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幽灵又现
原田注意到那男子,是在新宿车站。
原田在等地铁。周围的人流熙熙攘攘,在这之中,原田似乎感觉到有谁在凝视自己。他作出毫不介意的神情留心观察四周,看到的是一个相当消瘦的、高高的男子。那男子虽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然而在混杂的好几十人中,却只感到那男子的存在。不知为什么,倘若那男子消失了,这种感觉也会随之消失。
那男子呈现出一种孤独感,仅就这点,就令人感到空气骤然变冷。由于过份消瘦,颧骨高耸,眼窝也显得深深内眍。戴着一只大口罩。
空气中弥漫着杀气。毫无疑问,“布兰克”黑唇出现了。
乘车的时候,那男子不见了,原田也没搜寻。是跟踪者吗?或者仅仅是乘客?无法判断。
——要是跟踪者……
原田认为,也许中冈和岛中已下了最后的决心,要杀死自己吧。幽灵一般的黑唇终于出现了。那男子身上趋附着一种气氛,在混杂的人群中,仅有他呈现出一种孤独感。其中一定浸透着因沉着而产生的冷酷无情。
一想到此,不觉有点轻微的战栗。
他在银座走出地铁。
原田向银座六厂目背胡同的N报社走去。在资料室的拐角处,回头看了看。
在四、五米后面,站着一个男子。
阳光映照在那男子的半边脸上,高耸的颧骨因为太阳照射而出现高光。不知是否正在看着原田。虽然是在银庄,可却如同是在荒漠的原野上眺望一株矗立的狗尾草那样,身上溢出一种寂寥感。
原田收回了视线,是否应向那男子挑战呢?他在思考。百分之九十九是行凶者。他迅速地想到,峰岸说过是一条狼,若是一条狼,那就一定是杀害父亲、蹂躏杀害妹妹的刽子手了。一想到此,在内心就有一种由于愤懑而引的颤抖。
不能贸然行事!——原田警告自己。就算确实如此,毫无证据。岛中教授和中冈干事长的情况也是如此,复仇的对象很清楚,但不能出手,因为没有证据。
——进行诱惑。
对策只能如此。那男子并不想隐瞒自己的存在,也没鬼鬼祟祟地尾随而窥视机会。在白天,悠然地跟着。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心,他身上有超群的本领。那么,对原田说来也很方便。他决不会在白昼里从人群中开枪,而是在夜里袭击。那么就在夜里诱惑。
并且,要加以拷打。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能轻易招供的男子。可原田有信心让他招供,即便是将手指一根一根的折断,也要让他招供。
看见这路狼的身影,原田虽有一种事态紧迫感,可也有一种放心感。但现在仍然是浓雾弥漫。事件背景如同五台道具似的纹丝不动。只要背景不动,就找不到进攻的方法。然而,在这道具之中,终于出来了一个人。
能感觉到那男子的视线就在身后,原田进了资料室。
资料室有一位叫尾形的男子,原田请求会见他。
尾形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
“请坐。”
尾形递过来一把椅子。
“这儿是年老退职者的慈善设施。”
尾形笑了。
这是间宽敞的办公室。桌子对面有十来个老年退职模样的老人。
“希望能向您了解一下库拉西岛的情况。”
“哦。”
尾形在若干年前,写了一部出N报社出版的以《饥饿岛》为标题的书。饥饿岛是库拉西岛的别名。尾形在战争中,曾被派往库拉西岛,是如今还活着的少数幸存者之一。打听到此事后,原田便使用电话预约请求会面。
在坊问之前,原由读了《饥饿岛》,了解了内容梗概。
库拉西岛在内南洋群岛的西加罗林群岛外侧,靠近菲律宾。南洋群岛自大正九年①以来,根据“国联”的决议,日本有委托统治权。库拉西岛准确的方位,在北纬130度05分、东经134度38分,马尼拉以东约三百公里,帕劳群岛以北八百公里处。
①大正九年:指公元1920年。
岛周围四公里都是珊瑚环礁。在战争初期,居民有四百人左右,基本上是卡那卡族。岛上居民人数若再增多,便没有足够的粮食供给。因为这是在环礁上形成的小岛,海拔仅数米高,岛上虽然长有茂密的热带植物,可却无法搜到能供养四百人以上的土地。而且在粮食中也包括鱼类。
在这个小岛上,自昭和十八年九月以来,开始增派陆军。
最初登岛的,是南洋第五支队第七派遣队野战高射炮队的两千七百多名官兵。尔后,海军设营队防空警备队等陆续抵达,总人数超过了五千名。这是根据大本营政府联络会议制定的《今后执行之战争指导大纲》中《绝对国防圈》的设想而增加的。
在此之前,库拉西岛仅有陆军的“热带传染病研究所”。再早,研究所是归南洋厅管辖,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同时,被陆军接收,变成瘴气以及其它热带性传染病的研究所,与此同时,岛上的原住四百余名居民,被强迫迁往南洋厅所在的科罗尔岛。
虽说叫热带传染病研究所,可实际规模不大,仅二十人左右的编制。研究所在岛屿北部的潮湿性热带丛林中。被湿地包围着,没有刳船不能渡过。大晰塌、鳄鱼、巨蟒在那儿栖息,是一座环境绝好的研究所。
一个仅能容四百人的小岛,转瞬之间变为五千余人的战斗部队驻扎地,其混乱程度可以想象。
各种粮食都见底了。
而且,战局还不断地恶化。
昭和十九年六月十五日,盟军在塞班岛开始登陆,七月七日全歼其守军。“绝对国防圈”破产了。在同年八月,马利亚纳群岛由于关岛败北而陷入美军手中。美军反攻,袭击西加罗林群岛、帕劳、佩罗和岛、昂奥尔岛。九月,盟军对这些岛屿的登陆作战开始。
从盟军在塞班岛登陆开始,库拉西岛就如同文字自身的含义那样,成为饥饿之岛。
没有粮食了。由于战局恶化而运输船不能抵达。最先被剿灭的是蜥蜴、鳄鱼、蛇、鷀蛄、鼠等。在野兽被猎获已尽之后,主食就是薯和南瓜。在岛上真正的战斗并没有。仅仅是空袭。而对空炮火自暴自弃地沉默着。总之,一个海拔不足五米的小岛,在受到一次猛烈的轰炸之后,全岛陷入了一种任凭风吹雨打的状态。
什么椰子、椰子的干核以及木瓜之类的,一切野生树木都被烧光了,土地用来栽培唯一的食品来源——薯类和南瓜。司令部指挥的是怎样的战斗呢?是在为生存而进行斗争。每天的粮食配给从五百克逐渐降低到最后五十克。
饥饿的人群不断出现。仅有一点粮食,就是被兵士们称为“孔索利”的大型苍蝇群。因为这种苍蝇很象敌机中的孔索利特多B24,是一种象银蝇而略带蓝色的苍蝇,由于看不见食物而聚集起来。一个兵士仅五十克苍蝇为食品,士兵们只好贪婪地到海滩去捉海星吃。但是,谁吃了海星就会患严重痢疾,并且便秘,伴随腹痛,身体衰弱,很快就会垮下去。死神接踵而至地出现。
起初,士兵们给它取的名字叫“膝盖颤抖症”。症状是膝盖晃晃荡荡不能举步,从步行困难到腓肠肌绞痛,胫部知觉麻木膝腱反射消失,站立困难,凹陷性水肿,心脏衰竭,呈肌肉萎缩,在历经了这些发展阶段后,全身各处的皮肤都出现青白色。到此,就可以感觉到死亡将至了。
在昭和二十年一年中,已有半数以上的兵士饿死。
库拉西岛有飞机场,并且有二六一航空队的十几架“零战”飞机。可就在战局恶化的昭和十九年四月,“零战”飞机撤走了,机场被炸毁。炸毁的跑道用来种植薯类和南瓜,而耕地又实在有限。
他们进行人工交配南瓜,然而偷吃南瓜的兵士太多了。
有些士兵无奈,只好吃炸药。
供战斗所用的食品还有,那是有令严禁吃掉的。敌人若是登陆,吃了这些食品,以增强体质好进行最后的突击。
罐头腐烂了。一腐烂就膨胀起来,如果这样吃下去,会出现呕吐、下痢、腹痛,荨麻疹等等症状,无论怎样也无法抢救。于是人们把罐头盖打开敝着,让“孔索利”来产卵,极短时间内就会涌现出光溜溜的蛆,然后再把它吃掉。吃蛆不仅不会从毒,而且还有营养,腐烂的罐头成了蛆的培殖场。
蛆的培殖甚至用及人体,虽然有命令,饿死者的尸体一律要扔到海里,可是人们仍将尸体放在那里,以待生蛆。
整个小岛笼罩着死亡的阴霾。
其它连队栽种的芋头被偷盗了。由于发现了要受到私刑,因而往往生吃。营养失调,胃液减少,引起严重的痢疾,这多去了许多人的生命。
偷盗者被发现就要当场处决。每天夜里,在田地里都要响起枪声。
军队渐渐地沉默了,阴郁支配了一切。其间,偶然会出现即如什么东西撕裂了似的狂笑声。毫无疑问,这是精神错乱者。几乎所有的精神错乱者都冲向海里。嘴里唠唠叨叨地念着什么“潜水艇送来的粮食,浮上来啦!”“运输船来啦!”之类的语言,而后终于消失在环礁之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
最后,仅仅因由抢吃食品而搏斗至死的人也出现了。
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盟军并没有在库拉西岛登陆。尼米兹舰队司令的机动部队、斯普鲁昂斯舰队司令的第五机动部队、米切尔中将的快速机动部队、哈鲁斯舰队司令的第三机动部队、加上水兵师团共二十多万人,在作为日本绝对国防圈的马绍尔群岛,东加罗林群岛、马利亚纳群岛、西加罗林群岛,由于所谓的蛙跳作战失败,而转了小笠原、冲绳等地。
库拉西岛仅仅遭到了忽三忽四的轰炸,被弃置不理而残存着。
昭和二十年九月十九日。
美军的驱逐舰和炮舰驶进了库拉西湾,日本的特设医院船也入港了。
被收容的人员有八百余名,近四千五百名士兵死于饥饿。
4饥饿岛
“我根据当年库拉西岛的惨状,如实地描述了在岛上发生的一切。”
尾形递过来自己沏的茶。
“是的,这本书我已拜读过了,可不知是否还有什么没有写到的地方?”
原田义之感到不解,是不是还删减了什么呢?
“例如,有什么呢?”
尾形转了转椅子,作出一副随和的神情,使人感到对方的要求可以得到满足。
“例如,军官和士兵们的相互倾轧之类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吗?”
原田说明了自已前来拜访的原委——父亲是从库拉西岛归来的生还者,可却对库拉西岛之事只字不谈,仅晚年说过一句,“库拉西岛栖有恶魔”。因而,读了尾形的著作,特前来拜访。
“那个,也是有的。可是,作为我的方针,是不描述憎恶。若是描述了憎恶,那即便是事实,显而易见,也是要伤害他人名誉的。我写这本书的宗旨是:超越恩仇,我要与我自身的战争诀别。”
“难道不能请教了吗?我来并没有别的意图,仅仅是想知道父亲所说的恶魔是指什么?”
原田将在大学医院工作的名片递过去。这样,尾形才不会缄默,才不会生疑。
“好吧,坦率地说,军官中没有一个饿死。据说是为了保证营养,配给了足够的维他命之类的药品。在衰弱待死的士兵中,咒骂军官的人也不少,其中还有人发泄出,说要杀了军官之后再死……”
在这一席话里,感觉到尾形指的是反抗。与铅字上的东西不同,岁月的流逝已将憎恶变成了单纯的回忆。
“就只有这些了。真正的憎恶嘛,那只有在司令部抛弃军队、逃离海岛的时刻,才清楚地表露出来。”
“司令部,是全体吗……”
“是的。在战败前六个月的时候,飞行艇在夜半时分来接人。接走了司令官以及高级将领,名义上是去商议作战计划,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留下的人中有几名中尉。”
“……”
“怨嗟声出现了。有人说,要是能活着回去,找到他们非宰了不可。眼睁睁地瞧着战友们相继死去,不知何时将要轮到自己,而那些营养充足的高级军官们,却乘坐飞行艇溜了,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
“尾形先生又是如何呢?”
“哦,那种情况下嘛,当时我也同样。”
“是没有在战败前就被俘虏的士兵吗?”
这又是一个问题。万一父亲等四人未被派往库拉西岛,那就与事件不合了。但是,用伪名就无法进行调查,国家机关是不会将俘虏记在文献档案中的。
“没有被俘虏的。为什么呢?因为从战争开始后,有谁看见过所谓的敌人吗?”
尾形苦笑了。
“是吗?……”
可以明白这种回答。原田感到失望了。父亲在科罗拉多州作过俘虏,是编造的了。这,为什么父亲……
“在那儿是否有过名叫岛中的军医大佐和名叫中冈的军医大佐呢?”
“岛中和中冈?……”
尾形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不,没有那两个军医。倒是有个叫广里的军医大尉和叫竹泽的军医中尉。广里是医长,其余都是护士。”
“确实是这样吗?”
“是的,因为还有记忆,再加上写书时进一步调查核实过。不会错的。”
尾形浮出了微笑。
“可是……”
原田突然无话了。兵籍簿里一清二楚地记载岛中和中冈被派遣到库拉西,归国是在昭和十九年一月。
“父亲说,那两位军医大佐,曾在那儿待过……”
“奇怪呀,那样的事……”
说到这里,尾形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疑惑的神色消失了。
“那个,也许是‘热带传染病研究所’的军医吧?”
“在研究所——研究所也有军医……”
原田边说边觉得自己太傻了。
“您们与研究所没有交往吗?”
终于改变了这种局势。原田感到茅塞顿开,因而喜形于色。“热带传染病研究所”的存在,在书中也曾读到过,但却没有把岛中、中冈与研究所联系起来考虑。“饥饿岛”的印象太强烈了,原田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事件的某种重要因素潜藏在一幅有四千五百人饿死的、令人辛酸的地狱图中。
“那地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尾形轻描淡写地说。
“另一个世界,您能谈谈吗?……”
“我们是鸡犬相闻,互不相往,历来都是这样。研究所隔着一片潮湿地带,到那儿因为有屏障,所以不能进去。从前,那里是赤痢、痢疾、鼠疫等危险病研究所,所以禁止任人进进去。到那里,如同下地狱一般。那里,从任何地方也得不到粮补给,不,更为恶劣的是,简直连一点儿耕地也没有,情况也许比我们更惨。司令官下了一道残酷的命令,对方的士兵严禁到这边来。最后为了预防传染病扩散,全部毁灭了那个地方,并且用药品彻底消毒……”
“真是活地狱,惨不忍睹啊!那么,所里有多少人员呢?”
“由于指挥系统不同,连司令部也不知道。反正都是些魔鬼。不过,我想有二十来人吧,因为那儿的建筑物不大……”
“那么,是一块儿撤退的吧?”
“不。”尾形一边换茶,一边摇头,“听说研究所全部毁灭了。”
“是饿死的吗?”
“大概不是吧?战败后,特设医院的船来了,也到研究所去转了转。据说无一幸存者,并且研究设施全部破坏了,也许怕细菌扩散,是烧毁的。”
“那么,连司令部也不知道就烧毁了吗?”
“是的。”尾形很自然地回答,“四千五百人饿死,简直是当代地狱。而关于研究所的事,简直就无人去想了。”
“那特设医院的船,在靠近研究所时,见到尸体了吗?”
“你……”
尾形摆了摆手。
“尸体,被活着的人扔进了海里。不过,到了最后就被用来培植蛆……”
“问题在于,连尸体也没有,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全部消失了……”
“是那样。比我们还早,就己死绝了吧?因为就连栽培薯类和南瓜的耕地也没有。相反,在五千几百人的军队中,有农业专家,渔业专家,就连偷盗专家都有,几乎什么事都能干。即便这样,还是饿死了四千五百人。由于有许多渔业专家,在最初的日子里,靠捕鱼维持还不至于挨饿。不久,就用炸药大量炸鱼,这样鱼也就不再靠拢来了。稍后,用炸毁岩礁的办法又可以暂时捕鱼。真是恶性循拜。不久,炸药没有了,捕鱼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么可以想见,二十个人,便会在一瞬间就死绝的。”
尾形强调说。
“是吗?……”
“我们的命运可能还算好的,即使是作为同一历史电影拷贝中的一个画面,在战史中也还有记载,出版物也可以证明。然而,因为研究所的人们,没有历史的见征人,就被湮灭在画面与画面的连接处了。与这种相类似的事情,一定还有很多吧。”
尾形的声音低落了。
“确实是……”原田点点头。“可是,尾形先生,那个研究所是部队所属的吧。难道不知道它是属于哪个军种,哪个部队吗?我想,那个全部毁灭的部队的家属也一定收到了死讯的公报吧。”
“这是惯例。”尾形平静地说。
“这是惯例?”
“在南方战线,哪个系统的部队都很少,即便是在一个岛上,有陆军也有海军。倘若往某岛运送军队,而船在中途被击沉,这些士兵便争先恐后地又由游向附近的岛屿。飞机也会意外地着陆,就连歼敌机也是如此。在库拉西岛,就有三架飞机。这些人到战败时,名义上当然都是战死的。不过,真正的死因是饿死的。当时,完全是混合部队,而且部队基本上都是从关东军抽来的,同一部队被拆散派往这个那个战扬,根本就不着边。因此,研究所的人员怎么能正确记录呢?实际上,写《饥饿岛》这本书时我进行调查,在这个问题上就摸不着方向——就是说,缺乏正确的记录。研究所的人员,大概是从各个部队抽调汇集的。因此,那些人员就成了在某地战死的吧,可能是在中国大陆,也可能是在某岛上……”
“是这样?……”
原田感到浑身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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