护士、医生们的智力游戏还在继续。

  “不知道?在保育器里。第三个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鸟非常顺从地弯下腰,皱着眉,去看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保育器,像看水族馆里满是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的水槽一样。鸟看到了一个皮肤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鸡似的孩子。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鸡儿套着维尼纶袋,肚脐包着纱布。他一副消遣漫画故事里很成熟的小孩子的面孔,睁眼望着鸟,似乎他也参加到护士们的智力游戏里了。毫无疑问,他不是鸟的孩子,但鸟对这个老成、衰弱、像个寂寞老人似的婴儿,却怀有对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鸟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婴儿黑而湿润、安详平静的眼睛移开,抬起上身,回头看着护士,似乎在表示决不能再接受这样的游戏。从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内的光线看,他无法看清其它的保育器里边的内容。

  “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给你移到从这儿能看清的地方来吧。”护士说。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由此为契机,护士和医生们对鸟的关心都解除了,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会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儿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自从进入特儿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绪。他似乎也和这些软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齐哭叫起来的孩子们一样,被纱布牵系束缚着。鸟喘着热气,把湿湿的汗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然后又用这手掌去擦前额、眼睑和脸颊。如果用双手按住眼球,就会腾起黑红黑红的火苗,然后眼球从头上掉到深渊里去。鸟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觉。等到鸟睁开眼睛,护士已经走进玻璃隔板里,像在镜子里行走的人一样,在挪动紧靠窗边的那台保育器。鸟挺直身子攥紧拳头摆着架式等在那里。随后,他看到了他的孩子。婴儿现在没有像负伤的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他和特儿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过的虾一样红得鲜亮,脸上也像伤愈刚刚脱痂似的油光焕发。他闭着眼睛,鸟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剧烈的病疼。婴儿的病疼,毫无疑问,是他后脑部突出出来的瘤。鸟凝视着那紫红色的瘤,那很像是被人硬绑在那里的一个沉重的锤子。婴儿的头又尖又长,可能是和瘤一起通过产道时被挤压的吧。孩子的脑袋,比瘤更厉害地把冲击的楔子楔入鸟的内心,引起与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恐惧的恶心,而这恶心与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很不一样。鸟对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护士点点头,像是说,已经可以了;又像是对一个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彻底屈服。这孩子将和他的脑瘤一起长到什么时候呢?孩子并没有濒临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轻易融化的果冻。他还活着,甚至已经开始了对鸟的压迫和攻击。像煮虾一样红、伤疤一样光亮的皮肤,婴儿拖曳着锤子般沉重的瘤,猛地活了起来。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仙人掌类的危险的植物。护士看清了鸟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保育器推回窗边。婴儿们哭叫的旋风再度刮起,像沸腾的炉火,把玻璃隔板里面震得颤抖不已。鸟垂头丧气,耷拉的脑袋里,塞满了婴儿的哭叫,像枪筒里填满了火药。鸟很想要一台婴儿床,或者保育器。特别是保育器,充满了雾似的蒸气的保育器,鸟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鱼一样,用鳃呼吸。

  “请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吧,保证金三万日元。”护士返回鸟的身边,说。

  鸟点头。

  “喝牛奶特别起劲,手脚运动得也挺来劲呢。”

  鸟一脸怨气,他想问:究竟为什么要喝牛奶,要运动呢?但鸟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讨厌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的自己。

  “请您稍等一下,负责小儿科的医生来了。”

  随后,鸟便被放置在那时,没人光顾。运送哺乳瓶和襁褓布的护士们的胳膊,不时碰到鸟的身子,但她们对鸟看都不看,而鸟不停地低声道歉。这期间,玻璃隔板这边占支配地位的,是那位像对医生挑战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门。

  “确实是没有肝脏吗?为什么会这样呢?虽然您已经解释快一百遍了,但还是不能让人信服呀。说是个没有肝脏的孩子,真的吗,医生?”

  鸟低着头,边看自己汗津津的手掌边想,总得想办法找个不碍这些匆匆忙忙的护士们走路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手像湿漉漉的素色皮手套。而这时,鸟想起了他的儿子举在耳边的两只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样,很大,手指很长。鸟把自己的手藏到裤袋里,然后,他向固执地和医生争论的矮小男人那边看。那男人骨架贴着肉干似的身体上,上身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开襟衫,开襟衫的第一个扣子敞开,袖子挽着;他的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从衫衬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阳光晒成浅黑色,并呈露着几根青筋。身体素质不好,长期劳累过度的体力劳动者常见的皮肤和肌肉。油腻蜷曲的头发,猥杂地粘在上宽下窄的钵盂型大脑袋上;宽宽的额头和迟钝的眼睛,与脸庞上半部很不均衡的小小嘴唇和下颚。他应该不是一个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他无疑是中小企业劳心费神的负责人,同时又兼干一些体力劳动。他扎着一条腹带那么宽的皮裤带,腕上则围着足以与裤带匹敌的鳄鱼表带。他努力贴到比他高二十厘米的医生身旁。那个矮个子男人让人感觉非常好胜逞强,对言辞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医生,他一定要让他莫然其妙的权威落地,从而一个劲儿地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推动。然而,有时他回头看一下护士和鸟,那敏捷的眼神,又给人一种失败主义者的印象,自认最终无法挽回颓势的印象。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这样,不清楚。意外事件吧。但作为事实来说,你的孩子没有肝脏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见到过别的这样大便的孩子吗?”医生居高临下,想把矮个子男人的挑战轻轻驳回。

  “小鸡雏呢,见到过拉白色粪便的。医生,鸡一般来说也有肝吧,吃烧鸡的时候,肝儿,医生。这么说的话,小鸡雏是常有拉白屎的呀。”

  “不是鸡雏,这是人,是孩子,你呀。”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么少见吗?医生。”

  “请你不要用‘白便’这个词,这会造成混乱的。”医生愤愤地打断他,“‘绿便’这样的说法是有的,但‘白便’什么的,是你随意编造的词,会引起混乱呀!”

  “那么,我就说是白色的大便吧。没有肝脏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这我已经明白了。可是,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要被判定为没有肝脏吗,医生。”

  “这已经解释一百遍了吧。”医生激愤的声音听起来像悲鸣。他本想冲矮个子男人冷笑,但他架着粗框厚眼睛的长脸僵硬硬的,最终只是嘴唇颤动着。

  “我想再请教一次,医生”,矮个子男人情绪稳定了下来,声音很温和,“没有肝脏,这对我的孩子,对我,都不是桩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这样吧?医生。”

  结果,医生屈服了,他让矮个子男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历,开始给他解释。现在,医生的声音,还有时尔提出疑问的矮个子男人的声音,都专心致志地在他们之间来往,鸟无法听到其中的意思。

  于是,鸟把脑袋向他们那边斜了斜侧耳倾听,这时,门哐噹开了,一个和鸟年龄相仿的白衣男人慌慌张张地来到他的身后。

  “谁?脑疝婴儿的家长”。他问,声音又尖又细,像金属的笛音一样。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回头回答。

  医生反复打量鸟。他的眼睛让鸟联想到乌龟。并且不只是眼睛,箱子形状的颚,耷拉着皱纹的咽喉,都让人联想到乌龟。并且还不是天真的龟,而是粗暴凶恶的龟。但他黑眼珠只是不动表情的小小一点儿,所以,在看起来近于一片白的眼睛里,还让人觉得蕴藏着单纯和善良。

  “你第一个孩子吗?那可真够糟心的了。”医生又以怪讶的眼神看了看鸟,说。

  “嗯。”鸟说。

  今天基本没什么事儿,最近四五天内,脑外科医生会来看看吧,我们医院的副院长是这方面的权威。即使手术的话,不先让他养好体力也不行。我们医院脑外科患者非常多,所以,要尽量避免浪费做手术的时间。”

  “要做手术吗?”

  “如果体力能经得住,就会给他动手术的吧。”医生这样理解鸟的犹豫。

  “手术后,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成长吗?昨天接生的医院说,即使动了手术,孩子也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着。”鸟说。“植物人……”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说了半截话就缄口不语。鸟看着医生等着他下面的话,随即鸟确确实实感到了自己的可耻的热望被对方感觉到了。那是刚才在医院小儿科窗口听到孩子还活着的时候,犹如可恶的水稻害虫浮尘子猥集在鸟的心灵深暗处,强健旺盛地增殖并渐渐意涵明晰化了的热望。我和妻子将被这个植物人似的怪物纠缠着度过一生,这将意味着什么?这念头再一次浮现到鸟的表层意识里。我无论如何,也必须逃离这个怪物!如果不这样,我的非洲之旅将会怎样?鸟被自我防卫的激情驱使,像是被婴儿保育器里那个怪物透过玻璃窗格盯住了似的浑身紧张。同时鸟又像自己肚中的蛔虫一样,羞耻而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深陷于极端利己主义之中。不禁全身渗汗,面庞赤红。他的一只耳朵全部麻木,只能听到自己热血流动的声音,他的眼睛倒还清澈,又像被巨大的拳头打击了似的充满血色。啊,我呀……鸟的耻辱感越来越强烈,脸色也就愈发红,他眼噙泪水,祈望着能守护住自己的非洲旅行的梦想,能逃脱植物似的怪物婴儿带来的重负。但是,把这倾诉给医生,鸟又产生了让人捉住了丑陋动机的极其沉重的羞耻感。鸟绝望地垂下了像西红柿一样红的脸庞。“你不希望让孩子手术,恢复正常吗?当然,大体恢复正常。”

  鸟的身子一震,像自己身体最丑陋难看但快感敏锐的地方,比如说睾丸的皱褶被一个温柔的手指抚摸了一下。他脸色涨得更红了,用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卑怯声音说:“即使手术,恐怕长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微茫吧……”

  鸟感到现在自己向卑劣的堕落之路跨出了第一步,感到卑劣的雪球已经开始滚动。并且毫无疑问他将沿着卑劣的堕落之路一往直前,他的卑劣的雪球也将越滚越丰满。鸟预感到这将是难以避免的,因而再次全身战栗。但即便在这一瞬间,他的热切而含泪的眼睛也仍然在恳求着医生。

  “直接下手弄死婴儿,这是不可以的呀。”医生傲慢地反复打量鸟,说。

  “那当然……”鸟不禁打了个冷战,像听到什么意外的话一样急急忙忙地回答,但随后他就觉察到,自己现在筹划的心理骗局,一点也未蒙骗住医生。这是双重羞辱,不过鸟并不想反驳医生,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位年轻的父亲了,你和我年龄差不多吧?”医生龟似的头向后转动,瞥了一眼玻璃窗格这边的其他几位医生、护士。鸟怀疑这医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深感恐怖。他昏头昏脑,喉咙里嚅嗫着空洞而硬逞强的话: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医生其实是支持鸟的可耻却热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别人听到,用低低的声音说:

  “调整一下给婴儿喂奶的量,试试看。有时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吧。这样过几天再看吧,如果婴儿并不因此哀弱,也就只能手术了。”

  “谢谢了!”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长气说。

  “不客气。”医生用让鸟觉得是嘲弄自己的语调说,然后又转回原来的语气:“四、五天后请来看看,再怎么着急,也别指望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说完,便像吃了苍蝇的青蛙一样绷紧了坚硬的嘴唇。

  鸟移开目光,低头向医生道谢,然后便奔向门口。护士的喊声紧追过来:

  “尽量快办呀,入院手续!”

  鸟像逃离犯罪现场似的,慌慌张张地在昏淡的走廊里走着。走廊很热。鸟这才感觉到特儿室是开着冷气的。这是鸟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气。鸟边走边悄悄擦拭羞耻的热泪,可是,他的脑袋比周围的空气,比眼泪都要热得多。鸟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像病愈不久的人那样脚底发虚。集体病房的窗子敞开着,牲口一般脏兮兮的患者,或躺或卧,无动于衰地目送着热泪纵横的鸟。走到与单人病房相连的拐角,鸟的眼泪发作停止了,但羞耻的感觉,却像内障的硬结似的凝滞在他的眼底。并且,不只是眼底,在他体内的各个地方,都结着这样的硬结。羞耻感觉的癌。鸟感觉到了体内这些异样物的存在,却未能更多考虑。鸟的脑力已消耗殆尽。一个单人病房的房门开着,鸟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轻姑娘赤身裸体地叉着双腿站在那里。姑娘的身子晕染着蓝黑色的阴影,给人一种未发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闪烁的目光调逗似地望着鸟,同时用左手抱着隆起小小Rx房的狭仄的胸,右手则来加抚摩着平板的下腹,然后停留在自己的阴部,扯起xx毛,两脚一点儿一点儿挪开,身后的光从叉开的腿间透过来,一瞬间,阴部浮现在光线里,而她的手指,便非常优雅地沉到自己阴部的金色纤毛里。鸟没有时间等待这位色情狂姑娘达到高xdx潮,就从门前走了过去,但他对她颇有一点儿近似喜爱的怜悯。不过,在鸟羞耻的感觉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对其他的存在持续关心。当鸟快要走出回廊的时候,那个宽皮腰带和锷皮表带的矮个子辩论家追了上来。他对鸟也一副昂然威慑的态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补偿上身高的差距,与鸟并肩走着。然后,他仰起头,望着鸟,扯着嗓子喊:

  “你不斗争是不行的呀!不斗争的话,要斗争,斗争!”鸟只是默默听着。

  “斗争,和医院方面的斗争呀!特别要和医生斗争!我今天一直都在斗争,你听见了吧?”

  鸟想起了这位矮个子男人的新造词“白便”,点了点头。矮个子是想把斗争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推进才虚张声势,故意造出“白便”一类的词的。

  “我的孩子没有肝脏,我要是不和医院战斗,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万确!在大医院,你要想事情顺利,必须做好斗争的准备!老实巴交,老想讨人喜欢,那是不行的哟。是这样吧,陷于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么老实,我们这些亲人不能也那样老实呀。斗争,斗争。就在这以前吧,我说过,如果孩子没肝脏,请给加上人造肝吧。要斗争,就必须研究战术,所以我学了一些知识。事实上,因为听说没有直肠的孩子装了人造肛门,所以我说,不可以考虑装个人工肝脏吗?比起肛门,肝脏不是更高尚吗?我说。”

  鸟们走到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鸟感觉到了矮个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说,他毫无发笑的心情。为了辩解自己的满脸忧伤,他问:

  “到了秋天能恢复吗?”

  “恢复?不可能,因为我的孩子本来就没有肝脏!我只是为了斗争,只是为了把这座大医院的两千名职员当作敌人,挨个斗争。”矮个子男人脸上闪现着独特的哀伤与弱者的威严神情,让鸟颇受刺激。

  矮个子说用自己的三轮摩托送鸟到附近的电车站,鸟谢绝了。顶着毒辣辣的阳光,他独自向医院前面的广场上的公共汽车站走去。现在鸟开始考虑入院手续需要的三万日元,鸟已经决定从哪儿挤出这笔钱。而当这计划浮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一种并非对哪一个具体人物而发的绝望式的愤怒,替代刚才的羞耻感升腾上来,令鸟战抖不已。鸟是有三万日元零一点儿储蓄的,但那是他为了到非洲旅行而积攒起来的最初一笔资金。现在看来,这三万多日元不过是一种情绪标志而已。但眼看着这标志也要拔掉了。对鸟来说,除去两种地图,与非洲之旅直截相联的东西,已经一无所有了。身上的汗珠被吹干了,鸟的嘴唇、耳朵、指尖,却感觉又湿又凉。站在等车的人们行列末尾,鸟像蚊子哀叫似地咒骂:什么非洲,简直是笑柄。站在他前边的一位老头想回头的样子,秃顶的大脑袋转到途中,又慢慢转了回去。所有的人都被突然过早地笼罩这座城市的暑热打垮了。

  鸟懈怠无力地闭着眼睛,一边打着冷战一边流汗。不一会,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难闻的味道。公共汽车一直不来。天气炎热。鸟的脑袋里翻卷着羞耻的感觉与毫无目标的愤怒,红红的暗影向四周扩散。他完全感觉不到身外的光线和声响。随后,在鸟的脑海的暗影里,性欲的萌芽萌生了,并像小橡树一样很快就长了起来。鸟仍然闭着眼睛,手拨弄着裤子,摸到了硬硬勃起的生殖器。他怀着卑微而凄惨的渴盼,希望那种有悖社会规范的性交,把侵蚀到内心的羞耻感完全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性交。鸟离开等车的队列,一边看着广场的风景,一边寻找出租车。强烈的阳光直射到他睁开的眼睛上,眼睛像照片底片似的黑白反转。鸟准备去火见子那白日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房间。如果火见子拒绝我,那该怎么办?鸟像鞭答自己似的焦燥地想,那我就把她揍个神志昏迷,然后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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